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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国民政府对华北地区的中央化

2017-05-30段智峰

关东学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华北地区张学良国民政府

[摘要]华北地区的中央化是国民政府着力推进中央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虽不及西南地区中央化那样成效显著,影响深远,但却不容忽视。国民政府中央化政策基调,经历了由“分工合作”“集权统一”向“以均权求共治,以建设求统一”的重要转变。受到这一关键政策转向的影响,华北地区由战火频仍局势杌陧,中央化进程效果不彰的窘境,渐趋脱离。1933年3月,张学良下野,开启了华北地区快速中央化的大门。国民政府藉弹压察哈尔抗战,构成华北域内中央化进程提速的重要节点。此后,国民政府从有形与无形两个层面,积极推动华北地区的中央化,成效显著。正因如此,引起日本仇视。1935年华北事变爆发,华北地区中央化进程中挫,诸多成果得而复失。

[关键词]华北;国民政府;蒋介石;张学良;地方实力派

[基金项目]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2016年度项目“国民政府对华北地区的中央化研究(1933-1937)”(HB16LS012)。

[作者简介]段智峰(1984-),男,历史学博士,河北大学历史学院讲师(保定 071002)。

1928年开始训政后,对于仅实控长江中下游数省的国民政府而言,推动全国范围内的实质统一,不仅是置于优先地位考量的核心议题之一,更是其制定路线方针政策的重要出发点与立足点。鉴于此,中央化问题在民国史研究领域始终具有重要地位。长期以来学界在该问题上的主要关注点聚焦于西南。虽其来有自,但并不意味着中央化问题只是与西南地区相关。对国民政府而言,华北因其政治、经济、军事与文化价值,推动该地区中央化的需求与动力并不逊于西南。另一方面,国民党在华北的根基与实力一贯积弱。其执政后,盘踞域内的各种政治军事力量犬牙交错,相较于西南,华北中央化的复杂性与艰巨性有过之而无不及。鉴于此,本文可为更加全面地解读南京政府前期中央化轨迹,提供一个有别于西南的演变样态。1931年东北沦陷后,华北遂成中日折冲前沿。衡诸史实,域内的中央化问题与对日折冲相互缠绕、相互影响。所以,深入研究南京国民政府前期华北的中央化轨迹,对于丰富抗战史研究具有一定意义。华北域内地方实力派丛集,军系庞杂,利益关系犬牙交错。国民政府与这些军系的持续折冲,无疑是该地中央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本文有助于加深对近代军阀政治的相关研究。

1928年,国民党完成全国形式统一。此后,通过持续推动中央化进程,进而完成实质统一,是贯穿国民党在大陆执政时期的核心议题之一。在传统革命史观的框架内,所谓中央化问题,基本等同于蒋介石与各地方实力派的派系博弈。得益于1959年周恩来同志的倡导而逐步形成的政协文史资料,建构了上述派系博弈的史实基础。虽然这些资料并非学术研究,却对后续大陆地区相关研究的起步与推进发挥了重要形塑作用。郭绪印主编的《国民党派系斗争史》从学术层面对蒋与各地方实力派的派系博弈过程进行了较为系统的阐述,颇具代表性,奠基意义不容忽视。值得商榷处有二:整体框架、立论与话语,带有较强的革命史论述体系印记;史料基础相对羸弱,多为回忆录或文史资料,所建构者多为“他者”眼中的蒋介石。新世纪以来,随着海内外新史料刊布的持续推进,研究视野、方法的日益多元与丰富,相关学术进展显著。

崔之清、江沛、李玉等合著之《国民党结构史论》,尝试针对国民党政治与社会结构展开考察与研究,建构新的论述框架。在中央化问题上,该书宏观地阐释了国民政府利用战时体制着力整合地方势力的路径、方法等。郭昌文的博士学位论文《蒋介石对地方实力派的策略研究(1928-1936):以“剿共”为主要视角》,较多地利用了海外新刊布的史料,以“剿共”为视角,对1928-1936年蒋介石与地方实力派间的博弈过程予以厘清,惟微观层面的个案研究占据主导,宏观层面的提炼与概括仍有深入空间。

学界对于中央化问题的研究,聚焦于策略层面,国民政府与各地方实力派间的互动被建构为充满机变巧诈的持续较量。可议之处在于,国民政府在中央化问题上的方针、政策层面的演变轨迹鲜有触及,机变巧诈亦难以涵盖彼时中央化进程的复杂而丰富的面向。

在区域中央化进程的问题上,学界焦点持续关注于以川、滇、黔三省为核心的西南地区。所以如此,固然得益于国民政府对西南实施中央化举措的绩效明显,藉川、滇、黔切入,将西南的中央化程度大幅前推。更重要者,针对西南的中央化举措,乃全面抗战时期大后方得以形成的关键。这一方面,相关学术成果颇多,多以省为研究对象,探讨蒋介石藉“追剿”红军将中央化触角伸入各省的具体发展脉络。台湾学者刘维开在《国难期间应变图存问题之研究》一书中,利用台北的“国史馆”与“党史馆”档案,对1934-1937年川、滇、黔三省的中央化进程进行了极为翔实的阐述。至于两广与国民政府1931-1936年的对峙,其间虽有中央化问题的因素,但考虑到“新国民党”“西南两委会”等问题的存在,国民党内的朝野竞逐,事实上主导着这一对峙,和本选题相关度有限。鉴于此,在此不做学术史梳理。

深入考察西南省份中央化进程,对丰富中央化问题研究的学术价值不言而喻。然而,中国领土广袤,各地区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差异明显,中央的方针、政策在各地践履过程中,呈现出各种复杂形态颇为惯常。这种复杂而丰富的政策落地形态,恰恰值得学术研究所关注。所以,在中央化问题上,推动非西南地区的中央化进程研究,无疑是必要的。

华北地区的中央化进程研究,相当程度上呈现出断裂的特征。申言之,学界对1928-1931年时段华北域内的派系竞逐颇多着墨,尤其中原大战的相关研究,可谓汗牛充栋。东北沦陷后,华北成为中日折冲前沿,中日于华北域内的博弈遂成研究焦点,中央化问题退居附属,论及不多。臺湾学者陈进金在《地方实力派与中原大战》一书中,利用翔实的史料,对中原大战的基本演进脉络给予了详尽阐释。该书的显著突破处有二:针对中原大战幕后双方的财政状况给予了考察,其间对华北域内的财税状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究;从争党统、争法统、争千秋三个层面对中原大战予以审视,提出北平扩大会议为“另一个中央”的论点。

金以林在《国民党高层的派系政治》一书中,对1931年华北反蒋运动做了较为细致的梳理。张皓通过厘清北平临时分会、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行政院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冀察政务委员会设置与运作的来龙去脉,对华北域内的派系竞逐与中央化进程有所申述。惟1931年后的部分,其基本立意乃是立足于中日折冲背景下华北危局的肆应,故关于中央化进程之论述因居附属而颇简略。

新世纪以来,国外学者在中央化问题上不甚关注,成果不多。美国学者柯博文的研究值得关注。柯博文在《走向“最后关头”——中国民族国家构建中的日本因素(1931-1937)》中注意到国民政府内部整合过程中的外部环境——日本因素产生的积极一面,对认识国民政府整合地方实力派过程中的外部环境的作用颇具启发。

总体而论,在以下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上学界仍有较大的着力空间。在南京国民政府前期,中央化政策的演变轨迹;该政策演变轨迹下,华北地区中央化进程的基本脉络。上述两个核心问题,正是本文的拟着力之处。

一、国民政府中央化政策的缘起与华北中央化的初步实施

民国以降,在中央与地方关系问题上,历来存有“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的分野与争论。在民国政局扰攘的背景下,理念歧见与利益攘夺相结合,遂致集权与分权之争趋于激烈。在这一问题上,孙中山提出“均权”主张,冀望在调和各方利益的基础上彻底解决问题。孙去世后,以孙文主义为指导思想的国民党,自然在政纲层面,仍旧高擎“均权”大旗。1927年底,国民党在一期北伐完成的基础上,筹划二期北伐,由长江流域出发,兵锋直指华北,统一已是指日可待。此时在国民党内,围绕如何落实孙中山“均权”主张,进而转化为切实可行的政策论述,出现了不同意见。国民党元老李石曾提出“分治合作”,吴稚晖则以“相安一时”的论调附和李之主张。值得注意的是,李石曾籍贯河北,乃国民党领导层中所罕见。正因如此,李石曾在华北地区素有影响力,一定程度上乃党内华北地区的代言人。由此可知,李之政见有因应华北形势的因素。然而,李之主张甫经提出,即遭到胡汉民的异议。胡对于对于“分治合作”口号“深感不安”,敦促李等“注意以不妨碍国家统一为前提”。

蒋永敬:《民国胡展堂先生汉民年谱》,台北: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410页。嗣后,胡在致彼时粤、桂领袖李济深、黄绍竑的信中,针对李石曾“分治合作”之说,有所辨正:

石曾先生所谓分治合作,人或以联省自治贬之,然昔之倡导联省自治者,不能自治,何能联省,今若以联省自治之说,诋毁分工合作,是欲以独裁,而强抑各省之建设,其将何以推革命进展?即此可知联治不同于分治合作,明甚。然石曾先生之说,短于无具体方法,吾人若能但师其意,而于与民休养生息之中,各因地方之需要与能力,而着手于交通运输,实业教育之建设,则其具体方法,亦无俟远求。季宽兄治广西有年,近闻公路之开辟,教育经费之独立,矿业之发展,均有相当之成效可观。军事进行之余,而能得此,实为难能可贵。广东为革命策源之地,近遭共党荼毒,民生苦痛,至斯而极。革命数十年,民众实际福利,不能任其长若以前之毫无所获,反受实祸。故为今后恢复人民对于革命之信仰计,宜逐渐节省军费,扩大扶助农工利益,实业建设,及教育三方面经费,以期树立,实行民生主义之基础,免除共产党煽动捣乱之祸源。至于农工运动进行之方,宜先从养成统计调查技能之人才为入手办法(超俊同志,近颇努力于此,甚愿其努力有成)。凡此诸端,日前已与祝万兄面谈,当已面达。而其大旨,则如此而已。汉民生平好批评,而短于恭维同志之长,而况以诸同志本已各有所长,而成就复非微细,其不俟恭维,无可待言。惟“效法总理”四字,则不能不反复为诸同志言之耳。蒋永敬:《民国胡展堂先生汉民年谱》,第417-418页。

虽以上种种尚限于党内讨论与争鸣,并未鼎定政策基调,但因胡汉民的资历、勋绩与历史在党内除却孙中山外,无可出其右者,故素以孙中山继承人自居,一句“效法总理”,已使李石曾等逊色不少。随着形势的发展,胡遂掌控国民政府政策基调。1928年秋,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召开,宣布进入所谓“训政时期”,胡汉民则是训政体制的设计者,其权威与话语权得到强化。9月10日,胡汉民在上海谈话,谓“分治合作”应更名为“分工合作”。

郭廷以:《中华民国史事日志》第2册,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第387页。1929年3月,国民政府征讨桂系,李石曾的“分治合作”更无实施空间,胡之态度与立场趋于强硬。胡认为“分治合作”一词实已造成割据恶果,更谓:

在省对中央,下级的对上级名义之下,只有服从,无所谓合作。所谓合作,一定是大家站在横的平等的地位,而不是系成纵的上下级的地位。假如许多连排长和他们的团营长说:我们和你们合作了,这岂不是笑话吗?讲到分治,毛病更大!在我国一般行政的人,研究不够,训练不够,操守不够,一到分治的环境中,就是本无割据之心的,禁不起环境的诱惑与包围,便不知不觉的割据起来,甚至坠落到万恶军阀的地步为止。

蒋永敬:《民国胡展堂先生汉民年谱》,第450页。

胡所谓“分工合作”,核心仍在中央集权。政策基调若此,则华北中央化进程的展开,难以避免地带有浓厚的刚性与急进特质。就国民政府而言,训政伊始,仅实际控制长江中下游数省,这种状况之下,冀望快速在全国范围内完成中央化进程,无可厚非。然而,华北地区军系力量复杂,国民党在域内的实力基础又素来薄弱,一味以武力推进中央化进程,兵连祸结,社会成本高昂,更重要者,效果反而不彰。从1929年蒋桂战争起,至1930年中原大战,华北地区战火不断,南京国民政府与域内地方实力派持续较量,华北更因此成为国民党内反蒋势力重心。

1930年9月,国民政府虽于军事层面赢得中原大战,但就中央化程度而言,由于东北军入关,进而掌控华北军政、行政、财政等关键领域,甚至截留部分中央税种,与战前相较显现较大退化。政策实施绩效可谓事倍功半。政治层面,阎锡山、冯玉祥等实力派为对抗南京国府,吸纳改组派、西山会议派等国民党内在野势力,藉“扩大会议”与南京争“党统”,另行组府与南京爭“法统”,颁布所谓“太原约法”草案与南京争“千秋”。特别是“太原约法”,虽只及颁布,但社会舆论颇有正面回应,迫使蒋有制定约法之念。嗣后,南京国府内部,因制定“约法”问题爆发内斗,蒋介石与胡汉民决裂,遂起“约法之争”。故有学者论及,中原大战一役,阎锡山等军事上虽告失败,但其政治主张却为南京所延续,斯可谓:“军事北伐,政治南伐”。

陈进金:《另一个中央:一九三O年的扩大会议》,《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

总体而论,以武力解决为路径而于华北推行中央集权,不仅未收预期效果,反而祸端丛生。其间主因在于,南京国府对华北域内中央化进程的复杂性、艰巨性缺乏全面理性的预估,政策目标的设置过于理想化,路径单一、策略僵化。根本原因则是目标设定与自身实力间的落差过大。方针政策之检讨与调整势在必行,惟待时机而已。

二、南京国民政府对华北地区中央化政策的调整

中原大战后,蒋介石兑现承诺,授予张学良华北最高军政权力。南京国府在华北地区的管辖乃通过张学良及其治下的东北军予以实现。直至1933年3月,张学良辞职出国,该政策形态方告结束。期间,虽有九一八事变,张学良丧失东北,但并未损及其华北权力根基。所以如此,不外两端。中原大战后,冯玉祥之西北军虽告解体,但旧部散落华北,待有风云突变,难保不生事端。更为重要者,阎锡山之晋系,并未损及根基,作为团体,仍旧牢牢掌控晋省。故对蒋而言,“晋省地形彼既易于防守,我亦易于堵塞。……对北应以东北之刀,防晋外窜。”

《北平葛敬恩致南京蒋介石蒸电》,1931年8月10日,阎锡山档案80/0806—7,台湾“国史馆”藏。除却震慑华北异己军系,对蒋而言,张学良的最大价值莫过于辖下之东北军。九一八事变之所以未能动摇张学良的华北权力基础,根源在于东北军实力犹在。事实上,九一八之后的东北军实力几乎不逊于事变前,但因丧失东北,财源受损,被迫领打折的“国难饷”,而且又蒙不抵抗之耻,故士气已逐渐低落,端赖张学良个人权威维系全军之安定。

吴振汉:《国民政府时期的地方派系意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2年,第213页。由此观之,南京国府要推进华北地区的中央化,必然损及张学良的权力含金量,甚至去张。惟一旦去张,东北军不仅难以继续为南京国府所用,其本身的安定问题亦棘手至极。

华北域内状况如此,南京国府的政策基调却未必能与之完全同步。1932年1月,蒋、汪合作成行。在政策面,胡汉民之“分工合作”“集权统一”转向汪精卫力倡之“以均权求共治,以建设求统一”。如此一来,在中央与地方关系层面,剑拔弩张的政策压力得以舒缓。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上述政策的转轨更多的是集中于路径层面,而非目标。换言之,南京国府在中央化这一最终目标上,并无实质性退缩,只是在实现路径问题上更趋柔性、缓进与迂回。正因如此,该政策的实践在华北遭遇顿挫。

1932年8月,时任行政院长的汪精卫与张学良激烈冲突。冲突焦点在于,汪希冀张学良服膺南京国府的“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对日方针,率部于热河抵抗日军攻势,而张学良则东北军本位,拒不执行。表面看来,双方系因对日问题而争持甚烈,实质上则是在华北中央化问题上的角力。作为南京国府军事最高领导人的蒋介石,囿于华北局势的杌陧、复杂,不得不依靠东北军震慑华北各方以维系既有局面,从而选择迁就张学良,此与国府既定之中央化政策产生错位。汪精卫最终以挂冠而去所争持者,就政策面看,乃是冀望政策的复轨。

1933年3月,热河沦陷,日军持续进攻长城各口,华北局势危殆。对于华北抗战的溃败,国内物议鼎沸,蒋不得不于华北改弦更张,寻求去张以挽回被动局面。

3月6日,蒋介石离开南昌前往华北。蒋此行名义上是“北上指挥抗日军事”,其实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保全中央政府的面子,负起“热河失陷”的责任。

西村成雄:《张学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77页.在这一过程中,如何在稳定前提下实现于华北去张成为问题的关键。7日,张学良引咎辞职。9日,蔣在保定与张学良晤面,并于次日准张辞职。蒋张保定晤面的过程中,张学良不仅将所部东北军“分交于于学忠、万福麟、何柱国、王以哲四人接统”,且“将现存军实等详细告蒋”。对此,蒋“允负全责,妥为料理,决不令东北军将士为难……”

《蒋张保定之会》,《国闻周报》(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第10卷第11期。对照蒋氏嗣后的实际举措可以发现,其基本信守了对张学良的上述承诺,且此举亦为顺利实施去张提供了保证。

在去张过程中,蒋为实现平稳过渡,避免因过度刺激东北军而衍生变乱,其一系列相关举措颇显务实与灵活。在张学良的问题上,蒋虽然准张氏辞去北平政会常委及军分会代委员长两职,但对其国府委员及军委会委员两职则采取“暂置不提,且看直接收管是否顺利,再行酌定”的处理办法。

高明芳:《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19册,台北:“国史馆”,2005年,第68-69页。面对南京要求惩办张学良的呼声,蒋亦通过管道进行了疏解。在致国府主席林森的电文中,蒋称:“对张仅免职而未加查办者,实有顾全当前事实之苦衷,……最多亦只可以准免北平政会常委及军分会代委员长各职,一语了之,不可再加查办……”高明芳:《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19册,台北:“国史馆”,2005年,第67-68页。

对于东北军,为在最大程度上降低其因张学良辞职所引发的疑虑,蒋在保定期间对外声称:“张代委员长既恳切请辞,中央当可准如所请。此次本人既已北来,必将北方大局,筹划妥贴。东北军乃国家军队,张汉卿与其部属,赞助统一,拥护中央,政府对于张部官兵,自必维持调护。决不会因其主官辞职,受何影响。”

《车中要人会议》,《国闻周报》(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第10卷第11期。

如前文所述,华北驻军内部军系林立,力量犬牙交错,牵一发动全身。除力量最为强大之东北军外,尚有晋系阎锡山、山东韩复榘及宋哲元等西北军旧部。因此,蒋无论是在华北去张,还是于整合华北军事力量以应对日军进攻的面向上,皆不得不有所善后。

蒋在华北期间曾先后晤见阎锡山、韩复榘与宋哲元,其主要目的似乎不言而喻。3月11日,蒋晤见阎锡山“会商抗日与华北重要问题”。

《车中要人会议》,《国闻周报》(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第10卷第11期。蒋当面对阎氏表示:“先规定阵线,区分部队,构筑强固工事,再察敌情,以定处置,至此限度,如其再强迫进犯,则尽我之力抗拒之,及至力尽,则最后决心牺牲,不敢自弃其志……”。对于蒋上述貌似坚决的宣示,久经宦海沉浮的阎锡山对于其间奥妙,似乎已有所洞察,并对蒋言“谋国不可玉碎”。

高明芳:《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19册,台北:“国史馆”,2005年,第84-85页。

华北既已去张,则域内中央化进程的提速已是箭在弦上。

三、华北地区中央化进程的展开

1933年5月31日,《塘沽停战协定》签订,中日间在华北实现了暂时的和平。然而,冯玉祥、方振武等崛起于察哈尔省,察省抗战拉开帷幕。事实上,察哈尔抗战乃国民党内部在野势力筹划南北联合反蒋计划的组成部分,即:在以胡汉民为首的西南主导下,南方联合闽粤桂,北方结合阎、韩、冯,以李烈钧、程潜等国民党在沪中委遥相呼应,南北合作向宁发难。

杨天石:《胡汉民的军事倒蒋密谋及胡蒋和解》,《抗日战争研究》1991年第1期;杨天石:《一项南北联合倒蒋计划的夭折:阎锡山档案一瞥》,《百年潮》1997年第6期。在业已去张,东北军震慑作用消失的情况下,上述计划以华北起事为张本,自然顺理成章。然而,南京国府如果应对得当,对于华北地区中央化进程的展开而言,可谓事半功倍。

南京的措置之道是:西北军旧部层面,以庞炳勋挟制宋哲元,以庞、宋二人为着力点稀释冯玉祥对西北军旧部的影响力;西南层面,笼络陈济棠,促其发挥关键性作用,消弭南方反侧于未萌,并对处于观望状态之晋阎、鲁韩等树立示范效应,对冯玉祥起釜底抽薪之效;地缘政治层面,离间阎、冯,藉晋绥对察省形成地缘压力。层层分化后,藉军事围逼完成肢解。

就直接效果而言,弹压察哈尔抗战的成功,将冯玉祥在华北残存的力量一朝涤荡。对阎锡山而言,冯的际遇不能不对其产生若干震慑作用。华北域内,阎、冯既已彻底消沉,则标志着华北地区彻底脱离了国民党内以反蒋抗日为号召的在野阵营。即便如此,弹压察省抗战后,国府针对既有华北地方实力派仍然着力实施常态化的控驭。控驭的策略为:力促军系内部分化,培育系统内部牵制,较典型者,于晋系中扶植商震、徐永昌、傅作义等牵制阎锡山,于二十九军中扶植张自忠、冯治安等牵制宋哲元;藉陈济棠阻隔华北融入国民党在野阵营;构筑地缘政治层面的相互制衡。上述策略保证了在华北中央化过程中,消弭反侧,稳定局势。

除却上述消极层面的压制、掣肘,南京国府利用《塘沽停战协定》签订后华北域内中日矛盾冲突暂趋缓和的有利条件,从积极层面着力推动华北地区的中央化。而推动中央化的体制载体,就是以何应钦为首的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与以黄郛为首的行政院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简称“双会体制”。政策层面,国民政府以“均权”与“共治”践履于华北,依蒋介石所言,即“怀柔华北”。这是国府对自身力量局限已有理性认知,时局内外交困的前提下所做出的一种复杂无奈的抉择。“建设”之内涵有二:有形层面而言,推进华北的政务整理,在军事、财税、教育、人事等领域进行中央化渗透,结合华北乃中日折冲前线的事实,强化域内国防规划与建设;无形层面,着力针对域内各军系将领进行意识形态灌输,培植涵盖各军系的人际关系网络,降低心理隔阂,涵养向心力。这方面极为典型者,一是力行社骨干刘健群率领的华北抗日宣传队的持续深耕,一是蒋着力举办的庐山军官训练团,轮训华北各军系骨干將领。

张皓:《从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到冀察政务委员会——国民政府对华北危局的应付》,《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无形层面之诸种,向不为学界所重,其实价值不容忽视。无论是华北事变中挫败所谓“自治运动”,抑或卢沟桥事变初期指挥二十九军等,这些无形层面的建设成果,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然,此种无形层面的渗透、控制,也并非屡试不爽。1933年3月,张学良下野后,国府适时抓住时机,向东北军进行渗透,开展持续的政治宣传工作。据刘健群事后回忆:

中央乃在东北各军、师中分设政训处长、主任,试图加强思想教育。当时所派之人均为亲中央东北籍人士,其中又以“CC派”为主。民国二十二年七月,经由陈果夫推荐,王德溥被任命为第五十一军政治训练处长,随后马愚忱任第五十三军政训处长,开始党化东北军工作。不过,东北军究竟与张学良有深厚渊源,因此张学良欧游归国后,很快的便又完全掌握住全军。

吴振汉:《国民政府时期的地方派系意识》,第223页。

上述中央化的快速推进,遭到觊觎华北已久的日本军部势力的仇视。随着1935年华北事变的爆发,这一华北地区中央化的进程戛然终止,且先前诸多中央化成果亦在日方压力之下得而复失。

四、余论

如前所述,既有研究惯常将华北的中央化问题置于域内中日折冲的附属地位,进而展开学术探究。而本部分希冀能够从中央化角度审视日本因素。以日方主观论,其固然极力阻碍华北的中央化进程,而事实上,日本因素在华北中央化进程中的作用颇为复杂。华北事变中,日方的持续威逼,使得冀察两省的中央化进程遭到根本性打击,华北地区的中央化进程因而受到重挫。惟以下几点亦应注意:针对日方在华北的持续压迫,国民政府以“救亡图存”为号召,建构政治话语,对华北各方力量,特别是各军系予以灌输,效果彰明昭著,构成域内中央化的重要成果;国府利用1933年长城抗战所生危局,对域内权力格局进行洗牌,中央力量至此实质渗入华北。藉嗣后持续进行之《塘沽协定》善后交涉,中央化进程得以全面铺开;华北事变致域内中央化进程受到挫折,但诸种中央化成果的部分丧失换来中日全面开战的延迟,对西南的中央化进程起到了掩护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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