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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对话中的方东美“艺术理想”论

2017-05-30张泽鸿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天人合一

张泽鸿

摘 要:从抗战时期宣扬先哲的人生哲学到晚年域外宣讲中国人生观,方东美始终坚持中国文化本位主义和民族自尊意识。他在中西多元对话中不断阐释的“艺术理想”论,既彰显了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也切中了中国美学追求生命精神的核心问题。在比较哲学、抗日战争、域外讲学等三种不同的语境中,方东美分别以“艺术意境”来界定比较视野下的中国宇宙观,以“艺术纯美”来激励抗战危局下的民族精神,以“广大和谐”之道来回应西方二元对立的文化困境。方氏以诗意的多维诠释方法在中西多元对话语境中传播和建构了一种“中国意味”的现代美学,并为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赢得了世界声誉。

关键词:中西对话;中国艺术理想;艺术意境;生命精神;天人合一

中图分类号:J1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7)01-0029-07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7.01.003

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前夕,方东美先生通过当时的南京中央广播电台发表了8篇重要的讲话,后收集成册——《中国先哲人生哲学概要》一书。在日寇入侵、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时刻,方东美乃以中国哲人的弘毅之道警告国人不可沉沦意志,呼唤民族抗争精神不可衰退,以一种愈挫愈勇、壁立千仞的胸襟气魄,演奏了时代的黄钟大吕,宣扬了中华文化的理想精神。在这一系列的广播讲话中有一个独立的篇章《中国先哲的艺术理想》,他单独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就是“艺术理想”问题。在方东美的学思历程中,“艺术理想”的提出不是偶然的,一方面它是与方氏的文化理想和哲学理念息息相关的子命题,另一方面它又是方氏建构民族美学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并在后来的著述中不断出现,譬如1956年出版的英文著作《中国人生观》(The Chinese View of Life)中有“艺术理想”一章,并且在晚年的自订论文集《生生之德》、演讲集《新儒家哲学十八讲》等著作中反复提及。并且早在1931年,方东美在其第一篇美学论文《生命情调与美感》(中央大学《文艺丛刊》第一卷第一期)中就孕育了“艺术理想”的概念雏形,该文意在中、希、欧三种文化的互观对照中阐发各民族的哲学精神及其美感形态。因此,纵观方氏一生著述,“艺术理想”俨然是其哲学、美学与艺术理论的核心关键词之一,它是分别在“世界哲学”平等比较、“抗战救亡”与“回到东方”的三个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展开的,分别对应着“艺术意境”、“生命精神”与“天人合一”三个不同的诠释维度,因而在内涵上既有一贯性,又具有一定的差异性,彰显了方东美在不同时期的思想侧重点。本文拟从中西对话的现代美学语境来分析方氏“艺术理想”的形成路径、理论内涵及当代价值。

一、艺术意境:“哲学三慧”视野下的中国美感典型 在1931年的《生命情调与美感》一文中,方东美认为:中国哲学之显现方式是艺术之神思、艺术之意境,这也是一种“宇宙美感”的观审方式。方氏在开篇即表明该文所论“既非哲学上抽象思想,亦非艺术上特殊理论,其要旨乃在以‘坐客幽情,鑒赏乾坤戏场中几出生命诗戏之韵味而已。”[1]87可见所要讨论的是各民族的“生命美感”问题(“孰为生命?曷谓美感?”)。该文是从观察三种不同的哲学生命情调入手,以彰显各自特殊的美感之基础。换句话说,作者是站在诗化和美感的角度来看待各民族的文化哲学问题,方氏认为,“各民族之美感,常系于生命情调,而生命情调又规模其民族所托身之宇宙”[1]92,三者是“神-影-形”的关系,因此论证的逻辑结构是沿着“宇宙形象——生命表现——艺术理法”渐次展开。方东美认为,世界三大民族文化——希腊、欧洲和中国都有自己独特的宇宙观和生命美感形态:“希腊人与欧洲人据科学之理趣,以思量宇宙,故其宇宙之构造,常呈形体著明之理路,或定律严肃之系统。中国人播艺术之神思以经纶宇宙,故其宇宙之景象顿显芳菲蓊勃之意境。”[1]101希腊人的宇宙是有限的,近代欧洲人的宇宙是无限的,中国人的宇宙是从有限通于无限——有限之“体质”兼无穷之“势用”。根据这一形上原理,方氏断言:“希腊人与近代西洋人之宇宙,科学之理境也;中国人之宇宙,艺术之意境也。”[1]101因为中外宇宙观不同,各民族心性殊异,科学理趣与艺术意趣互不违碍,各具价值。方东美最后的推论是:“中国人之灵性,不寄于科学理趣,而寓诸艺术神思。”[1]108在中西三慧比较之下,中国的艺术意境与西方的科学理境共同具有人类文明的最高价值,无分优劣高下。而“艺术神思”代表了中国文化的审美思维,“艺术理法”彰显了中国人的宇宙观,“艺术意境”是中华文化的美感典型。

除了1931年的《生命情调与美感》一文,1936年春,方东美在中国哲学会南京分会成立会上宣读论文《生命悲剧之二重奏》(同年收入《科学哲学与人生》一书第六章),探索与批评了希腊与近代欧洲思想中的生命悲剧精神。1937年,方东美在中国哲学会第三届年会上宣读论文《哲学三慧》。从《生命情调与美感》、《生命悲剧之二重奏》到《哲学三慧》,这三篇主要完成于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初的论文具有一种文化视角的连贯性,即作者均是站在中西文化互观映照的立场上,平等考察和比较了各民族文化哲学的差异性和互补性。

在《生命悲剧之二重奏》中,方东美讨论了希腊与近代欧洲的生命悲剧,并比较了两种不同的悲剧美感及其文化根源:希腊思想是以惊叹生命的危机为起点,“希腊思想漫把宇宙人生之悲剧的景象,钩摹敷写、导意入神,令人对之油然生出欢愉的美感,以艺术的壮怀歌咏生命的胜利”,最终进入美妙的化境。而近代欧洲自文艺复兴以后,科学发明日新月异,哲学创获层见叠出,艺术之演变也源远流长,表面上是荣光灿烂,“但一穷其究竟,转觉世宙寥廓,生命空虚,呈现凌乱凋敝的局势。”他认为近代欧洲思想之流行,也构成一种缺乏坚深智慧的悲剧。总之:“希腊思想化空无为实有;欧洲思想幻实有入空无。” [1]51就近代欧洲的两种文化趋势——文艺复兴和巴洛克(Baroque)——来说,文艺复兴使其文化视宇宙为一种美妙的意境,创造了许多艺术形式借以抒发生命之胜情,而巴洛克文化继起,以哲学和科学取胜,以抽象的理智形成数学的和谐系统,在艺术上是“以奇谲秾艳的外貌掩饰其心情之空虚”[1]76。

在《哲学三慧》这篇“闳博深奥”的论文中,方东美平等比较了希腊、近代欧洲、中国三种宇宙观和文化精神,并比较分析了中国文化的优点与问题。他认为希腊人是“以实智照理,起如实慧”,“演为契理文化,要在援理证真”;欧洲人“以方便应机,生方便慧”,“演为尚能文化,要在驰情入幻”;中国人“以妙性知化,依如实慧,运方便巧,成平等慧”,“演为妙性文化,要在挈幻归真”。这简洁抽象地归纳了世界三大文化类型之特征,以及未来人类文化运命应有之走向。在这篇高度抽象的论文中,方东美没有延续《生命情调与美感》的一味赞誉,而是对中西哲学思想进行了价值反思,在三种文化的对照中分析了各自的利弊所在。他说:“希腊思想实慧纷披,欧洲学术善巧迭出,中国哲理妙性流露,然均不能无弊。希腊之失在违情轻生,欧洲之失在馳虑逞幻,中国之失在乖方敷理。” [1]126因此,要矫正各方之弊端,一是自救(自我改良),二是他助(借助其他文化来弥补)。这一时期方氏这种平等互观的比较哲学思想非常中肯。

这种中西文化的互观映照一直延续到晚期,1973年11月,第二届世界诗人大会在台北召开,面对世界各国诗人学者,方东美以“诗人兼哲学家”的身份发表了《诗与生命》的英文致辞,他强调指出:“每一个文化体系都有其主要的决定因素。”[1]328在希伯来与伊斯兰的文化体系中,宗教决定一切,当代欧美的文化是科学居于主要地位,而希腊文化与中国文化体系是以哲学与艺术为其主要枢纽。古印度民族在文化生活上是追求一种“中道精神”(Madhyama-Pratipad)。每个民族及其诗人、艺术家,对诗歌艺术都有自己的一套观念,这是由他们各自不同的特殊文化背景决定的。在这篇致辞中,方东美重在阐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诗画的“关联性”及其审美精神,并以儒释道三家合奏的“生命之诗”来表达了普世性的中国艺术理想的最高境界:“诗人之慧眼,帮助我们超脱渡过种种现实中卑陋存在之藩篱,而开拓精神解放之新天地——证大自在、大解脱。不但对古希腊诗人,而且对今天其他一切诗人而言,人生悲剧之终幕都应当是精神胜利之凯旋。”[1]332

综上所述可见,方氏侧重从生命形上学来观照中西文化,以艺术精神融贯哲学系统,这与他始终坚持的世界主义的学术视野是分不开的。方东美认为“中国人之灵性,不寄于科学理趣,而寓诸艺术神思”。与西方思想的“分离主义”不同,中国文化是“融贯主义”,宗教、道德、哲学、艺术等共同构成广大和谐、旁通统贯的生命系统。中国艺术最能体现“生命流行”的宇宙观,中国艺术意境、道德天地、哲学宇宙一脉相通,同具崇高性。

在方东美看来,人类文化的理想境界是追求真、善、美三种价值系统的合一,按照这一标准来衡量,中国文化的精神理想是宗教信仰、道德意志与艺术理想相统一,但缺乏科学精神。不过在牟宗三、唐君毅等新儒家学者看来,中国文化也是暗含着丰富的科学精神的。方东美不太认同这一点,他坚持认为中国文化的理想是善的价值与美的价值的统一,科学精神和求真的价值不太发达,这是符合事实的判断。方氏曾说:“宇宙,从中国哲学看来,乃是一种价值的境界,其中包藏了无限的善性和美景,中国民族生在这完善和纯美的宇宙中,处处要启发道德人格,努力追求止于至善,同时,也要涵养艺术才能,藉以实现完美的理想。中国哲学家富于道德精神,自是无可否认的事,但是如果说他们也有深邃的艺术才能,是否言过其实呢?假使他们对宇宙人生之美有特殊才华,为什么他们不将其艺术思想有系统的公诸于世呢?”[2]193方东美显然是站在精英意识的角度来论述文化理想问题的,他认为:中国文化的核心精神主要不是体现在日常生活世界,而是主要体现在中国哲学的主流思想(儒释道)中,而且重要的是,中国哲学家是集先知、圣贤与诗人于一体的,在他们身上彰显了道德、智慧与美的价值理想。

二、生命精神:抗战边缘的“中国艺术理想” 在日本侵华意向已极为明显、全民抗战即将发动之前夕,即1937年的4月中下旬,方东美应国民政府教育部之邀,在中央广播电台分八次为全国青年演讲中国人生哲学,后整理为《中国先哲人生哲学概要》一书,意在用先哲的伟大思想鼓舞士气,激发民族精神。时任中央大学校长的罗家伦就呼吁说:武力占据一个国家的领土是可能的,但武力征服一个民族的精神是不可能的。面对当时中日两国军事实力之悬殊,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之空前危机,中华文化要走向花果飘零的危险,方东美满怀爱国热忱,不辱使命,以笔为枪,以文报国,此系列演讲“冀能激发其热爱国家民族及中华文化之精神,共起奋与顽寇长作生死之搏斗,藉以导致最后胜利。”[2]3方东美高度赞美了中华文化的优美与雄壮,激活了中华民族的刚健有为精神、弘扬了中国先哲的生命智慧。在民族危机面前,方氏以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良知和家国情怀,彰显了高度的民族自信和文化自尊。

方东美痛斥了中国人在西方文化强势入侵的态势下,国人丧失民族文化自信的心态:“中国近百年来,国势衰弱,西洋势力侵略过来,抄没了我们的文化家当,更有焦大一流人在那儿谩骂我们自己不长进,甚至辱及先哲,诬蔑中国根本没有文化”[2]12。但是中华民族的先哲们创立的人生哲学,体系完备、气魄伟大,极富创造性,具有民族文化的高度尊严和自信,中国伟大的先哲们,如“老子冲虚周行之妙道,孔子旁通统贯之干元,墨子尚同一义之兼爱,以及后儒主仁以统天地生物之心,都是发显这种人生哲学的智慧。”[2]16在中国先哲看来,宇宙是包含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两方面的浑然一体,是精神物质浩然同流的境界,其“原委都是生命”。中国哲学将宇宙视为普遍生命的表现,这是基于一种哲学上的假定,即“假定有一种盎然生气,贯彻宇宙全境”[2]19。在这个假定之下,“宇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生机,无一刻不发育创造,无一地不流动贯通。”[2]20基于这个本体论,中国人的宇宙观便带有道德性和艺术性,成为价值之领域。在这个物质和精神浩然一体的宇宙中,“一切至善尽美的价值理想,尽管可以随生命之流行而得着实现,我们的宇宙是道德的园地,亦即是艺术的意境。”[2]23道德性与艺术性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的精神内核。

方氏《中国先哲人生哲学概要》一书的内容涵盖了宇宙观、人性论、生命精神、道德观念、艺术理想与政治信仰等。作为一位爱国者,方东美说中华民族自黄帝以来历经几千年生命尚能绵延不绝,乃在于历代先哲能启发伟大的智慧,解决致命的难题,产生光荣的文化,成就美满的哲学。中国先哲们(孔、老、墨)“遭遇民族的大难,总是要发挥伟大深厚的思想,培养溥博沈雄的情绪,促我们振作精神,努力提高品德,他们抵死要为我们推敲生命意义,确定生命价值,使我们在天壤间脚跟站立得住。”[2]14在国家危难面前,方东美认为,我们更需要先哲的智慧来匡扶全民族濒临溃散的文化心理:“敌人给以难题,我们民族有卓越的能力可以解决;生命遇着迷惑,我们先哲有深刻的智慧可以化除。我们自有宝贵的哲学,所以生命之意义可以积极地肯定;生命之價值可以无限地提高。做一个中国人,确是一种光荣!”[2]14不仅要求族群的荣誉感,同时还要提升文化上的自信和自尊,捍卫国人的审美能力不被侵蚀,方东美曾说:“我们中国的宇宙,不只是善的,而且又是十分美的,我们中国人的生命,也不仅仅富有道德价值,而且又含藏艺术纯美。这一块滋生高贵善性和发扬美感的中国领土,我们不但要从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拿热血来保卫,就是从艺术的良心,和审美的真情来说,也得要死生以之,不肯让人家侵掠一丝一毫!”[2]58这里面将中国审美精神与民族危亡、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赋予了中国艺术理想以巨大的文化自尊和现实意义。正如王一川所说:方氏对中国艺术理想的生动修辞,必然具有不同凡响的抗战动员效果[3]。

尽管中国先哲对于美的问题向来缺少直接阐发和显明的分析,但他们并非没有自己的艺术思想。中国哲学家最能“深悟宇宙人生之美”,并常常用玄妙的寓言来作譬喻之辞以体证“美”之所在。方东美断言:“宇宙之美寄于生命,生命之美形于创造。”[2]55值此全面抗战、鼓舞民心士气之际,他更是高呼生命的伟大创造性:“一切艺术都是从体贴生命之伟大处得来的。生命之所以伟大,即是因为它无论如何变化,无论如何进展,总是不至于走到穷途末路。”[2]57因此,方东美盛赞过去中国人生哲学之优美,意在发扬整个民族的精神使命以赴国难、求复兴。他强调说,不要因为现在遭遇了空前的国难就颓废下去,忘却我们民族性的伟大。他寄希望于民族天才能创造 “一种滔天的思想新潮”,便可把侵略者扫荡净尽,重现民族固有的精神生命。方东美在抗战边缘阐述中国艺术的精神理想,尤显良苦用心,即“意在从中华文化精神根部激活全民族抗战意志”[3]。

因为近代国际争端不仅是军事实力的对抗,更是文化实力的较量,中国要在科学、哲学、艺术、政治及一般文化上先取得绝对优越的精神胜利,才能从根本上战胜敌人。因此,方氏提出中国青年要勇于做精神战争中所向无敌的文化战士,更需要汲取先哲的人生智慧以开创未来。中国古代的人生哲学都是积极地肯定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我们的兴趣寄托于现实境界,始终要透视和把握这里面的种种真情至理,从来不作出世逃禅的幻想,所以能将生命的各方面体察周到,使之充实而有光辉,但是我们的精神虽寄托于现实,同时却又能启发空灵的理性,产生微妙的哲学,冲破种种藩篱,超现实而邻于理想。”[2]67中华民族及其伟大的先哲们所创造和推崇的人生哲学,强调“宇宙之至善纯美挟普遍生命以周行,旁通统贯于各个人;个人之良心仁性顺积极精神而创造,流溢扩充于全宇宙。宇宙之于人生虽是神化多方,终觉协和一致。”[2]67根据这种人生哲学,即可以促成“人我和谐、彼此各以善行相扶持”的伟大道德人格(美德);也可以到达“物物均调、彼此各以真相向感召”的审美境界(美感),陶铸瑰琦的艺术典型;更可以根据这种哲学来从政,可以实现“人人中和、彼此各以同情相顺应”的理想国家(美政)。[2]67-68中国人生哲学可以开出美德、美感和美政三个维度,因此毋庸置疑的是,中国民族所面临的患难是可以发挥这种人生哲学精神来加以解除的。这是方东美在抗战时期所着力宣扬的中国人生哲学的深衷。

三、天人合一:面向西方世界的“中国艺术精神” 让我们把目光从抗战时代转移到1950年代,此时的方东美在台湾大学教书,他逐渐“由西方转回东方”[4]1。由于受印度哲人拉达克里斯南的挑战,他决定用英文向西方传播中国思想,这就是1956年成书的《中国人生观》,它是以30年代《中国先哲人生哲学概要》为底本,进行大量的删改增添而成。时隔20年,方东美面对英语世界的读者再论“中国人生哲学”,语境已经发生根本变化,即从抗战时期拯救民族文化命脉转换到面对域外传播中华哲学智慧。因此,从“艺术理想”(artistic ideals)这一关键词看,方东美对其做了重新诠释,视角已有变化,内涵更显丰赡。

在1937年的《中国先哲人生哲学概要》里面,方东美已经开始从中、希、欧三种文化的比较视角来阐释中国“天人合一”的生命精神。他以“天”代表宇宙及其真相,以“人”来表示人性及其德业,由此划分出希腊、欧洲和中国三种不同的天人关系:“希腊的天人关系是部分与全体的配合和谐”, “欧洲的天人关系是二元或多端的敌对系统”,“中国的天人关系是‘彼此相因的交感和谐”。[2]34相比较而言,希腊和欧洲的宇宙观是天人两分的,中国人的宇宙观是“天人合一”(天人无间)的。方东美指出,就天人合一说在中国哲学上产生的效果来说,这种效果有好有坏,如果从道德立场来看,它显现出巨大的优点。与希腊、欧洲相比,方氏认为中国人的宇宙观是值得肯定的:“我们的宇宙是最好的宇宙,我们的生命是向善的生命。”[2]39可以看出,方东美在论述中既对中西思想差异有客观的比较,又对中国文化的优劣有清醒的认识,同时站在文化本位的立场对中国“天人合一”思想有高度的赞美。到了1956年的《中国人生观》中,这一差异化比较的方法和“文化自尊”心(文化本位主义)进一步得到强化。面对英语读者,方东美呼吁要回到真正的“中国心灵”,以中国人的自信心态来重铸“中国艺术理想”。他反对西方充满矛盾冲突的二元对立世界观,力求以中国和谐圆融的天人合一思想来消解,具体到“艺术理想”层面,就是要追求艺术的主客融合/物我合一境界。

这一时期的方东美大约在深刻反思西方文明以及西学东渐对中国固有文化的冲击,因此他说,面对中国文化传统和“中国慧心”,西方世界的“俗眼”是视而不见的。如果没有“中国人的心态”,便无法深入“中国心灵”,无法探寻这一无穷的精神能源。即使是中国人也常常妄自菲薄、自毁长城。因此方氏想通过《中国人生观》的英文写作“激浊扬清”,阐扬中国文化的“慧心”。首先是要建立“中国的心态”,这也是本书的中心思想——即“深体广大和谐之道”[2]80,洞彻全人类和宇宙生命都能浩然同流,共享和平与福祉。根本要旨在于认识到人与宇宙都是生生不息、创进不已的命运共同体。基于此,方东美强调:本书所要表达的人生观,就在坚决反对以冲突矛盾为主的意识型态,发扬广大和谐之道。在《中国人生观》完成之后,方东美应邀访美(1964-1966年),讲学于美国数所高校,此时的他“区衷所志,厥欲凭藉我广大悉备、圆融和谐之中华智慧,向彼处处不脱二元对立、时时陷于困惑疑难、在在表现橛裂型态之西方思想模式,展开挑战。”[5]1方氏由此学术重心转移,即由“古典西洋哲学”而转移到“中国哲学”,他自称是“浪子回家,大有如归之感”。这一时期方东美在海外讲学,面对的是英语世界的读者,由于语境的转换,他将充满诗意的中国哲学思想以“迂回表达”的方式翻译出来,并参照西哲伯格森、怀特海等人的用语,希望一启西方读者的“同情的了解”[2]81,以追求中西方思想的会通。这与整个1930年代的著述方式已有很大区别。在域外讲学的语境下,方氏对“艺术理想”的阐发也有了新的角度和新的意蕴。

方东美论述中国艺术精神的一个逻辑前提就是中西哲学对待人与宇宙自然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近代西方是分离型,中国是融贯型。近代欧洲思想中,“人和宇宙的关系是二分法所产生的敵对系统”[2]158,“自然与人性之间永远有一条鸿沟”[2]159,构成二元对立甚至是多元对立的关系,导致天人两分、身心二分的结果。而中国思想讲“人和宇宙的关系则是彼此相因、同情交感的和谐中道”[2]158,宇宙与人生能彼此融通,其结果是天人合一、物我交融、身心一体的机体主义。他认为近代西方文化显示的诸多困境,其根源在于西方思想中隐含的一种“将人与自然劈成对立的两橛”的假定,从中国思想来看,这个假定是错误的。中国文化是一种“妙性文化”,它相信人的生命与外在世界必须和谐一致,内外相孚,中国的妙性文化强调“人我两忘、物我均调”。[2]101基于这种认知,他在分析中西道德、艺术、形上学时都采取对立分析的方法。在比较研究世界上其他文化类型之后,方东美认为中国哲学智慧和伦理文化最具有积健为雄的精神,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就是“广大和谐”,唯有“在广大和谐的光照之下,普遍流行于其他文化的邪魔力量终将被完全克服。”[2]105这是方东美后期比较偏重的“以中观西”之道。

方东美认为,中国人有自己独特的“艺术理想”(有时称“美的艺术精神”,“艺术理想”与“艺术精神”可以互换使用)。在面对域外读者和国际学界的“以中观西”的视野下,他主要选择从“无言之美”、“美的生命本质”和中国艺术“天人合一”的特色等三个层面来阐释中国艺术精神及其价值。

首先,方东美论述了中国艺术的无言之美。方东美认为,中国哲学智慧与中国艺术精神是合一的,“中国人总以文学为媒介来表现哲学,以优美的诗歌或造型艺术或绘画,把真理世界用艺术手腕点化,所以思想体系的成立同时也是艺术精神的结晶。”[4]10反之亦可以说,中国艺术中蕴含着丰富深邃的生命哲理,艺术精神是哲学精神的诗化体现。在方氏看来,真正的美都需要我们凭借精湛的艺术修养和深具天赋的艺术才能来直接把握,即通过直觉来欣赏。这种直透(直觉)的审美方法,是与方氏早年就认同的人文心理学是相关的,他曾说:“人生是全整的,人性是活跃的。真实的心理学应以具体的经验为对象,直觉的描写为方法”。方东美早年曾把人性的研究分为两大派别:一是文学的心理学,一是科学的心理学。文学的心理学“曲写心灵,逼肖人生”,其对象是统一的、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因此它是“真实的心理学”;而科学的心理学“襞积细微,残损人性”,它是用局外人的眼光来抽象、片段地分析人性的质素,因此是“冒牌的心理学”[6]154。诗人的情蕴波澜雄浑,诗人的心性气脉幽深,文学家是“运用直觉,亲加体验,始能形容尽致”[6]155。基于此理由,在方东美看来,“美”妙不可言,真正的艺术之美及其创造都是极其神圣而难言的,而中国哲人、艺术家往往能“直透”宇宙人生的伟大价值,他们运用玄妙的寓言对宇宙人生之美进行委婉含蓄的“巧为譬喻”。

其次,方东美揭橥了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方氏善于以诗意的文辞来表达他的中华美学观念:在中国哲学看来,“天地有大美,美在生命。一切艺术都是从体贴生命之伟大处得来的。美的艺术精神即是生命的精神。”[7]366中国艺术的美就是生命的美,中国艺术精神就是生命的精神。中国古人认为天地有大美,天地之大美即在普遍生命之流行变化,“天地之美寄于生命,在于盎然生意与灿然活力,而生命之美形于创造,在于浩然生气与酣然创意。” [7]366宇宙间如倘若没有丰富的生命,宇宙则将寂灭,更谈不上“美”,而生命如果没有“日新之德”,则生命本身即将“裂、歇、竭、蹶”,也没有“美”。综观中国艺术,即使在纯粹技术“语言”的系统中(色彩、线条、轮廓、音质、距离等),也都在尽情地表达宇宙气韵鼓荡的整体性和谐观念,这也是对人类私欲偏见的一种超脱。另外,中国艺术所关切的“生命”之美,并不象希腊的静态雕刻一样只是孤立的“个体生命”,而是注重“全体生命”之流所弥漫的“灿然仁心”与“畅然生机”[7]375。方东美认为,中国先哲们审美上的主要意向都是要“直透宇宙中创进的生命”,饮其太和,寄其同情,把中国艺术的“广大和谐”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中国人的审美观就是要建构一种能“直透美的艺术精神”,因为中国艺术是“体贴生命”的结晶,中国的艺术作品,不论任何形式,都是充分地表现这种“盎然生意”[7]372。注重表现盎然的生意,这是中国传统艺术的根本原则和审美通性。

复次,方东美阐发了中国艺术“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在1930年代,方东美就说过:“天地之大美即在普遍生命之流行变化,创造不息。圣人原天地之美,也就在协和宇宙,使人天合一,相与浃而俱化,以显露同样的创造。”[2]55我们既能深体天人合一之道,又可以宣泄同样的生香活意。在方氏看来,中国文化历来重视玄学性超过科学性,中国艺术传统也受此影响。科学是以数理分析的原则来掌握自然现象的细密结构,而玄学是以“广大和谐”的原则来“玄览”宇宙的一致性,中国哲学家和艺术家“尤擅于驰骋玄思,在创作中宣畅气韵生动的宇宙机趣”[7]372。中国的玄学性注重“一个整合的心灵与创造的精神”,它将哲人的玄思、诗人的情韵、画家的慧眼等融会贯通,据以展现全体宇宙的境象及其生命之大美。因此,在中国艺术的意境中既有“哲学的惊奇”,又有“诗的灵感”。同时,方东美极力反对西方的主客二分和心理移情,提倡天人合一的中国艺术审美理想。他说,中国艺术家擅长以精神染色相,浃化生命才情,“但我所说的浃化宇宙生意,并不是指将主观的感受投射于外,如德国美学家有关‘移情作用的心理论便是如此,那只能称為主观主义,反会产生心理与物理的二元论,在身与心之间恒有鸿沟存在,在主体与客体之间也会有隔阂”[7]382,反观中国思想却没有这种“郁结”,因为中国文化中的宇宙是广大和谐的全体,人与宇宙自然浑然同体而毫无间隔,“自然为人类展示其神奇奥妙,以生生不息的大化元气贯注之间,而人类则渐渍感应,继承不绝,报以绵绵不尽的生命劲气,据以开创雄浑瑰伟的气象。”[7]386而中国艺术家徜徉于自然之间,最能参悟宇宙的大化生机而追求浑然合一的境界。这就是中国艺术的“天人合一”观和人文主义情怀。

最后,让我们以方氏在《中国人生观》中对“中国艺术精神”(the spirit of Chinese art)的一段生动诠释来结尾,以彰显他以“中国慧心”面对英语世界读者而解读出的中国艺术理想境界:“中国艺术精神贵在钩深致远,气韵生动,尤贵透过神奇创意,而表现出一个光辉灿烂的雄伟新世界,这个世界绝不是一个干枯的世界,而是一切万物含生,浩荡不竭,全体神光焕发,耀露不已,形成交光相网,流衍互润的一个‘大生机世界,所以尽可洗涤一切污浊,提升一切低谷,促使一切个体生命深契大化生命而浩然同流,共体至美,这实为人类哲学与诗境中最高的上胜义。”[8]222-223在方氏生命审美化的眼光看来,中国艺术彰显了一种对宇宙生意的“欣赏赞叹”态度,颂扬“宇宙永恒而神奇的生命精神”。中国艺术家因能参赞化育,与宇宙生命浑然同体,浩然同流,所以能昂然挺立于“美的乐园”。一定意义上说,方氏以这种诗意的诠释学方法在中西对话语境中建构了一种“中国意味”的现代美学。

参考文献:

[1] 方东美.生生之德[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 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 王一川.现代艺术理论中的“中国艺术精神”[J].东北师大学报,2016(02).

[4] 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 方东美.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M].孙智燊译.台北:成均出版社,1984.

[6] 方东美.科学哲学与人生[M].北京:中华书局,2013.

[7] 蒋国保,周亚洲编.生命理想与文化类型——方东美新儒学论著辑要[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8] Thomé H.Fang. The Chinese View of Life:The Philosophy of Comprehensive Harmony.Hong Kong: the Union Press,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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