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上的马
2017-05-31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母亲说,7月了,该打草了。
父亲也说,是的,7月了,该打草去了。我们去打草。
之后的一天,我和父亲上路了。那天,父亲借来场里的马,还借来了场里那驾平板马车。父亲把驭马往板车上套的时候,那匹毛色有点发黄的马,就高高地昂起了头,眼白几乎占据了全部眼球,马脸上的肌肉紧张地抽搐,鼻翼好像松软的皮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少年。或一个士兵,胸口突然中了致命的枪弹,捂着流血的伤口,一步步后退着,向身后的悬崖绝壁倒下去。我看见了它眼里的恐惧与紧张,就好像它将踩空整个世界——这个英雄的士兵!黄马的身体向后坐,紧张地退着。父亲轻轻地说着:“驭!驭!驭!退,退!”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场里的车把式——那个叫司马依勒的人。父亲发出这种声音的时候,我轻轻地松了口气,那驭马好像也轻轻地松了口气。它被架到马车的两根粗大的套杆之间,它点点头,从松垮垮的鼻孔里发出声响,好像要把落在鼻孔里的尘土或小虫子什么的,喷出去。然后,就见父亲摸索着套了马龙套,扣了马车的绳绳扣扣。父亲很不专业,毛手毛脚的样子让我感到焦虑。父亲不是车把式,他应该站在讲台上上课,拿着教鞭,敲敲桌子,偶尔用眼角狠狠地看看某个不听话的学生。讲台上的父亲,应该更像父亲。
然后,黄马就带着我和父亲上路。马车启动的时候,我看见了头顶上那颗名叫乔盘的星星。它明亮地挂在天上,召唤即将初升的太阳。我知道,在太阳出来之后,它将把自己淹没在太阳的光芒里,像一粒消失在大海里的珍珠。
我们先下了小桥,上了场部那边的土路;再然后,过了小河坝,翻上小山梁;再然后,就上了那条去将军戈壁的路。我们去打草!方向是场部东南方向,近三十公里远的地方。临走前,我母亲婆婆妈妈地给我父亲讲了许多有关注意安全的话。无非是让他驾车注意看路。妈妈的意思,我理解,大概是说,在这将军戈壁上,人不过是鸟虫。而戈壁上的三十公里路,在虫虫们的世界里,等同于三千里路云和月。蚂蚁上树,头顶满天风雨。
马车的车轮发出声响,我们走在沙石路上,车板上有我,还有一把柄子很长的草镰,像一个很大的阿拉伯数字“7”。父亲用布包住了它的刀锋,用绳把它固定在车栏板上。除外还有一根约两米长的小棍子。棍子只是随意地放在车板上,走动的时候,它滚到我的脚边,又滚到车栏板上。它是一根奇怪的小木棍,像是被什么人粗糙的手打磨过,很光滑。这不是我们的,是车把式的,一定是他割革,或敲碎什么东西用过。也许是镰刀柄,抑或是斧头的把儿,帮老把式做过很多事,只是,现在,老车把式不用它了,又舍不得拿去烧火,就扔在车上。哦,当然,也许老车把式还会用得到它。哪怕敲打他的这匹驭马,抑或做别的什么用。此时此刻,它就在我眼前滚来滚去,而我必须得控制好我自己,否则,也会像它那样,滚来滚去。
父亲那里,没有歌声。我只看见他的背影。在他的头顶和一对宽大的肩膀上是又深又蓝的天空,没有一丝风,一片云。天空的乔盘星已经完全隐去,而几个小时前,天空还是星辰倜傥。
这么大一片天地,属于我和父亲!
父亲终于说话了。他指着远处的一座孤独的小山说:“那座山叫巴勒布干。”
然后,他又指着另一座山说:“那座山叫黄羊山。”
但,我卻问父亲:“我们究竟去哪里?”
父亲却用下巴指指前边的山回答:“那座山叫大乌拉斯泰。那座山,叫小乌拉斯泰。”
我看看他指的那些山。它们远在地平线,像什么人家遗忘在荒原的一堵高墙,沉默而又孤寂。
我又问父亲:“爸,我们究竟去哪儿?”
父亲用他的眼角看了看我,目光里有几分戏谑。就是那种,一个大人自以为给一个小孩子隐藏了什么天机,到点儿,就给小孩子抽底亮牌的感觉。只是,在抽底亮牌之前,一个孩子,必须学会忍耐,锻炼自己的耐心。我无聊地闭了下眼睛,然后看远处的黄羊山。
父亲说:“别急,我们要去的地方,叫艾尔海特!”
听得出,父亲的语气里虽然已经带着几分妥协,但依然有所保留。这样,我就真的把目光投向遥远的黄羊山,那座看起来像一块三角一样的岩石山。那三角的小山在空旷的天幕下,在无垠的将军戈壁上,在奢华的日光中,透出些许蓝光和紫气。好像很历史,很时空,也很沧桑的感觉。我看着它,用我大概只有十二年的人生积累,去关注它。事实上,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学习什么叫忍耐,锻炼自己的耐心。旷野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我们的车继续向前,黄马带着我们向前。父亲偶尔很多事地挥挥马鞭,叫黄马快点走。而事实上,黄马一直在很努力地向前走。虽然从它的身后看上去,它的形象实在有失大雅,圆圆的屁股偶尔排出一些秽物,偶尔还用它的尾巴打掉骚扰它的牛虻。从它的身后看去,还可以看见套在它脖子上的龙套。龙套是帆布做的,像一个肥大的马香肠,有几处烂了的孔,露出些许麦草,还有几处被缝过了,显出车把式的细心。
父亲继续说话,以使这戈壁显出一点人的气息。父亲说,黄羊山实际上是一堆大石头,一块接着一块的大石头,层层叠叠的大石头。大概,它们本来就是一块石头,一个不知的原因,把它们分散开来,扔在这无垠的戈壁滩上。事实上,它们大得差不多可以构成一座城市,有楼房,有街道,还有广场。
我没有见过城市,父亲见过,在我没有出生之前,他和我母亲就生活在大城市里。大概是为了我的出生,他们选择了这个有黄羊山的地方。所以,关于城市的话题,尽管父亲自己去演绎,与我还是有些遥远。我没有见过城市!
父亲继续说:“黄羊山那个地方有意思得很,一口泉没有,却可以从石头缝里长出野大葱。不光如此,那里还是牧人最好的避风港。春秋冬末,牧人转场的时候,遇到冰雪,只要人畜躲藏到里边去,准保万无一失,万无一死。”父亲说他亲眼见过阿勒泰清河县的牧人,在那里躲避风雪灾害。那时,他跟着场里的人在清河牧人转场遇灾时,给他们送去救济品。清河县的牧人从阿勒泰的高山牧场,赶着牲口到天山博格达峰下的沙地过冬,来回一趟最远的近七百公里,历时半年才能走完。所以,路上遇个雪天是常有的事。这么大的戈壁滩,总会有避风的地方。而那黄羊山,就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父亲一直在讲话,讲他们是怎么去救济遭了灾的牧人,比如说,清河县属于地方上管理,跟兵团的团场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大家都守着这一片天空,有灾有难的时候,彼此之间,伸手拉一把什么的。父亲大概还说了军地不分家之类的话,我只当是在听他训话,但心里头却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也许,他在夸大其词。父亲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目光里,又有了几分戏谑。
父亲问:“怎么,去救人,有什么不好吗?”
我笑笑,摇头。
父亲又琢磨我一会儿,然后,也摇头。大概是在说,瞧你这个孩子,多奇怪!
我说:“爸,您刚才不是说过嘛,那里一口泉也没有,人畜为什么要躲到没有水的地方去。也许,那才是真正地找死。”
父亲笑了笑,用马鞭指指天空,说:“看,死不了。”
我显然又没有听懂。
父亲说:“傻瓜!雪呀!下雪呀!有雪了,哪还怕人畜没有水喝!要不然,这偌大个内大陆,怎么会有牧人的活头。”
我听不懂什么叫“内大陆”,但可以猜出那一定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大概不会太远,就在黄羊山那边。就又看那紫气中的黄羊山。在黄羊山的那边,是更大的将军戈壁。再往前去,便是博格达山。那山,像打蛔虫的宝塔糖。
马车继续向前,发出声响,只为我们父女俩而鸣。我们进入一片黑色的乱石山包,沿着松软的沙石路向前,就好像在一跳棋的格子里边向前走。车板不再剧烈地晃动,那根光滑的木棍被卡在车板的缝隙里。一只黑色的鸟儿跟在车旁。一会儿落到山坡上,一会儿落到路边的一簇骆驼刺旁叫着,小脑袋灵巧地转动,左顾右盼。然后,又一只鸟飞来,又一只飞来。它们在空中飞翔,只把翅膀一收一放,收紧着身体,像什么人射出的箭镞或抛出去的石头。这样的飞行,让我目瞪口呆,明明是有一对好好的翅膀,怎么就不好好地飞?相比之下,一只蜻蜓,或一只蚊子的飞行,更像是在飞行。但是,它们确实快乐,像一群坏少年,在山里追逐打闹。在我们到来之前,它们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我们来了,它们出来了,只为它们的恶作剧。它们嘻嘻哈哈,蹦蹦跳跳。
太阳高高挂起,光芒万丈。
我们的车一直向前。路边的小山包上偶尔会有一堆石头,垒成小塔,立在黑色的山包顶上,好像一个孤独的人,缩着两只胳膊,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人。那个人的到来虽然遥遥无期,但他必须等待,否则,便会错过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们不过是他眼中一位无聊的过客,一束流走的光阴,一声随风而去的笑声。他就那么站着,先是站在我们的前方,然后站在我们的正侧方,再然后站在我们的后方,再然后,消逝在山影中。于是,又一个出现,又一个消失在山影中。
我问父亲为什么有这样一些石头?
父亲说:“那是牧人干的事。”
我就想,牧人们真是有趣,一定是没有事儿干了,才会把游戏做到这里,就是父亲刚才说过的所谓“内大陆”。内大陆!内大陆!
但是,父亲却说:“你可别以为牧人们闲得无聊!”
我屏住气息,像一只听涛的水鸟!
父亲说:“谁还有闲心在这里做游戏,那是牧人的路标。看吧!这些山,都长成了一个样子;还有这些路,也都长成了一个样子;还有,这些植物——这些红色的柽柳,这些开着黄花的骆驼刺,还有这些开着小红花的麻黄草,它们都长成了一个样子。它们会把人的判断力搞乱,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得有这样的路标。”我恍然大悟,联想到在小人书上看到过的插图,这些石头一定就是那些大海里的灯塔。小人书里,黑白的木刻画上,大海的灯塔射出来的光,像被刀子削过的一样,龇刹着,把又硬又粗的光芒射向黑色的大海,让大海的波涛皮开肉绽。
父亲又说:“这些石头,有的也许已经有好几百年,或者上千年了。”
我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来气了。上千年!那竟然是千年以前的人做的事情?!我的关于游戏的全部经验,大概在那一刻被颠覆了。一个牧人竟然可以把他的游戏玩到上千年,而我的经验却只有短短几年。我想,我这一生,关于时空的认知力,可能就是从那些立在路边的小小的石头塔开始的。它们让我知道了,在我之前,这个世界,已经有过无数个千年!
然后,我把自己在车板上放平,眯缝起眼睛,与天上的太阳对视。马车继续向前,黄马的蹄踏着松软的沙石地,车轮的摩擦声越发悠扬。耳边还有刚才那几只飞鸟的叫声,偌大的将军戈壁,只有它們三个在游戏。而空中的太阳就在我的眼前,一轮一轮,一层光亮又一层光亮。姹紫嫣红、明晃晃的水银,在太阳的脸上晃着,好像一不留神,就会从太阳里溢出来。我想对父亲说,爸,您让马走稳点儿,再走稳点。小心那太阳,那太阳,小心马车把太阳晃下来……
但是,我却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那是从马车上跳下的那种声音,厚实地落在沙石地上。
父亲说:“下来吧,我们到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抬起头,看父亲,他却处在一片黑暗之中。那黑暗中好像还透着墨绿色的光。妈妈染羊毛的时候,溶在清水里的颜色就是这种感觉。我感到些许恐惧,这种黑暗的感觉,正在我的眼前向整个世界蔓延,天空、远山,都变成了黑色,原本寂静的世界,更加寂静了。那三只鸟的叫声也已经隐去。父亲在墨绿色的黑光中拉着马车,走向一处洼地。车板摇摇晃晃下行,而驭马用身体,准确地说是用它那肥硕的马臀顶着向它俯冲的车体。父亲也把身体靠在马车的前把上,一些尘土被我们扬起来,然后,我们进入了一片草丛。我闻到了绿草的清香。
父亲又说:“下来吧。我们到了。打草的地方。”
我揉眼睛,心里依然怕着,这黑色的透着墨绿色的光!
父亲笑说:“哈!你竟然敢看着太阳?!当心,太阳是不能看的,当心哪天阳光灼伤了你的眼睛。阳光里有紫外线,你这傻孩子,高原地区的紫外线是很厉害的。好了,那你先闭上眼睛好好坐一会儿。你这个傻孩子。”
我坐下来。闭上眼睛。
然后,我听见父亲卸了驭马。那马应该像一条水中的鱼儿一样,滑出车板的两根套杆儿。然后,肯定用它灵巧的马尾驱散向它围拢而来的苍蝇。再然后,它就迫不及待低下头吃草,用它的牙齿咬断青草。它一定让它的嘴碰着了草根。我听得出那种感觉,实际上,马和牛的嘴皮都很笨,远远比不得山羊和骆驼。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一匹马,会像一头骆驼,或一头长颈鹿去吃植物的枝叶。
几分钟之后,我睁开了眼睛。黑暗似已退却。马车就在我的身边,歪着身子,干枯的木板,磨光了的车轮,像被人忘却的一件小事,荒凉着。阳光依然强烈地照在上面。果然有几只苍蝇落在车板上,很恶作剧的样子,你碰碰我,我碰碰你,还用它们的两只前脚,洗它们的眼睛。或许,它们的大眼也被太阳灼伤过吧?!
世界显然已经开始在我的眼前复苏了。我听到了草丛中草虫们的聒噪,此起彼伏,把草地变成一个巨大的卖场,却看不见卖家的身影。顶多在近处的草根和芨芨的叶子上看见几只红蚂蚁、七星瓢虫、苍蝇,还有几只小巧的蓝色小蝴蝶,或绿得发亮的小虫,经不起拿捏的那种。而它们看上去并不吵闹,安静得像老天最听话的孩子。一阵微风吹过,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是野薄荷草的气味。我熟悉这种草的味道,就像它是我们家的草。因为,母亲常用它来煎药。我看见它们就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我走向那里,一股清泉从高处流向我这里,足有三四根木头那么粗。水流温柔地滑过水中的青苔,那青苔就像女人的秀发闻风而动。然后就是那些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薄荷。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完全看清眼前的一切。我们打草的地方,果然是一个绝好的去处。一片小小的绿地,被裹在一圈小山中间。山体全部是朱红与黑色相间。东北面连着北塔山遥远的主峰阿同敖包;西南面连着将军戈壁那些跳棋一样的山体;正东方向,还有一堵近二百米长的石筑的圈墙。然后就是芨芨草滩和白色的盐碱地。我心里突然有了一股游戏的愿望,这么一个小小的天地,也许应该给孩子们过家家更合适。父亲说黄羊山里的那个小广场,大概就是这样子。
然后,父亲打草,用那像阿拉伯数字“7”一样的大镰,一片一片把草们放倒,根本无暇跟我说话。太阳已经走到中天,虽然变得很小,却变得很亮。我不敢再去看它,而是尽量像一个老头那样,用自己的额头和眉骨遮住它的光芒。父亲偶尔命令我把他打下的草,拢到一起。我就照着去做。
眼前的一切,并不像我前两天想象的那样。这里虽然是游戏的好地方,却没有任何游戏。我跟着父亲正在经历的一切,仅仅是一次例行的打草,像任何一个牧人一样,到了7月,就要把长在野地里的草打下来,以备牲口过冬的草料。我们家有一只奶山羊,到了冬天,它将享用今天父亲为它付出的劳动,然后回报我们。
父亲一直在干活,直到下半天的时候,才有空休息。他在那片石头圈下架了火,用茶壶从小溪里端来了水,煮了茶,兑了奶子,然后,我们父女俩一起吃我们的午餐。所谓午餐,也只是一些简单的干粮。那期间,父亲问过我“是不是感到寂寞了”,“不让你来你偏来”,“打草很苦”之类的话。还说我们刚才烧茶架的地灶上的几块石头,在我们之前,肯定有不少牧人用过,石头都烧成黑色了,或许一千年前就有人用过之类的话。还说了一些他自己少年的时候,跟我爷爷去打草,掉进了特克斯河里,被人救起的事。特克斯河,我没有去过。但父亲说我去过,那还是在我三岁的时候,他和母亲带着我去伊犁他的老家。而伊犁,在我的印象中,一定不在他说的“内大陆”上,或许在一个海岛上吧,像小人书里的一样。
然后,父亲就看了看天,空中有散散的云,像被撕开的棉絮。那匹黄色的马,站在草丛中打盹,像一个木偶。只是那尾巴还算灵动,不时拍打牛虻和苍蝇。马车还停在草地上,像古老的战车。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看见了吗?”他指指身后的一处岩石。
我问:“什么?看见什么?”
父亲眼里露出不满的神情,大概是在责怪一个小孩子的目光,怎么会这样缺乏灵气。小孩子们的目光,原本就是用来发现这个世界有趣的秘密。
父亲又认真地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块岩石。责怪地强调:
“看呀!你自己看呀!”
我把目光投向那块岩石。那是一块小小的断崖,背着太阳,向里倾斜,好像一个弯腰的人。那岩石是朱红色的,干枯的样子,我只看见了它朱红的颜色。父亲又问我:“看见了吗?”
我说:“没有看见。”
父亲一边说我笨,一边走到小崖下去,登上几块大石头,然后,在四五平方米大小的一块岩石上,用手划过。
父亲说:“看见了吗?这些马。”
一股光芒穿透了时空,向我扑来。我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像捕捉到来自另一个空间的问候。那朱红的岩体上,果然有一群马,静静地站着,像断了把儿、掉了齿的木梳,大大小小,面面相觑。最大的近在眼前,最小的远在岩石的深处。
“谁画的?”我小声问父亲。
父亲摇摇头。
“谁画的?”我又小声问。
父亲却自言自语:“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
我问:“他们是谁?”
父亲又自言自语:“这样坚硬的石头,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用镐头?刀?或者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
父亲看着那些马,差不多忘了我的存在。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在石头上敲,企图也画一匹马在岩石上。只是,他没有直接去惊动石头上的马,而是换了另一块岩石。但他手中的石头几乎没有在岩体上落下任何印迹,自己就碎了,就好像一粒子弹打在花岗岩上,当啷落地。父亲摇摇头,自嘲地笑笑,然后拍掉手上原本就没有的土,再然后,从脚踩的石头上跳下来,回望那些马。而那些马,纹丝不动,丝毫也没有受到我们的惊吓,好像我们的存在,在它们眼里,只是落在马屁股上的几只小虫。
我小声问父亲:“这些马是谁画的?为什么要画在这里?是谁画的?”
想必,父亲一定认為我是在捅他的马蜂窝,我会永远问下去,像任何一个麻烦的孩子。
父亲大概不想回答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问题,但却瞎猜说:“这应该就是人们说的岩画。这上面的马,一定是什么人的爱马。”他还说,他曾听他父亲说过,古时候一匹马,就是一个军人身份的象征。军人死去,爱马一并下葬。而一个军人,至少有两匹马,战死一匹,另一匹续上。军人会用各种方式纪念他们死去的马。
我问:“那军人跟谁打仗?”
父亲终于用一个不耐烦的目光看了看我,不再说话,转身离去,拿起草镰,继续打草,把一个天问留给我自己去想。我咬紧了下嘴唇,把两只手插进两边的裤袋里,像一个冷风中等待母亲的孩子。
太阳下去,紫气上升。
我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我不知道它们是谁画上去的。
黄马又被父亲架到马车上。父亲在高高的草垛间,给我做了一个小小的窝。我趴在草垛上,目光向下。我看见了父亲的头顶,看见了他那被太阳晒白了的帽檐上的汗渍。黄马的身子长长地架在马车中,马具的皮绳捆绑着它的身体,像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我可以看见它长长的脖子,结实的肩胛骨,还有厚实的大腿。它稠密的马鬃,垂向两边,被黄昏的小风漫卷,那两只耳朵像一对月牙或竖起的剪刀。黄昏时分,从黄羊山那边透射过来的日光,洒在它浓浓的睫毛上,再配上它漫过额头的额鬃。那是一副马的媚态嘛!
突然,一股伤感涌上我的心头。我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父亲无法回答的天问,还是为自己的无知?说不清。事实上,这本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所能想象的,因为它过于遥远了。我的感伤那么简单,在我和父亲架车远去的时候,我回头看见那逆光中的红色小崖和石头上的那些马。然后,它们印在我的眼睛里,黑夜很快就要降临,它们会站在石头上,面对那片只有一小股水和一片被父亲割了的小草地,晚风会吹在它们身上。没有人会想到它们,没有人会看到它们,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给它们捧场。它们将继续面对无尽的寂寞!
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只要有人提起艾尔海特或者打草之类的话,我就会想起那些画在岩石上的马。有一年夏天,空中出现了一颗带尾巴的星星,在一整个夏天里,它从东天的夜空,移到西天的夜空,在夏末的一个夜晚,消失在西天星辰落下的地方。我一直想着那些马,它们就像那颗孤独的星星一样,穿过我们的头顶,继续向宇宙深处移去。而宇宙浩瀚无垠,永远不会有它们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