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大脚
2017-05-31君竹
君竹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便发现了奶奶的与众不同,和她年纪相仿的老太太都颠着一双小脚,走路颤颤巍巍,而奶奶却是平平展展一双大脚,走起路来轻快稳当,呼呼生风。
记忆中,每次回老家,总能看到奶奶的一双大脚家里地里、房前屋后忙碌。一会儿割了一笼猪草,一会儿又背回一捆干柴。进门刚打声招呼,一转身她已在后院喂羊了,和父亲说着闲话,手脚却并不停歇,这边喂完鸡,那边又调拌起猪饲料,末了洗干净手,又开始和面做午饭了。别的小脚老太太只能围着锅台转,奶奶却凭借自己的大脚走出一片自由天地。
生在旧时代,却偏偏不愿受旧制度的约束,奶奶从扯掉裹脚布那天起,便注定了不同于普通妇女的命运。
当太奶奶时常叹息着大脚女儿如何嫁得出去时,却有人托媒婆来提亲了。那人是本村唯一的秀才,也就是我爷爷。爷爷高大俊朗、一表人才,且在当时的省政府里做秘书。也许正是奶奶标新立异的大脚赢得了爷爷的心。奶奶是在众多小脚女子羡慕的眼光中进了爷爷家的门。
婚后爷爷在外奔前程,家里家外的活计全由奶奶一人包揽。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地里田间的春播秋收,奶奶凭借一双大脚也干得有声有色。
本来,夫主外,妇主内,你在外打拼,我居家养亲,应该是段很美满的姻缘。可是城市的灯红酒绿逐渐染花了爷爷的心,没过几年,他领回一个城里姑娘,要与奶奶离婚。
离就离,奶奶二话没说,带着儿女们自立门户。反正有没有男人一个样,家里的事,地里的活,照例由奶奶凭着大脚一人扛。当时刚刚解放,才有了离婚这一说,奶奶便遇上了。表面上看,奶奶压根没往心里搁,该干啥干啥,生活照旧。可是往往姑姑一觉醒来,会发现奶奶正枯坐炕头,对着夜色发呆,一坐坐到大天明。不过天一亮,奶奶又会抖擞精神,风风火火忙起来了。
凭着一双大脚,奶奶独自一人将三个儿女养大成人,而且供大儿子也即我父亲上了师范,后来又读了大学,成为村里最早出门的大学生。
其实解放后,奶奶的人生便有了起色。因了一双大脚,她成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典型代表,先是做了妇女队长,带领一帮村民风风火火,大干快上。接着又被公社派去学习了包扎、接生等医护知识。接生的技术使奶奶风光了很多年,经常东家请西家迎,大半个村子的孩子都是奶奶雙手捧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奶奶在村路上走,所有人见了都笑容可掬,奶奶脸上也挂着慈祥的笑,大脚走得更稳,腰板挺得更直了。
每接生一个孩子,主人家会送奶奶几个鸡蛋作为酬劳,于是二叔、小姑他们便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不过遇到穷人家,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奶奶心里有数,接生完,喝一口白开水,转身就离开,连主人家一个谢字都不要。在那个清贫困顿的年代,人们大多缺吃少穿,而自己的孩子时常有鸡蛋吃,这是奶奶十分自豪的一件事。当然,奶奶也不忘留一两个,送给邻家孩子,分享喜悦。
奶奶脚大心也大,说话粗声大噪,做事粗枝大叶,甚至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清。到了几个孩子这儿,奶奶留了个心思,捡标志性事件增加记忆。生父亲时正实行“三民主义”,父亲就叫“三民”,生二叔那年刚刚解放,二叔就叫“解放”,小姑的名字更直接,“立秋”。这下孩子的生辰年月不但奶奶记住了,外人一听名字也都知道了。
奶奶就是这样,做人没心计,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搁,所有的困苦坎坷都被她踩在脚下。奶奶的大脚也使她挣脱了传统女人的命运魔咒,她从不怨天尤人,而是率性而为,敢想敢干,活得快乐而坦然。奶奶喜欢听戏,乡下偶尔有一次演出,无论多远,奶奶也会手抱肩扛带着孩子们去看。父亲也许是那时候受了熏陶,一个农家孩子竟走上了艺术道路,乐器、作曲样样在行,工作出色,事业有成,这里也有奶奶的一份功劳。后来奶奶上了年纪,只能听收音机里的戏,因为信号不好,又看不见人影,很是失落。一次市里的剧团来镇上演出,在文化馆工作的父亲托人要了几张票,让二叔带奶奶去看。也许因为走惯了路,奶奶竟然坐不惯车,无论汽车、拖拉机,甚至自行车,坐了就头晕。无奈,二叔只好用架子车推起奶奶,不想没走多远,奶奶急忙喊停,说头晕得厉害,最后只能是二叔在前面拉车,奶奶在后面跟着,走了八里地去镇上看了场戏。
奶奶也常自嘲是个不会享福的人,但在忙忙碌碌中,奶奶脸上总是挂着明亮的笑,似乎从来不觉疲倦,不知愁苦。奶奶的心和脚一直往前奔忙着,顾不上停一下脚步。
那年家里突遭变故,母亲在上班途中遭遇了车祸,父亲和我们兄妹几个正悲痛得不知所措,奶奶突然到来,她浑身被雨淋透,一进门便扑倒在地。奶奶是从二十里外的老家来的,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儿媳车祸的消息,径自一人凭着大脚走了来,这时的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奶奶流泪。奶奶抱着父亲痛哭了一场,然后就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这之前,父亲多次要求接奶奶来城里住,奶奶都以不习惯为由拒绝着,可是看到儿子痛苦憔悴的神情,看到家里狼狈的情景,奶奶选择和我们一起生活。
那段日子,奶奶每天将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父亲也时常会陪着奶奶去菜场买菜,顺便散散步。我在奶奶的调教下,也学会了许多家务,连擀面、蒸馍也能做得有模有样,与奶奶合力做出一餐饭,一家人便吃得格外有滋有味。因为有了奶奶,母亲去世带来的怆痛渐渐平抚,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和美。
那年除夕,一家人吃了团圆饭,奶奶说感觉有些累,便早早躺下了,可这一躺,奶奶却没再起来。奶奶走时没有任何病痛,神态一派安详。我们一直觉得奶奶只是太累了,忙碌了一生,也该歇歇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