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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娘

2017-05-31耿庆昌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5期
关键词:堂姐娘家面孔

耿庆昌

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是这样的窘态:口中含着娘的乳头,一只手护着另一个,一脸生怕别人抢去的表情。两只眼直直地盯着娘的面孔。娘低着头迎合着我的目光,脸上荡漾着只有娘才有的慈祥。

对幼小的我来说,在人人都为养家糊口奔波的年代,岁月的甘甜首先是从“口”中感受到的。有一次我捏着一块鸡蛋饼,在胡同口和娘邂逅,当举目第一次读娘时,忽然有了这样的奇想——

我的娘为何是她?而不是她?

我说的她,是我的大娘,也即我娘的堂嫂。和我娘同岁,并同一年嫁到我们耿家。然而当娘的第三个孩子出生时,大娘才有了我的一个堂姐,并此后再无生育。智力有些低下的堂姐的出生,是浓浓的中药味在大娘家弥漫了十几年的结果。大伯常开玩笑说:“俺闺女身上长的不是肉,是药!”

下地干活的人多,吃饭的人少,大娘家的日子,自然比我家要殷实许多。大娘常悄悄地把我叫到其家中开个“小灶”——吃个鸡蛋、喝碗面条之类,但每到“美食”即将进口的时刻,大娘都会让我叫她一声娘,在食难果腹的年代,对一个幼小的孩子来说,“有奶便是娘”那是很自然的了。有时望着可口的食物,没等大娘开口,一个响亮的“娘”字,便已奉上。大娘脸上立时洋溢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

虽然我仍在读娘,但“娘”字在我脑海里愈来愈模糊、惆怅起来。

真正感受到“娘”字的内涵,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这天中午,爹让我跟他培院子里一堆用于植树的土,娘在旁边看过一会儿,便到我家前邻那位大娘家串门去了。

我正仿照爹的动作,用铁锹在土堆上拍打,享受着“啪啪”的响声时,忽然间,娘飞奔着出现在院子大门口。娘的脚是在封建社会受过折磨的,甭说跑,在我的记忆里,娘从没快走过,随着年龄的老迈,走路更是小心翼翼。

娘刚拐进院子,便被一块挡门石给绊倒了,久久不能起来。爹忙跑过去吼道:“你犯了什么病,跑这么快!”

几分钟后,大娘才不紧不慢地走进我家。爹望一眼仍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娘,再把充满疑问的目光投向大娘,期待著答案。大娘却道出了相同的疑问:“这个老东西,不知犯了什么邪,俺俩正说着说着话,她一转身就往你家飞跑,比街上的小孩子跑得都快!”

娘骨折了,一躺就是两个多月。面对众人的追问,娘始终缄口不谈。待舅来探望娘时,娘方向众人揭开了这个谜:“昌不会干活,他爹脾气又大,跟他爹在一块,没少挨训,我天天为他担心。那天,我正跟他大娘说着话,就好像听到他爹在‘啪啪打他,我就什么都不顾地往家跑……”话没说完,娘眼里已滚下了泪珠。

在场的几个人都为这一无法读懂的母爱,心重默默,只有大娘在那里快言快语。闻过娘的话不能自已的我,已记不清娘下面的话。

卧床不起的娘,给了我更多阅读的机会。面对着娘那痛苦的表情,回想几年来对娘的误解,真是无地自容。

这天,我见娘独卧空室,忙走过去抓住娘的手,刚要开口,娘先说了话:“你们姊妹多,吃穿肯定赶不上你大娘家……”见我哽咽了,娘也不再说什么,边给我抹着泪,边直直地看着我。知儿莫过娘,我那点小心事,娘早了如指掌。

在娘卧床的日子里,大娘对我更殷勤了,然而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恶心和侮辱感。从此,再没迈进大娘家一步,直到我金榜题名走出那贫困的故乡。

娘的言语不多,脸上却写有千言万语。她的苦恼从不让我读到,却让淘气的我从她脸色中读到了“有所为,有所不为”。沐浴着娘的脸色,我逐步走向了成熟,成为村上公认的最懂事的孩子。

我读娘,却没娘读我用心、细心和钻心。世上,更没有谁像娘那样对我读得透彻,读到内心深处。

今天是娘的七十六岁大寿,尽管娘百般阻拦,我们两家六口还是长途跋涉赶回家给娘祝寿。娘吃饭时主动把两个孙子拉进怀抱,异常兴奋,并喝了一杯法国白兰地。在娘午休的时候,我坐在娘的身旁,想再次认认真真地读一读娘,已为上百人树碑立卷、有百余万文字散落世间的我,设想读不出宏章巨篇,也肯定会有千言万语。然而,长时间盯着一头银发娘的那布满沧桑的面孔,只读出了一个字——娘!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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