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常忆徐志摩
2017-05-31李辉
李辉
1980年10月,从未远行过的沈从文,第一次访问美国。在夫人张兆和的陪同下,一去就是100多天,先后在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芝加哥大学等15所大学做了23次演说。逗留哥伦比亚大学期间,沈从文与老友翻译家王际真重逢,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半个世纪之前。此时,王际真已从大学退休20年,独居家中,不大与外界交往。沈从文四处打听,终得见面。
介绍沈从文与王际真认识的是徐志摩,时间远在1928年。那一年,在美国教学的王际真回山东探亲,徐志摩请沈从文在上海接待,自此,两人时常通信。一别半个世纪,王际真从抽屉里拿出沈从文20年代的两本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沈从文为之感动。最令他感动的,是王际真居然找到1931年11月23日他写来的一封信,告知徐志摩在济南遭遇空难的噩耗:
志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点三十五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大洞,左臂折断,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坠地前人即已毙命。二十一此间接到电后,二十二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平赶来,张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二十二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者尚葬他家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早晨。
回到北京,沈从文在1981年写下《友情》,其中一句很感人:“志摩先生是我们友谊的桥梁,纵然是痛剜人心的噩耗,我不能不及时告诉他。如今这个才气横溢、光芒四射的诗人辞世整整有了五十年。当时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还极其清楚。”
晚年沈从文在《回忆徐志摩先生》中描述他与徐志摩的第一次见面:“我算是熟知志摩先生仅余的几个旧人之一,从1925年9月里,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听到他天真烂漫自得其乐,为我朗诵他在夜里写的两首新诗开始,就同一个多年熟人一样……”
1925年11月,编辑《晨报副刊》的徐志摩,从来稿中发现散文《市集》,颇为欣赏,将原来的笔名“休芸芸”改为沈从文。发表时,他特意写一段“志摩的欣赏”为之推荐:
是多么美丽、多生动的一幅乡村画。作者的笔真像是梦里的一支小艇,在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给这类的作者,批评是多余的,因为他自己的想像就是最不放松的不出声的批评者; 奖励也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不过,徐志摩并不知道,《市集》之前已被《燕大周刊》《民众文艺》发表,现在《晨报副刊》再次发表,“一稿三发”引发人们对沈从文的议论。沈从文发表声明,说明个中缘由。徐志摩在《晨报副刊》刊登了沈从文的声明,还写下一封致沈从文的信,强调好文可以“复载”,比“乱登”更好:
从文,不碍事,算是我们副刊转载的,也就罢了。有一位署名“小兵”的劝我下回没有相当稿子时,就不妨拿空白纸给读者们做别的用途,省得搀上烂东西叫人家看了眼疼心烦。我想另一个办法是复载值得读者们再读三读乃至四读五读的作品,我想这也应得比乱登的办法强些。下回再要没有好稿子,我想我要开始印《红楼梦》了!好在版权是不成问题的。
善解人意的徐志摩,显然不愿意沈从文为此事感到压力,特予以安慰。
沈从文只是小学毕业,自称“乡下人”,但他所写边远区域多民族文化交融的内容,恰为徐志摩所赞赏。徐志摩的朋友大多是留学欧美归来的文人,与沈从文属于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他先后将沈从文介绍给闻一多、罗隆基、潘光旦、叶公超、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邵洵美等人,其中最重要的是胡適。
1928年,沈从文与丁玲、胡也频离开北京,前往上海,想在那里开创一番文学与出版事业,但没有成功。他去信徐志摩,经徐志摩介绍,与胡适结识。当时胡适任上海公学校长,沈从文便成了上海公学的一名教师。他与张兆和的爱情,就始于这座校园。可以说,胡适是沈从文的“大媒人”。
传说1929年的某一天,学生张兆和来找胡适,表情严肃地说沈从文的来信让她不堪其扰,还特别指出信中“我不但想得到你的灵魂,还想得到你的身体”一句。胡适认真看了沈从文的信,提出了一个让张兆和震惊的建议:“我劝你不妨答应他。”胡适进一步向张兆和说明,沈从文是个天才,是中国小说家里最有希望的,“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天才,人人应该帮助他,使他有发展的机会!”
1932年,沈从文寒假到北平,受邀住在胡适家。同年8月初,他去苏州看望大学刚毕业的张兆和,第一次被请到九如巷张家,与家人相见。沈从文当场承诺张兆和的五弟张寰和,要为他写一组取自佛经的故事,这便是后来的《月下小景》。1933年,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来今雨轩结婚,他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潮也由此来临,被誉为文学经典的《边城》《湘行散记》等,便创作于这一时期。?
1931年11月13日,沈从文从北京给在上海的徐志摩去信,谈及北京天气和方令孺、陈梦家、胡适等人。他哪里知道,这是写给徐志摩的最后一封信。
仅仅6天后,11月19日,“光芒四射”的诗人徐志摩,在济南遭遇空难。两天后,21日下午,噩耗电报发到青岛大学时,沈从文与文学院的老师们,正在校长杨振声先生家中吃茶谈天。得知噩耗,沈从文当场决定晚上坐车前往济南,赶到齐鲁大学时,张奚若、梁思成、金岳霖等人刚从北京赶到,徐志摩的长子也从上海赶到。他们一起为徐志摩送行。
沈从文11月24日致信胡适,谈及徐志摩的后事安排等事宜。随后几个月里,沈从文又连续致信胡适,谈及徐志摩的一些资料如何处理。
晚年的沈从文发表文章不多,1982年中风之后,写作更少。可是,从《友情》开始,短短几年间,他所写关于徐志摩的文章却有好几篇,包括《喜闻新印〈徐志摩全集〉》《回忆徐志摩先生》《〈徐志摩全集〉序》等,可见徐志摩在他心中的分量之重。
在《友情》一文中,沈从文详细叙述当年瞻仰徐志摩遗容与送葬过程。他特意写道,北京的朋友带来用铁树叶编成的小花圈,如古希腊雕刻的式样,“一望而知必出于志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妇之手”。沈从文感叹徐志摩与拜伦、雪莱命运相似,年仅三十余岁,就在事故中与世长辞:
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层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觉得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因此当时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也从不写过什么带感情的悼念文章。只希望把他对我的一切好意热忱,反映到今后工作中,成为一个永久牢靠的支柱,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都不灰心丧气。对人对事的态度,也能把志摩先生为人的热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稀有好处,加以转化扩大到各方面去,形成长远持久的影响。
最后,沈从文以这样一句话结束《友情》:“人的生命会忽然泯灭,而纯挚无私的友情却长远坚固永在,且无疑能持久延续,能发展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