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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春节

2017-05-31姜燕鸣

清明 2017年3期
关键词:文子海涛母亲

姜燕鸣

虎年的腊月三十,天出奇的阴冷,我在店里缩着身子来回跺脚的时候,被丽都印象的老板文子衿看见了,他喊了句:“开空调呀。”我撇了下嘴说:“衣服没卖出一件,还开得起空调?” 文子衿笑了笑,就走过去了。

到中午,我正准备泡碗方便面对付了事,不想丽都印象的小姐捧着个饭盒进来了,说是老板吩咐的。我正饥寒交迫,接过饭盒就犹如生起一盆炭火,身上倏地热了。揣着这份感动一直挨到下午四点,街上早已冷清,见丽都印象关门,就想出去打声招呼。谁知文子衿倒过来了,身后跟着他漂亮的女朋友莉莎。

“还守着不回家?”又是老板的口气。

“在等个电话。”我答应着,正想谢谢中午的盒饭,见莉莎在扯文子衿的衣袖,只得打住了。

“那好吧,过年见!”文子衿朝我点了下头。

我回应了一句,望着莉莎挽着他上了宝马车,心里不觉一阵空落,好像那车子把一点人气都带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赶着回家忙年飯,连对面超市都少有人光顾,谁还会到服装店里来呢?但我宁愿在这空耗着,也不想回去过年。我已有两个多月没回母亲那了。母亲一直把我和余建设的婚姻当作最得意的事情,我俩唯一的女儿希佳,更是母亲的希望。她怎么能接受我和余建设即将离婚的现实呢?但大年三十是家家户户吃团圆饭的日子,我无论如何要面对母亲了。

我说等电话倒是真的。早上出门前就给希佳打了招呼,要她早点去外婆那帮忙。听希佳说她有事,我当时就烦了:“放了假也不见你的人影,说是去找实习单位,天知道你是做什么!今天是年三十,你无论如何也给我待在家里!”希佳却说有位朋友今天要约她吃饭,不能不去。哪有大年三十还会朋友的?希佳见我疑惑,便嘻嘻一笑:“妈,你别老八股了,没什么事,你放心好了。”我皱眉说:“你怎么能叫我放心?”希佳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妈,你太老派,怪不得我爸会移情别恋呢。”这一下又戳到我心尖上。希佳一看我变了脸色,连忙搂起我的脖子说:“好,好,算我说错了,我早点去外婆家,行了吧?”我点了一下希佳的额头:“你每次都答应得好,转过身就忘了。记着,最迟四点钟去。到时给我回个话,好让人放心。”希佳仰望天花板答应着:“知道——”等转过身,又咕哝一句,“真到更年期了。”

此时已过四点半,希佳一直没来电话,我就开始着急,给希佳打手机,半天没人接听。心里忐忑不安,又拨了一次,响了六声,对方才无精打采地回答:“妈,我还有点事……我知道去外婆家。”

我愣在那里,此时希佳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想抓也抓不住了。心里烦闷,听到外面一阵阵拉卷闸门的声音,也像在逼迫人。便叹一口气,起身收拾铺面,关灯拉闸,提上中午在超市买的苹果和汤圆,招手叫的士。

母亲家离我的服装店有四站路的距离,的士拐了几个弯就到了。上楼的时候,心里一团乱麻,想象这个除夕夜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母亲在了解真相后绝望哭泣,然后在泪水的浸泡中迎来兔年。

站在门口掏钥匙时,见门上贴了大红福字,两旁的春联写着:柳色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横批是如意吉祥。受喜庆的气氛感染,心情不觉平复了些。

母亲正在桌上摆盘子,见我进来便叫道:“大老板回来了,等你帮忙可要喝西北风啰。”

母亲新烫了发,客厅也装饰得花团锦簇,很有点过年的味道。这是母亲的拿手好戏,面子上的事她绝对做得无可挑剔。换鞋时,见有双男式皮鞋摆在鞋柜里,正要问,母亲倒先说了:“建设早就来了,帮我做了好几个菜呢,你看这红烧蹄髈、松鼠鳜鱼,还有全家福……”

我心里发毛,不等母亲说完,就直接进了厨房,见余建设正煞有介事地忙着,忍不住挖苦道:“哟,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从法律上讲,我们还是夫妻呢。”余建设忙着手上的事,也不正眼看我。

“你好意思!”

“我是为你着想,你难道不想让你妈过个好年?”

“那又怎么样?她总会知道的。”

“别任性了,你妈好面子的个性你还不清楚?”

“关你什么事?你去她那里呀,人家正要你去团圆哩……”

“和谁团圆呀?”母亲走了进来。

两人顿时缄了口。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把话岔到一边:“建设,快忙完了吧?”

“快了,就剩两个菜了。”

“怎么希佳还不回来呢?这丫头越来越野了。”母亲很少这样说她的外孙女,不禁让人觉得她借此在发泄什么。

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似乎谁也打破不了这个僵局,唯有等希佳回来。我忍不住又拨希佳的手机,响了两声,对方却挂断了,心里的火一下冒了起来,正要发作,门铃响了。母亲转忧为喜,迈着碎步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除了余希佳,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外婆,这是我的朋友王国全。”希佳挽着男人的手说。

操着江浙普通话的王国全微微鞠躬道:“祝您新年好!”说着将手上的鲜花递给一脸愕然的母亲。

“谢谢,快进来吧。”母亲嘴上回应着,一面睃着眼神问我,上个月才来过一个研究生,怎么转眼又换了一位?

我也惊呆了,没想到希佳这么任性,跟家里不打声招呼就把人带了回来,而且对方几乎跟余建设差不多的年纪。瞧希佳跟他随便的样子,似乎关系已到了相当的程度。莫非是生米煮成熟饭,来逼迫我们答应?

我心里一烦,就没理会王国全毕恭毕敬的招呼。希佳见我脸色变了,忙介绍说:“国全可是小有成就的民营企业家,明年我实习,就准备去他们公司。”我没反应,看人不顺眼什么都不顺眼了,心想这企业家也够大方的,大年三十来女朋友家做客就买一束鲜花。

还是余建设出来打圆场:“请坐,请坐,来了就是客,家里人少,正愁不热闹呢。”他这话说得不亲不疏,很得体,也给我提了个醒。我见他完全是一家之主的派头,又好气又好笑,只得示意一旁还愣着的母亲入座。

一家人的团圆饭就算开始了。

余建设先给岳母敬了酒,说了些祝福的话。接着希佳又给外婆敬酒,说外婆越来越年轻了,上次到她们学校去,同学们还以为是她的妈呢。这句话母亲最受用,脸上已笑得一朵花似的。王国全也跟大家一一敬酒,气氛更加活络了。我没有迎合余建设的敬酒,他讨了个没趣,转头跟王国全闲谈起来。

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都变了味。见希佳跟王国全坐在一起,就像是他的洋娃娃,一脸的单纯稚嫩,她哪是他的对手呢?对男人失望的我不免为希佳担忧。过完年,得跟希佳好好谈谈。

吃到七点半钟,希佳就坐不住了,说要出去参加一个派对。我制止她:“除夕夜都在家守岁,哪也不准去!”希佳却不理会:“我要去。都跟几个同学约好了。”见她这么不听话,我真的生气了:“你就在家陪陪外婆,看看春节联欢晚会行不行?”希佳把眼一翻:“妈,现在年轻人谁看联欢晚会呀?演来演去总是那几个人。”一时堵得没话说,希佳便趁机拉起王国全。我只得对着背影喊:“不要玩得太晚了。”

希佳走后,屋里一下沉闷了许多。我进厨房洗碗,过了一会儿,余建设进厨房搭讪道:“我约了几个朋友打牌,你去不去?”我冷冷道:“你去你的,我要陪我妈。”余建设讪讪的,站了一下说:“那我去了。”我也不理睬。听到余建设带门出去的声音,身体还是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我和余建设算是青梅竹马,那时母亲是第一机床厂文艺宣传队的队长,我五六岁时,就经常被母亲带到机床厂礼堂,看宣传队排练节目。也就是那时认识了年纪一般大的余建设。余建设是厂工会副主席余海涛的儿子,长相和性格却不像他父亲,是个调皮捣蛋的坏小子。有次宣传队演现代京剧《沙家浜》,来的人太多,很多人挤得没位子坐,只能站着看。余海涛不想搞特殊,让两个孩子在礼堂一侧的窗户台上站着,自己就忙去了。等大家正聚精会神地看《智斗》那场戏时,忽听啪的一下,我从窗台上掉下来,摔了个狗啃泥。礼堂里顿时被我的哭声搅乱了。余海涛得知是他儿子把我推下来后,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余建设拎了出去,接着大门外传来几声惨叫。余建设坏小子的名声就从此传开了。

那时就想,余建设怎么不像他文质彬彬的父亲呢?记忆中,余海涛是我所见过的男人中最英俊的一位。他负责宣传队这一块,只要我去看排练,十有八九会见到他。他总是和母亲站在礼堂的一边商量着什么。当我和余建设玩崩了,气鼓鼓地回到母亲身边,就感觉母亲和余叔叔一下子不自在起来,仿佛我的到来打破了某种默契似的。也奇怪,他俩说话并不多,却总爱站在一起。每当这个时候,就有不少人偷眼看他们俩,那眼神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妒忌。但我喜欢看他俩站在一起,说句实话,那就像美丽风景中的山和水,堪称绝配。

相比之下,父亲和母亲走在一起就让人大跌眼镜了。父亲个子瘦瘦高高的,一脸的老气横秋,不到四十岁头发就花白了。他总爱穿那件灰不溜秋的中山装,说话做事也像那身衣服一样死板,让人难以接受。亏他还当了那么多年的工会主席。在别人眼里,母亲和父亲确实不般配,虽不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两人的性格志趣到底是相距甚远。平时在家里,父母之间很少说话,好像有一堵墙横在他们中间似的。母亲一天到晚忙着宣传队,本来不会做饭的她,正好借此理由不回来。父亲自己不会做饭,就经常煮碗面条对付了事。长此以往,父亲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脸上却少见喜色。由此我也跟着遭了殃,一直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脸色就像失了水的泥土一样黄白。母亲却熟视无睹,似乎我不是她亲生的。更让人唏嘘的是,母亲一回到家里,就像个太上皇,大事小事都得由她说了算,家里户口本上的户主是母亲的名字,连我的姓也随了母亲姓柳。而父亲就如同一个附庸,一个房客。这种阴盛阳衰的环境当时还看不出对我造成什么影响,直到十年后,上高中的我顺从母亲重理轻文的意愿,本来我的文科是强项,却硬着头皮去读自己并不擅长的理科班,以致高考失利,错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等到我二十岁时,就与余建设处了对象。那时的余建设已经上了大学,而我只是个技校生,刚参加工作。此时的我还有些自卑,长得不漂亮,皮肤也黄黄的。这点像父亲。所以当矮墩墩的余建设走进家门时,我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相反觉得自己低人家一头。好在曾经的坏小子也变了许多,一到家里便帮着洗衣做饭,粗活累活抢着干,还时常买些礼品送给未来的丈母娘,把母亲喜得眉开眼笑。对矜持内向的我,他更像是一团火去融化一块冰,采取了攻心战略。我身材瘦长,他就把我比作模特。我嫌自己是单眼皮,他就说中野良子也是单眼皮。这些话不管是真是假,对此时颇不自信的我来说无疑是注入了一支强心剂,腰杆自然就直了。特别是厂里那些小姐妹听说我谈上了大学生,个个都羡慕死了。由此我的虚荣心也滋长起来,没考上大学,便把大学生余建设当作精神寄托吧。心情一好,整个人也漂亮起来,余建设讨好的话也成真的了。

母亲见事情进展顺利,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准备余建设大学一畢业就帮我们操办婚事。只是父亲对这件事一直比较冷淡。有一次,父亲好像说了一句余建设靠不住的话,母亲一听就火了:“建设知根知底,怎么靠不住?虽说小时候有点调皮,可人家现在是大学生,聪明能干,如意跟了他只会享福。哪像我?”一听到她后面的话,父亲就像被捏到短处似的,顿时噤了声。

等到一年之后,余建设大学毕业分配到物资局,母亲便紧锣密鼓地操办起婚事。那时余家没有房子,母亲二话没说,将自家的两间房腾出一间大的,让给我俩结婚,自己甘愿住进逼仄的小房里。不仅如此,她还拿出家里仅有的存款大肆进行装修,买最时髦的家具,让周围邻居少不了议论纷纷。母亲却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她燕子衔泥般来回奔忙,不见丝毫的疲倦,反而比以往更神采飞扬,就像她自己要出嫁似的。

不料,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开始为一点小事跟母亲争吵。记得那天吵架是因父亲的一句话。当时我正在和母亲商量办酒席的事,沉着脸看报的父亲突然冒出一句:“如意不能跟他结婚。那小子我信不过。”这话把母亲惹毛了。我没想到,父母竟失去理智,当着我的面互相揭底,骂出极端刻毒的话来。

“……你是何居心谁不清楚?让女儿成为你的遮羞布!”

“你是小人之心!我要走那一步早走了,还等到今天!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

“你走呀!我娶了你这样的女人,一辈子没吃过像样的饭菜。”

“你后悔了?要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瞎了眼!”

“我才瞎了眼呢,跟你这种人,害了我一辈子……”

父亲的脸色一下白了,嘴唇也抖动起来,他指着母亲,却说不出话。我一看不好,正想阻止母亲,父亲已头一歪,倒在地上。等喊人来把父亲送到医院,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母亲吓呆了,继而扑到父亲身上放声大哭:“……我要跟你一起去……是我害死了你啊……”那声音异常凄惨,引得周围的人都纷纷掉泪。我也在哭,但母亲的举动并没有感动我,反而觉得这像是一场表演。母亲对父亲的愧疚,不过是以彼此永远的解脱为前提的。难说在母亲心里,是否为父亲的死感到几分庆幸呢。

我在结婚前两个月死了父亲。在此之前,我从未和父亲单独谈过话,也没有感受过父亲的爱抚,顶多吃饭时他给我碗里夹过几回菜,带我去买过两次糖果。父亲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工作者,而对这个家庭,却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符号。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想着什么,甚至连父亲潜伏多年的心脏病,我和母亲都不得而知。

我洗好碗后,就来到客厅,母亲正在看赵本山的小品,笑得前仰后合。我一坐下,母亲便把果盒推到我面前,盯住我的脸。

“您看我干什么?”

“你怎么连头发都没去做一下?”母亲皱着眉头。

“太忙了。”

“再忙也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啊,何况明天初一,赶上你的生日。”

“一向没做生日,倒是忘了。”我起身准备去洗浴。

“我不会忘的。”母亲说。

“妈妈的受难日啊。”

“你记得就好。”

一会儿洗完澡出来,复又坐下,给母亲削了个苹果。

“你也吃一个,明年平平安安。”母亲说。

母女俩边吃苹果边看电视,一时母亲回过头来,问我:“我看建设走时不太高兴,你们俩怎么了?”

她到底是敏感的。我满腹的委屈堵在喉咙里,想对她说,一时又张不开口。能说什么呢?我和余建设,本就不是那种爱得死去活来而结合的一对,倒是萝卜配白菜,半斤对八两的将就型。好在婚后余建设真像母亲说的那样,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在单位闹得欢,把家里也整治得像模像样。不擅家务的我,也被周围的人戏谑为“憨人有憨福”。但是后来,余建设一当上处长,就犯了社会上一些男人同样的毛病,隔三岔五地不回家了。我也没有疑心,总以为他太忙了。直到去年,一个女人突然打来电话,说余建设把她玩够了,现在又缠上了另一个女人,要我跟她一起去找那家伙算账……我顿时蒙了。余建设回家虽少,人倒乖巧,遇事从不和我争吵,发的工资和奖金也都如数上交,有时在家,还帮着买买菜,做做家务,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直到那女人把她和余建设亲昵的照片寄过来,我才呆了。原来他装老实是为了麻痹人呀。竟然让我糊里糊涂地做了几年的弃妇,且至今还在继续。

能说给母亲听吗?这些话在除夕夜里说出来太让人晦气,何况触及到母亲的心尖。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于顺从母亲的意愿,要改变还有些难。所以在对待余建设的关系上,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虽然也有面子上的考虑,更重要的,还是怕母亲承受不了。

母亲还在继续看电视,但刚才的笑容已看不到了。

一时觉得客厅空荡荡的,如果没有那台春节晚会在制造气氛,不可想象和母亲如何能待下去。母女俩好像也在借此回避彼此的内心,寂寞弥漫在四周,赶都赶不走。突然觉得这一切才是母女俩的真实写照,一直是孤独的,却又用表面的热闹来极力掩饰自己。看来母亲真的需要一个老伴了。在父亲死后的二十年里,追求者不乏其人,但她一直没有再婚,照父母的感情来看,她实在没到要守身如玉、从一而终的地步啊。

这时,母亲站起身来,对我说:“如意,去给你父亲上炷香吧。”

来到里间的卧室,看到父亲遗像前的桌子上摆放着菜和水果,还有酒杯和筷子。母亲给父亲点了一炷香,对着遗像说:“老孙,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和如意给你敬香来了。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今天过年,我要敬你一杯。”

我点上香,面对满脸愁容的父亲,刚叫出一声:“爸……”鼻子一酸,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一时控制不住,说话也哽咽起来,“爸爸……我现在才明白,您当初为何反对我跟余建设结婚,我真该听您的话……”

哭了一通,心里好受些了,才发现母亲的脸死灰一般,木木地站在那里。我一惊,扶着她在床边坐下。

好久,母亲才吐出一句:“你和建设真的过不下去了? ”

我看了一眼忧愁的母亲,还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

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发泄出来:“他为了保住处长的位置,做出一副可怜相来求我,我原本想原谅他……可过了几个月,他突然说下身疼,疑是得了痔疮,要去看病。我觉得不对劲,便偷偷看了他从医院开回的针剂,竟是些依诺沙星之类的抗菌药,才知道他得的是性病……我以为他起码找个比我强的女人,可他竟然连那些烂女人也……您说,我还能跟这种下贱畜生过下去吗?”

母亲瞪大眼睛,好半天没有言语。突然,她像疯了一般,把我死劲往门外推:“你出去,你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随后就把门一关。我站在门口呆了片刻,听见屋里传来母亲的哭声,好像是在跟谁哭诉。是跟父亲吗?一听又不像。她分明在说:“把你的儿子好好管一管呀……如意要是离了婚,我也不想活了……”

我一下子蒙了,原来母亲是在跟我的公公余海涛打电话。猛然想起,我和余建設的婚姻就是母亲和公公两人撮合成的。他们的关系果不一般。怪不得余建设对我说:“你要跟我离婚,首先得过你母亲这一关。”

原来母亲真像父亲骂的那样,把女儿的婚事当作了她的遮羞布!联想到当初母亲和余海涛在一起时那脉脉含情的眼神,想到一生寂寞的父亲——那临死前的一幕,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父亲是不该那么早走的,如果他娶到一位爱他、关心他的女人,他是不会得病的。到这一刻,我才感受到父亲的悲惨。

母亲还在里面嘤嘤地哭诉,似乎早就忘了门外的我。可能母亲此时真的不再需要我了,甚至于觉得我碍事,给老情人打电话还得关在屋里。我感到恶心,再待下去只会跟母亲展开一场大战。而此时,晚会上正播放着一个反映伦理亲情的小品,真是讽刺啊。我把电视机一关,拎起皮包出了门。

街上行人寥寥,店铺早关了门。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寒风入骨,有一种自戕的痛快。在这个除夕夜,不论贫富贵贱,每个家庭都在团圆,享受亲情的温暖,唯有我,一个人孤独地游荡在空旷的大街上,满是凄凉。从小到大,我何尝有过几件顺心的事呢?没有幸福的家庭,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爱抚,考不上大学,下了岗,做生意亏本,老公爱上了别的女人,女儿频繁地更换男友……我还能企求什么?活得还有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只想有一个人在身边,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可又有谁愿意听呢?希佳现在一定玩得早已忘记了我这个妈,而我的妈此时正在和老情人互诉衷肠,那余建设就更不在话下了……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跟去世的父亲差不多,孤苦零丁,这就是命吗?

走着,走着,有个人忽地浮现在眼前。心不由得一跳。在这个除夕夜,我理应想起一些朋友和亲人,但此时此刻,唯独想起了他——那个没有多少交往的文子衿。

丽都印象搬到如意中老年服装店隔壁不过半年,彼此之间各忙各的事,很少有过交流,而且我对丽都还颇有微词。别的店开业,老板总会亲自上门打躬作揖,说些多多关照、到店里优惠的话,丽都印象却不一样。听说老板原是皇室婚纱摄影的首席,在全国还有些名气,不仅架子大,连人都是神神秘秘的,碰不着面。就连他家的营业小姐也目不斜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多少让人产生抵触,想他不是摆谱,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晦之处,越发勾起了人们的猜测。果不其然,陆续从周围的议论中得知那老板的一些事情。原来他在皇室摄影干得正红火的时候,老婆跟一个港商跑了,后来十岁的女儿又得了白血病,离他而去,他从此无心做事,一蹶不振。是几个朋友不忍其荒废下去,助他开了丽都。

我一向心软,听了这些,对丽都印象就不觉得那么别扭了。再看店里的装饰色调,虽说也是故弄玄虚的黑白之类,但那些挂在墙上的人物写真,却给人一种飘渺幽远的意境。摄影师对光线和色调的运用非常独特,给画面抹上了几分虚幻和神秘,效果绝对是一流的。我不禁暗暗佩服起那个人来。一直没拍过艺术照,不是不愿拍,主要是对自己的脸没有信心。看那些二三流的照相馆,不论美丑,照出来的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就越发不敢问津了。现在对丽都印象有了几分欣赏,那些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但为了拍几张照片,主动找上人家的门,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不想两个月后,丽都印象的老板文子衿突然走进了我的服装店。却不是拜访,而是来为一个客户挑选服装。

他穿件浅灰色休闲西服,头发短而弯曲,加之鼻子和下巴比一般人坚挺,看上去有几分像外国人。而举手投足间的那份帅气,更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我由此思忖,他这副模样怎么会让老婆跑了呢?

他似乎也觉察到别人在注意自己,等看好衣服,便走了过来。他微笑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郁悒之气,立时把我触动了。便觉得此人的外形和内心有点脱节,他似乎在刻意隐藏什么,眼睛却不那么听话。

“你这里衣服的品种蛮多呀,生意还好吗?”他的嗓音不错。

我侧过头应道:“一般吧。”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皱起眉头说:“服装店老板怎么把自己弄得老氣横秋的?谁来买你的衣服呀!过几天你到我那里去,我给你改装一下。”我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截了当,也不管对方是否承受得了。文子衿见我微笑着不吱声,一时找不出话来,站了一下,就准备出门,临走又回头说:“明天我有事,后天你来吧。”我朝他笑了笑。见过不少老板都爱如此,随口说着玩,不能太当真。

两天后,我正忙着,忽见丽都印象的营业小姐上门来了:“您今天有空吗?我们老板说要给您拍照。”

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好感油然而生,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来到丽都印象,被服务小姐引导进了化妆间,化妆师给我化了淡妆,马尾辫散成自然飘逸的披发,等定好妆后,又让我换上一件黑色吊带裙,外罩一条紫色丝绒披肩。再看镜子里的人,一时有些恍惚,那风姿绰约的女人就是自己?等被带进摄影室,没等文子衿开口,助手已忍不住了:“看看,按文老师的意图行事,没有不成凤凰的。”

我有些不自在,毕竟是第一次拍艺术照,特别是被文子衿长时间地注视着。他时不时走上前来摆摆我的头,动动我的手,弄得我心惊肉跳。随着文子衿的口中不断蹦出“很好”“太妙了”“美极了”之类的惊叹之词,我从恍恍惚惚中渐渐松弛下来。这样的赞美声可是第一次听到,我有些激动,觉得文子衿对我有一种知遇之恩,虽然只是几句赞美,我却犹如一朵瞬间绽开的花朵,放出异彩。

直到天黑,我才换好衣服出来,文子衿笑道:“感觉换了个人吧?”我正要道谢,忽见莉莎出现在化妆间门口。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睥睨着文子衿说:“柳大姐,一组照片拍了这么长时间,文哥可是在创记录呀。”

我知道她在撒气。为了控制文子衿,莉莎连班都不上了,整天来店里守着,也够难为她的。我抱歉道:“让文老师忙到现在,太不好意思了。正好吃饭时间到了,就到前面餐馆去坐坐吧?”

“不啦,饭菜已经送来了。”莉莎不冷不热地回绝了。

“那就改日吧。”我客气地告辞。

两天后,照片出来了。在一片啧啧声中,我也呆了,照片里风情万种的女人就是自己?那文子衿确实有点眼光呢。一股温热的东西悄悄流淌在心间,有点曼妙的滋味,很奇特。再见到文子衿时,双方只是会心一笑,又说不出话,像咫尺天涯的感觉。转而又想,文子衿大约只是为搞好邻里关系,或是做他分内的事,对谁都会这样尽心尽力。这样想着,渐渐平静下来。

随后的日子里,文子衿只要经过服装店,总会打个招呼,或是进来站一会儿,跟我聊上几句,建议穿哪种式样的衣服,发式如何匹配,等等。我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感觉到他的为人和品位,一种莫名的情愫悄然滋长,每天便怀着一份希冀,愿意见到对方,不见便觉得空落。午饭时,文子衿又叫人送来盒饭,小小的关怀,却易打动一颗饱受凄凉的心。

我倏地有股冲动,想给文子衿打个电话。再过两小时就是兔年,我的生日,要与一个想见的人待在一起。我找出手机号码,一时又犹豫着,没勇气拨通。这个时候给人家打电话,是否有些冒失?再说,人家只是关心你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就他这种职业的人来说,经历的漂亮女人不计其数,且他身边就有一位守着。你一个半老徐娘,还大人家两岁,以为别人会对你有好感,不是太可笑了吗?这样一想,又开始烦躁起来。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叹了口气,准备叫的士回家。这时手机铃响,抖着手打开,却是母亲的电话。

“你在哪里?”母亲显然是刚刚哭过。

“我在外面逛呢。”

“现在几点了,你还逛什么?”

“放心,我死不了。”

“大过年什么死不死的……我跟你公公婆婆商量好了,明天中午我们两家在福满楼包一桌,为你庆生,别忘了……”

听说要跟余家人一起,我的头就涨了起来。一切都不可避免,母亲一定跟公公商量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以此挽救我和余建设的婚姻。我心里一烦,不容母亲说完就挂断了。

手机又唱起了歌,我没理会。隔了几分钟,又响了起来,搅得人心烦意乱。看来跟母亲这场战争是避免不了了,索性拿起手机,刚说了句:“您倒底要怎么样?”对方却笑了起来,说年三十夜跟谁凶呀?不是母亲,是一个男声。正是我要找的文子衿。血液一下漫过了头顶,人也有些恍惚了。好像没拨通电话呀,怎么电话就来了?难道真的有心灵感应,彼此在同一时刻想到了对方?

“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我问。

“我想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他说。

“我一个人在逛街。”

“不会吧。”

“真的。你没听见有车辆声吗?”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说:“你到我家里来吧。”

我一时愣住,对方怎会提出这事?好像彼此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

“我……”

刚要说什么,文子衿又接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吃了你。”

“我想……你能不能出来,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终于吐词流利了。

他停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吧。你在哪?我过来。”

两人在江滩的上岛酒吧门口碰了面。本以为人少,进去一看,已有五六对青年男女在里面。彼时夜幕下的江面静得像羞涩的少女,風却有几分凛冽,像逞强的毛头小伙子,吹得脸刺刺地痛。硬着头皮走进去,坐定之后,文子衿看了看表,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我们俩要一起迎来兔年了。”

文子衿要了两杯白兰地。喝了几口酒,身上不觉就热了,本想好好对他倒一下苦水,可是在烛光融融、歌声袅袅之中,心情竟渐渐有所缓和。等文子衿问起为何一人在大街上闲逛时,也就含含糊糊地岔开了。

俩人说了会儿闲话,本想冲淡彼此之间的猜测,但不知为什么,一坐久了,心里的疑问便像虫子似的爬来爬去,搅得人不得安宁,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没跟莉莎在一起?”文子衿顿了一下,心不在焉道:“她有她的家,我有我的家。每年三十夜我都要守着女儿。”我一怔,才知他在怀念逝去的女儿,我却在这个时候把人家叫出来,也太冒失了,便抱歉道:“对不起,我忘了这事。”文子衿说:“没什么,我已跟她说了半天的话。”这一下,又触到我的心口上,想起刚才在父亲像前的情景,不觉眼眶红了。

“你怎么啦?”

“没什么。”

文子衿没想到我会因此而动容。他怔怔地望着我,像个纯情的小男生。此时的我,被他的目光熨烫得一阵发热,一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刚才想到他,也是同病相怜哪。想想人家,妻子跑了,女儿没了,痛苦比自己更甚十分,却一点没表露出来,反而总在关心我,不免生出几分羞愧。

如此这般,也得做出朋友的姿态,便大姐似的关心道:“今年会结婚吧?”

文子衿听了,低了一下头,笑问:“你想当我的媒人?”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还在说:“莉莎等着呢,也不小了,你应该……”

“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文子衿打断我,“就像你不想对我说你的事情一样。我刚刚找到一点美好的感觉,你别把它赶跑了。看看,这里过年的气氛多好,马上就到兔年了,我们应当好好地享受虎年的最后时刻,别自寻烦恼了。”

几十分钟一晃而过,吧台上方悬挂的电视机里,春节晚会的主持人开始念起兔年的倒计时:“十、九、八、七、六……”而窗外的江面上,已响起隆隆的礼花,霎时间,天空接二连三地撑起五彩缤纷的花伞,美得让人眩目。当主持人报到“三、二、一”时,全场一片欢声:“新年好——”

吧台前已簇拥了好多人,在相互碰杯。

我忍不住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文子衿一听,马上说:“早告诉我,给你买生日礼物啊。”我说:“从不过生日,这已经很好了。”文子衿忍不住拉起了我:“起来,我们要庆祝一下。”我被他带到人群里,激情让人有些眩晕,好久没这样的感觉了。

“大家新年好!今天是柳如意女士的生日,祝她生日快乐!”他向在场的人大声说。

“生日快乐!”“新年好!”在场的人与我们一一碰杯,彼此间都像是朋友。

酒吧老板特地赠送了两杯红葡萄酒,敬我道:“生日快乐!兔年大吉!”

付了酒费,我俩在此起彼伏的祝福声中走了出来。彼时礼花还在天上,我俩的手机也不时地响起,各自忙着回复祝愿的话。等渐渐安静下来,已是凌晨时分了。

被烟火渲染过的夜空复归寂静,又让人产生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我一直没有接到希佳和余建设的电话,也没有给母亲去一个电话,跟我最有关系的三个人,此时天各一方,我却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迎来了兔年生日。此刻,文子衿的举动让人有几分不舒服。接电话时,他不时走到离我较远的地方,脸上流露出暧昧的神情。我猜测一定是女人打来的。除了莉莎,他还有别的女人?怪不得莉莎把他看得那么紧。不觉有些失望,这文子衿比余建设也好不了多少。文子衿见我有些闷闷不乐,便过来拍了下我的肩膀:“寿星,大年初一高兴点嘛。”我扭过头说:“我没你那么多高兴的事!”文子衿愣了一下,宽慰说:“什么事都要往好处想。我当初那么难,不也过来了吗?我看你是剪不断,理还乱哪!”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我能剪断婚姻,还能剪断父母吗?嘴上却没说出口。

俩人沿着江边又默默走了一段,夜色笼罩之下,寒气越来越重了。我感到有些冷,憋了半天还是说:“我们回去吧。”文子衿迟疑了一下道:“好吧,我送你。”

文子衿把他的宝马车开了过来。

车上,俩人一时无话,仿佛一曲美妙的音乐戛然而止,有点意犹未尽。我虽对文子衿的电话有点耿耿于怀,但跟他在一起很愉快,作为朋友还是不错的。这么想,内心又缓和了些。路过母亲家时,我没让他停下,文子衿也由得我的意思一直开着,似乎就想这样一路开下去……车转了几个弯,开到一个僻静之处,突然停下了。我看了一下黑黢黢的夜色,正要问什么,不料文子衿一下抓住我的手臂,没等我反应过来,一股潮湿的温热已传达到嘴唇。我被那舌尖撩得天晕地转,身体一软,就被他抱到后座上。我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那股男人气息直扑上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正抵着下体,对方的手也在试图解开我的衣服……倏地感到不舒服,虽渴望得到男人的爱抚,特别是被余建设抛弃之后,我更有一种报复之心,想让自己彻底地忘掉他,但此刻,那个硬物无疑破坏了兴致。就算对文子衿有好感,也没到这么快就接受它的地步,何况是这样的日子。

“不,别这样……”我使劲推开了他。文子衿的手松了,停了一下,回到位子上。我起身拢了拢头发,听到文子衿在前面说了句对不起,便发动起车子。

我挨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对所有女人都这样吗?”

“不是的。”他应一句,“也许你不相信,我妻子走了以后,我就对女人失望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可能以为,像今天这种情况,是找你来发泄的。”

我含糊道:“哪会呢?你有女人的。”

“莉莎吗?不适合。”

“为什么?”

“太功利,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我已领教了前妻,不能再接受第二个……”

原来,今晚莉莎要他去她家吃年饭,他没答应,两人不欢而散。他本在徘徊间,莉莎却没能理解他的心,逼得太紧了。他的沧桑让人误以为是他的成熟,却忽视了他脆弱的另一面。

“你跟她不一样,第一次见到你,就有种亲切感……所以,不要拿我当坏人。”

我没作声,心倒是一热。

默默行了一段,就到了我家的那条街上。车停下了,我打开车门,不自觉地道一句:“要不坐会儿吧?”

“不了,太晚了,改天吧。”

文子衿挥了挥手,将车子开走了。

我呆了一下,惆怅便像路边惨白的灯影笼罩在四周,过了几分钟,才慢慢向居住的楼房走去。还没到近前,就看见家里亮着灯光。一定是余建设把那些狐朋狗友弄到家里来了,他以为我不会回来了呢。事情败露后,余建设已很少回家,尽量避免和我发生正面冲突。希佳住在学校,平时家里就我一个人。在独自疗伤的过程中,我也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一点和父亲颇相似。不知为何,近来常常会联想到父亲。

走到门口,已经听到里面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心里一烦,开门的动静难免就有些大。呛人的烟臭扑面而来,弥漫的烟气中,有两个人横倒在沙发上,屋里一片狼籍,牌桌上的几个人全都仓皇地望着我,过了几秒钟,才仿佛醒过来似的,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嫂子回来了!”

我勉强答应了一声。余建设也不知趣,喷着酒气过来拉我:“来,来,陪我玩几圈。”我一把甩开他,冷着脸说:“我要睡觉!”便进了卧室,反手把门关上。

不想余建设推门进来,冷笑说:“你平时对我发发怨气倒也罢了,今天大过年的,你凭什么不顾场合给人难堪?说我跟别的女人好,就不想你处处与我作对,我想回来也没那份心呢!”见我不理,他便赌气出去,示意大家继续进行。

短暂的静寂之后,门外又响起哗哗的麻将声。我倒在床上,眼皮开始打架,但门外的噪声一阵阵地扰来,辗转反侧中,脑袋难受得似要炸开。我对余建设的痛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没提一句我的生日,只记得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可除了怨怼,还能怎样呢?余建设早就摸透了我,事情一败露,先是假装忏悔,等我心一软,又故伎重演。到我再要闹时,他就干脆一走了之。他知道我跟母亲一样要面子,再闹也是关起家门,不会闹到他的单位去。而我就真的上了余建设的当,跟他慢慢耗着,耗了近二十年,前半生就这样废了。由此又恨起自己来,一直优柔寡斷下不了狠心。该断不断,反受其乱呀。愤恨之下,觉得今晚真是不该回这个家,就该跟文子衿在一起,为什么不呢?

麻将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也迷糊地睡去。等醒来时,已过九点。那些人早走了,余建设也不知去向,他肯定知道留下来没好果子吃,便溜之大吉。我把客厅的窗子打开,淡白的阳光和着清凉的空气一下扑了进来,暖意虽微,却是新鲜的。我喜欢在冬天的太阳下晒着,当我被阳光抚摸的时候,就像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感觉。是啊,今天是好日子,多年前的这一天,就是被母亲抱着的,真想再回到那一刻。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祝福声,感染着四周,也在逼迫着人。

大年初一是给长辈拜年的日子。按常规,我和余建设还有夫妻关系,自然要给公公婆婆拜年,当然也要给母亲拜年。公公婆婆对我还不错,我也一直对他们很孝敬。特别是公公余海涛,我早就把他当作父亲一样,以弥补自己心中永远的缺憾。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复返了。母亲和公公决定到福满楼办酒可谓用心良苦,省了彼此之间的尴尬,还能拉近两家的关系。他们以为在酒桌上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呢。我不禁冷笑了一声。到昨晚,才知道和颜悦色的公公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造成我一家不幸的罪魁祸首。因为他的存在,我父母本不牢固的婚姻名存实亡,并导致了父亲的惨死。想到这里,我不禁怒火中烧,今天不是要去福满楼吗?正好,是该给那家人一点颜色看看了,让他们也尝尝报复的滋味。

我把客厅清理了一遍,然后进了淋浴房。闭上眼,让热水在身上恣意地冲刷。生活并非那么糟糕,起码现在可以什么也不想。

电话响了,是余建设打来的。

“睡得好吗?”

“托你的福了。”

“今天你去不去?”

“还用说吗?”

“……”

那份干脆来得不同寻常。余建设此时不会听不出来。

我穿好衣服,让头发自然地散开,就像照相时那样。大衣肯定是那件玫红的,这是每年初一必穿的衣服。略作修饰,再抹上口红,人一下有了几分妖娆。

我把手机放进大衣的内口袋里,两手空空地出了门。要在往年,必定拎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现在倒好,省心省力又省钱,一身的轻松。不断有人拎着礼物从身边经过,脸上满是过年的笑容。那一刻,我还是感到了几分不自在。习惯不是一下能根除掉的,当然也向往大多数人一样的生活。

到福满楼已是十二点多,我被迎宾小姐引进一个包间。里面的人本来没什么动静,一见我来了,马上像开了锅似的热闹起来。

公公眉开眼笑地喊:“如意,就等你来了!”

婆婆在向我招手:“如意,快来跟我坐。”

小姑子连忙帮我脱下大衣:“嫂子,我给你买了生日蛋糕呢。”

坐下后,这才扫了一眼周围,公公坐在上首,左右是婆婆、希佳、余建设、小姑子一家三口。我坐在婆婆和余建设中间。

母亲没有来。

余建设见我的神色不对劲,忙把他座位上的茶杯递给我。我没有理睬,只是冷眼对着神色倦怠的希佳。希佳看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那意思分明是在可怜我,你还来做什么?有这个必要吗?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这又是母亲下的圈套,母亲不来,就成了余建设一家人的团圆饭了。这不是乖乖地让他们称心如意了吗?

公公正在和婆婆小声说着什么,那份融洽一下子刺激了我。对公婆之间的感情,我本不太在意,平时看他们平平和和的,虽不十分恩爱,也未见有过吵闹。婆婆话语不多,做事却有条有理,干净利落,家里总是一尘不染的,对公公的照顾也是细致入微。公公摊上这样的老婆应该是有福的。可他竟然吃着碗里的,候着锅里的,跟我母亲不清不白,这就令人无法容忍了。

菜上桌了。余建设拿起酒瓶要给我倒酒,我却移开了。余建设有点难堪,明知道我是带着气来的,他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闹剧如何开场。

自然,我该发话了。

“我妈怎么不来?不是说好两家人在一起吃吗?”我觉得再坐下去已经很难受了。

“哦,你妈打电话来,说她不舒服,不能来了。”公公连忙解释。

“那我去看看。哪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公公一看我要走,忙说:“不用了,你妈说她不来了,你现在去也不一定接得来呀。”

我一听这话,觉得不刺他一下是不行了,便冷着脸说:“爷爷(我已经改了称呼),您和我妈是几十年的同事,我和余建设的婚姻也是你们俩一手促成的,看来你俩的关系确实不错。在这个时候,我妈为了保全我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还想要我继续充当弃妇的角色来成全你们余家的团圆,不惜在大年初一独自在家承受寂寞。可是您呢,刚才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是让人寒心吗?”

公公余海涛的脸色顿时由红转白,他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在这个时候质问他,等他反应过来,我已拿过大衣拂袖而去。他正要说什么,希佳突然哇的一声,捂着嘴往外跑。这下把她的奶奶吓坏了:“这是怎么了?刚吃了两口就要吐……”

我没有理会背后的动静,一出酒店大门就打了的士直奔母亲家。等到了地方,脚步却慢了下来。走到门口,迟迟没有掏出钥匙。这是我进了四十年的家门,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可是今天,我真不想走进去。连门上的福字,也觉得刺眼了。这福字年年贴,可我一家又有谁是有福的呢?不仅没福,晦事还年年不断。虽然如此,我还是得走进去。再怎么怨恨母亲,毕竟是打碎骨头连着筋啊。

开了门,屋里却没一点动静。心一紧,忙打开卧室的门。母亲还躺在床上,见我进来,有气无力地问一句:“你没去福满楼?”

“去了,看你不在,又回来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天命难违呀。”

这一下,又勾起了我的伤痛,站在那里,盯着一脸憔悴的母亲,冷笑一声:“你就这么在意我和余建设的关系?真的是为我好吗?我看未必。只不过是拿我来实现你的一个夙愿罢了。”

母亲听得一怔,她仓皇地望着我,终于抵挡不住寒冷的目光,把头侧到一边。

“你在恨我,是不是?”

“是的。你毁了我一生,也毁了我父亲的一生。”我在发抖。

母亲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鄙夷地看了母亲一眼,此时,心里除了憎恨,激不起丝毫的母女情分。我想不到自己的心肠会冷硬似铁。

母亲抑制不住,呜呜地哭起来:“……你说我毁了你一生,可又是谁毁了我的一生……”她哭了半天,见我还像木头人一样站着,一点没被打动的意思,于是用祈求的口气对我说,“你坐下来行吗?我给你讲讲我和你父亲的那些往事。”

我只得坐了下来。

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父亲原是个孤儿,没读过多少书,是靠埋头苦干,从劳模一步一步提上来的。因平时寡言少语,又不修边幅,到了三十几岁提为工会主席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后来组织上决定给介绍一个。这下他终于开口了,鼓足勇气说自己看上了一个姑娘。

母亲后来被妇联主任找去谈话。妇联主任转弯抹角说工会孙主席喜欢上了她。母亲一听就急了,此时她与刚从部队转业的余海涛已有了朦胧的恋情,只是谁也没主动撞破那层窗户纸。妇联主任见她咬着牙不吭声,就说孙主席可是厂里的三把手,除了書记、厂长,就是工会主席了。这一下果然触到母亲的心尖上。原来母亲的爹在解放前是厂里的账房先生,公私合营后,一直在车间里做着杂活,“文革”期间,还被当作“四类分子”被人批斗过。有这样的成分,她再怎么能唱会跳,也进不了厂里的文艺宣传队。现在听妇联主任这么说,不由得想,余海涛也是工会干事,他要是提拔起来,不一样能让她进宣传队?于是就对妇联主任说了自己的想法。妇联主任没料到还有这一层关系,脑子一转,便说:“你可得想好,余海涛在工会做了几年的干事,人聪明又有才干,领导为什么没提他做主席?就因为他太傲气,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目无上级。领导怎么会喜欢这种人呢?孙主席就不同了,虽然文化浅点,但他听话,领导不提他提谁呢?”

母亲被说动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跟了孙福祥,对她一家就意味着翻身得解放。但还是没马上答应。毕竟孙福祥跟余海涛的形象差距太大,她一时接受不了。正在为难的时候,孙主席主动找来了,交给她一封信,上面只有两句话:我会对你好的。请你答应我吧。

那一夜,孙主席就在她家门外站着,一直等她的答复。后来被她父亲瞧见了,硬是把孙主席请进了家门。但母亲还是不松口,提出两个条件:第一,她不能离开自己的父亲,对方只能入赘;第二,婚后不论生男生女,都得随她姓。本以为这样会难住孙福祥,但没想到孤儿出身的孙福祥受党的教育多年,对这些事情看得很淡,心想毛主席的女儿还不跟他老人家一个姓呢。母亲和父亲的婚姻就这样谈成了。

母亲讲完后,疲软地歪在枕头上。我望着母亲,一时间觉得她老了许多。母亲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总是热情似火,浪漫如水,她怎么能跟古板陈旧的父亲过得好呢?她确实该跟余海涛在一起的。既然跟父亲过不好,就应该离婚,何苦和余海涛保持那样的关系,最后害了父亲呢?

母亲说:“我们那时不能离婚,一离婚什么都完了,又怕被人知道,为了长久地保持这种关系,唯有让子女联姻来维系这一切。”

我冷笑一声:“所以你不惜拿我的一生来成全你的好事。”

母亲说:“你别把我们想得那么肮脏,我和余海涛是朋友,但彼此只是心灵上的慰藉,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是你父亲多心了。”

“你就没一点自责?”

“我只是对不起你。你和建设的事我也想通了,你想离就离吧。”

我忍住泪水,上前一把抱住母亲。母亲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哭了起来。那一刻,我才感受到开朗要强的母亲是那样的瘦小柔弱。她是应该有一个男人来呵护的。可惜余海涛的心里并不只有她,而她的心里却只有一个余海涛。这难道就是我们母女俩的宿命吗?

“妈,我去做饭吧。别人过年,我们也要过年呀。”

“是啊,你的生日,更要好好过。”

母女俩进了厨房,屋里一下又有了活气。我当主厨,母亲打下手,配合得很默契,也很愉快,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至少心里是这样想的。

但是,生活真的能这样如愿吗?

母女俩刚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门铃就响了。等我一打开门,一脸苍白的希佳就趔趄着倒在沙发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希佳,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母亲的声音已经变了。

希佳好像没听见外婆的呼唤,她还是木然不语,间或嘴角抽动一下,露出几丝轻蔑的笑容。我心里一慌,不由得一下抱住了她。

“希佳,有什么事跟妈妈和外婆说,没有关系的。”

倒在我怀里的希佳仿佛痴呆了似的,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妈,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我大惊失色,早就预感到希佳要做出什么荒唐事,但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如同没有防备的人被突然的炸雷打蒙了,好半天,我才怔怔地问道:“是谁?”

希佳被这一问,自己也糊涂了,她一时难以判定,便支支吾吾道:“可能是王国全……但王国全不认账,还说我骗了他……”

一提到王国全,我的气就来了,一把推开她,抖着手指骂道:“你真混呀……怎么看上了这种人!”

希佳低下头说:“我想毕业以后进他的公司,只有用这种方式。我以為他会对我好,可他竟然……”

一想到昨晚希佳在王国全身边那副轻佻的样子,我便气得直颤,没等希佳说完,就扬手一巴掌,几乎将希佳掀倒在地。希佳捂着脸,我已气急败坏,又扬起手向她打来。希佳见我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腾一下站了起来,抖着嘴唇喊道:“你打我?你就不想想你自己,这一年来几时关心过我?你和爸爸这种要死不活的婚姻早就让我受够了!正是因为你们,我已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爱情,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对待男人。如果做错了的话,就是因为你们害了我……”

我怔了一下,扬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哀叫一声:“报应啊——”

一旁呆立的母亲再也承受不住,一头倒了下去。

“妈——”

“外婆——”

那一刻的母女俩,真感到天要塌下来了。

等母亲缓过气来,余海涛已坐在她的床边。母亲看看他,鼻子一酸,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了,出了事总得想办法解决。你刚才急火攻心,害得如意忙乎了半天,到现在还饿着呢。”余海涛心平气和地劝导半天,好不容易让母亲止住了哭声。

“你怎么来了?”她问。

“是希佳打电话叫我的。建设本来要来,可是如意不答应。”他瞥了一下红肿着眼坐在一旁的我。

我见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又碍着我在跟前,便站起身说:“我去看一下希佳。”

走进另一间房,希佳正仰着脸倒在床上,脸上还残留着几个乌红的指印。

“外婆好些了吗?”见我点头,她便背过身去。

我又一阵难受,女儿受了这么大的伤害,我却一味责打,除了给女儿增加痛苦,还会有什么好处?我也太糊涂了。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教,母之过。希佳不好,人家首先会说是我做母亲的失败呀。

我在床边坐下,叹口气说:“希佳,刚才妈妈把你打疼了吧?”希佳背着身说:“没有。我是该打。你不打我,我还恨不得自己撞墙呢。”我拍着她的肩膀:“别说傻话了,人一生哪有不做错事的呢?吃一堑长一智呀。”希佳又哭了起来:“妈,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早听说王国全的女友离他而去,就因为他自私又吝啬,可我还是被他所谓的事业心蒙住了眼睛……”

我听了这话,想着昨晚王国全来家里的情景,心里越发痛恨,不由得抱住希佳,就像母鸡护住受伤的小鸡一样。可我代替不了希佳,成长中的痛苦是必经的过程,只有她独自承受。但愿女儿能从这次教训中成熟起来。当然,不仅仅是女儿,自己到这把年纪不也才明白过来吗?就在刚才,当希佳把外婆晕倒的事告诉她爷爷时,我还责怪了希佳。可一看到公公进门时那副慌张的样子,我才突然理解了母亲的感情,甚至于有些羡慕她。母亲和公公的年轻时代,生活清苦,思想正统,却拥有纯真美好的感情。这份感情让彼此一直坚守着那份心灵的相知与相伴,就像陈酿的酒一样,日久弥醇。希佳呢?她们这代人生在物质繁荣的今天,却思想浮浅,精神空虚,唯有靠享乐来填补这一切。这是她的悲哀,更是现代人的悲哀啊。

希佳也在想她爷爷刚才的举动,虽然她才二十岁,情感的经历却已让她早熟。她对我说,本不相信一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落泪,但她今天看到了。因此跟我一样,受到不小的震撼。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男女之间只要有了性就会生出感情,所以在彼此没有真正达到两情相悦的时候,已经匆忙地把爱做完了。性应该是爱情到达顶点时才该有的结果,她却坐着直升飞机到达虚幻的山顶,而不知道那山本是空心的,没有坚实的爱的累积,自然是要倒塌的。这个道理到今天才明白,竟然是因为爷爷和外婆,她感慨不已。

“妈,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一切的。”她这样说。

“我也相信你会好的。”我抚摸着希佳的头,知道女儿已经完成了心灵的磨砺。

人一轻松下来,胃部便空虚发慌,一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这才意识到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一点东西。

我把两碗米酒汤圆端进母亲房里,见公公和母亲都眼眶红红的。我将碗递给他们,母亲没有接,要放在床头柜上。公公说:“趁热吃点吧,你一天都沒吃东西了。”听他这么说,母亲便乖乖地端起了碗。

我正要离开,被公公叫住了。

“如意,你也坐一下。”

我只得坐下了。

公公吃了两口,把碗放在一边,才缓缓说道:“如意,刚才你妈把你和建设的事对我说了。就我内心来说,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但是,我又不能容忍建设那样对你。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是他对不起你,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一下哽住了,母亲也在抹眼泪。

“姑娘,你跟他离吧,我不怪你。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的女儿,希佳永远是我的孙女……”他说不下去了。

我用手掩住脸,身体却在颤抖。

半晌,余海涛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好了,我要走了。你照顾好你妈,她这辈子也不容易,不能再受什么剌激了。”转头又对母亲说,“你好生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的。”

“您留下吃顿饭吧。”我忙挽留道。

“不了,今天是初一,家里人多,他们都等着我呢。”

希佳从隔壁房里奔过来,拉住她爷爷的手说:“不行,我不放您走!您还没在我外婆家吃过一回饭呢。”

她这话一出口,余海涛不觉愣住了,他把目光投向床上的母亲,似乎在等待她的指示。母亲说:“今天是如意的生日呢。”他听了连忙道:“是,是,要庆祝一下。”

当我把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来时,母亲也在希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余海涛上前给母亲搬过椅子,说道:“哎呀,肚子可真饿了。希佳,快给外婆盛饭。”

希佳说:“这哪行?爷爷第一次来吃饭,您还没跟外婆敬酒呢。”说得两位老人都不好意思起来。

我给二老各斟上一杯红葡萄酒,然后也给自己斟上。希佳倒了半杯椰奶,举起杯子向他俩敬道:“爷爷、外婆,我祝你们健康长寿!”余海涛与她碰杯说:“谢谢你,好孙女,什么事都会过去,你会找到幸福的!”希佳一听这话,眼眶又红了。

一时希佳又给我敬酒:“妈,我不再让您操心了,生日快乐!”我跟她碰杯道:“好姑娘,祝你幸福!”

停了一下,我又向二老举杯道:“爸爸、妈妈,我祝你们永远年轻!”

“如意,今天是你生日,祝你兔年大顺!”余海涛激动地说。

吃了几口菜,余海涛慢慢端起酒杯,对母亲轻声说了句:“凤如,我敬你!”

母亲好像还没回过神来,等余海涛的酒杯已经举到她面前,我又叫了一声,母亲才慌忙端起酒杯。两只拿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当酒杯相碰时,彼此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对方。这情景,让我恍惚又回到小时候看到的那一幕,眼神还在,里面流淌的东西还在,不同的是两鬓已经斑白……那一瞬,我几乎产生错觉,以为眼前这一幕是本该就有的,余海涛真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们一家。余海涛和母亲这一对夫妻,他们聊着当年的往事,不时会心地笑一下,彼此是多么地恩爱啊。

欢乐祥和的气氛很快进入了高潮,连余海涛也一改平时的持重,跟希佳没老没少地猜起拳来。逗得母亲也为希佳助威,让余海涛多喝了好几口酒。我看着他们微醺中有些忘乎所以的样子,不觉几分心酸。唯有祝愿这一幕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

陶醉之时,余海涛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沉浸在幻想中的我,从他接电话的惶惶神态中,冷不丁地惊醒过来。

“……你说舅爷来了……怎么……那好吧,我就回来……”

他收起手机,发觉刚才热烈的气氛陡然冷却了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令他越发地惶恐不安了。

“有什么事吗?”母亲终于问了一句。

“她哥哥来了,等着我呢。”他躲闪着母亲的目光。

“那你去吧。”母亲淡淡地说。

“那好,你们慢慢吃,我走了。”他踟蹰了一下,站起身。

希佳要起来,被我按住了。

屋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直到门关上,母亲才吐出一口气说:“别怪他,他也够难的。来,我们继续吃吧。这可是我们柳家兔年的第一顿饭呢。”

三个人又围着满桌的酒菜慢慢吃起来,谁也没有说话,彼此间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生怕触痛了对方。我看着身旁的母亲和女儿,心里又一阵发酸,这个家,真的就剩下三个受过伤的女人了?

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闷:“希佳,去把音响打开,过年总得有个过年的气氛嘛。”希佳起身说:“好呀,你们听什么?我去放。”我只得迎合着,点了母亲喜欢听的《红莓花儿开》。音乐一起,母亲便轻轻哼了起来。我知道母亲心里并不好受,不过是做给我和希佳看的。她哪里高兴得起来呢?对一个家庭来说,没有女人不行,没有男人更不行啊。目前的情形,就剩下余建设还跟这个家有点关系,但我又不想让他再来。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呀。那么,文子衿呢?不觉又想到了他。经历了一个晚上,彼此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步。他对我说出那些知己的话,应该是知道他的心了。如果邀请他到家里来做客,他应该是会来的。不管跟他有没有可能发展下去,起码让母亲现在好受一点。这么一想又激动起来,便要给他打个电话。等要拨号时,又重复起昨晚的一幕,来来回回地犹豫不决,让听歌的母亲都察觉了。

“你这是要给谁打电话?”

“一个朋友。”

“朋友……几时认识的?”

我看掩饰不过,只得提起文子衿这个人。母亲听完说:“我再不管你的事了,你自己把握好就行。”我故意说:“我知道。有你和公公做样板,我能不把握好吗?”母亲却摇了摇头:“不要学我,我就是后悔自己错过了人,一辈子受苦。你今后在感情上,一定要在意自己的内心,心里怎么想,就去怎么做,千万不要委曲求全。你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再输不起了。”

我答应着,吃了母亲的定心丸,心里就舒服多了。于是拿起手机,几下就拨通了。

“喂,谁呀?” 嘈杂中响起一个女声。

我以为打错了,赶紧挂断。重拨。

“喂——”还是那一位。

“我找文子衿……”心中已有些忐忑了。

对方便嗲声道:“文哥,怎么又是女的找你呀?再来一位我可不接了。”麻将声越来越近,听到有人接过手机在喊,喂。

我一下没了准心,便说了句:“新年好!”

文子衿听出是我的声音,也客气道:“哦,是你,新年好!”

这一来一去就显得生分起来,好像彼此并没经过昨晚的那一幕。

我问:“刚才不是莉莎?”

他答:“不是。我在朋友家里。”

又问:“是刚才那位吗?”

他答:“也不是。好多人。”

停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过年有时间吗?请你来我家做客。”

文子衿嘿嘿笑了两声:“可以呀……不过这几天都排满了……以后再找机会吧。”他婉言谢绝了。

“那好吧。”

收起电话,心里的那团火已骤然熄灭,只有淡淡的灰烬留给人几分燥热。怎么就说出口了呢?实在太不懂男人了。败在余建设的手下,现在又败在文子衿的手下。本来昨晚拒绝他时,是高过他的,现在一来,反倒让文子衿占了上风。他如此变化,可能还是昨晚伤了他的自尊。何况他不缺女人。想到这里,心里不免一阵悲凉。回想昨天的一切,又觉得文子衿对我不过是心血来潮而已。还会有更多的诱惑让他摇摆不定,左右都是芳草啊。可我却像傻子一样地上了心,自作多情地打起电话来。真是犯贱呀!一时懊恼不已。

洗好了碗的希佳回到客厅后,便缠着外婆讲宣传队里的那些故事。见母亲答应了,希佳便回头叫我:“妈,你又在想什么?快过来呀!”

我只得装作没事的样子,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母亲不愧是搞文艺的,讲起那些经历绘声绘色,就像在说评书似的。那副怡然之态感染了希佳,也感染了我。不觉沉浸下去,恍惚中又回到母親年轻的时候,自己也变成了婴孩,被暖融融的母爱环抱着。陶醉之中,又觉得三个女人的世界也能够营造出温馨的气氛,这个年也可以这样过,残缺总比无谓的痛苦要好。如此一想,好受多了。

手机又响了起来,不觉几分紧张,打开一看,果然是文子衿的号码。

“刚才人多不方便,想你可能在怨我,还是决定来看看你。”他解释了一下,便问了地址。

“你现在来?”心在怦怦直跳。

“给你过生日,不欢迎吗?”

“你不打牌了?”

“不打了,怕你跑了呢。”

血液又涌上脑际,有点把持不住,像坠入了一个梦境。

好不容易缓过神,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门铃就响了。赶去开门的时候,那手便止不住地发抖。

门口站着的却是余建设。屋里透出的光线把他稀疏的头顶照得亮闪闪的,连笑容也带上了几分油腻。

“妈好些了吗?我来给她拜个年。”说着已跨进屋来。我脸色煞白,站在楼梯口往下望。这家伙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呢?真是作孽呀,什么事都赶在一起。跟文子衿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反倒让余建设抓到把柄了。这可怎么办?是进,还是出,真是个问题。此时,已感觉到文子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都快蹦出来了。

“如意,怎不进来呀?”母亲在叫。

“在等个朋友。”我一下脱口而出。

“哦,那你就等吧。”母亲似在给我鼓劲。

我望了一下门上红色的福字和春联,呼出一口气,款款往楼下走去。

这个兔年春节,果真开门见喜,如意吉祥。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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