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警事之二十七
2017-05-30魏炜
魏炜
大于,西门派出所的户籍内勤,人长得秀气,也是全局有名的秀才。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出版过一本小说集。参加工作后,这个爱好一直没放下,甭管有多忙,都抽出时间来看书、写作,还时常有作品发表。同事们十分钦佩他,特别是陈方,有事没事就跑他那里坐会儿,跟他聊聊。套句文化词,那叫“耳濡目染”。
这天,陈方见大于无事,就过去坐坐,还没开口,就听大于说:“你啥时候破案子?我想跟你去!”陈方笑了,心想:那案子说破就破的?说得也太简单了!他这个社区民警,一两个月也不见得能赶上一次呢。于是,他好奇地问大于:“怎么忽然有这个念头?”大于赌气地道出原委:他跟老婆宋晓菲拌嘴,她挤兑他这个警察,连个贼都没抓过,连个案子都没破过,整天就跟户口打交道……为了不被看低,大于咬咬牙说:他一定得抓个坏蛋破个案子让老婆瞅瞅。
陈方暗笑。没想到,大于都当了几年的警察了,还这么书生气。
大于倒是说到做到,除了户籍办公的时间,他都跟着治安警和社区警跑,甚至连晚上都不回家了。可半个月下来,却毫无收获。治安警和社区警忙着处理的日常事务,无非就是打架纠纷和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这没法跟宋晓菲讲,否则她又会说:你们警察就天天干这个呀。正在这时,所里下发了休假安排,他是第一个。回家告诉宋晓菲,她惊愕地说:“啊,正要告诉你,我要出差。看来没法一起休假啦,你自己安排吧!“
宋晓菲出差要半个月才回来。大于打定主意,买了车票,打点好行装,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坐了高铁,又转了普通的快车,最后在一个名叫樟木站的南方小镇下了车。这才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偷了。大于呆愣愣地站在车站上,望着陌生的小镇,欲哭无泪。
大于最先想到的就是去找派出所。他知道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但在小镇里转了两圈儿,也没见到派出所的影子,更没见到一个警察。跟当地老百姓打听,他们还听不懂他说话。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银行,就跑了过去。
银行妹妹听得懂普通话,也会说非标准的普通话。他讲了自己的遭遇,并说明想找派出所找警察。银行妹妹一听就笑了,说这里正在搞并镇改革,镇上的派出所已经被并到另一个镇去了,离这里二十多公里。大于一听就傻了眼。他问银行妹妹怎么才能去那个镇上,银行妹妹说,有钱能打到黑车,一分钱都没有,那就只有走着去了。
镇口停着几辆黑车,但人家听说他一分钱没有,谁都不肯带他去。眼看着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下来,大于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可能走着去,就寻到一家饭馆要了些残羹剩饭,好歹填饱了肚子,然后就寻了一个避风的墙角儿坐下来,数着星星等天亮。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等到银行开了门,大于又找到银行妹妹,问她能不能帮个忙,让家里人把钱打给她,她再给自己现金。银行妹妹一听就笑起来,说她不会这么傻。把银行卡号给了他,万一他再破解了密码,她的钱就不安全啦。大于要疯了:“难道我就要被困死在这儿啦?”
这时,旁边一个小伙子凑过来,上下打量着他说:“你这话说得好蹊跷啊。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怎么会被困死?”大于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跟他对话的人,像是见到了救星,忙着说了他的遭遇,恳请他把自己送到派出所去,警察就能帮助他了。听他讲完,小伙子笑着摇了摇头说:“警察能帮你什么?我们这里骗子横行,已经没有人敢相信任何人了。警察也一样不会把卡号儿给你。难道你想被送到救助站,跟乞丐待在一起?”大于绝望地问他:“那我怎么办啊?”
小伙子笑笑说:“你在我这里打工啊。挣够了火车票钱,买了票,就好回家了。真是死脑筋。”旁边的人听了都笑起来。大于问他:“我能到你那里打工吗?”小伙子点了点头说:“当然能了。”
大于跟着小伙子来到他家,这才发现,他家从外面看上去就是一座普通的民居,进了门,再进车库,打开一面墙壁,旁边竟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那里居然是一个小作坊。小作坊里的设备很简单,无非就是电脑和电话,已经雇了七八个人,都在那里忙碌着。那些人恭恭敬敬地叫小伙子金老板。
金老板安排大于跟着一位名叫陈若来的年轻人学干活儿。那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但需要胆量。开始,大于总是心惊胆战,语气发飘。陈若来就一遍一遍地给他示范。很快,大于就适应了。他拿起电话,镇定自若,按照编好的词儿讲出来,跟真的一样。很快,金老板就对他刮目相看。
金老板跟他说定的工资是4000元。大于干了四天以后,感觉五六百块钱就够他回城的了,就跟金老板说要走。金老板却笑着摇了摇头说,哪有干几天的道理,怎么也得干满一个月的,咱们都是满月才开工资的。大于急了,吼道:“你怎么这么不讲信用?你说等我挣够火车票钱的时候就让我走。”金老板无奈地一摊手说:“满月开支,这是各家的规矩。咱还没听说开周薪的。”
钱装在他的腰包里,你总不能去抢啊。金老板不肯给,大于除了干生气,似乎也没办法,气鼓鼓地回到座位上,陈若来撇了撇嘴,小声说:“他不给你钱,你就不要给他干了。你那么有本事,到哪里不能挣到钱。我给你介紹一个老板,你去找他吧。”陈若来就悄悄给他写了一张字条。
大于从金老板那里出来,就按照字条上写的地址,找到镇东的陈老板。陈老板对他非常满意。大于跟陈老板说好,他只干一个星期,挣够了1000块钱,马上就走。陈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他怕陈老板反悔,两个人还写下了字据。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大于忽然接到金老板捎来的话,让他到镇上的茶楼去见面。大于急忙赶了过去。金老板一见他的面就说:“兄弟,你到我这里来做吧,我给你开高薪。”大于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再给你干了,也不会给任何人干了。再干两天,我就干满一个星期了,陈老板会给我1000块,够我买火车票的了,我马上就走。”
金老板好像早料到了他会这么说,淡淡地笑笑,问他:“你回去以后又能做什么工作呢?也不见得就比在我这里挣得多。我看你文文弱弱的,似乎也做不来卖体力的活儿。你是学文科的吧?现在也不好找到更赚钱的活儿了。人活着,可不就是要多挣一些吗?把口袋里装得满满的,再回城里去,那才是享受呢。”
大于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在这里待着,我就要回到城里去。”金老板狡黠地笑着说:“陈老板不会给你钱,你也回不了城里。等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想着来找我啊。我这扇门,永远都给你开着。”说完,他得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陈老板真不会给自己钱吗?
大于还真担心。他急忙赶回陈老板的作坊。
还没到陈老板家,他就看到陈老板家门前停着好几辆警车,外面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大于还没走过去,陈若来就跑过来拦住了他,焦灼地说:“你不要过去。”大于一愣:“怎么啦?”陈若来说:“你没看到吗?公安在抓人。你一过去,立刻就会被抓走。”
大于看到陈老板和另外几个做活的人被抓出来了,押进了警车。他正想过去,陈若来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问道:“你要做啥?”大于焦急地说:“他还欠我四天的工资呢。他被抓走了,我怎么办呢?”陈若来不屑地说:“那你就跟他去要吧,让公安把你也一起抓起来。”大于站住了脚。他当然不会这么傻。
大于忙着问陈若来是怎么回事。陈若来说,一定是金老板点的,公安才会这么熟门熟路。陈老板把大于挖过来以后,因为大于出色的素质,给他拉来了几笔生意,而金老板却毫无进项,不由怀恨在心,使上了这最狠的一招儿。大于不爱管他们的闲事,更想着回城的事,就求他:“你能不能借我些钱,等我一回去,马上给你寄过来?”
陈若来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个毛蛋,在这里说这种话,不觉得脸红吗?”
大于猛地一激灵。是啊,在这个小镇上,大家都是以骗为生的,天天都在编故事,啥都不肯信了,怎么还会相信他的话?他没别的路好走,只好又去找金老板。
金老板果然收留了他,并许以高薪。但金老板的条件是,大于要干满一个月。无奈之下,大于只得答应。他正要转身走开,金老板忽然叫住了他:“陈老板被抓了,你看是哪里露了马脚?”大于说:“不是你举报的吗?”金老板陡然变了脸色:“你怎么会这么说?我不会干这种缺德事!”大于就把陈若来的分析对他说了一遍。金老板转着眼珠儿想了想,忽然跳起身来说:“他们一定会报复我!这里不能待了,咱们赶紧走。”
金老板马上组织几个手下,带着简单的设备,奔往火车站。当然了,他没叫上陈若来。他现在才明白,陈若来就是陈家放到他身边的眼线。
上车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了。大于跟邻座发生了冲突,乘警过来调查,要查验他的身份证,他没有啊,人家就觉得可疑了,把一伙儿人全都带走审查。大于这才从裤子的一个内兜里掏出身份证和工作证说,他逮到了一个诈骗团伙,请乘警协助,把他们看好了。
后来,这件事就传出了好几个版本。最被认可的一个是,秀才大于到樟木镇去寻找灵感,结果误入骗子窝,正好赶上骗子内讧,他被一伙儿骗子裹挟着上了火车,被机智勇敢的乘警搭救,那伙儿骗子也落网了。
大于真想对大家说,不是那样的,这次行动是他精心策划的。他早已通过对多起电信诈骗案的分析,断定作案人应该就是樟木镇的人,诈骗的窝点就在樟木镇。别的警察太像警察,所以很难混进去。只有他不像警察,才能混进骗子窝里。陈老板就是他举报的。他算准了公安到达的时间,然后溜出去和金老板约谈。金老板当了替罪羊,怕人报复,这才带着手下仓皇出逃。他正好利用这个时机,让他们在火车上无所遁形。不想出这一系列的主意,就他这塑料体格,要抓住他们还真困难。
还要说明的是,他骗的那几位事主,都被明确地记录在案,并提供给当地警方,成为警方惩治陈老板的有力证據,那几位事主的钱财未受损失。
大于原以为,他办了这么大的案子,一定会引起轰动,甚至还能立个功受个奖的。可是,他等了许多日子,也没动静。后来他才知道,嫌疑人是在樟木镇和火车上抓获的,哪都不算局里的战果,他只是提供了一个线索,啥都没算上。费了这么大的劲,还啥都没算,他觉得冤枉啊,就跟老婆宋晓菲抱怨。想不到,宋晓菲淡淡地说:“哪个嫌疑人是你戴上手铐的?要不是乘警把你救了,我真怕你会回不来了呢。”
大于真是欲哭无泪。原来,宋晓菲也相信了那个伪版本。唉,有些事情的真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个警察,也会永远背着一个秀才的名声了……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龙桥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