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
2017-05-31苏雪林
苏雪林
二十一年十月间我在武大。有一天接到一封朱诗人由汉口某旅社寄来的信,信里说他要赴长沙,不幸途中被窃,旅费无着,想问我通融数十元。这信突如其来,颇觉不近情理;况且武大里也有他清华旧同学,何以偏偏寻着我?但转念一想,诗人的思想与行动本不可以寻常尺度相衡,他既不以世俗人待我,我又何必以世俗人自居呢?那天我恰有事要到汉口,便带了他所需要的钱数寻到他的寓所。那旅馆靠近一码头,湫隘不堪,不像中上阶级落脚之所,粉牌上标着“朱子沅”。茶房一听说我是武大来的,便立刻带着我向他房间里走。上了楼,在一间黑暗狭小的边房里会见了诗人,容貌比在安大所见憔悴得多了,身上一件赭黄格子哔叽的洋服,满是皱纹,好像长久没有熨过,皮鞋上也积满尘土。寒暄之下,才知道他久已离开安大。路费交去之后,他说还不够,因为他还要在汉口赎取什么。我约他明日自到武大来拿,顺便引他参观珞珈全景。问他近来作诗没有?他从小桌上拿起一叠诗稿,约有十来首光景。我随意接着看了一下:他的作风近来似乎改变了,很晦涩,有点像闻一多先生的《死水》。而且诗人说话老是吞吞吐吐,有头没尾的,同他的诗一样不容易了解,一样充满了神秘性。我闷得发慌,没有谈得三句话便辞别了他回山了。
第二天诗人到了珞珈山,仍旧那副憔悴的容颜,那套敝旧的衣服,而且外套也没有,帽子也不戴。我引他参观了文学院,又引他参观图书馆,走过阅览室时,我指着装新文学参考书的玻璃柜对他说:“您的大作也在这里面,但只有《夏天》和《草莽集》两種。您还有新出版的著作么?告诉我,让我好叫图书馆去购置。”诗人忽然若有所感似的在柜边立住了脚,脸上露出悲凉的表情,本来凄黯的眼光更加凄黯了,答道:“这两本诗是我出国前写的,我自己也很不满意。新著诗稿数种现在长沙我妻子的身边,还没有接洽到出版处呢?”他说着又微微一笑。我不知这笑是轻蔑,还是感慨,只觉得这笑里蕴藏着千古才人怀才不遇的辛酸与悲愤,直到于今只须眼睛一闭,这笑容还在我面前荡漾着。
二十二年的十月,诗人又到了武昌。这一次穿的是灰色条子土布长袍,头发梳得颇光滑,言语举止也比第一次镇静,他说自于安大失业后就没有找着事,现在生活恐慌得很,不知武大有没有相当功课让他担任,我教他去寻他清华旧同学也许有办法。他临去时,又嗫嚅地说武大的事假如不成,他要到安大去索欠薪,但可恨途中又被小偷光顾……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拿了一笔钱给他。又请他到本校消费合作社吃了一碗面,替他买了一包白金龙的烟,一盒火柴,他以一种几乎近于抢的姿势,将烟往怀中一藏,吸的时候很郑重地取出一支来,仍旧将烟包藏入怀里,好像怕人从旁夺了去。我看了不禁暗暗好笑,可怜的诗人,一定长久没有嗅着烟的香味了。
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呢?社会虽然善于压迫天才,但已从许多艰难挫折中奋斗出来的他,不见得还会遭着青年诗人Chatter-ton同样惨澹的失败。他,正像他夫人所说只要肯好好干下去,安大的教席是可以与学校相终始的,而他居然为了一点芥子般的小事与学校决裂。大学里虽站不住,难道中小学不能暂时混混?清高的教授地位虽失去了,难道机关小职员的职分不可以勉强俯就一下?他同他夫人从前爱情如此浓厚,后来变得如此之冷淡,这中间又有什么缘故?听他夫人所述种种,似乎家庭之失和,他负的责任较多。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一下捣得粉碎?为什么要脱离安适的环境、甜蜜的家庭走上饥饿、寒冷、耻辱、误解的道路上去?这个谜我以前总猜不透,现在读了他死后出版的《石门集》才恍有所悟。他有一首诗曾这样说道:只要一个浪漫事,给我,好阻挡这现实,戕害生机的;我好宣畅这勇气,这感情的块垒,这纠纷!
他回国以来的沉默,证明了他灵感泉源之枯竭与创作力之消沉。太美满的生活环境从来不是诗人之福,“诗穷而后工”不是吗?他觉得有一种飘忽的玄妙的憧憬,永远在他眼前飘漾,好像美人的手招着:来呀。但是你要想得到我,须抛弃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好像富人进天国必须舍施他的全部财产。这就是那美丽魅人的诗神的声音。
于是他将那足以戕害他生机的现实像敝屣一样抛掷了。饥饿,寒冷,耻辱,误解,还有足以使得一个敏感的诗人感到彻骨痛伤的种种,果然像一声雷一片热催发他埋藏心底的青春,生命中的火焰,性灵中的虹彩,使它们一一变成了永垂不朽的诗篇。谁说一部《石门集》不是诗人拿性命兑换来的?怪不得诗神果然接受了他,教他的诗篇先在这荒凉枯寂的世界开了几百朵的奇葩,又把他的灵魂带到美丽、光明的永恒里去!
(节选自《青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