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土炕
2017-05-31马玉珍
马玉珍
老家的土炕一年四季都是热的。有时候,连着下了几场雨,或是冬季雪渣一时没化开,煨炕的粪草晒不干,炕就会凉下来。一年到头在炕头的奶奶这时就会坐立不安起来,对忙里忙外的母亲开始念叨——说她的腿疼了,晚上没睡安稳的话。奶奶老了,腰弯不下去,腿伸不直,溪里的虾米般蜷着身子。以前奶奶如果还能弯下腰,她的炕都是她亲自务劳,保准不管春夏都是暖乎乎的。
西北人,大夏天都煨着炕,有老汉老奶奶的炕没烧热,那觉就睡不踏实。粪草也是要时时操心,一时给疏忽了,晚上摸着没有温度的冰炕只有发蒙的份儿。
一早,太阳露脸后,奶奶就下炕,出门去晒粪草。在院门前的空闲地上,将湿粪草用锨摊开,摊得薄薄的。过一阵子,蹒跚着出去,“哗啦哗啦”翻搅一阵子,一天下来,要翻搅个五六遍。太阳下山前,晾晒得差不多了,扬一锨,轻飘飘的,感觉真是不错,奶奶就笑了,颏旁的皱纹松散开,若院子小花坛里绽放的长瓣菊。
奶奶人虽在炕上,却比不上家里的那只花猫气定神闲有定力,不时抹下老花镜侧头瞅窗外的天,是不是起风了,是不是天阴下来了。哎哟,雪渣飞起来了!这时,奶奶就会比平时利索,旋即下炕出房门,佝着腰身把那费了心情的粪草收拢在一起,用塑料布苫起来,边角处压上几块砖头。这时,挺直了虾米般蜷着的腰身,将憋了半天的气长长地吁出来。
在冷得要命的冬天,我们兄妹几个放了学或是从外边玩耍回来,一双手冻麻了,倒躺着蹿上炕,两只发红发颤的手伸到炕梢的被摞下。手一伸进去,被摞与炕面间滚烫滚烫的,暖暖的滋味丝丝缕缕,从手尖到手臂,暖暖的酥酥的痒痒的,加着丝丝的疼痛,片刻,身子就被通了电般热乎了。
我们家早先是五间土坯屋,有三面炕。一面炕是父母亲和两个弟弟的,一面炕是我和奶奶的,还有一面闲炕,粪草都煨好了,来了长路上的亲戚,母亲就去点上。奶奶每天要做五番礼拜,炕要干净,还要清静,就只有我一个孙女给她做伴。
除了做礼拜外,奶奶常年在炕落一角,戴着一副老花镜,一年一年里她有纳不完的鞋底子,绣不完的鞋垫子,父亲的,母亲的,我的,两个弟弟的,还有出嫁了的两个姑姑的娃娃们的。奶奶得空还要拾掇我们的破衣烂衫,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日子紧困,衣服破了烂了缝缝补补穿是常事。母亲每天要去生产队挣工分,回家还有一大堆家务活,奶奶就揽下了这些针头线脑的活儿。
奶奶的身畔是大花猫,缕缕光线透过木格子窗,分割成有序的光斑铺在炕席上,也给花猫盖上了一床透亮透金的薄被子,大花猫盖着这么一床华丽的被子撒着腿,一年一年里总也睡不够。它可真能睡,从早上太阳出来一直能睡到太阳落下。
每天一早,我们从被筒子爬出来去上学。这时候,一般冬日的天幕麻麻亮,屋外的天地又清又冷,菜院里的草棵都冻硬了。人打了挺般杵得直直的,太阳一出来抽了筋般就瘫了。
肩上背上花书包,临出门时睃一眼花猫,看它无赖般的睡姿,不由妒忌。回转身快速地扰它一把,拉一下它的腿,或是揪拽一下它松弛的皮毛,在它无奈而又愤怒的喵喵声中,在皮毛竖起来之前,带着恶作剧后的丝丝快感跃出房门。如果不是我们兄妹几个不时搅扰了它的美梦,恐怕一觉要睡它个几天几夜的样子。如果把它算为家庭一员的话,那它绝对是养尊处优的一位,和奶奶是一个级别的。
晚上,一般冬天,吃过母亲烧的青稞汤饭,天就黑麻了,也不能出去玩了。外面冷得要命,窗外哨儿风打着旋儿。我们兄妹几个偎着被子,趴在炕桌上拉开架势写作业,为了那方寸间的领地,有时还要拌上几句,或是用肘子互相顶,一来二去的。奶奶这时会呵斥几句强势的了,我们几个就跟奶奶磨缠,嘻嘻哈哈不消停。这时的花猫颇厌烦我们的叽叽歪歪,它大概清静惯了,“喵呜”一声跳下炕,从门缝里溜出去,直到我们睡觉时也没瞅见它的影。
炕热乎乎的,炉子上烧着茶水,纱般的白气袅袅的,气泡咕嘟咕嘟往外冒,好似我们将要睡着时奶奶在讲那些远古的事。煤油灯的光亮忽闪着,在那团亮色下,我们做完了作业。这时奶奶会讲段故事,奶奶肚子里的故事真多,杨家将、白毛女、牛郎织女,还有神啊鬼的,都能头头是道地说一通。要是奶奶有了兴致来了精神讲起来,我们听得入了神不说,星星和月亮都眨巴着眼睛,在树梢尖上不愿挪一下窝。
炕中间,常年是一张油了红漆绘了花草的炕桌,桌面油亮亮的,那些花草在茶水饭汤的侵蚀下,淡了色泽不说,渐渐连灯盏菊和波斯菊不仔细分辨也分不清哪是哪朵了。每天一早,炕桌上,白底蓝花的茶碗里,一年四季里是油汪汪的奶茶,或是奶奶熬得酽酽的茯茶。
茶水上不时会漂着几根长短不一的茶秆。我们兄妹有时来了兴致,会乌龙八卦一番,数着茶秆,说家里要来亲戚,几个大人,还领着一个娃娃等。奶奶有时来凑热闹,说,哎,还有一个背着的。我家住在镇子上,乡下亲戚多,隔三岔五就有亲戚上街来。他们上街,先到我家报到,把马车、驴车卸在我家院门口,脱下笨重的皮褂,一身轻松地去上街。等货物一一置办好了,回来套车时,自然母亲奶奶让他们进屋,吃喝一顿才上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猜测,是有緣由的。看我们咋咋呼呼,奶奶的脸上堆起一层层的褶子,上了年岁的奶奶没牙了,抿着牙花子笑,她笑起来没声音,吹出的气噗噗的,那是她笑得开心。
奶奶的牙掉完了,每端起碗,瘪着嘴吹那漂浮在碗边的茶叶茶秆,轻声念一句“比斯敏俩嘿”(阿语:感恩词)后,才喝第一口茶。她总是教训我们,猴急猴急的,不念了就吃喝,真主会怪罪的。
炕桌上有“巴布盒”。这巴布盒挺讲究,用竹筒做的,据说是民国年间奶奶的祖父做马帮生意时从南方捎过来的,说来,是一个家庭鼎盛时期的奢侈物。奶奶说捎来了三个,她们三姐妹一人一个,到如今,只有奶奶的在,她们的都没影了。当然,奶奶长寿,俩姨奶奶都作古了。奶奶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就会轻拿轻放这贵重的物件,怕一不小心把它给弄坏了,这罪责可担当不起。我们都知道它的分量——它是奶奶从娘家带来的,陪了奶奶半个多世纪,在岁月长河里唯独没被涤荡掉的不多的念想之一。奶奶摸着它,就会说起她的父亲、母亲、奶奶。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瞧到奶奶在炕头,一个人静悄悄想着心事,顽皮的我就想吓奶奶一跳,踮着脚轻摆着手臂一步一步猫进房间。阳光被窗棂隔成道道光芒,微尘在光线里飘浮,奶奶背着光,她的面容隐在阴暗里,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伏着身,专心地用那双虬枝般的手指摩挲着巴布盒,动作轻盈,深陷的眼窝里荡着水花。那动作仔细,小心,宛若触摸婴儿的肌肤,挪动间又加了几许无言的伤感。我一时愣怔在房门口,被带进了一股漾着忧伤的情绪里。
后来长大点了的我,忖度奶奶从它肚腹上跃浮着的油亮里是否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或许触摸到了过去的时光。要不然,一向开朗慈祥的奶奶脸含悲恸,如此凄凉。
巴布盒的盖子和底子一模一样、大小一致,四平八稳的,嗯,就像两张草帽合在一起,当然比草帽要立体得多。它应该是一块材料雕刻出来的,凸起的肚子极浑圆,有点陶罐古朴的风格。巴布盒面上是发暗了的红漆,一圈鼓起的肚腹上绘着几朵梅花几株兰草,淡绿、浅红、橘黄,疏朗素雅。盖子、底子的边上描了一道细金粉,有几分雍容风雅的风情。
巴布盒里装的是熟面,熟面大概与有些地方的油茶面相似。熟面是在厚铝锅里慢慢炒熟的面,还加入一些佐料,如羊油。条件好的时候,奶奶也会加进去炒熟的碎花生或芝麻粒。白面的熟面最好,热性的,对肠胃好。但早些年白面稀缺,有点也是奶奶的,奶奶有胃病,养胃的药也总是不离嘴。父亲总是想法子弄来白面,奶奶每天一早一碗熟面茶,就满福了。
有时奶奶疼惜我,去上学的早上,在我的茶碗里给调上两勺熟面,再加一勺白砂糖,一搅和,喝进肚子里,感觉腔子热了,一路上浑身都是暖的。
母亲早饭吃得匆忙,烧开茶,忙忙地掰一块青稞面干粮,喝两口茶,就端了茶碗去了厨房。她要烙干粮,要煨炕,扫屋扫院子,做完这些,就到出工时间了。这时,一个巷子住的姨娘肩上掮着铁锨来到院门口喊她。
我们一早从炕上爬起来,在台沿上用汤瓶匆匆洗几下脸,就窜到奶奶的炕上,奶奶戏谑我们几个是猫儿洗脸。奶奶起得早,天没亮前她就起来洗濯做礼拜。做完礼拜,忙着烧茶,这时,屋子里弥漫着清茶的醇香。窗外,夜幕缓缓退却,亮色火苗般窜动。母亲的身影在清亮的夜色里来去,她头上拢着一块发白了的线围巾,手上戴着烂了指头的毛毛索索的手套,每一天她总是风尘仆仆、忙忙碌碌。
她每天一早最要紧的事,是煨炕。用背兜揽煨炕的粪草,堆在两个炕洞眼,然后用长把锄佝着腰身一下一下填塞进去,每次立起身时,总要长长地舒上一口气。有时,炕洞里火灭了,没火种了,她就跪在炕洞口,拢一把长草点着塞到粪草下面,等烟腾腾地燃起来,再用铁锨撂进去几锨混合了的草粪煤末子,把火压住,让它慢慢地引,把炕缓缓地烧热。冬天,母亲还会在上面撂几铁锨纯煤末子,这样,能耐个三五天,不用天天煨炕,而且炕比平日热,能耐得住冬日的漫漫长夜。
炕洞里炕灰满了,顶着炕了,就得清灰,这项工作,是个吃力活儿。母亲大多要等到星期天,我们兄妹放假了才去做。那当然事先母亲要讨好我们,不然我们吃过饭就会溜得沒影,跑到巷子找伙伴疯玩去了。
母亲佝着腰身用长把锄掏灰,到了后面,大概那种超过九十度的弯身实在吃力,就跪下了,伏着前身,一下一下尽量往里掏,保证多掏点,掏空些,能多煨几天。这时的她,顾不了体面,半腿上别说沾上灰了,连头巾里,脖子里都进了灰。
在我们小的时候,这些炕灰母亲是用背篼一背篼一背篼背到自留地的。燃尽了的粪草灰装到家什里很沉,我和哥哥抬簸箕倒灰,都是使了吃奶的劲儿,母亲还没有填满,只装了二分之一。
我们一人扶着架子车,两人把扒出的炕灰一簸箕一簸箕倒在架子车上,细细密密的灰尘铺天盖地,呛人得很。然后几人在吆喝声中推出凹凸不平的庄郭院,堆在院门外的自留地里。这是来年种洋芋极好的肥料。清完两个炕洞,我们几个就成了土猴子,灰头土脸,只有眼睛骨碌碌明亮亮地打转。母亲瞧着我们,说我们一个个贼眉鼠眼的。母亲累了,在台沿上歇缓,看我们的滑稽样,揩着眼泪笑。过会儿,她又往清空了的炕里填粪草,从院门外往屋檐下的炕洞处背。院子深长,来来去去,粪草撒了一路。这时的她,被背篼压着,连笑脸儿都不见了,只有细小的亮晶晶的汗珠从额头的发间泌出来。
长大是一晃眼的事。
我十八岁那年,奶奶殁在了睡了一辈子的炕上。我二十二岁那年,从这面炕上我被哥哥抱上了婆家的娶亲车。我三十三岁的那年,五十三岁的母亲得了重病,殁在了她煨了一辈子的炕上。我半跪在她旁边,守着她,看她无声无息地躺了一天一夜后,轻轻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堂屋里支了木板,木板下堆了黄土,母亲被抬到木板上。炕上堆着的被子叠了起来,炕一下空了。炕空落落的,我的心空得没了底。
母亲去后没上一年,父亲续了弦。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小家,无法照顾父亲,情理上这是应该的。
母亲走了,一向由母亲打理的炕也不是原来的炕了,换了新炕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宛若一个颜面整洁的人,让人立马生出敬意来,而少了份随意。
没了母亲,这炕也失去了往日的温馨,哪怕烧得再暖和,我也没了上炕歇缓一会儿的心。
没了母亲后,岂止是一面热炕,失去了些什么我是无法言说的,只有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咀嚼,只有自己明白,自己清楚,那沉在心底的一汪酸楚。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去乡下的舅舅家。晚上,吃过饭后,和舅舅舅母在炕上扯话。窗外,暮色四合,热炕让人骨头酥软,像沐在了温泉里。一股粪草的烟味旋在屋里,这股味道是那样地熟悉,在我失忆般的寻觅中,母亲背着柳条背篼的身影倏地出现在我眼里,在一片朦胧里明晰清亮……
停电了,房间里暗了,舅舅咕哝了一句出溜下炕,出屋去瞧。窗外的月色明晰起来。舅母点了盏煤油灯忽闪着进屋,挂在柱子上。那坨光亮闪闪烁烁,它的身影起劲地跳跃,我恍惚着又回到了年少,炕桌、巴布盒、奶奶、母亲、兄妹们,嬉嬉闹闹,热闹无比!多年之后,它们以无比朴实的身影清晰地来到我的面前……
这些,似乎就是昨天的事,但是真正地忆起来,又感觉很远很远了。偶尔旧日的物品浮现于脑海,不由得记挂起一段日子来,冗长的日子过滤掉了贫寒窘迫,只有那层层叠叠的温暖一圈圈盘亘在心底。
多年后的今天,奶奶、母亲、热炕、巴布盒都成了念想。没了奶奶,巴布盒也没了。母亲没了,也就没了热炕头。想回味些什么或重温一下,都有些依稀的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