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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鲁迅作品的汇校

2017-05-30刘运峰

关东学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鲁迅

[摘要]鲁迅著作版本众多,研究鲁迅著作版本本身就是一门学问。鲁迅著作版本存在的问题以及对其进行校勘的必要性主要体现在:鲁迅作品中的笔误或是差错;编辑删改或是手民之误;整理者未能遵从原稿;因缺少依据而将错改错;繁简混用。如果对《鲁迅全集》进行汇校,则建议:第一,针对不同情况,确定汇校底本;第二,保持原有风格,排繁体字本。

[关键词]鲁迅;鲁迅著作版本;汇校

[作者简介]刘运峰(1963-),男,法学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天津 300071)。

校勘既是治学的基本手段,也是出版的关键环节。校勘包括校对和勘误两个方面的内容。校对是对原稿负责,发现排印稿与原稿的区别、异同,改正排印过程中的差错。当然,在校对过程中,由于校对者知识水平较高,经验丰富,也往往会发现原稿的错误,与作者及时沟通,弥补编辑工作的不足。勘误就是在对不同版本进行比较的基础上,找到其中的差异,改正谬误和差错,其目的在于得到一个完善的本子,为读者的阅读和学者的研究提供可靠的依据。

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鲁迅著作的版本是最多的,研究鲁迅著作版本本身就是一门学问。

就鲁迅著作的版本来说,就有手稿初稿本、手稿修改稿本、初刊本、初版本、再版本、选集本、全集本、中文本、外文本,等等。这些版本中的同一篇作品,往往会存在一些出入甚至明显的差异。这些差异有的是鲁迅本人的修改,有的是排字导致的差错(所谓“手民之误”),有的是整理者的局限,也有的是编辑的擅改。因此,组织专门力量对鲁迅的作品进行汇校,整理出一部内容稳定、版本可靠、具有权威性、学术性的《鲁迅全集》(汇校本)是非常有意义的。

根据笔者平时阅读鲁迅作品的体会,鲁迅著作版本存在的问题以及对其进行校勘的必要性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分别举例说明。

一、鲁迅作品中的笔误或是差错

由于资料匮乏和环境的限制,鲁迅作品中也存在着一些笔误甚至明显的差错。如收在《华盖集续编》中的《空谈》一文,在提到“三一八惨案”中遇难者人数时说:“四十七个男女青年的生命,完全是被骗去的,简直是诱杀。”“这次用了四十七条性命,只购得一种见识:……”“仿佛这四十七个死者,是因为怕老来死后无处埋葬,特来挣一点官地似的。”

《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96-297页。按照鲁迅文章的叙述,死难“四十七人”是一个确切的数字。但是,这个数字和事实存在一些出入。倪墨炎《“三一八”惨案中烈士有多少》一文,根据1929年3月建成的烈士墓墓表中的记载,考证出遇难人数实为41人。

倪墨炎:《真假鲁迅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0页。鲁迅的文章写于1926年4月2日,当时并没有准确的遇难人数,鲁迅是根据当时的相关报道和一些传闻写的,因此并不准确。

再比如,收在《南腔北调集》中的《柔石小传》一文,其中说柔石生于1901年,1917年赴杭州,入第一师范学校,1923年赴北京,1925年春为镇海中学教务主任。鲁迅的这些记述与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根据相关史料,柔石1902年生于浙江宁海,1917年赴台州,1918年考入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5年春赴北京,1926年任镇海中学教员,1927年任教于宁海中学。鲁迅文章中之所以出现这些差错,主要是由于资料的缺乏和时间的紧迫(为了编印《前哨》的纪念战死者专号)。

在留学日本时期,鲁迅曾随章太炎学习《说文解字》,在文字学方面有着深厚的功底,行文中的“硬伤”极少,但是,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比如他为《新俄画选》所作的小引中有这样一句话:“新俄的美术,虽然现在已给世界上以甚大的影响,但在中国,记述却还很聊聊。”

《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3页。我以为“聊聊”当是“寥寥”之误。因为,鲁迅在文中显然是要表达稀少的意思,但是,笔者查找了《辞源》《辞通》《辞海》《故训汇纂》《汉语大词典》等工具书,都没有找到“聊聊”和“寥寥”互训的例子,可见两者同音而不同义,这是鲁迅作品中少有的明显差错。

鲁迅不是圣人,在文章中出现差错也不可避免,但是,作为整理者,任何人都无权直接改动鲁迅的原文,只能通过汇校的形式加以说明。

二、编辑删改或是手民之误

1938年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辑的《鲁迅全集》(简称“1938年版”)是对鲁迅创作、翻译、辑校、学术著作的一次集中整理。当时的编校者们付出了很多心血,使得鲁迅著作得到较为全面地展示和传播,可谓厥功至伟。但是,由于时间的仓促、体例的疏漏,使得鲁迅的一些作品在收入全集时出现了不少被改动的现象,而且,这些改动对后来鲁迅著作的出版造成了以讹传讹的直接影响。仅举两例。《一件小事》:“车夫……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你怎么啦?‘我摔坏了。”

《鲁迅全集》第1卷,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1938年,第322页。自此之后,几乎所有的排印本(包括1958年版、1981年版《鲁迅全集》)都是以1938年版为底本的。但是,文中的“你”应该是“您”。其依据在于,最初发表这篇作品的1919年12月1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就是“您怎么啦?”

上海鲁迅纪念馆:《鲁迅小说散文初刊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第37页。1923年8月新潮社文艺丛书初版本也同样是“您怎么啦?”(见该书第64页)其实,细推敲起来,“您”比“你”要贴切得多。从语气来说,“您”是“你”的尊称;而且,用“您”也更符合人力车夫的身份,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地位卑微,胆小怕事,因此对人称呼多用“您”字。可见,鲁迅用“您”这个字是符合生活的真实的。而改为“你”就显得生硬和没有礼貌。将“您”改为“你”这个不妥的改动,一直延续了60多年,直到2005年版《鲁迅全集》出版之前,负责第一卷修订工作的孫玉石教授才根据初刊本和初版本纠正了过来。

《阿Q正传》:“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铛铛的报到村里来,……”

《鲁迅全集》第1卷,第360页。而在初刊本、初版本以及《鲁迅自选集》等鲁迅生前的所有版本中,这句话中的象声词都是“镗镗”,只是在收入1938版《鲁迅全集》的时候,这个象声词就被改成了“铛铛”。自此之后,所有的版本(包括2005年版《鲁迅全集》)也都是“铛铛”。我以为,这是由于形近致误。因为,繁体字的“鏜”和“鐺”在字形上极为接近,因此就一直错了下来。

上述两种对鲁迅原文的改动有可能是无意中造成的失误,还没有影响到鲁迅作品的原意。但是,有些删改则是有意(或是故意)为之。如收录在1938年版《鲁迅全集》第14卷中《表》的译文,其中有一段:“他们走进一间大厅里。壁上挂着许多像,李宁,托罗茨基。”

《鲁迅全集》第14卷,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1938年,第344页。(“李宁”现通译为列宁)1958年版《鲁迅译文集》中,这段译文的第二句就变成了“壁上挂着列宁像。”

《鲁迅译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58页。因为,在20世纪50年代,托罗茨基还是反面人物,《鲁迅译文集》只能在鲁迅原文上“动手脚”,将托罗茨基的名字抹去。

三、整理者未能遵从原稿

鲁迅的书信、日记生前大多都没有发表,因此,书信、日记的手迹就是整理者遵从的底本。但是,或由于责任心不强,或由于水平所限,书信、日记的整理还存在不少与手迹不一致、任意改动之处。如鲁迅1925年5月3日致许广平信:“四月卅日的信收到了。”2005年版《鲁迅全集》却将“卅”排成了“三十”。

鲁迅1927年8月2日致江绍原的信,其中有“七月廿二日来函,顷已奉到。”2005年版也将“廿”排成“二十”。顺便说一下,这封信中“因覆一函,言我九月已在沪,可就在杭州起诉云云”,排印本将“覆”排成了“复”,将“云云”排成了“云”。

鲁迅1927年10月21日致江绍原信中有“季黻有信来”,2005年版却将“黻”排成“茀”,这是毫无根据的擅改。

还有擅自添加的情况,如鲁迅1926年12月24日致许广平信结尾为“电灯修好了。”但2005年版《鲁迅全集》却将“电灯”加了括号,变成了“(电灯)修好了。”这种处理方式是有欠妥当的。

由于鲁迅1922年的日记至今下落不明,因此,在鲁迅逝世后,许寿裳为了编写鲁迅年谱根据鲁迅日记抄录的片断就成为十分珍贵的资料。1958年版、1976年版《鲁迅日记》,1981年版、2005年版《鲁迅全集》所附录的《一九二二年日记断片》都是根据许寿裳的手抄本排印的。但是,由于整理者不够专业,编校者不够细心,致使这个排印稿存在几处明显的错误,甚至让人无法读懂。与许寿裳的手迹(收入《鲁迅手稿全集》)相对照,就会发现这些差错。鲁迅日记(1922年)正月二十七日:“晴,雪。午后收去年七月分奉泉三百。还《结一庐丛书》一部二十本六元,从季巿借《嵇中散集》一本,石印南星精舍本。许季上来,不值,留赠《庐山复教案》二部二本。……”这段日记中的断句暂且不论,文字上就有两处明显的差错:“还《结一庐丛书》”应是“买《结一庐丛书》”,不然就无法解释后面的钱数;“《庐山复教案》”应是“《庐山复教集》”。再有,二月十六日日记:“以南星精舍本《嵇康集》校任刻本”,“任刻本”应是“汪刻本”。以上这些,许寿裳的抄本并没有错,是整理者搞错了。另外,三月十七日日记:“午后赠季巿《切韵》一册”,“《切韵》”应是“《切均》”。“均”是“韵”的通假字,鲁迅写“韵”为“均”是很自然的事情。

关于这几处明显的差错,笔者曾专门写信、打电话告诉2005年版《鲁迅全集》的编辑人员,在重印时,将“还”改正为“买”,将“任”改正为“汪”,但《庐山复教案》却依然没有改正,究其原因,大概与《日记·书刊注释》有关。在涉及《庐山复教案》时,注释为“未详。”

《鲁迅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1页。倘若改正为《庐山复教集》,就要对这本书加以注释,必然引起全书版式的变动。为了省事,就只好将错就错了。其实,世间根本就没有《庐山复教案》这本书,有的是《庐山复教集》,藏书家周叔弢的《自庄严堪善本书目》中就收录了这本书。由于已经超出校勘的范畴,有关这本书的内容不在这里讨论。

再如,鲁迅1935年2月20日日记,“夜作《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部两引言开手。”这句话中的“两”就非常可疑。查鲁迅日记手稿,发现这个字是“丙”。看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部分最初的设想是分甲乙丙三部分,鲁迅负责编选并作导言的部分原列为丙部,后来调整为一集、二集、三集,鲁迅所负责的部分归入二集。

四、因缺少依据而将错改错

比如,收在1981年版和2005年版《鲁迅全集·译文序跋集》中关于《死魂灵》的《第二部第二章译者附记》,其中有这样一句话:“这本子后来似残存了四章,就是现在的第一至第四章;而其间又有残缺和未完之处。”

《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5页。如果仅看第一句话,似乎《死魂灵》残存的章数并不确定。但看第二句话,又说得很清楚。这就造成了前后矛盾。因此,第一句话中的“似”就有可疑之处。这段附记连同《死魂灵》第二部第二章的译文,最初发表于1936年5月《译文》月刊新一卷第三期。查初刊本,发现这个“似”排的是“以”。“以”在字面上说不通,后来的整理者就认为是“似”,乍一看,似乎还说得通。但是,细加推究,却依然没有道理。由于没有其他的版本作为参照,也只能这样自相矛盾下去。最近,笔者在阅读《国家图书馆藏鲁迅未刊翻译手稿》时,发现鲁迅的手稿是“这个本子后来只残存了四章”,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可见,鲁迅手稿没有写错,而是排错了。顺便带上一句,这篇文章的题目在鲁迅手稿中是“译者后记”,而不是《鲁迅全集》所标的“译者附记”。这也說明,手稿具有很大的权威性和不可替代性。

五、繁简混用

一般情况下,现行排印本均采用规范简化字,因此,只要不是仍在使用的异体字、通假字和特殊的人名、地名用字,就应该统一简化,但是,由于整理者出自多人之手,掌握标准并不一致,导致繁简混用,体例不一。如鲁迅辑录的《会稽郡故书襍集》一书的“襍”和《〈寰宇贞石图〉整理后记》中提到的“又时襍翻刻本”中的“襍”,完全可以简化为“杂”。再如,鲁迅1927年10月31日致江绍原信“但即有后文,我亦不想去喫”,“喫”是“吃”的繁体字,不应该保留在排印本中。

但是,有些字是不能随意简化的,主要包括人名用字如文徵明、胡適之、昇曙梦等。

如果要对《鲁迅全集》进行汇校,笔者提出两点建议:

第一,针对不同情况,确定汇校底本。对于鲁迅在生前未曾发表的书信、日记,当然应以手迹为主要依据,将其作为汇校的底本;对于鲁迅生前发表未曾结集的作品,则以发表本为底本,参照手稿进行校勘;对于发表后结集且经过鲁迅本人审校过的作品,则以结集本为底本,参考手稿、初刊本进行汇校。因为,鲁迅亲手编定的集子,可以看做是对原刊的一次修订。事实上也是如此,鲁迅在将作品结集的时候,对自己的作品又进行了修改,使之更为完善。以《一件小事》为例,除了标点之外,编入《呐喊》时的修改就达20处之多。如“一眨眼”改为“一转眼”,“亲见”改为“耳闻目睹”,“露出”改为“剩下”,“这女人”改为“这老女人”,“便一步的向前走”改为“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榨出皮裘里面藏着的”改为“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终于时时记起”改为“还是时时记起”,“却总是显在眼前”改为“却总是浮在我眼前”,“并且增长我的希望和勇气”改为“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等等。可见,与初刊本相比,初版本的文字更为准确、精炼和顺畅。这也反映了鲁迅对待自己文字严肃认真的态度。因此,初版本是对初刊本的超越,当然应该成为汇校的底本。

就整理本来说,一般情况下是后来居上,比如1981年版《鲁迅全集》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1958年版,2005年版《鲁迅全集》也改正了1981年版的不少差错。但也不尽然,有时是1981年版没有错,2005年版反而错了。比如《两地书·九五》有一句话:“尚钺要将小说编入《乌合丛书》去”

《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1页。,其中的“钺”,2005年版排成了一个根本就没有的错字——左边是金字旁,右边是一个“戊”字。因此,在汇校时就不能一味以2005年版为底本。

第二,保持原有风格,排繁体字本。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原鲁迅著作编辑室主任王仰晨先生在《新版〈鲁迅全集〉的编注工作是怎样进行的?》一文中就提道:“鲁迅对文字学的造诣也极深,对于一般关心汉字的演变、发展和在这方面有兴趣的读者,从鲁迅著作中可以得到不少知识和启发,但改用简化字后,这方面的功能几乎已消失净尽(影印出版的部分手稿及书信、日记等,在这方面是作了贡献的),因此以后有条件时,印一套按鲁迅生前发稿的单行本(不只用繁体字,封面、版式等亦悉按原貌),也会很有意义。这次由于我们曾根据各旧版作过一番全面的校勘,因而对此的感受也就益深。”

丁锡根:《鲁迅研究百题》,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页。

王仰晨先生的建议很有道理,但他主要偏重于对鲁迅生前所出版的单行本的影印(这一工作已经有出版社做了),而不包括对作品的校勘,也不包括对书信、日记的整理。笔者以为,编辑出版《鲁迅全集》(汇校本)的重要目的是保存文献、恢复鲁迅作品的本来面目,为研究者提供权威、可靠的版本。因此,可以借这次汇校的机会,直接排为繁体字,这就避免了现有众多版本存在的繁简混用问题,也可以很好地解决鲁迅作品中的异体字、通假字问题。

退一步讲,如果排为简体字,那么,对于鲁迅作品中使用的异体字、通假字,则应该尽量保留,以保持原汁原味。比如《〈俟堂专文杂集〉题记》中的“余悉委盗窟中”“聊集燹余”,其中的“余”都应该按照手稿恢复为“馀”。1935年3月16日鲁迅致黄源信:“此后每月一章,非吃大半年苦不可,我看每一章一万余字,总得化十天工夫。”其中的“余”鲁迅手迹为“馀”。虽然在这里改“馀”为“余”不会引起歧义,但遵从鲁迅的用字习惯,不强行简化是非常必要的。这封信中“文人画像,书店是不会承印的”,“所以我以为印行画像的最可靠的办法,也只有自己印”,这两处“像”,鲁迅手迹均作“象”,我以为还是不改为好。鲁迅手迹中还有不少类似“计画”“沈闷”“豫先”“豫约”“界或”这样的用法,也没有必要一律改为“计划”“沉闷”“预先”“预约”“界域”。所以,应该确立一个原则,就是只要不引起歧义,只要不是鲁迅的笔误,就一概遵从鲁迅的用字習惯,而不做硬性的统一和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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