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婆子
2017-05-31郭光明
郭光明
绝没有歧视的意味。
汤婆子,很多人以为,说的是一个女人,是个粘吝缴绕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俗不可耐。其实,汤婆子不是女人,但与女人有关。这也难怪,字圣仓颉在没娶媳妇之前,和兄弟姊妹不吵不闹的,像风平浪静的洞庭湖,一家人波澜不兴、和和睦睦,但娶了媳妇以后,则风起云涌,甚至无风也起浪,于是乎,他在“波”字的下面,加上了一个“女”,造出了一个“婆”字。而这个“婆”,除了生活中兴风作浪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数九寒天的夜晚能暖被窝儿,于是乎,当人们用“铜锡之扁瓶盛沸水,置衾中以暖脚”时,便把这个扁瓶戏作“汤媪”、“脚婆”、 “锡夫人”,《红楼梦》里直接把这个扁瓶称作“汤婆子”。
无论“汤媪”、“脚婆”也好,“锡夫人”、“汤婆子”也罢,总之,一件或铜、或锡、或陶、或瓷的取暖容器,竟也瓜葛上女人,不得不佩服古人的用词喻意。
我家的汤婆子,是瓷釉的。造型与其他汤婆子差不多,也是扁的,但不是圆的,有些像枕头。它的表面,凹凸着糖色的流线型波纹。像撒哈拉部落孩子们的肋条骨,釉面上煅烧出的一对鸳鸯、两个“双喜”和一枝梅花,明眼人不用看就知道,是宜兴的工艺杰作,烫壶家族里的上品,而不是舶来的。但伤痕累累:几十个青铜色“扒锔”,如剖腹后缝合的疤痕,密密麻麻的,蜿蜒而交错,狰狞而刺眼,像一页岁月的化石,在我看来,非同凡響,却是父亲的杰作。不,应该是那个时代的杰作。
听祖母说,我家的汤婆子不是祖传,而是她的一位好姊妹儿,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她的闺蜜送给她的。但祖母叫它“汤壶”。而且,不光我祖母把汤婆子称作汤壶,我们村的人都这么叫。上世纪70年代初,村里来了一群插队的知青。一次,一位知青感冒了,浑身害冷,他的同学去跟房东借汤婆子,结果让房东大娘给臭骂了一顿。原来,在我们村里,汤婆子就是老婆,老婆就是汤婆子。幸好,房东大爷没在家,要不然,一顿胖揍是免不了的。而“老婆就是汤婆子,汤婆子就是老婆”的借喻,则缘于村西头儿的“二爷爷”。
说是二爷爷,其实与我们家族没有半点的血缘关系。但父亲喊他“二爷爷”,祖母也喊她“二爷爷”,全村的男女老幼不管谁提起他,很自然地揶揄为“二爷爷”,这个二爷爷,我是没见过的。别说我,就是祖母也没见过。但听祖母说,二爷爷曾在衙门里混过事儿。混多大事儿?祖母不知道,只听说他家太太死了之后,连济南府都惊动了,出殡那天,来了不少骑马坐轿的大官儿,那场面比《红楼梦》里林如海给贾敏做三七还热闹。
还是祖母说:“热闹劲儿过了没几天,二爷爷就来了毛病,不是说害冷,就是说被窝筒儿里冰乍凉。儿子以为老爷子伤心过度添了伤寒入里,赶紧请医问药地折腾,没想到,银子花了不少,就是不见效果。最后,被老爷子折腾得服了气的儿子,给他买来好几个汤婆子。”
转眼,二爷爷的孙子要娶媳妇了,提前请来总管、大厨商量着要置办什么家什儿、准备多少烟酒。不成想,二爷爷发话了,说给他娶啥媳妇呀,买个汤婆子不就得了!他的儿子这下才恍然大悟,赶紧卖了几亩地,买进了一个十八岁的后娘。自那以后,村里人就给这个十八岁的小媳妇取了绰号叫“汤婆子”。祖母嫁到我家后不久,便把汤婆子改叫成“汤壶”。当然,不光我祖母。直到现在,我们村还是习惯把汤婆子叫“烫壶”。
这个叫“汤婆子”的女人,我小时见过,一个干净利索的小脚儿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动听,像另一个世界传来似的。印象中,她的眼睛很动人,就是现在回想,似乎还能感受到她动人的眼睛后面,深藏着迷惘与悲苦。她的嘴角微微下撇,似乎也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坚强。听母亲说,这个女人不容易,不到二十生了个女娃儿,不到三十就守了寡,祖母守寡以后两人拜了干姊妹。她说,生我的那年冬天,天冷得瓷实,“汤婆子”趁着傍晚街上没人,偷偷送来这只瓷釉的糖色汤婆子。
然而,那个时候,红色浪潮已经蔓延到偏僻的乡村,随之而来的是划清界限。而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见“烫壶”送来了烫壶,先是一愣,继而犹豫,接着要拒“腐”,但老北风是无情的,它裹着尖锐的哨声,在空中呼啸着掠来掠去,让一切的信仰、一切的教条、一切的世界观都变得外强中干、苍白无力。但父亲还是个冥顽不化的人。母亲说,当父亲惶恐地、不安地接过汤婆子时,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失手”把它摔成了几页碎片,是祖母用了十枚鸡蛋的代价,请锔碗匠重新“锔”起来的……
但是,多少年以后,当后人触摸它时,是否吊诡地追问几十枚“扒锔”的由来,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