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
2017-05-31俞莉
俞莉
1
日落时分,马莉要去“塞纳河畔”用晚餐,她办了那里的会员卡,每次吃有8折优惠。从方舟花园出来,沿着城区小道,步行六七分钟,经过佳和超市。这家超市人气还可以,在“最贵城区”著称的滨湾地带,“佳和”反其道而行之,打亲民牌,走平价路线,吸引了一批会过日子的居民。这里的蔬菜尤其便宜,比农贸市场、山姆会员店、天虹、沃尔玛、百佳都要便宜,哪怕只便宜个一块两块一毛两毛,也迅速被精明的老百姓捕捉而趋之若鹜,尤其是那些不怕跑路时间富裕的老头老太们。所以,别看这儿的房价那么贵,这里的人那么时髦,这里高大上的玩意儿那么多,普通大众还是占多数,门面是唬人的,骨子里都计较着柴米油盐。
黄昏七点,佳和惯例,所有菜都特价销售。这秘密,口口相传。因此,这个时段来客又形成一个小高峰。
马莉很少进去购物,她惧怕一切人多的场所。有一次她在七点的时候,恰巧进去要买个急用的东西,在青菜摊边,发现一堆老太围在那儿,她们趁人不备,把一棵棵上海青的外叶给扒光。那些剥下来的菜叶子,有的还非常新鲜,完全可以再变成一盆菜。穿着红色店服的员工,也制止不过来,拿这些大妈没办法。马莉叹息着,觉得气闷,怒目以对地看那些人,没人在意她的目光。她后来再不愿意进到里面了。马莉有时就这样,有一种古怪的正义感。
此刻,马莉经过佳和。人照例熙熙攘攘,马莉瞥见店门前一个女人,瘦骨嶙峋地躺在一张肮脏的白色泡沫板上,身边放着一个小铁皮盒子,里面有过路人丢的零碎钱。马莉是她的施主之一。只要这个世上有睡大街的,住地下室的,睡火车站的,她似乎就无法安心自己的富贵,就觉得自己该给些什么,不给就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有义务。她把零钱都收集起来,每次经过丢一枚,一枚钱不能解决什么,这个躺着的女人,钱对她失去意义,有人这么告诉马莉。可是,对马莉来说也成了习惯。
那个女人躺在那里,像医学标本用的骨头架子,初见到她的人都要吓一跳。不知她睡了有多少年了,从马莉搬过来起,她就一直在,仿佛那儿是她的家。据说起先也有人管过,警察、城管、保安等等,结果无一例外统统都败下阵来。那女人虽然羸弱,却自有一股强蛮的力量,叫人无可奈何,不管寒来暑往,雨打风吹,她风雨不动安如山地驻扎在那里。她面前有一张毛笔字写满了的状子,上面交代着其悲惨遭遇,内容似乎是不断增加和修改的。她控诉的对象有:欺骗她的家政公司,玩弄她的老雇主,打过她的保安、警察……人家说她脑子坏了,有妄想症。可她哪住得起医院,谁带她治?福利院、收容站、监狱也不要她,只有大地敞开怀抱。
女人睡得安稳,面朝商场,背对大街,头发长而脏乱,被一根橡皮圈松松地套住。眼睛似闭非闭。因长年蒙尘,面目模糊不清,若仔细端详,姿色并不算很难看。两条腿细得像麻秆,直接连着上身,几乎没有屁股这个部位。她在状子里也是这样写着的,没有屁股,不能生育。不能坐,只能躺。她还说自己患有糖尿病,她的面前有一只喝水用的大茶缸。
路过的人都对她熟视无睹了,再骇人的东西,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就好比路边一株忽略不计的树、杂物什么的,没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偶尔有冒失的小孩子走过来观看,立即被身旁的大人拉开。
“她靠什么活呢?她竟然还活着!” 马莉每次遇见这个女人都要感叹一番。
“你要是同情她,那值得同情的人太多了,同情不过来。你们富贵的人不知道,底层的人命贱,有时候就像蟑螂,没那么容易死的,下水道都能过活,有点水,有脏东西吃,就OK,你看蟑螂,被人踩,被人喷,被人追打,四处逃窜,还不照样活下来。所以,蟑螂又叫小强。”
说这话的是阿辉。想到阿辉,马莉嘴角溢出一个微笑。她加快了步子。
走过“佳和”超市,绕到它后面,进入一条创意园巷子,这儿是另一番景象。如果说“佳和”那里是“下里巴人”,这儿就是“阳春白雪”。后工业时代的建筑,艺术雕塑,画展,小众电影,个性书店,特色酒吧……这片过去老厂区改造成的创意园区集中了大量艺术爱好者,小资,白领,时尚达人。
“塞纳河畔”就坐落在这里。不大的西餐厅,掩映在一片小竹林里面,小竹林是刻意种上的,都市里的天然都是打造出来的,經营的就是一个情调。
马莉起先就是看中这片小竹林而光顾的,幽静雅致,再然后是迷上了这里的自磨咖啡。白色瓷盘,托着精致彩釉咖啡杯、小钢勺,闻着醇厚浓郁的咖啡香味,所有的坏心情就烟消云散了。马莉喜欢到这里来。
“塞纳河畔”的顾客不是特别多,三三两两散落其中,它的布局费了点心思,曲里拐弯,被屏风、篾帘分隔出几块区间,每个区间都不大,适合人安静聊天谈情说爱。有不少老外,也爱光顾这里。
马莉经常带着笔记本在这里一坐一下午,她是一个资深文青,高中时曾在《少年文艺》发表过一篇文章,尽管这以后再没有发表过——这也是她苦恼的原因之一。但不妨碍她继续执着地爱着。
在这里,她认识了阿辉。
阿辉是咖啡店的服务生。他每次给马莉上柠檬水,换喝完的咖啡杯,没事的时候就背着手站在一旁,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好像是她这个区域的专门服务员。
有一次,马莉在电脑上写的时间长,当她起身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头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原地转了半个圈,像要倒的样子。幸亏阿辉在旁,及时扶住了她。她抓住阿辉就像抓住救命稻草,稳了大概30秒钟,马莉坐下来,就着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从包里掏出一粒药丸,吞下去,才慢慢恢复了。她告诉阿辉,她有头晕症,刚才写字写久了,忘了吃药。
“你都写些什么呢?姐。”慢慢就熟了,人少的时候,阿辉会好奇地问上一句。他嘴巴甜,一声“姐”叫得格外亲热。
“瞎写。”马莉淡淡一笑。她原先不大正眼看阿辉,经过那次眩晕事件之后,她对他有了印象。这个小伙子二十多岁的样子,皮肤黑,眼睛细小,瘦精精的,有一对尖尖的耳朵,又总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像只小老鼠。这么一联想,马莉不禁“噗嗤”笑起来。深圳服务行业是讲究颜值的,漂亮的男孩女孩太多,不知相貌一般甚至有几分丑陋的阿辉,怎么入的行。大约他格外具有一种殷勤体谅的本领吧。
阿辉对人非常照顾,笑起来也有一种说不上是讨好还是敬佩的内容在里面,阿辉还崇拜她的写作。
“一看你就像个女作家。”阿辉由衷地说道。
“哦,是吗?我只小时候发表过文章。” 马莉半是骄傲半是懊恼。
“你可以在网上发表啊,不是有许多网络写手都这样火起来的。”他说出几个网络作家的名字。他竟然还知道网络作家。
“那个也不容易啊。”网络作家都很年轻,天天写,天天更新,那是需要强大的体力。马莉身体并不好。
“你可以取个好听的网名,有人名字叫得好,就一炮红了。”
“哈,这个你都知道?那你说说我取什么名字好?”马莉笑问道,这孩子还挺操心呢。
“玛利亚!就叫玛利亚!” 阿辉很得意自己的创意,热切地建议,“这个名字跟你很接近,不是吗?”
马莉怔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似的。
在阿辉的建议下马莉办了“塞纳河畔”的会员卡,消费打8折,马莉完全是为他才办打折卡的,这样他可以拿到一份提成。阿辉还说,他可以提供创作素材,“玛利亚”这个名字一定能火起来。
2
来到“塞纳河畔”,马莉照例去找最靠里的雅座,发现她的老地方被一个长发女孩占了。店里其实还有一些空位的。
阿辉走过来,将她引到另一个光线偏暗的雅间。马莉皱着眉,不说话,也不看阿辉。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生阿辉的气。
热热的哥伦比亚咖啡端上来,这是她每天必点的,阿辉不用招呼就知晓。今天却犯错了。
“不要这个,请给我来杯热牛奶吧。” 马莉冷冷地说道。
阿辉立即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站着,他以为已经非常了解的女主顾,原来根本不了解,有钱人都是反复无常的。
马莉看见阿辉的样子,挥了挥手,说,“算了吧。咖啡就咖啡。”
阿辉松了口气,就问她,“还要些什么?”
“你不知道吗?蔬菜沙拉啊!”
往常阿辉是直接给她端上的,可是,经过刚才的事,他不敢不问一声。
冷气很足,刚从外面进来的焦躁平息了,马莉将休闲包里的玫红色披肩拿出来,围在肩上,她穿的是件V领重磅蚕丝套裙,领口开得并不低,但由于丰满,很容易就波涛荡漾出来,马莉将围巾围好,挡在胸前,然后拿出手机来看。
“姐,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也没带电脑。”
“下午有事。”马莉头也不抬。
“那女孩下午就来了,她偏要坐那儿,我也不好劝她走。”阿辉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她的不高兴。
马莉放下手机,点点头。瞥了阿辉一眼,他穿着黑色制服,下身是一条半像裙子半像裤子的装束,眼睛细小,闪着可怜巴巴的光芒。这光芒总是没来由地唤起马莉的怜爱。
曾经有次闲聊中,阿辉说起自己的故事。17岁那年,他带了800元钱第一次闖深圳,下了长途绿皮火车,特别口渴,就去车站旁边的自来水龙头接水喝,结果箱子一转眼被人拎跑了,他大部分钱物证件都在里面。当时整个人就傻眼了,魂不在身,无头苍蝇似的没命狂追,哪里追得回来。证件丢了,找不到工作,也没办法回家,晚上就睡火车站里面,开始还能吃5元的盒饭,后来就一天一个馒头,再后来就喝自来水。给人当搬运工,3个小时挣5元钱。有一天,他看见一个人倒在大街上,身上盖了块黑布,苍蝇、臭虫、蛆爬满那人身体,眼睛未合。他突然害怕极了,怕自己也这样暴尸街头……就萌发了回家的念头,没钱买车票,只好爬火车,装成送盒饭的,混进了车箱。
“姐,你不知道,那真是死里逃生啊,两天没合眼,站着睡觉,唯恐来查票,来了就躲厕所……唉,人就跟只蟑螂一样,命大,才能活下来。”
在马莉的人生里,这是无法想象的场景。
“姐,你要是把我的故事写下来一定大卖。”
马莉当时就感动了,她萌发了一个念头,要帮助他。那些睡大街的,住地下室的,她无能为力,但是,这个眼前小伙子,她可以做到。
阿辉每次说起自己的故事,总会让马莉唏嘘不已。他的经历确实可以写成书。
这孩子,他吃过多少苦啊。几年之后,他再次来深圳,干了很多行业,当过仓库保管员,工厂工人,推销员。在来这间酒吧之前,他是这片厂区的一名模具工。
“我喜欢这儿,工厂拆了以后,就应聘到这里。”酒吧的老板是他一个同乡介绍的,他在颠沛流离的历练中学会了粤语,讲得比一般移民地道,又非常勤快能干,刚开始工资不高,没人愿意来,他就留下来了,一直做到现在。
马莉和阿辉经常在人少的时候聊天,两人都已经很熟了,故此,马莉就有了一点任性,对刚才的位置被占心生不悦。不过,阿辉无措的样子驱散了她的不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怜惜。马莉不懂分析自己,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心理,一方面特别不忍看阿辉可怜的样子,一方面却又受用这可怜巴巴,就好像一个母亲逗小孩儿。比如有时她故意冷淡,有时装着挑剔食品,阿辉都会显出无所适从的样子。她就立马心软了,重新和颜悦色起来,施以加倍的好。
马莉坐在藤椅上,小口地喝着咖啡,阿辉赔着小心站在一旁。她说最近睡眠总不太好,以后可以换红茶。阿辉诺诺地点点头。
马莉的手机响了一下,应该是来微信的声音。这手机是新换的,手机套也变成了粉红色。以前用的那部苹果6,阿辉给她调过。马莉说不喜欢每次来信息有声音,阿辉就帮她调了。这个操作十分简单。
“姐,你换手机了?”
“嗯,你再帮我调一下吧,不要声音。”
她不生气了,阿辉立即欣喜地拿起手机,帮她调好。
“你发一个试试。”
阿辉就发了一个。他们是互加了微信好友的。
今晚顾客和平时一样,不多也不少,阿辉时常要出去招呼一下别人,但总是在马莉身边最长。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
阿辉绕了一圈回到马莉的旁边,却见餐桌上多了一部手机,就是先前用的那个苹果6。
“喜欢吗?这个送你了。” 马莉望着阿辉说道。
“啊?”阿辉呆住了。这手机还八成新。
“嫌旧啊?要不我把这新的给你?” 马莉不像开玩笑。
“哦,不是。你真的给我了?还很新哦,你可以给……”阿辉本来想说给儿子或者女儿,及时收住了口。
“拿着吧,我看你那个手机也旧了,都用了好久了吧。”
“谢谢你,姐。”阿辉激动地接过手机。这一声“姐”喊得格外甜格外情真意切。他是真心实意想这么叫的。
马莉听出来了,她也被这个称呼打动了,茫茫人海,她愿意与这可怜的孩子缔结亲情。她曾经给红十字会,狮子会,给各种名目的受灾者,重病者,失学儿童捐过款捐过物,但那些东西到底有没有抵达所需要的人手里,她并不知晓。网上有些质疑的声音,令她狐疑。现在的阿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向阿辉表达了这个意愿。
阿辉惊讶万分又受宠若惊。“姐,你不嫌弃我……穷?”
“正是因为你穷,我才要帮你,我希望你好好的生活。” 马莉说这句话时,心里有一种崇高的东西在涌动。施比受有福,不是吗?她沉闷单调的生活仿佛有了意义,这个意义是阿辉给她带来的。他带给她快乐,他让她觉得自己的重要。
两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崭新的喜悦当中。
“姐,你这张图片好漂亮,是油画吧?”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阿辉拿起马莉给的手机询问。那手机里有几张马莉没有删除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她的油画半身肖像。那是18年前一个业余画家给她画的肖像,马莉用手机翻拍的,保留在相机里了。
“有点像蒙娜丽莎,不,像圣母玛利亚。”阿辉赞美道。
“玛利亚”这个名字再次从从阿辉嘴里说出来了。
像一道閃电,马莉的心被迅疾照亮。
3
马莉今年41岁,她从前比较秀气,有一种清澈的美,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胖。18年前她和华韬旅行结婚,度蜜月。从黄山下来,住在一个叫“梅桩”的小村落。那座小村庄有点像世外桃源,四面环山,山里的泉水汇聚成河,蜿蜒交叉地流淌着,也有成片的洼地梯田,种着稻谷。村子里有一种宁静的气息。那个时候,梅桩还没有被开发成旅游地带。也有人慕名而来,特别是一些艺术爱好者。那是初秋时节,叶子开始发黄,白墙青瓦的人家房前屋后窗台晒着野菊花、红辣椒、豆角、陈米,还有腊肉、火腿等令人垂涎欲滴的食材。河边有人洗着鸡鸭鱼猪头肉。河水清澈,马莉站在桥头看着在青石板坞子上洗刷的妇女,那些流着动物血的脏东西让她有些心疼,怕它们污染了河水。她在桥头站了很久,却不知自己成了画框里的人物。当她移步下桥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请求她再多站5分钟,他的画就要完工了。是个5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一直在画她。梅桩有许多这样带着画架写生的人。马莉没想到,当她在看风景的时候,自己成了画中人。
那天,她穿了一件长袖白色棉麻裙,长发垂肩,像凌波仙子,超凡脱俗。当然,要不是这张画,她也不会记得18年前,自己穿的什么衣服了。画里面的这个女人眼帘低垂,面容沉静,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慈悲。23岁时的马莉身高1米66,体重不到100斤,但画中,她却身材丰满,雍容。画家说,你站在那里,给了我灵感,我画的既是你又不是你,你看,这幅画像里的人物,像不像一位圣母?
马莉见过西洋油画里的圣母图,那种恬淡柔美的光辉是她心仪的,尤其是童贞圣母和她的小婴孩耶稣在一起的样子,令她特别感动。
马莉将那幅画买了下来,不论是不是画家想赚钱忽悠奉承她,还是真的那么想。马莉毫不犹豫连折扣都不打就买下来了。她喜欢“圣母”这个称呼。
新婚的马莉还没有当母亲,但她以为很快就会成为母亲的。在他们那一代人中,她属于结婚早的。华韬是她哥哥的同学,中学就开始追她,等她长大,大学毕业,终于成为他的新娘。
马莉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喜欢过别的男孩子,好像幼儿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在她整个的青春期是被华韬包围的,他比她亲哥对她还好。带她玩,送她喜欢看的书,连环画,冰激凌。还为她出过一次车祸。那是她读大学的时候,他去她那个城市找她,大概因为太性急,赶车被车撞了。
哥哥说,如果不嫁给他,保不准还会出什么事。
马莉于是就嫁给了这个人,从此一门心思地爱他,婚后跟华韬去了深圳。那个时候,华韬在深圳一家外企工作,已经立下根基。
对马莉来说,这个婚姻是天经地义的。华韬就像是她命中注定的丈夫,那么,她也要命中注定为他生孩子。
不知是不是每个小女孩都有一个当母亲情结。马莉小时候当过许多布娃娃的母亲,她给那些布娃娃梳头发,编小辫,盖被子,穿衣服,讲故事,打针,做游戏。还让华韬当过那些小布娃娃的爸爸。呵,他们从前就已经扮演过一家子了。
可是,人生遗憾得很,马莉一直没有小孩。
这是当时买那幅肖像时的马莉所没想到的。
那张“圣母”画拿回家,马莉装裱后,挂在了客厅墙壁上。在深圳她搬了三次家,从宝安到龙华再到南山,这幅画总是被郑重地悬挂着。18年过去了,画中人有了很大变化,甚至有做客的人去她家,都认不出里面的人是她。
阿辉却认出来了,这让马莉觉得意外和欣慰。
从梅桩回来后不久,马莉怀孕了。她相信是那幅画带来的好运,她会成为孩子的圣母。华韬也说,她怀孕后,身材胖了,更像那幅画。
4
后来呢?
阿辉追问。
这是另外一家咖啡馆,比塞纳河畔远1000米的一个很偏的小地方。马莉从家出发,走到这儿大约需要40分钟。这个地方也是阿辉介绍的,他有个打工的朋友曾经在那里做过店员,说生意凋敝,快倒了,那地方接近城中村,小资们不爱光顾。
姐弟俩为了更方便地聊天,找到了这么个地方。
通常每个星期的周二,阿辉休息,就会跟马莉在这里相会。一直以来都是他给别人端盘子,上水,上食物。如今,他也能享受别人的服务了。这个姐姐让他过上了尊贵的生活,他由衷地感谢马莉。
除了那部手机,马莉还给过阿辉钱夹,皮带,衬衫……都是新的。“姐夫不要吗?”
“他有。这衬衫他也穿不上,他胖,你穿刚刚好。”
马莉打量着换了新衬衫的阿辉,含笑说道。
“你今年多大了?”
“33岁了。”
“看上去顶多就像二十几。”
“哪有那么年轻?你看我的抬头纹。”
“如果我儿子活着,他也有17岁了。”
马莉讲起她那段往事。
从梅桩回来,她怀孕了。
“我光知道前排要系安全带,没想到后排也要系。”这句话曾被马莉念叨过无数遍,就跟祥林嫂说春天也有狼一样。
那一次华韬开车带她去东莞,参加一个朋友的宴会。马莉有点困,怀孕的人瞌睡大,就睡在后排的椅子上。没想到一辆车逆行开来,华韬一个急刹,车侧翻,马莉被抛到车外。孩子没了,她也受了重伤。
马莉语气有点哽咽,说不下去了。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忆这段经历了,一翻开来,伤口依然血淋淋的。
“姐,你命大,能活下来就好。”阿辉给马莉递上纸巾。
“可是,我再也没有自己的小孩了。” 马莉呜咽起来。她很久没这样哭过了。
“姐,如果你不嫌弃,就当我是你的儿子吧。”
马莉“噗嗤”一笑,“我能生出你这么大的儿子吗?刚刚还叫我姐呢。”
阿辉望着马莉说,“只要你开心,我当什么都行。”
马莉用纸巾擦擦红了的鼻头,幽幽说道,“其实我有一个孩子。”
“啊?”
“领养的。”
“哦。”
“10年前就领养了,只是不生活在一起。我没有见过那孩子。”10年前,她还记得,那天,华韬跟她郑重地说了这个决定。“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吗?”他说那孩子,他考察过了,非常健康。
“我们只是给他寄钱,每年的生活费。我去香港也会给他买奶粉,零食,包括衣服。” 当然,这主要是华韬的钱。马莉曾经短暂地上过一段时间班,车祸之后,就一切停止了。
“我是个没用的人,自己都养不起自己,更不能养小孩。我同情我丈夫,他从来不要我工作。”
“那是理所当然的,他爱你,娶了你,就应该负责的。”
“可我什么也给不了他。我这样衣食无忧地过着,又有什么意思?”
“你可不要这么想,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不容易,你看我,九死一生,不也很好了吗?老天让我遇见你,你给了我人生的希望,你让我看见活着就总会有奇迹发生。”
“阿辉,谢谢你,你也让我好开心。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好过多了。”
这是真心话,她一直都很寂寞,华韬虽然对她好,但他太忙了,作为外企高管,他满世界跑,他们聚少离多。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大部分时候宅在家里,她从前是个文艺青年,喜欢写东西,现在也写,但车祸后,记忆力思考力也大不如前,还长年吃着一种药,不知是不是这药物的作用,她越来越胖。
她记得那一天,华韬跟她说,要养一个孩子,她多么惊喜。失去孩子之后,她一直想要,哪怕去福利院领养一个也好,她会全心全意爱他(她)。华韬知道她的心思,现在他答应了。马莉喜极而泣,当即就表示要和他一起看小孩。可是,华韬说她身体不好,放在身边养不合适。马莉呆住了,仿佛一瓢冷水浇过。“你可以给他买东西,他的尺寸,喜好,我都会告诉你……我们只是他名义上的父母……”华韬耐心地告诉她。“我一次也不能去看他吗?” 马莉做最后的争取。华韬沉吟了一下,说,“不能。”马莉当时就哭了,用手捶打着胸脯,责怪那场车祸何不把她撞死!她疯狂的样子令华韬害怕,他抓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抱住,说,“你是母亲,我们的儿子——他会叫你妈妈,他会的。可你这个样子,怎么当妈妈呢?” 马莉停止哭泣,“母亲”两个字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她不哭了,她要保持良好的仪容而配得上这个称呼。
马莉后来养了只小土狗。华韬手下的人送给她的,她养了3个月,那小狗被她惯得不像样,咬蒲团,咬衣服,干各种各样淘气的事儿。每每马莉作势要打它,它立马一副知错的可怜样,卧在脚跟前。马莉就不忍心责罚了,满腔爱意地抱起来。小狗越发惯坏了。后来,狗还是被华韬退回去了。华韬是过敏体质,对狗毛、狗气味有反应,狗的胡作非为也让他无法忍受。小土狗的离去也是马莉心灵的一道创伤,至今想起,还忍不住落泪。
“我是个无用的人,什么也养不了。”
马莉曾一度还想报名参加义工组织,却也被人婉拒了。是嫌她胖还是嫌她傻不能干呢?马莉想不明白,只觉得很难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个女基督徒。那人带她去参加了几次教会的茶经班,那些人一起读圣经,唱歌。可惜后来他们挪了地方,太远,马莉认路不行,也不会开车,就没再去了。
5
在马莉狭小的朋友圈里,其实还收藏着一个人,那个人叫“千山暮雪”,马莉并不知道他的真名,他是一位“情感专家”。这名词从前没有的,专家各式各样,没见过专家前面冠“情感”的。所以,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号,马莉很是惊讶。原来在今天互联网时代和商业语境下,情感已经成为一种产业,“情感专家”蓬勃兴起了。“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啊!马莉觉得这个专家来得及时。她确有许多情感方面的困惑疑问,需要导师的指引。在网上追踪千山暮雪的专栏文章。那些文章名字都取得很吸引人,“婚前睁眼,婚后闭眼”,“亲密是孤独最好的解药”,“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我愿意用生命中所有的时光陪你”……光是听听这些句子,馬莉就心悦诚服。她想,她写了半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她关注他的微博,购买了他出的全套书籍。他的微博粉丝有几十万,上面注有他的QQ号,电话,微信号,他承诺解答各种情感问题和进行情感辅导。当然,那是付费的。他的顾客中不乏一些知名人物,有人曾好奇地问他,女神也有困惑吗?他说,当然,每个女神背后都有个不肯再睡她的男人。
马莉曾经付过一次咨询费,那一段时间,华韬有两个月没回家,她太寂寞了,又胡思乱想,猜测他另外有个家,甚至怀疑那个领养的孩子就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她控制不住这个念头,就打了电话。
千山暮雪问了她的情况,了解了她的家庭,然后说她老公是爱她的,不要瞎猜疑,还给了她一个建议。他问她,男人最看重的是什么?马莉说是事业。他问,还有呢?孩子。马莉说孩子时,心里一阵绞痛。还有呢?他继续问。马莉答不出。他说“性”。女人要抓住男人,不仅仅是满足男人的胃。
千山暮雪的建议让马莉犯难。她隐约觉得情感专家的话是对的,她想起年轻时华韬让人脸红的狂热。想起车祸痊愈之后,华韬依然不减的兴致。是什么时候开始淡了的呢?不知不觉,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就消弭了。
她恨自己的肥胖,她认为正是这个导致了华韬对她失去了兴趣,她不再像过去那么美了,双下巴,脖子也肥腻腻的,变粗变短,胸、腹、臀,好像是压在身上的三座大山。
她开始了艰难的瘦身计划,买了跑步机,在家里练,照着电视课程学瑜伽,跳健美操。然而,收效甚微,她控制不住喜欢吃甜食,喜欢喝咖啡。她发现了喝咖啡的好去处,塞纳河畔。为了身型,她晚上几乎不吃主食,只点蔬菜或水果,然后步行回来。来回要走上一个小时。不是说散步减肥吗?一天走一万步,她给自己定的目标。
那一次听从情感专家的建议之后,马莉做了努力。她在华韬出差回家的那天,特地穿了件黑色绣着牡丹花的真丝睡裙,这裙子让她看起来显得瘦一些,还点了烛台,身上喷了香水,卧房里放着轻柔的音乐,气氛如梦似幻,香气若隐若现,似乎真有催情作用。华韬冲完凉,看到这情形,愣了片刻,有些迷糊,然后,他吹灭烛光,挨向她……
可是,身体并不配合。
“睡吧。太累了。”他说。
“你是不是嫌弃我?”
“怎么会?不要瞎想。”他拍拍马莉的脸,翻身睡去。
第二天,马莉给华韬端上早餐,说美容院小姐推荐了一款瘦身仪,据说效果很好。
“锻炼身体可以,只是别给人骗了。”
华韬提醒道。大概因为马莉过去在这方面浪费了不少钱,华韬有责任叮嘱她。这年头骗子猖獗,天天都有贷款电话房地产电话各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打来,无一例外指向人的腰包。华韬说,主要是现在社会转型了,不需要那么多工人、匠人,许多行业消失了,多出来的人总要找事啊,所以就诞生许多骗子,骗子也是一种行业,并且常常能成功。据说福建某地全城皆出产骗子,谁有本事骗到谁光荣。
“你可以参加小区里的健身舞蹈班,那样还可以多交些朋友打发时间。”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马莉是从来不参加集体锻炼的,她见过那些健身的女人,那么苗条,还要练,她自惭形秽。而且面对两个以上的人,她就容易心慌。
“你放心,你不想要,我也就不会买那种仪器的了。” 马莉盯着丈夫说。跟18年前相比,华韬也胖了许多。“得知他英年早婚,我曾伤心了很久,再见他时,已胖若两人”,这是马莉不知在哪里读到的一首诗,这诗句让她没来由地悲伤起来。是的,现在,她和他都胖若两人了。其实,她买那些跑步机,健身器,也为丈夫。据说越忙的人越胖,因为无暇锻炼,那方面稀薄,恐怕也有这个原因。马莉自责自己不是个好妻子,不能跟随丈夫身边照顾他。他的手下,他的司机,他的生活秘书,做得都比她多。他却是她的衣食父母。她问华韬,有没有后悔娶她,她一无所长,简直是个废物,是个多余的人。
华韬说,你总是胡思乱想。
华韬说她想多了,情感专家也说她想多了。然而,她有那么多时间,无所事事,除了胡思乱想,还剩什么?
幸而遇见阿辉,让她有了倾诉的对象,让她可以帮到他,感觉自己还有价值,有被需要,被膜拜的感觉。茫茫人海,她与阿辉相遇,缔结了亲情。这是上帝给予她的美好馈赠。
可是,亲情后来的转向是马莉所没有想到的,惊涛骇浪猝不及防简直要将人打翻淹没……
马莉无法分辨,她想求教千山暮雪,再次指点迷津。
6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哪一步的呢?
那个周二的晚上,马莉和阿辉照例在那个城中村快要倒闭的小咖啡店里用餐、聊天。他们俩在一起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也许是马莉自闭得太久,一旦闸门放开,她可以滔滔不绝。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幼儿园的故事,扮家家的故事,她和华韬的故事,每一个故事,她都讲了许多次,每次都有新的内容添上去。阿辉是很好的听众,他不时地还会发出恰到好处的点评和提问。
那次讲到“梅桩”,阿辉插嘴说,他的老家其实就离那里不远。
“真的?原来你是那里人啊?”
阿辉说,他就是那个镇上的,那里现在已经成了热门的风景点,他们老家都拆了,政府统一规划修建复古建筑。马莉照相的那个桥还在,那里有两条十字交叉的河流,河边保留着明清时期的房舍祠堂,复古建筑就是以那儿为中心的。
“那儿有一条青石板路,河边有青苔,墙壁上还开着粉红的野蔷薇……”阿辉描述的家乡情景勾起了马莉对那次旅行的回忆,就是他描述的那样,青石板,苔藓,蔷薇花,流水潺潺。
阿辉说,他家里很穷,母亲在他8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丢下他们兄妹仨,他是老大。父亲在镇里的砖窑厂上班,当库管。后来厂倒闭了,他16岁,不上学了,出去打工,没想到第一次出门就被偷了箱子。
那个悲惨的故事,他也讲了多次。
每次听到这儿,马莉就柔情万分。
阿辉说,他也遇到过好人。那次爬火车的路途中,火车不能直接到达他家,中途要换乘,第一次他是装成卖盒饭的混上车,第二次装不了,就趁乱从一扇窗户跳进去,爬的时候还掉了一只鞋。火车上人特別多,没有空位,各个角落都站满了人,他站了两天,站着都能睡着觉,你能想象到吗?没钱买东西吃,饿得快昏了。后来,他旁边一个坐着吃鸡腿的旅客,递给他一块鸡腿。
“我口里说不要不要,手却已经伸出去了。没有办法,一种本能。”阿辉自嘲笑道,“那人很好,还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是他在广州开的一个厂,让我以后要是找工作就找他。”
“你没去找?”
“没有,我过了两年又到了深圳,我还是喜欢深圳,尽管这里被抢过箱子,被偷过,打过,驱赶过,但这里发达啊。让人过目不忘,到过深圳的人,别的地方就看不上了。”阿辉毫不掩饰他对深圳的热爱。
他说在深圳,由于没带身份证,曾被收容过3次。
“啊,收容?太可怕了。”
“不可怕,有的吃啊,一天管两顿。有些兄弟一没饭吃就希望被收容进来。每次关7天就放人。”
阿辉对收容所印象颇好,后来认识了一个来自江门的女友,那女的对他很好,让他用她哥哥的身份证,进了工厂,做库管,跟他父亲曾经干的活一样,他就是那个时候学会了粤语。
“那女友你们后来怎么了呢?”
“她后来回老家结婚,我们就分手了。”
“唉,可惜。你不小了,也该结婚了。”
“我不急,得等挣一些钱回去,深圳的姑娘肯定是娶不起的。”
“回梅桩也很好,那地方干净漂亮。”
“下次有机会我带姐姐一起去我们家看看。我打算将来在梅桩也开个这样的小酒吧。”阿辉的小眼睛露出神往的光芒。
两人聊着天,不觉就接近了子夜。这一次聊得时间长了。站起来的时候,马莉身体有些不稳,坐久了就这样。她差点又忘记吃药了。
阿辉送马莉回家。不短的一段距离。阿辉说,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回。马莉的膝盖那几天有些疼,年纪大了,又胖,关节就容易出毛病。
那段路一个人走有点枯燥漫长,两个人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头顶上一弯月牙儿,夜空晴朗,行人也少。
到了方舟花园,这儿是半别墅区。阿辉扶着马莉上了楼。
这是阿辉第一次到马莉家,一切都很自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他已经是她弟弟,亲人一样,没什么不妥。
房子很大,富丽堂皇,真皮红木沙发,纯手工雕花点缀,56英寸的大电视,落地花瓶,插着高大艳丽的假花,玫瑰,百合,黄菊,具有欧式野外田园风格。洁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其中一幅就是阿辉在手机上看到的那张梅桩画像。油画比手机里的大多了,色彩有些淡了,白裙子,黑长发,背景是朦胧的小桥流水和山峦。
“你坐下,我给你倒水。” 马莉略略有些气喘,长途步行,对她来说是辛苦的。
“姐,你坐,我自己来。”
“好吧,饮水机在那儿,你去接。那柜子里有水晶杯,消过毒的。给我也来一杯,桌子上的那只。”
阿辉接了两杯水。
“你坐啊。” 马莉招呼道。阿辉的样子有点像手脚不知怎么安放,他大概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豪宅”。在他过往的生活里,有街头,地下室,野外公园,路边石凳,城中村破旧的小出租屋,那是他生活的阶层,现在仿佛一步登天了,震惊得非同小可。
“姐,你家真大,真漂亮。”
“大有什么用?再大也只睡一张床。” 马莉无所谓地说。有钱人对钱没什么概念。
也确实,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一个人住,空旷得很,空旷得近乎荒凉。她老公新近又去了台湾。
休息了一会儿,阿辉告辞了。
这以后阿辉周二休息的时间都挪到马莉家来了。马莉会做一顿好吃的招待他。她说一个人不想做饭,才去咖啡馆。她愿意做饭给他吃,对烹饪她一下子显示出强烈的兴趣和天赋来。大抵为一个喜欢的人做饭是女人的幸福吧。她一直无法施展这种幸福。
那天晚上,马莉煲了鱼头豆腐汤,高压锅炖了红烧猪手,清炒淮山黑木耳,手撕包菜。菜是她从网上一家农家菜公司订购的,比普通超市好。
“姐,你的手艺真好,你看,我现在都吃胖了。”
“你哪里胖!太瘦了,我就是要给你加强营养。你在咖啡馆上班,总是熬夜,长不胖。” 马莉爱怜地说。
阿辉吃得香,这孩子吃饭的样子就像一个几天没吃东西的饿佬一样,马莉看着既欣慰又心疼。她不由自主想起自己那失去的孩子。啊,她要给他做一百次一千次饭菜。
那天,马莉还拿出了一支小瓶装的法国红酒,她家酒柜里有许多红酒、洋酒。
阿辉喝酒上脸。平常吃完饭后,阿辉会抢着洗碗,那天,他身体有点软。马莉就让他在沙发上靠一会儿,自己收拾好碗碟。在厨房忙完,出来,看阿辉躺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马莉找了件薄毛巾给他搭上。她弯腰的时候,突然被阿辉一下子拉在怀里。“姐,姐……”他紧紧抱住她,口中不停地呼唤着,混着酒精的热气让马莉瞬间不能呼吸了。
“姐,姐,你真好,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你就是我的妈,妈——” 马莉一下子融化了。她情不自禁地也紧紧抱住了阿辉。她搂着怀里这瘦小男子的头,好像要把他摁进自己的胸膛里。
这以后的日子,他们在一起,总有这个环节了。马莉富饶的身体就像是专门喂养阿辉的。她肥硕的胸、腹、臀,是一片广袤肥沃的土壤。一个拼命索取,一个竭力给予。
“你们发生性关系了?”情感专家问。
……可是,那不是主要的,对马莉来说那不是主要的。她只喜欢将他抱在怀里,听他喊“妈妈”那醉心的呼唤。她会满足他的一切,他要什么,她给什么。
马莉不知该如何回答情感专家的话,他问她是不是觉得对不起丈夫,他说出轨的女人,一开始以为寻找的是快乐,实际上最后是痛苦。
不,不,她不是出轨,她对阿辉的爱和对华韬是不一样的。
“夫人,你可以来读我的课程,我开了几个关于情感的培训班,或许可以解答你心中的疑惑。”千山暮雪建议道。
7
马莉和阿辉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这年的12月。算起來,他们交往有3个月了。
马莉的丈夫华韬要去美国分公司一个月。这次他决定带马莉过去,西方的圣诞假快来了,他们这家外企这个时段不是很忙。
临走之前,她和阿辉见面。在那间破旧的快要倒闭的咖啡店。华韬在深圳的时候,阿辉就不好进家门,他已经有两周没有进过马莉家门了。他有点委屈,表现得像个吃醋的情人。
在角落的小卡座里坐下,阿辉低着头不发一言。
马莉坐在他身边,她没有坐在对面,宠爱地拍着阿辉的肩膀。
阿辉扭了一下身,将马莉的手甩下。他现在也敢对马莉耍耍性子。
“怎么了?生气啊?”
“你不要我了。”
“傻孩子,怎么会不要你。” 马莉满腔柔情,再次拉住阿辉的手。
那双骨节很大与他瘦小的身体不相匹配的手,突然就野蛮地发怒般地揪住马莉的乳房,使劲地抓捏着。马莉疼得差点要叫起来。咖啡店没什么客人,店员埋着头在吧台玩手机。阿辉手继续发力搓揉。马莉疼得闭眼,她搂着那双手,又把那只头颅一起摁进来,外面大衣散开了。这是他们临别前的亲热,阿辉不管不顾,好吧,她要让他好好地亲吻。阿辉像个不讲理的饥渴婴孩那样使劲吮着咬着,马莉疼出了眼泪。她感觉胸前洇湿了一片,幸福的痛苦的涎水似乎要将人淹没融化。
好半晌,阿辉才松开,他把头从马莉的胸口移开,满脸泪痕,他也哭了。
“怎么了,小辉?又不是生离死别。”
“心里难受。”
“我又不是不回来。”
“可你回来还会要我吗?我们差别那么大!你和你丈夫在一起,你不会再理睬我的了。他不會让你接近我的。”
“傻孩子。这么大还这么黏人。”马莉捏捏他的鼻子。
“我想天天能看见你。”
“我也想。要不我和老公说我不去美国了。”
“那怎么好?你应该出去走走,我不能太自私。”阿辉平静下来,反过来又劝慰马莉。“我正好也要回梅桩一趟。”
“啊?”轮到马莉惊讶了。
阿辉低下头,显得心事重重。眼泪却一滴一滴掉下来。
“有什么事吗?”
“不想说。”
“对我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父亲病了,刚刚检查出肺癌。”
“天呐。”
“现在在医院住院,可是,他没有钱动手术啊。”阿辉哭出声。
“什么时候的事?”
“知道消息有一个星期了,我弟弟打来的电话。我一直没跟你说,怕你为我担心。可是,现在你也要走了,我觉得好害怕。”
“啊,可怜的孩子。” 马莉再次把阿辉抱在怀里。
“我需要钱,姐,我到哪儿才能弄到我父亲做手术的钱啊?”阿辉泣不成声。
“要多少?我先给你垫吧,20万,够吗?”
阿辉抬起头,不敢相信似的,望着马莉。然后用力点点头,一把抱住马莉的双手,哽咽地说,“姐,我怎么报答你呢?”
“你回去了,这边工作怎么办?”
“已经跟老板请好假了,只请一周。老板也在网上朋友圈里给我筹了点钱。我回去把我父亲安顿好就过来,我弟弟妹妹在那边可以照顾我父亲。”
“等回来后,我托托我老公,看能不能给你找一份好工作,薪水高一点的。”
“姐,你放心,我已经有打算了。今年过完,明年我去另一家公司,有个朋友做的生意很大,让我去做库管,薪水丰厚。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在深圳吗?”
“当然,就在南山,我不会离开深圳的,也不会离开你的。你就是我的亲人,再生父母。我要一辈子对你好。”阿辉说完,擦了擦泪痕,半跪在马莉面前,仰望着她。那样子就像一个仰望圣母的信徒。
那副画面一直在马莉的脑海里忘不掉,她后来忘记许多事,却始终忘不了这一幕。
8
年关已过,春天到了,春天又走了。五月,天热起来,深圳总是比全国大部分地方提前进入夏季。
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阿辉了。
从美国一回来,马莉就去了塞纳河畔,阿辉不在。她给他打电话,电话告知“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过期”。 马莉心想,一定是他父亲生病花太多的钱,他没有及时付费了。她给那个号码充了100元话费,却还是打不通。
“难道他遇到什么问题了吗?他的父亲怎样了呢?他还在老家吗?他一定非常痛苦吧?”
马莉天天去塞纳河畔,期望阿辉能突然出现,告诉她一切。
她也不好意思问里面的服务生。给她端盘子的换了一个小男孩,看上去比阿辉还年轻,估计不到20岁。
终于有一天,她憋不住,叫住那个小男孩,问他,知不知道阿辉去哪儿了。
那小男孩说,他不认识阿辉,他刚来几个月。不过听人说过有这么个人。
“是吗?那他去哪儿,你知道吗?你的同事知道吗?”
“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小男孩笑道,“听说他本事很大,认识了一个有钱大妈,无条件提供他经济援助。”
那小男孩吐吐舌头,露出蛮羡慕的神情。
咖啡差点泼出来,马莉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双手捧着杯子,手却抖得厉害,幸好那小男孩去别处了。
天呐,天呐。
马莉觉得大地都在摇晃。
她挣扎着,找店里的老板,老板不在。
直到第三天,她才见到老板。老板说阿辉早辞工不干了。
“他家里出事了吗?”
“出什么事?”
“他父亲得了肺癌。”
“这个没听说。”
马莉变成了一块石头,僵住了。
马莉不甘心,她又疾步走到那家破落的小咖啡店。小咖啡店已经没了,那儿夷为平地,堆了一堆乱石。
怎么才短短的一个多月,一切都变了呢?马莉彻底糊涂了。这个地方,她和阿辉每周二常常相会的地方,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就在她不在深圳的一个多月,谁改变了这一切?
“我不会离开深圳的,也不会离开你。你就是我的亲人,再生父母。我要一辈子对你好。”阿辉的话犹在耳边,他曾半跪在她面前,仰望着她,像仰望圣母。
她在茫茫人海里结识的这个人,她与他有肌肤之亲,他就像是她身体里长出来的人,怎么突然间人间蒸发无影无踪呢?
马莉身体状况很不好,华韬给她请了个保姆。那20万是马莉的私房钱,华韬还不知道。过去,请保姆马莉总是不愿意,她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也不喜欢看着别人劳动,而她没事可做。现在,她没有办法了,因为她记忆力变得很坏,烧饭不记得关火,自来水蔓延一地,才发现龙头没关。她已经不去塞纳河畔了,去那儿,她会变得狂躁。
有一天,她在家里,保姆喊她喝刚煲好的天麻山药乳鸽汤。
马莉将乳鸽捞起来,用盘子装上递给保姆。她不吃肉类,每次煲好都这样。
保姆道了谢,捧着小盘吃了,一边吃,一边望着沙發前的画像说,“小姐,这幅画好漂亮啊。”
“你猜她是谁?”
“看不出。我不认识几个明星。”
“不是明星,仔细看。”
“哦,哦,我瞧出来了。”保姆又望了马莉一眼,不敢确认似的。“神啊,谁能认得出哦!”
可是,有一个人曾经一眼就认出的。那个人称这幅画中人是圣母玛利亚。
那个人去哪儿了呢?马莉头又痛起来。
9
又是9月。
佳和超市门口照例熙熙攘攘。那个扁平邋遢的女人还在那里。有些人会消失,有些人却永远像个钉子一样锥在那里。
那女人现在很稀罕地没有躺下,她坐在肮脏的白色泡沫垫上,精神很好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脸上有一种无所畏惧的表情,与整个世界作对抗衡的表情,一副谁也奈何不了的表情。
有一次,阿辉还在的时候,他俩一起经过那女人身边。马莉随手丢进去一枚硬币。
阿辉瞅着那女人说,如果我像她那样,你也会丢一枚硬币给我吧?你会带我回家吗?你一定会看不起我吧?
马莉说,胡说,你怎么会像她那样?她没有劳动能力,所以乞讨,而你好好的呀,一直很努力上进啊。
“可是,我怎么上进也不会变成你们这样的人。我和你——你们隔着十万八千里。有劳动能力又怎样?你以为这个世界劳动能致富吗?”阿辉当时说这话时,语气里有一丝仇恨,好像马莉突然变成他的敌人似的。马莉当时并没有多想,她把他的不满啊,闹情绪啊,都看成孩子气。
现在,不知为什么,看到那脏女人,阿辉仇恨的表情突然一闪而过。他和这个女人的神情此刻仿佛非常相像,他们像一对孪生兄妹。马莉没来由地震动了一下。她突然意识到,原来,阿辉是恨她的,他那么贪婪地占有她强暴她,不是爱,其实是恨,是恨呐!
马莉站立不稳,赶紧掏出一粒药丸。
这一带最近有些传闻,说有个智力有问题的富婆被人骗了。大家口口相传互相提醒着别上坏人的当。据说,这个最富裕的城区周围集中了许多骗子。良家寂寞妇女是骗子首选目标。
马莉并没有听到这个传闻,她只是看到这个脏女人,被她那瞬间仇恨的表情惊到了。她正打算去一个地方。不久前,她在康复中心结识了一个传播福音的大姐,那女的总会过来给病人们发一种印制粗糙的小册子。她对马莉说,“来吧,你加入我们吧,一切的苦难,主会给你解决。上帝不会抛弃任何人。”那个教会姐姐还放了一首歌给她听。歌曲韵律安静,犹如一条清澈的溪水,带着花瓣的芬芳,从马莉的心坎漫过。
歌声让马莉流下了眼泪。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马莉突然收到一条蹊跷的短信,短信里只有一句话,“圣母,您好。”那个号码,她打过去是一片忙音。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