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案
2017-05-31张忠诚
张忠诚
一
我从未想过我的生活,会因一九九五年那个夏天而变得混乱不堪。那年夏天我中专毕业,混进县府大院成了史志办的小科员。上班没几天,屁股跟椅子还没热乎起来,便赶上县长冯万斌要重修县志。冯县长把史志办郭主任喊去喝茶,老冯弯着手指节奏分明地敲着办公桌说,你要把你的兵撒下去,少在办公室做八股文章,好多真相都藏在民间嘛。冯县长入仕之初便在县史志办搞材料,不过在县上编“85版”柳城县志时,他调去档案馆当馆长了。能在任上重修县志,是老冯心中多年的念想。冯县长问郭主任,真相啥意思老郭你懂吗?没等郭主任回话,冯县长挥了挥手说,回头自己琢磨去。老冯在县府大院里的强势是出了名的,一点不像在史志办干出来的。
在史志办上班的人都似吸了乙醚,整天处在半昏迷状态。我可不想让我的青春小鸟这么早就昏昏入睡,县长的指示让我心潮澎湃。我主动请缨要下乡去走访,让我的双脚沾满尘土裤腿裹满泥巴。在办公室坐惯了,史志办的人都懒成了猪,哪个愿意下乡去踩烂泥巴?郭主任当着几个老字辈的面表扬了我,说我有老刘主任的基因。老刘主任就是我爹,大号刘青山,跟建国初期那个大贪官同名。我爹不贪,不然我也不会至今蜗居在五十六平米的房子里。那时我爹刚从史志办主任转任文化局局长,本来我打算去县剧团拉胡琴,刘局长严肃地说我短视,他说县剧团迟早要解散的。
后来县剧团真在刘局长任上作了鸟兽散。
办公室小齐找来“85版”旧县志,人手一册。我揣上“85版”柳城县志,跨上永久牌自行车飞驰回家。吃过晚饭我躲在卧室里,翻开厚厚的带着霉味的绿皮县志,那些柳城县的地理风土对我毫无吸引力。我查看到编年记事这一章(第372页),读到了关于周瑞堂的一行记述:周瑞堂,民间胡琴艺人,汉奸,九月三日自缢。当然这里的九月三日为公历一九四五年的九月三日。
周瑞堂在柳城是个名人,他曾是柳城头把胡琴师傅,在红香馆拉过琴,捧过秋菊班当家花旦小秋菊。关于周瑞堂与小秋菊的情事,柳城那些个好听戏的都知道。柳城有个韩姓作家写过一篇《小秋菊与周瑞堂》,发表在《大故事》杂志一九九三年第十期上。我在沈阳读中专时,在学校图书馆里读过这篇故事。因周瑞堂是柳城人,我又爱拉胡琴,于是对这篇故事的印象颇深。韩姓作家极尽想象之能事,把周瑞堂与小秋菊的情事写得不堪入目,且不说细节的真伪,时间点就搞错了。有据可查的是,小秋菊与周瑞堂分手后,做了奉军一个师长的小老婆,一九三一年日本人占了东北,小秋菊便随军进了关再无消息。而韩姓作家说周瑞堂怀抱着小秋菊给日本人当了特工,纯属胡编滥造。一个同学的父亲在柳城作家协会挂着副主席,据我那同学的父亲讲,韩作家在圈内名声并不好,靠挖名人的花边新闻赚茶水钱,在红星路街面上还开着一家洗头房。
其实周瑞堂的汉奸罪名在民间并不被承认,柳城人更多的把他当成带有传奇色彩的胡琴艺人。在柳城县档案馆的故纸堆里,我找到了几句关于周瑞堂的描述,说他给日本商人菊川次郎的妹妹禾子当过两年胡琴老师,日本人投降后,他被当成日本人的特工给抓了起来,最后死于自杀。关于周瑞堂如何给日本人当特工,提供过哪些情报,却无资料描述。我打电话给省档案馆的同学,让他帮着查找有关周瑞堂的档案材料。几天后同学给我回话说,省档案馆找不到与周瑞堂有关的只言片语。
我捧着旧县志去问郭主任有关周瑞堂的事,郭主任是“85版”县志编者之一。他说,周瑞堂或许当过汉奸,没有证据证明他没给日本人搞过情报。我说,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给日本人搞过情报,为何不信其无偏要信其有?这样记述的历史是不可靠的。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民间艺人,这么草率地以汉奸身份写进县志,也是极不负責任的。他说,小刘同志你的思想可有些危险,周瑞堂的汉奸身份是定了性的。我说,县长不说真相在民间嘛,周瑞堂是双羊镇人,我想去双羊镇走走。他说,年轻人到基层走走是好事,只是别给你爹捅出啥娄子来,刘局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说,我爹我还能没领教过?走出郭主任办公室时我说,放心吧主任,即便捅出娄子沾了一屁股稀屎,也脏不着主任,更用不着刘青山局长来替我擦。我随即带上了门,隔着门我听见郭主任说,这个生瓜蛋子,说的是哪门子鸟话,等脑门撞出青包就知道疼了。我莫名地摸了摸脑门,仿佛真长了个青包,还隐隐地疼,这个老郭,竟咒我。
二
那是个热得无处躲藏的下午,我骑着永久自行车去了双羊镇。本该县上派车送我,被我拒绝了,我不想让这次走访染上官方色彩。正赶上双羊镇大集散集,一伙戏班子正在拆舞台。男人在拆台子,女人在收拾戏装。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叉腰指挥,看来这个叉腰的男人是班主。我走过去与那个男人搭讪。我问他,这么好的戏台拆了可惜了,再唱几天多好。那男人扭脸来看我,见我细皮嫩肉又有些文气,先对我高看了几分。
男人姓柳,让我叫他老柳。我自报家门,说是县史志办来双羊镇访些陈年旧事的。老柳说,刘科长不在办公室里吹电风扇看报纸喝茶水,来乡下喝风吃土访些陈芝麻烂谷子有啥用?我纠正老柳说,我是科员,不是科长。老柳说,县官至此,见官大三级,不是科长也是科长。接着老柳靠近我,在我耳边说,你不是要调查走访么?一个科员谁搭理你,科长就好办了。我哦了几声,老柳开门给我上了一课。我问老柳,双羊镇天天有戏唱?老柳说,哪能呢?唱戏听戏又不当饭吃,这是计划生育办请我们在大集上唱几出,宣传一下计划生育政策,勒紧裤腰带,少生孩子多种菜。我说,你也登台唱戏?老柳说,我不唱,我拉胡琴。我听了故作惊喜,我说,胡琴?我也会拉呢。老柳兴奋地说,是呀,刘科长给咱拉一段。我说,哪敢在柳老板地盘上卖艺呀?老柳推过胡琴说,人不亲胡琴还亲,拉一段拉一段。我推却不过,执琴在手拉了一段《听松》。我的琴技是跟刘局长学的,刘局长要不从政,准是一把好胡琴。老柳拍掌叫好,不简单,阿炳的曲子可不好拉。我说,拉得毛糙,请柳老板多赐教。
一把胡琴让我们熟络了,我跟着老柳拉戏装的马车回了他家。我已跟老柳说清,每天会多给些茶钱房钱。起初我把老柳接纳我住在他家,归为老柳的热情好客,其实老柳是只老狐狸,从我跟着他回家时起就藏下了阴谋。进了家门,老柳喊过一个女孩子说,我小闺女,柳小云,在台上唱红娘,方圆十几里也是头牌。老柳让柳小云给我打洗脸水,我说,老柳你别让小云忙活了,我自己来。柳小云倒是手脚勤快,给我打来洗脸水。我洗了脸没等泼水,柳小云抢着把水泼在韭菜畦子里。老柳说,一会小云妈把偏厦收拾出来,刘科长受点委屈,晚上住在偏厦。我说,老柳说哪里话?这么好的房子去哪里找?老柳说,寒碜,寒碜。我说,老柳你别光伺候我,我是来调查周瑞堂旧事的,你得给我介绍些跟周瑞堂有过交往的人。我洗脸洗脖子,老柳坐在园墙上吸烟,吸着吸着他说,你还是先去问问老葛吧,老葛他爹见过周瑞堂,周瑞堂死时老葛他爹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