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西来
2017-05-31刘创
刘创
前几天,老父亲来电话,告诉我乡里正在撤村并村,老家所在的胜利村已正式并入西来村。老父亲在胜利村当村长和村支书近三十年,话语里充满了对老村的不舍与留恋,也流露出对撤村的不满。我嘴里附和并安慰着父亲,内心却被一种莫名的欣慰冲击着。
我当自己是西来人,其实这是一个朦朦胧胧并不清晰的意识,甚至是一个潜在的愿望,它深埋在心底,这些年来我居然一直漠视它的存在。
西来,我们习惯称西来庵。南宋时期,万里长江在湖北藕池决堤,向着洞庭湖方向奋力撒下了一条大网,藕池河在联接长江与洞庭湖的过程中,变成了多条交织相连的小支流,我所居住的西来被藕池河水系环绕着,流经西来的小支流自然叫西来河,古刹西来庵就镇守在西来河的繁华地带。
那时的西来码头商贾云集,和洞庭湖地区众多因水运而兴的小镇一样,西来也被称为小南京。在我出生前,政府将部分河流改道重绘洞庭湖平原,藕池河流经西来的这一段被堵塞,再也进不了商船,繁荣的码头几乎一夜之间变得萧条。我在西来学校发蒙的时候,还常常在码头上遗存的几家老铺子里窜进窜出。店铺冷冷清清,多是一些孤寂的老人守着,只卖一些姜糖瓜子之类的小食品,印象中还有一家老店专卖用古方做的酒粬坨。觉得那时候的阳光异常慵懒,撒在那些老店铺的木门木板上泛着淡淡的黄,让人的骨子里都有点不思进取的温暖。
西来河成了长江支流的故道,渐渐地人们不再叫它原来的名字,就简单地称其为沙河。整个湖区土壤肥沃,哪里有水聚集哪里就积满了淤泥,而沙河却是一个例外。沙河有大片大片的河滩,水清滩平,沙体细软如粉,色泽如银,可与一些大海边的沙滩媲美。十余公里的沙河有几十处“银沙滩”,这些沙滩是方圆几十里农民的天然浴场。每到夏天,只要逮到机会,我都会偷偷溜到沙河里,躺在软软的沙滩上,在荡漾的清波里或游或浮。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在农村长大过程中最惬意最奢侈的享受。
我家离西来村的边界就几百米,上学很少走沙河大堤,多是走西来村湖垸中的小路,这样的选择并不只是因为那样可以省一两公里路程。走在庄稼人行走的窄窄田埂上,走在四季的画卷里,我总是脚生春风,心生翅膀。极喜欢水稻一生散发的淡淡清香,闻过了稻种香,便是稻秧香、稻花香、稻谷香、稻草香。家乡人的勤劳是有名的,收了春季稻,又种夏季稻,而稻香也就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绵绵不绝。到了冬季,收割后的田野变得辽阔,土黄色的草垛点缀其间,那些矮矮的草垛会暂时捂住庄稼生长的声音,默默坚守着农人的梦。一些不知名的水鸟悠闲踱步在浅水田里,若惊起,那种优雅的翩跹让人着迷。我常常有意无意浏览当代一些优秀的绘画与摄影作品,我希望能发现我幼时读书路途上看到的水乡那种清朗的景色。当我无处寻觅的时候,我甚至萌生了学画的念头,我希望用我偏好的水彩,用淡雅颜色的晕染,用通透明亮的画质,突显水乡之野再难复制的美,用最简约的风格来绘制心中那一幅越来越清晰的图画。
几乎每次穿行在田野里都有不一样的景色,甚至有一些惊喜。构成我眼前动感画面的主角常常是鱼和鸟。每条沟渠都有流水,有鱼儿。如果行走在春雨中,一些地势低洼的水田中会有一群群的鲫鱼窜来窜去,满眼跳跃着银白的光,那种泼喇喇的水声让我充满了欢愉。最让人忘怀的还是那些水鸟。它们大多体型巨大,翅膀张开约有一两米,修长的脖子,修长的腿。这种大型的水鸟,不管是天鹅还是大雁,或苍鹭之类的,在我们乡下一律称为青桩。大人们告诫,青桩是某种神的化身,谁要是伤害了青桩,青桩的魂魄就会如一缕青烟跟随你。 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乡村最朴素的一种保护鸟类的警戒教育。长发是我的邻居,和我年龄一般大,他从小放荡不羁而又极具读书天赋。我们几乎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次,我们在草垛旁遇见一只纯白的青桩,它桩一般地立在冬天的寒意中,长发居然说要去活捉它。他从草垛的一侧蹑手蹑脚地靠近,距青桩约一米开外,他突然猛扑上去,青桩发出惊恐而哀婉的鸣叫,扑棱棱扇起巨大的翅膀,挣扎中不断有白色的羽毛飘落。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后来这只青桩被长发捆住双脚和翅膀,塞在稻草堆里,只露出一小截脖子。等我们放学返回,草垛旁一片狼藉,青桩早没了踪影。
我常常梦见西来那座老旧的木楼,那是我住过的学生宿舍。传说老木楼是西来码头兴盛时期的私学学堂,又有传说是解放初期拆了某地主庄园和西来庵那座老寺庙而建的新学校。老木楼是学校的主体建筑,位于学校中轴线上,青砖、灰墙、黑瓦,色调老旧而厚重,平添了几分历史感。整个楼房都是木构架、木楼板,那些无忧无虑的学生们全然不顾老房子的骨架已经老化,一进寝室就上蹦下跳,整座楼到处咯吱咯吱响。楼前有三球柏,荫翳数亩。在两棵中型球柏的护卫下,一棵蔥郁滴翠的巨型球柏立于校园中央,塔形树冠构成巨大的心形,让人想到它是这个学校甚至是这个村庄的一颗心脏。曾经听说有某园林公司的“猎头”慕名找到这棵球柏后惊叹不已,愿意花一百万元买下。如今这棵树依然茂盛,隐喻着这所学校欣欣向荣的生命力所在,而栽树人段楚南老校长早已故去。我记得段校长说他不是校长,他只是这个学校忠诚的管家和长工。我记得我离开学校的那阵子,他如我们的老父亲一样在咳嗽,他的咳嗽声在寒风中飘荡,响彻放学之后的宁静校园。这么多年了,他胖胖的身影如西来的另一棵松柏一直在我心头茂盛。
西来学校创建之初以方位命名,被称为西乡高等小学。西来是我所在的县、地区和省的边陲,这个被称作西乡的西来,处江湖之远,无天时之利亦无地利之优,因而长期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可它依然在悠远而平静的日子里从容繁茂。一直以来,我方位感极差,十几岁离开西来外出求学工作,每次想起家乡,总是在脑海里默默寻找着西的方位。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我站在面西的窗前,久久沉浸在西来生活的一些场景中,清风拂面,微雨湿了衣襟。我突然想起陶渊明的诗句“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如果借用,便是“微雨从西来”。那一刻,我为自己借用陶渊明的诗句而有些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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