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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序曲

2017-05-31鲍尔吉·原野

回族文学 2017年3期

鲍尔吉·原野

早 春

上午九点多,我到公园的树林里漫游。练拳的人见背剑的人往回走,问,咋不练了?背剑者说,再过一会儿地就化泞了。

我看脚下,地黑而润,像眨着苏醒的眼睛。眼下2月末,略观物候,冬天好像还没过去,但地润了。如果冰冻的大地开始化泞并撵走背剑的晨练人,不就开春了吗?

“春天”后面的字虽然叫“天”,但春从地里走出来,夏天、秋天和冬天都由土地裁决节令,包括长草、开花和封冻。天只是刮刮风而已。

我说的“略观物候”,是以冬日的麻木心态看风景。若细瞅——假如以小鸟精准的视力和盼春心态辨察周围,与隆冬已有不同,垂柳从行道树的褐黑中透出微黄,枝条软了。枝软比微黄更可作立春的证据。走在土上能觉出地厚,冻土跟钢铁差不多,无所谓薄厚。说到鸟,鸟比冬日更大胆活泼,灰喜鹊扑棱落在离人不远的地面打量周遭。我猜它想在地上打一个滚儿,表达高兴的心情。灌木的枝杈还在尘埃里萧条,但叶芽在前端已露破绽,像用指尖捉一只蚂蚁,也像旧商人捏手指头谈价钱。灌木和春风讨价还价的结果是每枝萌发三十六片叶芽。

对敏感的人,春夜比白天更有微妙的变化。夜空广大澄明,星星好像换了一拨值夜者,个头矮,且陌生。春夜观天,如在海底仰望。月夜,像一块蓝玻璃盒子,动荡、有波纹(流星的身影)。春天的夜色堆在天上放不下,从边际的地方流淌人间。月亮表面好像包一层透明的冰,比夏天白净。

观物候,除草木的渐变,还有小孩的征象。孩子属于大自然而非社会。归大自然所管的孩子透露季节的变化。孩子在春天里好动,如实说是盲动。在公园和大街上玩耍的孩子,脸上的粉红与冬夏都不相同,他们把花先开在脸上。孩子眼里笑意更多,跟放假、天气和暖有关,跟春天更有对应的缘由。春让大地松软,让柳枝轻柔,孩子怎么会无动于衷?“天人合一”,原本在说孩子,他们元神饱满,比老年人更早、更多接到春天的暗示,筋骨难耐,最宜生发。

假如以中医诊脉的手法为树、小鸟和大地把一把脉,结论一定是春天到了。墒在土里行走,水在树皮里行走,还有看不到的东西在万物间膨胀勃发,它是领跑者和启动人。在春天,它的名字叫春。

“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写尽了所有良辰美景,打头的是一个“春”字。春如果不站在头一排,万物都跟不上来。我对名字里带“春”的人素有敬意。春把花朵、河开、雁来这些意韵浓缩成一个字——春。“春”在汉字里的读法也有诗意,是一个唇音,跟“吃”的音接近,跟“恩”的音也接近。春是庄稼人吃饱饭的第一道门坎,春对每个人都有大恩。吃唔恩——春。在春天,对着绿叶与小鸟念几声“春”,都让人心里轻快。

杏花露出了后背

“笃、笃、笃……”沉睡的众树木间响起了梆子。

梆子的音色有点空,缺光泽。是什么木的?胡琴桐木,月琴杉木,梆子约为枣木吧。

梆子一响,就该开始了。

“开始”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本想说一切都开始了,有些虚妄。姑且说春天开始了。

梆子是啄木鸟搞的,在西甲楼边的枯杨树上,它和枯树干平行。“笃……”声音传得很远,急骤,推想它脖颈肌肉多么发达。

人说,啄木鸟啄木,力量有十五公斤;蜡嘴雀敲开榛子,力量二十公斤。好在啄木鸟没对人的脑袋发力。

有了梆子,就有唱。鸟儿放喉,不靠谱的民族唱法是麻雀,何止唱,如互相胳肢,它们乐得打滚儿;绣眼每三分钟唱一乐句,长笛音色,像教麻雀什么叫美声;喜鹊边飞边唱,拍着大翅掠过树梢,像散布消息。什么消息?

——桦树林里出现一条青草,周围的还黄着。这条青草一米宽,蜿蜒(蜿蜒?对,蜿蜒)绿过去,像河水,流向柏油路边上。这是怎么回事儿?地上有什么?它们和旁边的青草不是一家吗?

——湖冰化水变绿,青苔那种脏绿。风贴水面,波纹细密,如女人眼角初起的微纹。在冰下过冬的红鲤鱼挤到岸边接喋,密集到纠缠的程度。

——柳枝一天比一天软,无事摇摆。在柳枝里面,冬天的干褐与春天的姜黄对决,黄有南風撑腰,褐色渐然逃离。柳枝条把袖子甩来甩去,直至甩出叶苞。

在英不落的树林里走,树叶厚到踩上去趔趄,发出翻书页的声音。蹲下,手拨枯叶能见到青草。像婴儿一样的青草躺在湿暗的枯叶里做梦,还没开始长呢。

英不落没有鹰,高大的白杨树纠结鸟巢,即老鸹窝。远看,黑黑的鸟巢密布同一棵树上,多的几十个,这些老鸹估计是兄弟姐妹。一周后,我看到鸟巢开始泛绿,而后一天比一天绿,今天绿得有光亮。这岂不是……笑话吗?杨树还没放叶,老鸹窝先绿了。

请教有识之士。答我,那是冬青。

冬青,长在杨树杈上,圆而蓬张?

再问有识之士。说,鸟拉屎把冬青籽放置杨树之上。噢。

在大自然面前,人无知的事情很多,而人也没能力把吃过的带籽的东西转移到树梢上发芽与接受光照。人还是谦虚点吧,“易”之谦卦,六爻皆吉。其他的卦,每每吉凶相参,只有谦卦形势大好,鬼神不侵。

啄氏的枯木梆子从早上七时敲响,我称之开始。对春天,谁说“开始”谁不懂事儿。春天像太极拳的拳法一样,没有停顿、章节,它是一个圆,流转无尽,首尾相连。

林里,枯枝比冬天更多。拾柴人盯着地面东奔西走。杏树枝头的叶苞挣裂了,露出一隙棉花般的白,这是杏花白嫩的后背,现在只露出一点点。

春天喊我

街上有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春雨知道自己金贵,雨点像铜钱一般“啪啪”甩在地上,亦如赌徒出牌。

下班的人谁也不抱怨,这是在漫长的冬天之后的第一场天水;人们不慌张,任雨滴清脆地弹着脑门。在漫长的冬天,谁都盼着探头一望,黄土湿润了,雨丝随风贴在脸上。但是在冬天,即使把一瓢瓢清水泼在街上,也洒不湿世界,请不来春意,除非是天。

然而在雨中,土地委屈着,浮泛腥气,仿佛埋怨雨水来得太晚。土地是任性的情人,情人总认为对方迟到于约会的时间。在犹豫的雨中,土地扭脸赌着气,挣脱雨水的臂膀。那么,在眼前已经清新的时刻,凹地小镜子似的水坑向你眨眼的时刻,天地融为一体。如同夫妻吵架不须别人苦劝,天地亦如此。

在下雨之前,树枝把汁水提到了身边,就像人们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它们扬着脖颈等待与雨水遭逢。我想,它们遭逢时必有神秘的交易,不然叶苞何以密密鼓胀。

路灯下,一位孕妇安然穿越马路,如树的剪影。我坐在街心花园的石椅上,周围是恋爱的人。雨后的春花,花园中恋爱的人即使增加十倍也不令人奇怪。我被雨水洗过的黑黝黝的树枝包围了,似乎准备一场关于春天的谈话。树习惯于默不作声,但我怎能比树和草更有资格谈论春天呢?大家在心里说着话。起身时,我被合欢树的曲枝扯住衣襟。我握着合欢的枝,握着龙爪槐的枝,趴在它们耳边说,唔,春天喊我!

春天是改革家

四季当中,春天最神奇。夏季的树叶长满每一根枝条时,花朵已经谢了,有人说,“我怎么没感觉到春天呢?”

春天就这样,它高屋建瓴。它从事的工作一般人看不懂,比如刮大风。风过后,草儿绿了;再下点雪,然后开花。之后,不妨碍春天再来点风、或雨、或雨夹雪,树和草不知是谁先绿的。河水开化了,但屋檐还有冰凌。

想干啥干啥,这就是春天的作风。事实上,我们在北方看不到端庄娴静的春天,比如油菜花黄着,蝴蝶飞飞。柳枝齐齐垂在鸭头绿的春水上,苞芽鹅黄。黑燕子像钻门帘一样穿过枝条。这样的春天住在江南,它是淑女,适合被画成油画、水彩,被拍照和旅游。北方有这样的春天吗?没见过。在北方,春天藏在一切事物的背后。

在北方,远看河水仍然是白茫茫的冰带,走近才发现这些冰已酥黑,灌满了气泡,这是春天的杰作。虽然草没有全绿,树未吐芽,更未开花,但脚下的泥土不知从何时泥泞起来。上冻的土地,一冻就冻三尺,是谁化冻成泞?春天。

像所有大人物一样,春天惯于在幕后做全局性、战略性的推手。讓柳叶冒芽只是表面上的一件小事,早做晚做都不迟。春天在做什么?刚刚说过,它让土地解冻三尺,这是改革开放,是把冬天变成夏天——春天认为,春天并不是自然界的归宿,夏、秋和冬才是归宿或结果——这事还小吗?

春天既然是大人物,就不为常人所熟知。它深居简出,偶尔接见一下春草、燕子这些春天的代表。春天在开会,在讨论土地开化之后泥泞和肮脏的问题。许多旧大员认为土地不可开化,开化就乱了,泥泞的样子实在给“春天”这两个字抹黑。这些讨论是呼呼的风声,我夜里常听到屋顶有什么东西被吹得叮当响,破门拍在地上,旧报纸满天飞。这是春天会议的一点小插曲。春天一边招呼一帮人开会,另一边在化冻,催生草根吸水,柳枝吐叶,把热气吹进冰层里,让小鸟满天飞。春天看上去一切都乱了,一切却在突然间露出了崭新的面貌。

春天暗中做的事情是让土地复苏,让麦子长出来,青草遍布天涯。“草都绿了,冬天想回也回不来了。”这是春天常说的一句话。春天并不是冬天到达夏天的过渡,而是变革。世间最艰难的斗争是自然界的斗争,最酷烈的,莫过于让万物在冬天里复苏。冬天是冷酷的君王,拒绝哪怕是微小的变化。一变化,冬天就不成其为冬天了,正如不变化春天不成其为春天。春天和冬天的较量,每一次都是春天赢。谁都想象不到,一寸高的小草,可以打败一米厚的白雪,白雪认为自己这么厚永远都不会融化。如果它们是钱,永远花不完。积雪没承想自己不知不觉变成沟壑里的泥汤。

春天朴素无物,春天大象无形,春天弄脏了世界又让世界进入盛夏。春天变了江山即退隐,柳枝的叶苞就是叶苞,它并不是春天。青草也只是一株草,也不是春天。春天以“天”作为词尾,它和人啊树啊花啊草啊牛啊羊啊都不一样,它是季候之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爱照相的人跟夏天合影、跟秋天合影、跟冬天合影,最难的是跟春天合一张影,它们的脚步比“咔嚓”声还要快。

不要跟春天说话

春天忙。如果不算秋天,春天比另两个季节忙多了。以旅行譬喻,秋天是归来收拾东西的忙,春天是出发前的忙,不一样。所以,不要跟春天说话。

蚂蚁醒过来,看秋叶被打扫干净,枯草的地盘被新生的幼芽占领,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蚂蚁奔跑,检阅家园。去年秋天所做的记号全没了,蚯蚓松过的地面,使蚂蚁认为发生了地震。打理这么一片田园,还要花费一年的光景,所以,不要跟蚂蚁说话。

燕子斜飞。它不想直飞,免得有人说它像麻雀。燕子口衔春泥,在裂口的檩木的檐下筑巢,划破冬日的蛛网。燕子忙,哪儿有农人插秧,哪儿就有燕子的身影。它喜欢看秧苗排队,像田字格本。衔泥的燕子,从不弄脏洁白的胸衣。在新巢筑好之前,不要跟燕子说话。

如果没有风,春天算不上什么春天。风把柳条摇醒,一直摇出鹅黄。风把冰的装甲吹酥,看一看冰下面的鱼是否还活着。风敲打树的门窗,催它们上工。风把积雪融化的消息告诉耕地:该长庄稼了。别对风说“嗨”,也别劝它休息。春风休息,春天就结束了。所以,不要跟春风说话。

雨是春天的战略预备队。在春天的战区,风打前阵,就像空军作第一轮攻势一样,摧枯拉朽,瓦解冬天的军心。雨水的地面部队紧接着赶到,它们整齐广大,占领并搜索每一个角落,全部清洗一遍,让泥土换上绿色的春装。不要跟它们讲话,春雨军纪严明。

草是春天的第一批移民。它们是老百姓,拖儿拉女,自由散漫。草随便找个地方安家,有些草跑到老房子屋顶,以及柏油路裂缝的地方。草不管这个,把旗先竖起来再说。阳光充足的日子,草晾晒衣衫被褥,弄得乱七八糟。古人近视,说“草色遥看近却无”。哪里无?沟沟壑壑,连电线杆子脚下都有草的族群。人见春草生芽,舒一口气道,春天来了!还有古人作诗:“溪上谁家掩竹扉,鸟啼浑似惜春晖。”(戴叔伦《过柳溪道院》)“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杜甫《春日忆李白》)春晖与春树都比不过草的春意鲜明,它们缝春天的衣衫,不要跟忙碌的缝衣匠说话。

“管仲上车曰:‘嗟兹乎!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穷必矣。”(《说苑·贵德》)没有谁比春天更厉害,管仲伤感过甚。看春天如看大戏,急弦繁管,万物萌生。在春天,说话的主角只有春天自己,我们只做个看官。

春是春节的春

春是春节的春。小孩子像一堆红萝卜四处滚动,他们兜里多了钱,还有鞭炮,眼睛东张西望。柴火垛的积雪把孩子的脸蛋映衬得鲜红。春节驾到,它被厨房大团的蒸汽蒸出来,天生富足。人集体换上同样的表情:憧憬的、采购的、赴约的、疲倦的,打底是豪迈的表情,即春节的表情。一只小白狗往桑塔纳车轮撒尿做记号,一会儿车开了,上哪儿找这个记号呢?春节把小狗乐糊涂了。春节是家家召开的总结表彰大会、烹饪大会、时装发布会、项目规划会,参与人士为全体国民。

春是春雪的春。正月的雪,是天送给地的一笔厚礼。若半尺厚,春小麦就有了一床暄暖的厚被。雪沃大地,黑龙江省进入童话,吉林省进入版画,辽宁的雪待不上几天就化,气温高。春雪飘落,带着伞翼,旋转而下,把枯草包裹晶莹。屋顶的雪借阳光变为参差耀眼的檐冰,一边淌水,一边延伸。

春是春分的春。每年3月21日前后,太阳抵达黄经零度,昼夜均,寒暑平,阴阳相半。这天正午,在太阳的脚步落下那一刻,被天文学视为北半球春季的开始。保定农谚唱: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

春是春水的春。庾信《燕歌行》:“洛阳游丝百丈连,黄河春冰千片穿。”春冰薄如翼,捡一片放在手心,透出鲜红的掌纹,与玻璃一般。俄尔缩为水。春水浩荡,越岭翻山。旧日的东北土匪,此际出山拆冰。桃花水下来,冰块拥堵河道,影响木排运输。商人请胡子(匪)拆冰,匪们喝过酒,上冰,撑木杆左支右绌,轰隆一声,冰泄河通。胡子或永久失踪,或从哪个地方爬上岸,挣的是舍命钱。大部分江河,冰化水,如魚下锅,酥了,碎了。我的感觉,冰在春夜比白昼化得快。春水流桃花,落红搭上了薄冰的小舟。想起黎锦晖那首《桃花江》:“有人说,说什么?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不如美人多。”

春是春草的春。柳枝在河面练习书法,字被波纹抹掉。不觉间,地上浮现密密麻麻的字,连成片是草书,它们是春草。草是春天的信函,连篇累牍,蘸着绿色的墨汁,写到天涯海角。有人说,画兰须备书法功底,苛求于“笔”,“墨”则次之。而草的象形书法,撇捺通脱,开张奔放,是米芾的行草。这些草书,叫“大地回春帖”,被大地当衣裳披在身上,向夏天走去。

春是春耕的春。祭土神的春社过了,“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春牛登场,地表阳升。农人扶犁挥鞭,头顶有燕子飞掠。庄稼人开始忙了,把粮食从地里忙进仓里,春耕是头一天。

春是春天的春。唐代称酒为春,“软脚春”、“垆头春”等。曲艺界称相声为春,“宁送一锭金,不教一口春”。诗经里,思慕异性是春,“有女怀春”。在大自然看来,只有春天才是春。杜甫《腊月》诗:“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春天所以为春,是万物皆萌,四季轮回的新一轮又开始了。春天所以叫天,是天的心情很好,江河风雨,温润和顺,柳絮乱飞也没惹老天爷生气。春天里,管弦乐队应该去田野里演奏。鲍罗丁《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或者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均广大深厚,田野吐出带甜味的呼吸。在春天,大地的胸膛潮湿澎湃,让生长的生长,让冬眠的醒来,让花朵在坚硬的枝头站成一排排蝴蝶,让孩子在乡村的学堂里朗读。

教员(温柔):春……

孩子(倔强):春!

教员(端正):春天的春……

孩子(强烈):春天的春!

喊声太大了,屋檐的小鸟惊飞,风从树林跑过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