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湾
2017-05-31张军民
张军民
雾霾重重的这个冬日,怕是有生最糟糕的。三个月了,有那么一两天,太阳像没有过油加热的南瓜饼,颜色不很鲜亮,已经令我们欣喜若狂。对晴日暖阳的祈祷,胜过对幸福的执念。群圈里的段子吐槽,也是默默地看了又看,徒增伤感和烦扰。于是,更加怀念、期待夏日,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大石湾,想起那些阴沉的松和明亮的花,想起从深山里走来的小溪,泼洒飞珠溅玉的笑,清透天地。
大石湾是玛纳斯南部天山的又一条沟谷。一些人年年去,一些人一年当中去好多次。车过了贝母房子不远,就走不成了。他们下车,扶老携幼低头蹬腿走进去。说是沟谷,还是在爬山上坡。不知道脚下的是不是路,不过比两边波动的山脉光堂些罢了。那两边的山脉,还没有松树,只有草,从山脚下汪洋漫卷上去,到了山顶颜色淡了,是一种满身绒毛的蒿草,在晨光和夕阳中,像水波一样熠熠闪亮,那山脉由此灵动,水波荡漾。爬上坡去,如在海上,微微的颠簸动荡,阳光里的层层山脉,如重重水波,倒卷了来,却无恐惧,满心喜悦。细碎的鹅黄、雪青的野花,在下坡背光时才亮相,点缀在越来越深碧的草中,骄傲地擎起稚嫩的花瓣,等待蜂蝶飞虫。站在山脚,倒像是在湖海的深处,草更加青翠碧润。阳光到哪里,哪里就暖热,没有阳光的地方,凉润如口中的雪糕融化。既没有看到大石,也没有水湾,这大石湾的名字,实在莫名其妙。前方,则是绿沉沉的松,有时阳光从云后照亮了一两株松,那松忽然光彩彩地,活了起来成了树神,抖动层层的枝叶,往年的松塔滚落下来,砸在行人的头上,仰脸望去,松也来自云端和光的深处,一阵眩晕。偶尔,看到松鼠露脸,想是那动物寂寞,与人调戏取乐。与那松鼠相比,爬山的人笨重迟钝,在他们眼里怕也是丑陋的。
走不了多久,参天大松就在脚边。细细的一股清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撒着欢奔山外山下去。虽是夏日,这水冰凉浸骨,手伸进去也是要打哆嗦的。水底的各色石头,分外美丽,捞出来擦干,却失了水相没了鲜艳。这是远远天边的冰川之泪,自然寒凉不可体测。那冰峰雪岭,却为一棵又一棵的黑松遮蔽,心里头的冰川已是另一个世界。水边低矮的土坯房顶,一丛又一丛的蒿草,在风里轻轻吟唱。野草穿过门洞,长进了破败的房子里。哈萨克牧人却在另一边,架起毡房,高高的铁炉子里煤炭通红,炉子上的奶茶壶噗噗直叫。炉子南边仿佛从地下拱出来的馕灶,也冒着青烟,烤馕的香气如此纯正,仿佛麦子初次破身成粉,初次被水盐打卤,在祖先的手里揉捏发酵,在火热中膨胀成熟散发阳光的香味。食欲从未如此强烈,一块卖到十五元,也被抢购一空。围着头巾素面朝天,健康美丽的少妇阿孜古丽,双手端着铁托盘,托盘里是黄灿灿的哈萨克面包,面包透过苫布呼出香喷喷的热气。她那看不出颜色的马甲滚了墨绿色的哈萨克刺绣风格的图案边,黑色的过膝短裙下是精妙的小腿,轻巧地跨过溪流,弯腰钻进了毡房。穿红着绿的男女驴友们,大口撕扯面包,大口吞咽,席地而坐,取了溪水,点着户外灶,烧出丸子汤、粉丝汤,比平日多吃了一倍尚不止。阿孜古丽返身出来,阳光正从一株松后过来,打在她一边的耳朵上,那耳坠倏忽闪出星光,刺了别人的眼,仿佛听到耳坠的惊叫。人们才注意到阿孜古丽原有一张精致的瓜子脸,眼角微微上斜,鼻梁小巧高耸,薄薄的嘴唇天然带了笑意。毡房边上下马的老牧人,大约目睹了阿孜古丽卖面包的过程,甚为不满,只见他皱眉大声说话,阿孜古丽却笑吟吟地听。大家却是再也买不到面包了。
过了毡房,算是正式进谷。满谷的嫩绿,在活泼泼欢唱的溪水中,也跳跃鲜活起来。两边的山坡上,松树直长到了天上,看着前面绿松牵着白云,走近了,那云还在清莹的蓝天里。有大段的松木横在溪流上,经年水渍,早已淹透,表面上光滑完整,一脚下去,没有声息地碎裂。嫩绿中匍匐的野豌豆,却是灰蓝色,开着白花,有时候从身边的斜坡上挂下来,像流苏一样缀在松树裙边。间或有一两朵向日葵般的野菊,突兀地盛开黄色的花瓣,心弦铮地一响,渐渐地从头到脚刷新、刷新再刷新,应和着不知哪里传来的牛喊马叫,时不时还有一两声狼嚎,一群人也是狗叫牛哞,无所顾忌地成了飞禽走兽,惹得猫头鹰不停地笑,还有一两只鹰在一线蓝里警告。走得已是腰酸腿疼,坐下来喝两口水,背包里却是空空的,阿孜古丽的面包就在眼前晃。石壁上绒毛般的苔藓层叠着,一丛挂满晶莹剔透红果的灌木探出头来,摘两颗下来,却不敢吃。嚼一口豌豆叶,淡淡的腥涩后是淡淡的甘甜清香;嚼一口野芹菜,微苦的汁液溢满口腔后,也有一股草香。那一队牛从谷里信步走出,从身边经过,诧异地歪头看着,仰起头来叫了一声,谷里就全是牛叫。水渐渐大起来,还是一股,却不是谷口那么弱小。细窄处,水占了整沟,踏石蹬木扶树摸壁,拽了野草,小心经过,也是鞋湿衣泥。在那一丛灌木之后,远远听得轰然水声,有龙吟虎啸之势。过了凸出的岩壁,水声暴涨。碎玉般的水流,从谷中的巨石上跌落下来,顾自啸叫。水雾弥漫中,两三根粗大的松木横在这小小的瀑布前,爬上去如赤身为雪花濡湿,满心清凉。瀑布高不过三四米,也许不能称之为瀑,略有失望,但那只是一瞬。與这纯洁冰透的水的相逢之喜,与这一谷的花草蘑菇的相遇之喜,淹没了一切,浸透了一切。
领队见大家略有失望,拿相机狂拍的间隙,告诉我们前面还有两处瀑布,一处比一处大且有气势。日已过午,腹中饥饿,经不住水的诱惑,手中的野芹菜野豌豆也不够一顿,所以继续前行。惯于户外野游的,准备了诸多道具,红色、黄色、彩虹般的纱巾,轮番披挂飞扬,继续流连在明闪闪的水流前,我们继续往前。
先前是向南去,这会子转向东南。眼见着沟谷已经不是沟谷,变成了山脊,从茂密的松林中裸露出来,仿佛海水分开彼岸之途呈现,直接到蓝天上去,那水已不见踪迹。一阵汹涌的松涛过后,听得叮咚的水声,从身侧的另一条沟谷里传来,爬到半山坡折向南去,下到旁边的谷中,继续向南。人也分作两拨,一拨就此回转,一拨继续去看那第二、第三道瀑布,期望着松林中“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盛景。捡了根树枝,经年的雨磨风吹,那树棍像抛光打蜡般光滑可人。拄着天然的登山杖,走走采采,背包越来越重,汗湿脊背衣服,长袖脱去穿短袖,身体渐渐清洁轻快。和山林交换的肺腑,早已不是山下的杂碎。沟谷里多的是莫名的灌木,有的灌木上已无绿叶,只有一树密密麻麻的透亮的红果,分外奇异;有的还是满枝黄花,一树的蜜蜂,也不知是花在唱还是蜜蜂在叫,近不得前。坡上也更多了蘑菇,偶尔还有草莓,浓烈的酸甜几乎醉倒。
果然那第二道瀑布大些,从尖利地拦在谷中的巨石上,银练般飞挂而下,早已将落地处冲成水潭,黑黝黝地看不到底,伸手摸去却格外清浅,水底一色的细碎黑石。横在滩边的断木枯枝,早已爬满绿茸茸的苔藓,甚至从木头中间长出小松树来,挂满了水珠,煞是可爱。两边湿淋淋的巉岩的缝隙里也冒出草来,终日沐浴在水雾中,颜色更显娇嫩。有人拿出准备好的水壶,举到水流中,灌满一壶又一壶。据说,这水泡红茶格外甘醇。出了潭的水,四处漫漶,在沟谷里乱走,草又厚密,一脚下去就进了水。从西侧的岩石上爬过去,满沟的灌木几乎不能行,磕磕绊绊不远,便是第三道瀑布,却小了许多,像是一碗流不尽的水,纷纷攘攘地从高处下来,喊出来的声音也不大。那第一瀑给人的惊喜远大于第三瀑。有人质问清流:这也叫瀑布?反是那第二瀑不咸不淡,即刻被人忘记。大家纷纷回转,只想尽快赶回谷口,吃那惦念了一天的野芹菜饺子、野蘑菇炖土鸡。
回来的路,却在西侧的山坡上。松针一层层铺就的山坡上,偶尔有草莓和蘑菇。看到有人提了满满一袋蘑菇,心里对自己很失望。坡上蜿蜒的小径,并不好走,有时还要翻过横亘在中間的松树,上坡时有人趴下,下坡时有人滑倒。有东北来的女子,怀抱着刚刚会走的小孩,后来那小孩多在领队的怀抱里。在松林里转来转去,一会下一会上,终于看到谷口的杨树和桦树,心里松了一口气。日头已经盘桓在西山顶上,炎热的夏天倏忽进了深秋,掏出长袖来换上,也还是冷。热火朝天地在棚下包饺子、煮饺子,那饺子羊油疙瘩乱翻,却是分外香美,吃得没了饥饱。驴友的厨艺也不错,野蘑菇土鸡比山下的味道好。只可惜那小商铺里,除了啤酒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溪流哗啦啦地从门前流过,在远处的水车上击打出水花。
三三两两在向晚的阳光里出山,车就停在那破陋的土坯房边。等人的功夫,跨过溪流,沿盘山的土路漫步,夕阳洒在面西的山坡上,茅草金黄,紫花在碎金中更显神秘。铁丝围栏旁边的松林下,硕大的白色很是奇怪,想是一路多见的遗弃餐盒或塑料袋。为了看清,爬上坡去,那巨大的白色原是两朵并蒂的蘑菇,像是刚刚从黑土里出来,不早不晚迎接我的目光。拔下来,凑到鼻尖,菌子清冷孤傲的香气,令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继续找寻,周遭却再也没有。下山来在水流里淘洗,那白色的蘑菇始终未变颜色。野芹菜却已在背包里发热了。
只有住到大石湾去,才能躲过这雾霾了。大石湾也有电,却只有爬到山顶去才能接收讯号,文明世界里的文明人,谁有勇气到那深山老林的天堂里去。漫长的冬日,那溪流和瀑布大约也睡了,睡在厚厚的雪下,孕育着又一个繁美幸福的春夏。若是这雾霾,也是幸福分娩前的疼痛,似乎也可以忍受,怕的只是雾霾分娩不出山下的大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