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殇
2017-05-31王振武
王振武
中秋節的当日下午,我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双亲,一阵寒暄之后,便提到了昨日晚十二时天公突然发作的那一场大风。父亲说老庄子门前的那棵大白杨树被昨夜的那场大风连根拔起,高大宽阔的身躯斜躺在了地面上。我的心不由得为之一怔!大树是吴家姑妈十三岁时先人栽植的,屈指算来大树的年龄已上百岁了。
面对被狂风拔倒在地的大树,一股强烈的悲凉袭上心头,令我难受至极。可以说,像我们三四十岁以上年龄的庄户人大都是在大树浓荫的庇护下,在那忍饥挨饿的岁月里,一天天、一年年艰辛地成长起来的。
我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出生在上柴村的这个王家庄里。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老庄子是用泥土版筑而成的大庄窠,我们王姓的十多户人家就居住在这个庄窠内。庄窠东北面的正中开着一个豁口,便是庄子的大门。我贫寒的家就在这个大门内的左边,大门外左边离庄墙很近的空地上便生长着一棵粗大而高阔的白杨树。大树前约五十米之遥便是一座与庄户人息息相关的涝池。由于大树的根已深深地扎入涝池的周边,根系发达,吸水充足,大树也就毫无节制地疯长着。根部粗壮,需二人合围才能抱住。树冠高大,虬枝横七竖八,纵横交错。每到盛夏,大树变得枝繁叶茂,浓荫遮天蔽日,是庄户人集会商讨、歇脚纳凉、谈古论今的好场所。在庄户人的心目中,大树就是家的标志,大树就是村庄的象征。无论是本村人,还是远方的亲朋好友,进了上柴村只要顺着大树的方向走,准能找到王家庄的亲人和朋友。小孩子玩耍走远了,只要看见大树,就不至于迷失方向而找不到自己的家。有大树就有生他养他的家,就有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亲人。
一棵百年的大树,就是一部厚重的历史著作,那一圈圈密密匝匝的年轮,记录下了太多的时光痕迹,好像时间在古老的身躯里凝滞住了。一棵百年大树,恰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刻满了人世间的百年沧桑和悲欢离合。
就是在我的童年时代,每当正月初一过大年,像我爷爷一样的地主分子早已把大树底下打扫得干干净净,男女老少便聚集在大树底下互相祝贺来年吉利。大人们依旧穿着破旧的衣服互相打躬作揖,拜年问好,脸上比平常多了几丝微笑,多了几分喜悦。拜过大年后,便三人一伙五人一团地走东家跑西家喝年茶、吃年糕、打扑克、玩牛九。一毛钱买一盒的经济香烟咂得有滋有味,再抿上两三口青稞烧酒,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而我们难得过年才能穿一件新衣服的孩子们更是高兴得活蹦乱跳,大都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新棉袄,个个手里提着一小串小巧的鞭炮,一个一个地捏在指头中间啪啪作响地燃放着,甚至就连手指头炸疼了也强忍着疼痛而笑得弯腰低头,相互牵着手拉拉扯扯地一溜烟跑来跑去。让那些忧愁、寒冷、饥饿、贫穷统统见鬼去吧。
农历二月初二是龙抬头的节气,庄户人祭奠龙王的仪式很古朴很简单,除了人人吃几碗手擀的长寿灰面,便就是聚集在大树底下挨个儿荡秋千。于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哥们儿便拿上皮车拉田用的大麻绳,动作麻利地攀到大树上,在横着的一根如水桶般粗壮的枝丫上系好两根麻绳,倒垂下来离地面一尺有余,将两根绳子打成结实的结,就是简易的秋千。但那时人们称之为打秋,至于像秋千这样文雅的名称还是后来到县城上中学时才知道的。这简单的娱乐活动似乎是大人们的专利,而且时间只有一天,一到太阳落山天黑下来时,上树的哥们儿又将秋千拆除了。小孩子们则围在大树底下玩老鹰抓小鸡、捉迷藏的游戏,要不就打尜尜,踢毽子,跳方。个个都是土衣服土鞋子,土手土头土脸蛋,唯有两只转动的眼珠是干净明亮的。生产队有事需要商量时,只要队长的哨子一响,大伙儿都主动聚集在大树底下七嘴八舌地商量。假若遇到麻烦事时,男人门便吼着驴叫唤一样的嗓门互相争吵着,对骂着,动不动还要挽手抹胳膊地扭打在一起,两个肉身子抱在一块儿,在土地上滚来滚去,好像痛痛快快地干上一仗才能解恨似的。而女人们吵嚷起来则是比鸡骂狗,含沙射影,骂起仗来跟饿狗争食似的乱喊乱叫。什么你家的娃子偷了我家的鸡,张家的长李家的短都能道得出来,甚至把我家的男人摸了你家的婆姨媳妇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所有的家丑,所有的脏话都能嚷出来。吵嚷得不可开交时,再挨上自家男人的几个嘴巴号啕大哭时,才能草草收场了事。
盛夏七月,大树底下是庄户人歇脚纳凉的好场所。地里农活闲时,男人们就在树下摆一张小方桌三五成群地打打扑克,玩玩牛九,每人拿十个大豆论输赢,什么时候不玩了则一了百了,丝毫没有一点赌博的性质。女人们则屁股下坐一张小方凳围在一起搓麻绳,纳鞋底,绣枕头,唧唧喳喳地闲谝着自家的男人多么的懒惰,娃子是多么的调皮捣蛋,公公婆婆对待自己是如何的刻薄,动不动还要把手里的针线活凑在一块儿比一比,看看谁的活细,谁的花好,谁的手巧。这边的爷爷们在抡着榔头捶芨芨拧绳,那边的父亲领着几个小伙子在光着脚板洗毛毡,搓牛吃水毡帽。大一点的伙伴们则将自家的驴放饱后拴在大树下看看谁家驴的肚子大,毛发儿光,论一论谁家的驴骑上乖,不尥蹶子。争论不休时,再将驴子们牵过来拉过去地比一比,试着骑上遛一圈,感受感受到底咋样。小一点的孩子们手里拿一块黑面干粮津津有味地嚼着,要不就围在自家大人的跟前东瞧瞧,西望望,蹦蹦跳跳地溜达一阵子,玩累了就依偎在大人的怀抱里呼噜呼噜地睡大觉。还有的姑娘媳妇们则到涝池里端一盆水在大树底下搓洗衣物,洗完了将污水就地一倒,便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提着盆子不慌不忙地回家晾晒。
总之,庄户人家的日常生活劳作始终离不开大树,离不开大院。一切好消息,坏消息,只有到大树底下才能听到。所有有益有趣的活动和打架骂仗谝闲传闲话的事儿都会在大树底下时不时地发生着。
转眼间,庄户人的思想解放了,生活也慢慢地过得殷实了,大庄窠早已拆除了围墙,平整成了耕地,种上了庄稼。大树底下则成了堆积粪堆、垃圾的场地,显得脏乱不堪。涝池早已干枯多年了,大树的根从涝池干裂的缝隙里冒出来,年复一年地消耗着大树的养分……
大树倾倒后,庄户人才纷纷谈论起大树给他们所恩赐的种种好处来,但是已经太迟了。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