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刘兵良

当文元指着二十米开外的一位有点驼背，头发花白，穿细碎红花格子上衣的老人，说那就是南瓜娘时，我在头脑里翻江倒海，也没有搜索到四十年前老人的影像，恰如我已经淡忘了大寺下坑底这个被高山和绿树包围的小山村。

那年，我初中刚念一个学期，过完年，新学期开学前几天，父亲在和母亲争吵几次后，最终还是领着我去远在家乡六七十里外的铜钹山学圆木手艺。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一家和周围邻居亲戚没什么两样，大多是衣不御寒，食不果腹。屋檐挂冰凌的大冬天，能穿两条薄单裤就不错了，许多玩伴，还只是一条呢。我是老大，眼见父母为生计而吵架，当父亲决意让我辍学学手艺时，我真的没有多少拒绝的意思，尽管，我还是班长。

我不相信什么命运，但命运常在某些街角转道等候你。那天跟着父亲出门时，先是在路上遇到了恩师饶绍祥老师。饶老师看到我们父子俩，刹那间愣住了。我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局促不安。饶老师和我父亲到底说了啥，我现在是一句也记不起了！最终，父亲还是领着我走向大山深处的小丰。当天，我和父亲留宿大丰徐墩头的父亲结拜的义父家。

第二天一早，父亲又领着我继续向小丰出发。只记得，通往小丰大寺的山路是沿着一条山溪蜿蜒而上，偶尔有深潭，绿幽幽，蓝汪汪，似乎深不见底，又似乎把高大乔木、蓝天白云吞吐其中，看得我腿发酸，心发抖，赶快紧跟几步，靠近父亲。转过一个山脚，眼前豁然开朗。现在想想，那又是命运中的又一个贵人在等待我，期待我。父亲领我出门，这次他的本意是先在大寺的小村落住下来，找点事做。父亲年前已有一段时间没来这个村子做过事了，年后，村民该要添置诸如面盘、水桶、尿桶等木制品了。我们父子相继走进一间木屋后，就见有一四十多岁、模样还俊的女人在灶台上忙碌。山里人一般是不关门的，我们走进来，父亲也没大声嚷嚷。我们的脚步声还是让女人转身了，看到我们，父亲称她南瓜娘的女人，赶紧放下锅盖，笑着对父亲说：老刘师傅，你今年重新带了个徒弟了啊！这小鬼怎么看起来很秀气，不像学手艺的啊！

父亲苦笑了一下，说，还不是生活难过，把我的大儿子带出来讨口饭吃呀。

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以前听你说，成绩不是很好的吗？你带他出来就不怕耽误了孩子啊？南瓜娘看看我，又看看父亲。

大概是饶老师的一席话也动摇了父亲的想法，听了南瓜娘的话，这次是父亲有点局促不安了。父亲说，他娘是不想让他出来的，一大家子，缺衣少食，没……没什么办法呀！

说到后来，父亲似乎有点沙哑。

南瓜娘说，我们这里也没有事做，小孩子会念书，你还是让他回去上学，你做一辈子的手艺，难道就忍心后代也在深山老林转一生？你老刘手艺好，我们要做东西等也要等到你来做。可是，你这次还不如我山里人了，你目光太短浅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南瓜娘在小丰是出了名的热心人，我父亲在大山里转悠，南瓜娘家就是一个定点旅店一样，没事做的时候就吃住在她家。一个异乡奔波人，父亲没少得到他们一家的关照。

南瓜娘说完，又看看我，我还是什么话也没有。沉默还是沉默，初中没毕业，就不得不辍学，离开饶老师，离开亲爱的同学，这在我心里是不可言说的隐痛！

那天中饭，南瓜娘准备了山里特有的腊肉、笋干，还有麻糍粿。麻糍粿制作费工费时，山里人拿它招待人，那是把你奉为贵宾的。我好像是吃了一两个就没再吃了，南瓜娘又对我父亲数落了，她说，孩子年纪小，麻糍粿也吃不了几个，你还是让他回家读书吧。起码也要读完初中再出来啊！

父亲放下筷子，瞧瞧我，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问我：那你就回去读书？这里没什么事做，我就一人去古楼看看。

饶老师的苦口婆心没能让父亲松口，现在父亲开口了，我心里一阵轻快，多日来的憋屈突然间烟消云散。饭后，我就离开南瓜娘家，一个人寻找着原路向山外走去。父亲没有送我，我也没有胆怯，通往命运的路也许是不会迷失的，反正，十三岁的我在密林的羊肠小道走过，一切都顺顺利利。幽深的深潭里没有突然腾空而起一条蛟龙恐吓我，静谧的草丛间也没有刹那间窜出吐着舌头的五步蛇阻挡我。

四十年了，父亲也离开我们多年了，在心底，我时常浮现起那个叫大寺下坑底的小山村，那个叫南瓜娘的朴素女人。去年，母亲和我说，那个南瓜娘快九十岁了，还健在，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她老人家，她可是你的恩人啊！

看看南瓜娘，这一念头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学生徐文元是大丰源林场的支书，经打听，说是下坑底已于前三四年通了车，铺了水泥路。就在一个双休日周六晚上，联系了文元，得知南瓜娘正在老家，就立马决定明天一早看南瓜娘去。也就有了开头的一幕了。

南瓜娘耳不聋背也不驼，眼睛也熠熠有神。我握住老人家的手，说，我就是老刘师傅的儿子，今天我來看你了。老人家忙说，知道知道，那年过年后你跟你父亲来过我家，几十年了，我都这样老了。当时，我就和你父亲说，不能耽误孩子，让他回去读书。还是你祖公有福嘛，读了书有工作，多好啊！你们孩子也外面工作了，风水好啊！我妻子忙说，南瓜娘，都是托你老人家的福啊！你是我们的恩人呢！你看你这么大岁数了，走路不用拐杖，多健康！老人家笑笑说，眼睛有点花了，你们今天特意来看我，开这么远的车，很累的。你们快坐下喝茶，茶叶是我们自己采的，还有我们自己种的南瓜子。

桌上的南瓜子颗粒饱满，个个裂开一小口，那是火候炒得相当恰当时起开的。怕动火的我，还是经不住那种带着淡淡盐味南瓜子的诱惑，磕了好多个。

说过一阵话后，我提出和老人家合影留念时，她还理理花白的头发，扯了址衣领，慈祥的笑容瞬间定格在我的手机里。

本不想打扰她老人家的，文元邀请我们在小丰用餐的，可是，老人家的儿子儿媳早已准备了午餐，我哪能拂了老人家的心意呢？当天餐桌上我又尝到了久违的腊肉和香软绵绵甜滋滋的麻滋粿，那是他们一家连夜特意为我制作的！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