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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梅柳并题”考

2017-05-30石润宏

阅江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唐诗园林

石润宏

摘要:“梅柳并题”是唐代咏春诗中十分常见的现象,唐人在写作歌咏春季的诗歌时,常将“梅”与“柳”这两种树木意象并列题咏。梅树与柳树都是初春时节欣荣的植物,是典型的春季风景,诗中的梅柳并题也成为能够概括地描画春景的指示意象,对唐以后咏春诗的写作模式有重要影响。“梅柳并题”的产生與当时公私园林常以梅柳并植有关,而梅柳并植的前提则是晋唐以来园林造景植物品种的经典化。

关键词:梅柳;唐诗;并题;并植;园林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7)01-0126-08

一、前言

春季是气候转暖、万物复苏的时节,经过了此前严寒冬季的萧瑟与荒芜,人们欣喜地迎接着自然生物的萌动,尽情享受着熏风、香花带来的惬意与美感。心思细腻的诗人更是会密切地关注春天到来之后自然界发生的变化,并用诗语加以描绘。春季诗也成了描写四个季节的诗歌中数量最为庞大的一类。经笔者点数,《全唐诗》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本文所引之唐诗,若无特殊说明,皆引自此,为论述方便起见,引用时只标卷数。中的春季诗何为“春季诗”,学界并无一个明确的定义。笔者为方便考述,将唐代诗歌中标题含有“春”的诗称作春季诗。约有2000首,其中,描写了植物的共有700多首。可见,春季植物获得了诗人较多的关心注目。春天新生的各类植物充分调动了诗人写诗的兴味,因此,描写春季的诗歌中会集中出现大量的春季植物。春季诗中的植物意象通常不是单独出现的,而是会组合起来集群出现,具体组合的方式有并列、对仗、排比等等。笔者统计,唐代写春季的诗歌中提到的植物共有40余种,且描写频次高度集中在柳、竹、梅、桃等少数几个品种身上。个别植物由于在春季诗中出现的频率很高,逐步经典化,而成了代表春季的文化符号。唐代春季诗里组合出现的植物也在少数几种经典植物的范围内,显示出唐代诗人在创造诗歌语言描绘春季时的雷同化倾向。在这些组合出现的植物中,“梅柳”是频率最高的。

二、唐诗中的“梅柳并题”现象

笔者在阅读唐代咏春季诗歌的过程中,有一个深刻印象,就是这些诗中存在大量以“梅柳”并题的现象,梅柳并题似乎是唐代诗人抒写春天的惯用表达方式。所谓梅柳并题,指的是以下几种形式:其一,“梅柳”作为一个组合词汇出现,如“不悟风花冷,翻令梅柳迟”韦应物:《咏春雪》,《全唐诗》卷193。;其二,诗歌对仗中以梅、柳相对,如“白片落梅浮涧水,黄梢新柳出城墙”白居易:《春至》,《全唐诗》卷441。;其三,梅、柳分散出现在同一诗句中,如“新年雨雪少晴时,屡失寻梅看柳期”。杨凌:《早春雪中》,《全唐诗》卷291。

梅柳并题现象大量存在,不仅是笔者个人的阅读经验总结,也是基于文本数据统计的可靠结论。在唐代包含植物意象的700多首春季诗中,梅与柳组合运用的诗篇有近70首,此番统计僅作论证的参考,因此,统计方式比较“粗放”,只要一首诗中同时出现了梅、柳,就算是组合运用了一次。虽然这样的统计方法与上文对梅柳并题所下的定义相比并不匹配,显得不太科学,但在所有统计项都以此为标准的前提下,仍能反映出习用与罕用的差异。而其他植物意象的组合运用频次都远逊于此,如桃与柳组合为40余首,桃与李组合为30余首,松与竹组合为20余首,梅与竹组合为10首,梅与桃组合仅有7首,足见唐代春季诗中梅柳并题的频率之高。而且从唐诗“故园梅柳尚余春”骆宾王:《畴昔篇》,《全唐诗》卷77。“柳与梅争春”李白:《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全唐诗》卷179。“春风报梅柳”刘媛残句,《全唐诗》卷801。“门前梅柳烂春辉”,张窈窕:《春思》,《全唐诗》卷802。宋诗“争春梅柳无三月”黄庭坚:《次韵答马中玉》三首其三,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傅璇琮等:《全宋诗》第17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1414页。“梅飘柳坠半春中”卫博:《次韵张司法题郑少尹庭下绯桃》,《全宋诗》第45册,第27808页。“春生梅柳枝”王炎:《寓江陵能仁僧舍》二首其一,《全宋诗》第48册,第29725页。等语句来看,梅柳并题显然已成为春季的代称。梅柳并题这一描写惯例经过历代诗人的反复运用,已成为具有特定审美指向和艺术效果的意象组合符号,它的形成过程和文化意义值得深入剖析和考察。

以梅柳并题歌咏春景的诗语表达源自陶渊明的《蜡日》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03页。诗。这首诗写的是春天即将到来的场景,诗曰:“风雪送余运,无妨时已和。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这首诗写于陶渊明晚年,此时其诗歌艺术已臻纯青之境。在诗歌中将“梅柳”合并为一个组合词汇,正是晚年陶渊明的创造性写法,在陶诗为天下先之后才逐渐有诗人运用“梅柳”组合词,唐宋诗歌中的“梅柳”一词才多了起来。陶渊明之后,隋末唐初的诗人们又创造了在律诗对仗中以梅、柳并题的表达模式,例如:

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初风飘带柳,晚雪间花梅。碧林青旧竹,绿沼翠新苔。芝田初雁去,绮树巧莺来。(李世民《首春》,《全唐诗》卷一)

陋巷朱轩拥,衡门缇骑来。俱裁七步咏,同倾三雅杯。色动迎春柳,花发犯寒梅。宾筵未半醉,骊歌不用催。(于志宁《冬日宴群公于宅各赋一字得杯》,《全唐诗》卷三三)

鸣笳出望苑,飞盖下芝田。水光浮落照,霞彩淡轻烟。柳色迎三月,梅花隔二年。日斜归骑动,余兴满山川。(李百药《奉和初春出游应令》,《全唐诗》卷四三)

上述三诗的作者,唐太宗及其臣子于志宁、李百药都是由隋入唐之人,所作均为标准的律诗体。于志宁诗虽然是冬季宴饮时所作,但“色动”一联分明是春景或曰对春景的期待。另,二人诗俱明言为咏春之作。这些诗都以梅、柳对仗来作为标志性的春天景色,他们的创作促进了梅柳并题在唐诗中的流行。唐诗又影响了宋代诗歌的创作,宋人在诗歌里也常常并题梅柳,而且十分明确地将“梅柳”与“春”联系起来,形成了“梅柳春”这样的诗歌语汇。例如:

方看梅柳春,共别川河上。(梅尧臣《发陶庄却寄刁经臣裴如晦》)

故国重寻梅柳春。(沈辽《次韵和李正甫》)

梅柳春犹浅,关山月自明。(陈师道《和元夜》)

如何冰霜别,邂逅梅柳春。(王安中《贻梁东卿激》)

棹歌堤上水烟晚,笛奏江南梅柳春。以上詩歌分见《全宋诗》第5册,第2811页;《全宋诗》第12册,第8268页;《全宋诗》第19册,第12687页;《全宋诗》第24册,第15989页;《全宋诗》第66册,第41354页。(释行海《元日》)

这一方面反映了宋人对诗歌运用梅柳意象的方式有进一步的创造,一方面也表明了梅柳并题的写作手法在文士群体中的流行程度之深。那么,有哪些原因促使了梅柳并题的流行呢?下文将详细论述。

三、“梅柳并题”流行的原因

(一)梅柳皆为典型的春景植物

首先不难想到的原因是,梅与柳都是春季“萌发”的植物,它们发生植物生理性变化的时节都相同,梅的开花和柳的返青都是在早春时节,都是初春刚至便焕发新颜,二者皆是春季最早引起人们注意的植物风景。竺可桢先生曾论说道,树木抽青是初春的重要指标,而初春抽青的树木以杨柳最具代表性,“从唐、宋诗人的吟咏看来,杨柳要算是最受重视的了。杨柳抽青之所以被选为初春的代表并非偶然之事。第一,因为柳树抽青早;第二,因为它分布区域很广,南从五岭,北至关外,到处都有。它既不怕风沙,也不嫌低洼。”竺可桢,宛敏渭:《物候学》,北京: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18页。如果说杨柳是一年中最先进入文人视野的春树,那梅就是与之同时的春花了。杜甫作诗歌咏“艳艳春梅”,称其为“早花”;杜甫:《早花》:“腊日巴江曲,山花已自开。盈盈当雪杏,艳艳待春梅。”见《全唐诗》卷234。白居易喜爱“灼灼早春梅”,因为它春日最早开放,“岂无后开花,念此先开好”。白居易:《寄情》,《全唐诗》卷445。梅的分布地域也很广,唐代两京及其以南地区都有梅的身影。梅与柳作为春季的典型风物,人们在诗歌中将其并列歌咏是自然而然的事。“梅、柳之所以受到感时怨春诗的特别青睐,究其原因就在于其春光先占的物色特点。”程杰:《梅花的伴侣、奴婢、朋友及其他》,《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梅柳均在年度交接、季节变换的时间段内大放异彩,所以,它们“不仅是早春风光的代表,而且还是冬去春来、时序变迁的标志”。石志鸟:《中国杨柳审美文化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9年,第190-191页。另外,从梅与柳的外貌形态来看,一个是花,一个是叶,唐诗有句“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杜审言:《大酺》,《全唐诗》卷62。一个色彩素洁淡雅,一个色彩青翠浓重,唐诗有句“北檐梅晚白,东岸柳先青”;杨衡:《早春即事》,《全唐诗》卷465。一个幽香沁人,一个袅娜悦目,唐诗有句“柳软腰支嫩,梅香密气融”,元稹:《生春》二十首之十七,《全唐诗》卷410。人们将梅、柳二物搭配起来欣赏不会感觉单调寡味。程杰先生指出:“成功的审美创造总是个性与共性的辩证统一,富有生命力的文化符号总是鲜明的形象构造与深厚的情意内涵的统一。”程杰:《“杏花春雨江南”的審美意蕴与历史渊源》,《梅文化论丛》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42页。梅柳作为春天的鲜明物象,与诗歌蕴含的丰富情感统一起来,造就了梅柳并题的文化符号。

(二)梅柳并题合乎诗歌格律

梅柳并题也符合诗歌格律的要求。王力先生有言:“诗词的格律主要就是声律,而所谓声律只有两件事:第一是韵,第二是平仄,其中尤以平仄的规则最为重要,可以说没有平仄规则就没有诗词格律。”王力:《诗词格律十讲》,《王力全集》第18卷《诗词格律 诗词格律概要》,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44页。分析梅、柳二字,梅是阳平调平声,柳是上声调仄声,一平一仄,用于诗歌对仗时声律就很和谐。这种平仄的搭配规律,也适用于桃(平)柳(仄)、桃(平)李(仄)、松(平)竹(仄)的组合,也有不少诗人运用这些组合。而同为平声调的梅桃组合,其数量就极少,因为这两字用于对仗不符合诗歌格律的要求。

(三)诗歌语言与生活存在距离

诗歌与生活存在着一定的距离,现实中诗人所见的多种植物风景转变为诗歌语言后,会浓缩为具有代表性的少数品类。诗歌是一种语言凝练简洁、音韵抑扬顿挫的独特文学体裁,中国的古诗更是限制颇多,对字数、句数、押韵、平仄、声调等都有一定的要求,这就使得诗歌不能详尽地叙述生活琐事。这一点可举李德裕为例。李德裕和白居易一样都很喜爱奇花异草,他身为宰辅,经济宽裕,占有的资源多,因此,经营自己的别业平泉山庄可谓不计成本。李德裕广泛搜罗各种珍奇花木种在庄园内,还写了篇幅不短的记文详细交代营造山庄的过程,他说自己在外为官多年,“有退居伊洛之志”,于是“翦荆莽,驱狐狸,始立班生之宅,渐成应叟之地,又得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李德裕:《平泉山居诫子孙记》,《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别集卷9,《丛书集成初编》第185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1页。建成了平泉山庄。又作《平泉山居草木记》,罗列山庄内的名贵花木。冯广平依据其他诗文资料考察得出“平泉山居植物69种,可考59种,另有10种存疑”冯广平:《唐代平泉山居栽培植物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6年第1期。的结论,是可靠的。李德裕除了这两篇记文之外,写平泉山居的诗作多达49首,可是,这些诗中写到的植物依然还是松、竹、桂、莲、兰、梅等十多种,还不及《草木记》所列植物数量的三分之一。这很显然是诗歌语言的表达方式与散文、记叙文有差异的缘故,另外,也受到诗歌意象模式化的影响。正因为诗歌语言与生活存在距离,所以,多种多样的春季植物在诗中缩小至数十种的范围,梅、柳正是这少数品类中位于前列者。

(四)梅柳并植的流行

梅柳并题在唐诗里流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唐代现实生活中梅柳并植的普遍性。张哲俊在其《杨柳的形象:物质的交流与中日古代文学》一书中以较长的篇幅专门探讨过中日古代文学中梅柳组合的美学意蕴,他分析梅柳组合形成的原因时说,“庭园的小型化与精致化是梅柳组合产生的原因,庭园的梅柳组合先于文学描写中的梅柳组合,梅柳组合的无数诗句是从庭园中产生的”,张哲俊:《杨柳的形象:物质的交流与中日古代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253-254页。并指出中国庭园这样小型化与精细化的发展趋势始于南北朝。中国的南北朝时期正是陶渊明的时代,陶诗《蜡日》说“梅柳夹门植”,正反映出梅、柳在陶渊明居宅周围共同栽种的现实情况。

唐代文人在庭院或别业里也常常并植梅柳。初唐著名隐逸诗人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一诗描画故乡的宅院说:“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全唐诗》卷37。他在京城怀思故园,怀念故乡的人,“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更心心念念着故园的几行柳树、几株梅花,王绩的同乡朱仲晦写诗回答王绩的问题,说“柳行随堤势”“梅是今年荣”,朱仲晦:《答王无功问故园》,《全唐诗》卷38。可见王绩故园梅柳并植的真实性。孟浩然的诗句“乡园欲有赠,梅柳着先攀”孟浩然:《早春润州送从弟还乡》,《全唐诗》卷160。说的也是故乡的情况。王绩的另一首诗《春日》更直接地描述了他当时所居庭院里并植梅柳的场景,“前旦出园游,林华都未有。今朝下堂来,池冰开已久。雪被南轩梅,风催北庭柳”,王绩:《春日》,《全唐诗》卷37。说明王绩宅院的堂下南北相对栽种梅柳。岑参曾经让仆人在院子里栽种柏树,并写诗歌咏柏树说它“脆叶欺门柳,狂花笑院梅”,岑参:《使院中新栽柏树子,呈李十五栖筠》,《全唐诗》卷200。说明岑参的宅院内原来就栽种着梅与柳。戴叔伦诗《同衮州张秀才过王侍御参谋宅赋十韵》写道:“闲门早春至,陋巷新晴后。覆地落残梅,和风袅轻柳”,戴叔伦:《同衮州张秀才过王侍御参谋宅赋十韵》,《全唐诗》卷274。可见,他拜访的王侍御宅周围门巷处梅柳亦并植。文人的别业也广植梅柳。韩仲宣《晦日宴高氏林亭》写高家的林亭“林亭”是“别业”的别称,其他名称还有别墅、别庄、山庄、草堂、山林、园池、山池等,皆同义。:“地接安仁县,园是季伦家。柳处云疑叶,梅间雪似花”,韩仲宣:《晦日宴高氏林亭》,《全唐诗》卷72。说明高氏别业里种着柳和梅。孟浩然《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写诗人经过檀溪别业所见的景象,当他见到梅柳并植塑造出的美景后表示了艳羡:“余亦幽栖者,经过窃慕焉。梅花残腊月,柳色半春天”。孟浩然:《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全唐诗》卷160。

唐代的官衙、宫苑内也常以梅柳并植。赵嘏有诗“棹倚隋家旧院墙,柳金梅雪扑檐香”,赵嘏:《广陵答崔琛》,《全唐诗》卷549。这说的是隋朝行宫的情况。王维《春日直门下省早朝》写道:“官舍梅初紫,宫门柳欲黄”,王维:《春日直门下省早朝》《全唐诗》卷127。可知唐代的官舍宫苑内种有梅柳,同样反映这一情况的唐诗还有:“上苑频经柳絮飞,中园几见梅花落”,骆宾王:《畴昔篇》,《全唐诗》卷77。“上苑梅花早,御沟杨柳新”,骆宾王:《西行别东台详正学士》,《全唐诗》卷79。“金舆翠辇迎嘉节,御苑仙宫待献春。淑气初衔梅色浅,条风半拂柳墙新”,李适:《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全唐诗》卷70。“梅柳千般夹御沟”令狐楚:《汉苑行》,《全唐诗》卷334。等等。从以上引证来看,梅柳并植的情况确实在唐代的私园、官衙和宫廷建筑群内普遍存在,其在现实生活中的普遍性也就决定了文学描写中必然多见。宋代“中兴四大家”之一的杨万里有诗专写常州郡圃内多在稼亭前并植梅柳的场景,“腊前移梅春插柳,蹋雪冲泥不停手……向来手植今在否,寄与此诗聊问春”。杨万里:《望多稼亭》,《全宋诗》第42册,第26433页。由此可窥见,流行于唐代的梅柳并植和梅柳并题对后世不乏其影响。事实上,唐宋以后,梅柳并植确实在园林造景中有广泛的应用。笔者在此罗列一些明清诗文的摘句,读者见之自明,不必再加详论。例如:

明邓原岳《先考文岩府君行实》:(府君)晚得鼎阳山,大乐之,筑精舍其旁,凿洿池环其外,堤上皆植梅柳。邓原岳:《西楼全集》卷15,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7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30页。

明凌云翰《冬日》十二首之一:“新居添得屋茅高,梅柳栽成似蜀郊。”凌云翰:《柘轩集》卷1,《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68页。

明凌云翰《湘湖草堂为贡友初赋》:“湘湖卜宅似江郊,梅柳同栽已放梢。”凌云翰:《柘轩集》卷2,《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7册,第789页。

明高濂《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恬逸自足条》:“竹篱茅舍,芜处其间,兰菊艺之,临水时种梅柳,霜月春风,自有余思。”高濂:《遵生八笺》,成都:巴蜀书社,1988年,第259页。

明高出《雪后张肃之兄招,同刘载甫、郑应尼、张梦泽饮龙光山亭子赋》二首之二:“无数新栽梅柳枝,参差石立坐难移。”高出:《镜山庵集》卷20《郎潜稿》卷5,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第3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208页。

明张大复《昆山人物传》:“归子慕,字季思……复还昆山,筑陶庵三江口,植梅柳各数株,殊有野趣。”张大复:《昆山人物传》卷10,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54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18页。

清张英《聪训齋语》:“龙眠芙蓉溪,吾朝夕梦寐所在也……此地相度亭子,下临澄潭,四围岭岫,既旷然轩豁,亦窈然幽深。其旁当种梅柳以映带之,亦此时事也。”张英:《文端集》卷46,《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35页。

清蒯德模《望华亭前杂树遮蔽,余为删除,多植梅柳》:“日日携锄当种田,芟除芜蔓岀新鲜。青山得气春三月,绿叶成阴雨一天。”蒯德模:《带耕堂遗诗》卷5,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45册,第676页。

清徐芳《翠竹山房记》:“翠竹山房……斋前缘砌为池,俯地为阑,左种松桧,右植梅柳,四时花木之玩,具体而微。”徐芳:《悬榻编》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第86册,第143页。

需要指出的是,园林中梅柳并植之所以流行,一个重要的前提是晋代以来中国园林造景植物的模式化与经典化。中国古代的园林植物到唐代已经初步完成了典范化,也即园林中经典的造景植物至唐代已稳定于一定品种的范围。中国古代园林植物的配置不是匠人率性而为的,需要考虑不同季节不同特色植物的搭配,还要兼顾草本与木本,合理安排常青植物的比重,更重要的是,园林植物需要契合园林主人的精神追求。中国的园林注重精神审美的内在层面多一些,这与西方园林注重还原外在的自然本色是不同的。陈从周说:“中国园林的树木栽植,不仅为了绿化,且要具有画意”,陈从周:《说园》,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第2页。所谓“画意”,当然是指古代文人画的意境,也就是指精神内蕴的方面。中国古代园林以文人园林为绝对主流,因此,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审美境界也就成了园林造景的旨归。这直接影响到园林中植物景观的塑造,“在追求意境的影响下,士人们欣赏植物景观,远远超越了外形的观赏,更超越了单纯的赏花的习俗”。赵世伟:《园林工程景观设计:植物配置与栽培应用大全》,北京:中国农业科技出版社,2000年,第24页。一般而言,古代文人对园林植物的要求是,既能营造出自然美景,又蕴含丰富的德行寓意。他们会选择那些经过漫长的时光锤炼,已然具有丰富的文化属性的植物,以此衬托自身的高洁情操。中国古代园林“在植物造景时常常考虑植物的寓意而用。因此,植物品种的选择也多受到限制。”刘荣凤:《园林植物景观设计与应用》,北京:中国电力出版社,2008年,第74页。到唐代时,中国古代的园林经过此前较长时间的发展,中国古代的官家园林(皇家园林)先秦时期就有,文人园林则较晚出现,大约东汉魏晋时肇始,至唐代已有数百年的历史。笔者这一说法与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0年)的论断有些差异,周书称唐代是“文人园林的萌芽”,其实这一时期如王维、白居易、李德裕等的个人园林都较为成熟了,称其为萌芽似已不太合適。造景植物的选择已经有了一个品种库。这个品种库里具体有哪些种类的植物如今我们不得而知,但其中最常用于文人园林的植物可以通过当时的一些历史文献得知。此前有研究园林的学者总结过古代中日两国园林常用的植物品种,“日本园林植物品类也很丰富,从《山水并野形图》和《筑山庭造传》等古造园书来看,与中国园林常用的花木种类基本相同,诸如松、竹、梅、桧柏、榉树、槐树、枫杨、梧桐、银杏、栀子花、紫藤、芭蕉、芍药、鸢尾、菊花、萱草等,都是日本古代园林中常见的植物。”曹林娣、许金生:《中日古典园林文化比较》,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年,第167页。其中提到的《山水并野形图》是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讲造园方法的专书,这与中国的唐代时间相近,可以推知唐代园林植物的配置也大概如此。关于唐代园林植物更为确切的信息可由文学作品得来。元和十二年(817)春天,白居易在庐山为自己建了一座草堂,并作《庐山草堂记》一文讲述其情况。白居易在文中说自己“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因此,对庐山草堂的营建也是极为用心的,文章中提到造景植物的句子有:“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夹涧有古松、老杉”,“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杂木异草,盖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识其名,四时一色”,“春有锦绣谷花”。白居易:《草堂记》,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第5册卷4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36-2737页。后来白居易写诗回忆在庐山草堂的生活,提及草堂植物的诗句有:“莲静方依水,葵枯重仰阳”,“春抛红药圃,夏忆白莲塘”,“凭看竹下房”,“松菊莫教荒”,白居易:《郡斋暇日忆庐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韵,多叙贬官已来出处之意》,《全唐诗》卷441。可知白居易营造庐山草堂所使用的植物有竹、莲、松、杉、茑、萝、葵、菊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杂木异草。这些植物品种与文学文化上经典的富含精神寓意的植物有高度的雷同性。北宋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简要记述了洛阳19座私人园林的景况,这些园林很多都是承唐而来。因此,《洛阳名园记》中提到的园林植物配置情况可视为从唐代至北宋该文写作年代的通常模式。文中所列举的植物也在上文所说的“品种库”中,如:“(丛春园)乔木森然,桐梓桧柏,皆就行列”,“(李氏仁丰园)广桃李、梅杏、莲菊,各数十种,牡丹、芍药至百余种”,“(松岛)松、柏、枞、杉、桧、栝,皆美木。洛阳独爱栝而敬松”,“吕文穆园在伊水上流,木茂而竹盛”,“洛阳又有园池中有一物特可称者,如大隐庄梅……梅,盖早梅,香甚烈而大”。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丛书集成初编》第150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10、11、16-17、17页。按,此版将《洛阳名园记》作者题为李廌,非是。该册乃《长物志》《洛阳名园记》《艮岳记》三者合订,前示页码为《洛阳名园记》文内的页码,非全册书的页码。

从以上文献并结合唐诗来看,唐代园林植物的典型品种不过十数种,皆是拥有良好象征寓意的种类。因此,唐人在写诗描写宅院中的春景时,经常写入诗中的植物也就是这些品种了。

总之,从陶渊明的时代开始,特别是唐宋以来,梅柳并植在园林植物配置中的普遍性促成了诗词文学中梅柳并题的流行,而文学语言中梅柳并题的经典性又进一步稳固了梅柳两种植物在园林造景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对此,清代陈淏子《花镜》总结说,“梅为天下尤物,无论智、愚、贤、不肖,莫不慕其香韵而称其清高,故名园、古刹,取横斜疏瘦与老干枯株,以为点缀”,“(柳)虽无香艳,而微风摇荡,每为黄莺交语之乡,吟蝉托息之所,人皆取以悦耳娱目,乃园林必需之木也”。陈淏子辑,伊钦恒校注:《花镜》(修订版),北京:农业出版社,1979年,第166、124页。程杰先生说:“人类对植物的审美活动都是建立在对植物的科学认识和生活应用的全部经验基础上的,植物的实用价值必然对人的审美评价产生影响,实用价值本身也能构成审美的对象乃至美感的源泉。”程杰:《论花卉、花卉美和花卉文化》,《阅江学刊》,2015年第1期,第117-118页。古人生活应用中的梅柳并植影响到文学艺术中的梅柳并题,这其实就是植物的实用价值影响植物审美评价的典型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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