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行动
2017-05-30牧铃
牧铃
一
马克·吐温说他本是一对孪生兄弟中的一个,不幸后来两人中有一个夭折了,更不幸的是由于母亲粗心,居然没弄清死掉的是老大还是老二,所以他也就一直不明白:活下来的究竟是他自己呢,还是他那位同胞弟弟。
我比马克·吐温幸运多了。
我和我的孪生兄弟不但都结结实实地活着,而且我们细心的母亲还清清楚楚地给我们标明了序号:叫马明的比叫马亮的那位“年长”两分钟。
这个标号必不可少,因为父亲也常常被我们弄糊涂,碰上那种时候,即使我正哭得酣畅淋漓和回肠荡气,也要停下来声明一句“我是亮亮啊”,再接着更起劲儿地哭下去。
为两分钟时差,马亮屈居第二做了弟弟。
不要以为做弟弟的一定处于受统治的地位,事实上,我们兄弟大多数时候倒是弟弟说了算。完全由性格决定。尽管我们俩长相一致,体力均等,智商不相上下,可自从进初中后,两人性格开始发生差异,当哥的马明相对来说要沉闷些,所以,领导权责无旁贷地落到我这老二身上,老爸老妈碰上了难题,也习惯性地把眼光投向我。
“下学期的学费……”
“别发愁。暑假我们去挑河沙,自己挣!”
“昨儿下冰雹把房又砸漏了……”
“没事儿。马明,扛梯子,咱们上房修整!”
“冬娃崽偷了咱家园里的青柑……”
“真的?走,教训那个冬娃崽去!”
马明二话不说,就跟我下河挑河沙,上房盖漏,就跟我一起到山坡上找到冬娃崽,当着小伙伴的面,把他按在地上“教训”得像杀猪似的告饶,让满村小家伙都晓得马明马亮家的果子不是好偷的!
关键性的一次联合行动是初一上半学期。英语教师说他的发音不是很准,让我们自己多听听录音。可全校就那么一套英语磁带。这当儿,同村的马玫瑰她姐从城里给她捎来了一台单放机和全套24盘英语带,羡慕得眼红的我就打起了马玫瑰的主意。
马明说别做梦了,人家不会借给我们的。上四年级时你揍过她两回,你忘啦?
我说咱们串演一场苦肉计吧。你跟我打架,打败了我,马玫瑰一定觉得挺解气,你就好跟她套近乎借机子了!
下午放学,我们守在马玫瑰回家必经之路边,远远望见她的红衣衫从竹林那边一闪一闪过来。我立刻揪住马明往草地上滚。谁知马明不争气,反而被我打败了。远远站着观战的马玫瑰满脸惊慌。她是替马明担心吗?瞎猜!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滚作一团,她能分得出谁是谁?
我忽然有了主意,一边抡起拳头狠揍马明的屁股,一边骂马亮。
马玫瑰居然高兴了,我才放开马明,跟马玫瑰一起回家,一边走,一边还骂马亮不是东西。马玫瑰也数落了许多马亮的不是,跟我这个假马明“同仇敌忾”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又装马明去邀马玫瑰上山砍柴。我把最干的好柴让给她,还帮她跳过最危险的路段。到下午陪她放牛时,马玫瑰对我已全无戒心,竟主动地把那个玩腻的单放机借给了我。
“说啥也别给马亮那坏蛋听!”交磁带给我时马玫瑰再三交代。她不知道我正是坏蛋马亮,而且马明马亮只有一张床,每晚都躺在一起听她的磁带,分享“联合行动”的胜利果实。
我们对英语的兴趣就是在分享胜利果实的过程中培养起来的。不用说,学习成绩也一个劲儿往前蹿了。为了报答,课余和假日我们还是轮流去帮马玫瑰,从打架、抓鱼到做寒假作业,啥都帮。当然是谁去帮,谁就“演”马明。
等马玫瑰的姐姐又给她买了VCD 和英语教学碟,单放机和磁带就送给了我们。初一下学期英语比赛,我们的听力和朗读甚至超过了英语教师的宝贝女儿,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进入二年级的我开始陶醉于一种“换班”的游戏。为了结识更多朋友,尝尝不同的老师讲课的滋味,我逼着马明三天两头跟我换班玩儿,居然把老师同学都蒙得团团转,连马明最要好的铁哥们儿也追着我马明马明班长班长地叫。
暗地里不知笑倒了多少回,我充满了“双胞胎”得天独厚的优越感。我简直就是孙悟空哇,说声变,眨眼从二乙班钻进了二甲班,成了谁也识不破的冒牌班长。
我又发明了一种“一个顶俩”的独角戏。老师冲着我叫马明,我说您等着我去叫他,就颠儿颠儿跑一圈,回来说:“老师,您叫我呀?”然后暗笑着看老师再次上当。
“再这么干,当心我揭发你!”馬明警告。
“你敢!”我坏笑着说,“只要你敢说,一个小时之内我保证冒充你去干三件坏事:把足球扔进办公室,打碎一块窗玻璃,还……对了,还给女生写条子!”
马明顿时蔫了。面对面站着,我们彼此都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镜子里的“反射成像”,想跟我闹别扭也闹不成的!
三年时间快快乐乐地度过,中考临近了。
二
市一中寄来了两份入学通知,全校就我们兄弟俩考上了这座县级市的“最高重点”。
如此大喜事,搁在别家非得摆酒唱戏庆贺一番不可,可对我们的瘸老爸和瘦小多病的妈来说,却算得个大麻烦。本来,家里为我们升学准备了三头大肥猪,谁能料到猪价会在这关键时刻跌下来呢?
把我们暑假里挑沙砍柴的收入全凑上,也只够一个人缴费的。还要吃饭和零花钱……一家子的眼光又习惯性地盯住了我。我心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就一个人去报到好了!”我高兴地喊。
“让谁去读书呢?”老爸眉心结了个大疙瘩。
“两个都要读!”我说,“只交一份学费……”
“闹着玩儿也不看看时候!”爸恼火了。
“谁闹着玩儿啦?我这主意万无一失!”我把自己的想法都搬了出来:两个都住城里,一个打工挣饭吃,一个上学,一周一轮换……我说我敢保证,市一中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尖子生三年内休想分辨出咱们这对“真假美猴王”!
马明还有些犹豫,可他拿不出更好的方案,只好实行我这一套了。
我兴奋得像一个即将踏上征途的冒险家。这才叫有惊有险呢!想想吧,在一所壁垒森严的“市重点”中活动着一个“影子学生”。他调动着全部智慧,一边隐蔽自己,一边贪婪地求学……
那就是我!对了,应该将这个计划命名为“影子行动”!许多年后,当我和马明以科学家的身份回顾这段生活时,我们怎能不成为记者和制片商争相采访的传奇英雄?
我们在报到的前两天进了城。首先要找到一份工作,否则“影子行动”无法实施。
第一天几乎白跑。饭店跑堂和守铺守店这类“全日制”的工作我们不能接受,因为我们中间轮到守家打工的那一位也得有相当时间来温习功课。看过我们生涩的指法后,一份报酬不低的电脑打字工作又与我们失之交臂……
只有一个酒吧老板对我们几乎完全相同的相貌产生了兴趣。他说他可以把我们培养成一对小丑演员。“你们条件太好了,绝对百里挑一!”
老板的话引得好多顾客朝我们围上来,再三核对过我们的模样后,顾客们竟不约而同地鼓掌叫好。“怎么样?”老板眉飞色舞。
“工作时间是晚上吗?”我满怀希望地问。
“晚8点到凌晨4点。”老板说,“上午有人教你们表演技巧。别的时间睡觉……”
“那不行。我们要读书。”马明说着往外走。
“呃呃,别急,别急呀,”老板慌忙追上一步,“咋这么死心眼儿呢?读书不也是为挣钱?有机会进入演艺圈是你们的造化嘛。我敢保证,两年内你们至少能在本市大红大紫!工资……”
他还要唠叨,我和马明已经走远了。
混在轮船码头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我们跑得筋疲力竭几乎要绝望时,总算在市郊一家菜农承包的砖瓦厂找到一份拉板车运砖坯的工作。我们跟另一个人合租一辆板车,那人晚上替商店守夜值班,白天只能干一上午,我们接那人的下午班。厂长让我们就住他家,一切免费。
这回可真碰上好人啦!
厂长夫人腾出了一间大房子,还借给我们一只煤炉和全套锅碗瓢盆。我们把厨房安置在后门外走廊里,往垫了稻草的大木床上摊开带来的铺盖,小家就算安顿好了。
刚忙完,厂长打发他女儿来叫我们过去吃饭。我说带了米来,我们今晚就自己开伙吧。厂长不依,非把我们拉了去,还硬逼我们喝了一碗甜酒,说是女儿的“拜师酒”。我才知道马明答应了替人家当“家教”。
这点子好。我正愁不知拿什么报答人家呢,这一来可以“扯平”,互不欠情了。
我问他女儿读几年级。厂长说刚读完初一;别的还行,就是数学和英语跟不上。我说没问题。我哥是全优生。我呢,虽说没考上高中,可那是在别的功课上丢的分,要论英语数学两科嘛,给初中生讲课大约还是够格的,因为我从没考过95分以下。
厂长夫妇高兴得不得了。那个叫朝花的初中生躲在灯影里,只顾看着我们偷偷地笑。那神色,也像是见了真假美猴王似的。
这晚我睡得特安稳,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床。按“集中力量保重点”的原则,我用最好的衣服“包装”了马明,配上15元买来的降价皮鞋,再用梳子蘸水把头发往上刮了刮,我眼中的马明就跟城市生没多大差别了,然后我掏出一副眼镜。
“干啥?我不戴那劳什子!”马明抗议。
我说这是为了增加保险系数,往后谁上学谁装近视,尽可能地拉开人家心目中两兄弟的差距。这樣,即使老师同学知道马明马亮都到了城里,也决不会想到我们有轮番上学这一招。
马明这才戴上了那个两元钱买来的平光镜。
送他出门时我有意大声说话,好引起那一家人的注意。“这下能分清啦,”朝花快乐地嚷嚷,“酷些的,是马明哥哥!”
两小时后马明报到回来了。他急着要给我介绍学校的情况。我揪下他那眼镜说时间还早,何不让我亲自去看看。来,咱们进行第一次角色互换!
在马明严格审视下化了装,我浑身不自在地出了屋。刚走出大门,碰到背新书包的朝花,她皱皱鼻子说:“哼,油头粉面!”
不公平! 马明这么打扮起来叫“酷”,一到我身上就成了“油头粉面”,莫非她看出了破绽?
“猜猜看,我是谁?”我故意逗她。
“谁不知道你是马明呀,”朝花说,“马明爱漂亮。马亮哥哥艰苦朴素。”
这还差不多。我松了口气。那边,化装成马亮的老大已经接替我在帮主人家种菜了。
三
步行到学校要40分钟。学校规模大得超出我的想象,把人反衬得很小很小。越小越好。小,才不引人注目,才好做“影子学生”。
不断有人冲我叫马明,那都是马明刚结识的同学。“报到了吗?”有个高个儿“眼镜”问。
“报了。”我说,心里直后悔没有听马明介绍他的新熟人。
“不记得了?咱俩分在一个班,我叫方纯青呀。”“眼镜”说,“去寝室了吗?咱们的名字都贴在307室门上,还有个叫马亮的,是不是你弟弟?”
“马亮去省城了。”我忙说,就跟定了方纯青满校园转,听他跟老师同学打招呼,我也跟着,居然记下了不少名字。
忽然跑出一伙拎衣服的男生,说去游泳,学校后门外就是江湾泳场呢,条件好得很。方纯青问我去不去。我正想找机会露两手,猛然记起自己是马明的影子,而马明恰恰是“旱鸭子”——去年我学游泳时他正在害着重感冒。
“不会。”我压住心头的痒痒说,“你们去吧。”
那帮男生看着我结实的膀子说可惜了,这么棒的身体不会游泳!
方纯青就跟那一伙跑了。我见基本情况侦察得差不多了,急着赶回去跟马明交换情报。
下午,厂长带我们去了砖厂。厂长让我试着拉了一车,放心地说凭你这体力,每天干4小时至少能挣到10元。我好高兴,恨不得立即就干起来。厂长说,明儿下午再上工吧,今天先歇歇,玩玩。我们就把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他家的菜地里,帮他整地、浇菜。
干惯了农活儿的我们动起手来生龙活虎。厂长很赏识。他说我们比他请的帮工强多了,要是他扩大蔬菜生产,一定聘我,工资比拉砖高得多。
第一周上学的是马明。
我留在“家”里,每天上午捧着借来的那套课本预习,做习题,把不懂的难点抄到一个本本上,等马明周末回来讲解。难点不多,有几门课几乎没难点,认真些,一看就懂。
下午去拉砖。
砖场上的人问我是老大还是老二,我说是老二。他们说应该让哥哥负担弟弟。我叹息着说,谁让我念书特笨呢,考不上高中当然得负担老大。大伙很是赞叹了一番。
我跟他们一起边干活儿边说笑,忘了时间忘了累。
傍晚收工,我做一天中唯一的一顿正餐(早晨中午我都吃凉的,为了省时间)。朝花趴在我的桌上做功课,我顺便给她讲讲题目,纠正英语发音。小女孩大为高兴,说我比她爸在暑假给她请的家教强多了,我讲一遍她就能懂。
星期五晚上马明跟我“互换情报”。
学习上的难点不到两小时全解决了。占时间的倒是那些零碎信息。他讲完了我讲,从老师同学班里班外到砖窑板车老少窑工,足足扯到12点,能记起的大事小事一件也没敢放过。
马明拉开灯看了看钟,伤心地说“互换情报”花掉了3小时!一学期才开始哩,将来情况多了,恐怕双休日全用上也不够!
我说你傻了还是怎么啦?正因为刚开始才多费时间。等情况熟悉了,这“情报”还不是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吗?
星期六上午我们自己小考了一次,功课没问题了。下午,我们一起去运砖。
窑工们说没见过哥儿俩这么相像的!我说,凭眼睛爹娘都分不出我们,得用鼻子嗅。我爹娘都知道,那个不干净的臭娃准是我。
“你又是谁呀——”窑工们问,“老大,还是老二?”
我说这不明摆着吗?猜中有奖!
大伙议论说这个多嘴的调皮蛋准是不爱读书的没考上高中的老二。我说恰恰错了!我是老大!
工间休息时我把马明拉到一边说,你是怕被别人割了舌头还是咋的?再不向我靠靠,人家会从性格上分辨出咱们俩!
“你才该向我靠拢好好管住你那嘴呢!”马明说,“要不,下周同学们发现马明突然变得爱说爱笑,能不生疑吗?”
确实!为了顾全大局,我们都该牺牲一点儿“个性”,别让性格分歧太大才好!
第二周,我去上学并没有什么陌生感。让我不习惯的倒是我亲自为包装“马明”选购的平光眼镜。无论打球还是跑步,那眼镜一逮着机会就往下滑。做课间操,它趁我弯腰,整个儿掉下地去。一怒之下,我把它给“取缔”了。
“马明你不戴眼镜也行?”方纯青惊讶地说,“我可不成。眼镜一摘,伸手不见五指——我有10年‘镜龄啦,玩游戏机弄‘瞎的。”
我说你让我羡慕死了!说罢我飞也似的冲向篮球场。摘了眼镜的感觉真爽!
为了保持体力,我和马明合议了一个雷打不动的晨跑计划。那天清晨,骤降的大雨把操 场上不多的几个晨跑者赶走后,一个浑身透湿的女生跑近了我。
“我叫雨雪,校刊主编,”女孩自我介绍,“听你在周会上的英语演讲后我就想采访你了。”她吃力地追着我说,“听说月考你的英语又是满分……我想请你谈谈,你是怎么学好英语的,你的家好像是在山区农村吧?”
农村——农村生就该低人一等吗?我脑瓜子一热,蹦出一句对她来说绝对是“石破天驚”的话:“知道马玉海吗?我是他儿子!”
“哇,马玉海——你们父子刚从国外归来!”她果然惊奇得语无伦次了,“你是说……”
我猛地加速把她撇得远远的。我没夸口,马玉海确实是我那瘸老爸的大号。是这位雨雪硬把他当作那个驰名中外的游泳家马玉海了。
那是她的错,与我无关。我一口气跑进浴室,在飞瀑般倾泻的水龙头下笑痛了肚子。
四
“你在学校都瞎编了啥?”星期五傍晚马明从学校回来就急着问,“那个雨雪找了我两次……”
“你怎么对付她的?”我开心地问。
“第一次,我找借口逃掉;第二次,我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把她钉在原地没敢跟踪我……”
我哈哈大笑。老大这招可真绝!雨雪受了这一吓,往后再不会缠着我“叽叽喳喳”啦。
“还笑!”马明拉长了脸,“她老打听什么‘国外生活经历,准是你瞎吹过!”
我忍住笑说瞎吹的不是我,是她打听到咱老爸的名字,硬把老爸跟一位归侨游泳家混为一谈了。“怪不得……”马明若有所悟。再三追问,他才说他被几个游泳队的揿下了水,因为人家不信马玉海的儿子能不识水性,幸好雨雪救了他(雨雪还是游泳队长哩),他只呛了两口水。
我说要是你早向我“靠”,早学会游泳就没事了。
马明说你得当心——雨雪还会来找你的!
我说我也凶巴巴地瞪她一眼。她救的又不是我。
“那不行!”马明急了,“啥时也别忘了咱们在学校扮演的是一个人!”
我当然不会那么傻。星期一到校,我主动找到高三(1)班的雨雪,再三道谢后说明了我父亲和那位游泳家除了同姓同名再无别的共同之处。而我之所以郑重其事地声明自己是马玉海的儿子,是因为当马玉海的儿子就意味着在学习和劳动上都必须付出加倍努力——父亲送我读书实在太难了!此外,在我们那个乡,倔犟要强的马玉海几乎无人不知。我在乡下用这种自豪的语气介绍自己都成了一种习惯啦。
“原来如此。”雨雪理解地说,“你应该自豪。为你父亲,为你自己,都应该自豪。”
摆平了这事儿,我又全心全意地沉浸到“马明”的角色里。对我来说,最难的莫过于对自己那说笑惯了的嘴巴实行“封锁”。每当我不小心说顺了嘴,“妙语连珠”招致同学们诧异的目光时,我都恨不得要抽自己的耳光。幸好,班主任柯老师三番五次以“马明”为例来解释书上说的“灵感”。她说,突发的灵感能使马明那样内向而且有些“木讷”的同学的语言变得激昂流畅。
于是,班上的女生们只要一发觉我“变”得爱说话了,就嚷嚷“马明又喷发灵感”了。但这“灵感喷发”永远只发生在双周岂不引人怀疑?
我还是小心为妙,少说为佳!
为了“影子行动”,为了人生的大目标,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值得了……
第二次月考又让真马明碰上了。他去考试那天,砖窑歇工,我从出纳员那儿结来了工资,又算了一笔细账,发现我们两人的生活费用不了几个钱——米是从家里一次运来的,蔬菜呢,厂长家的园子里应有尽有,人家从来不肯收钱,只需要买油盐、日用品,每月买一次肉和蛋,一个月至少能攒下2元。我把这钱汇回家去,让爸存起来留作下学期的学费。
马明又拿下了年级最高分。这早在意料之中。还有什么学习方法能让我们学得更扎实呢?让我去,也能考得一样好!
天气渐渐凉了。
黄昏时到学校后的河湾走走,还能看到几个坚持游泳的同学,里面有方纯青和雨雪。雨雪说,不久她的游泳队就要改名“冬泳队”了,只怕到那时只剩下她单枪匹马,男生们都临阵逃脱啦。说得几名男队员都不好意思了。
方纯青拍拍他那一整板苍白的瘦排骨,哆嗦着说他一定奉陪到底!
我真想跳下水去,让雨雪见识见识真正的男子汉气概。可是我能下水吗?
我只是影子,是“旱鸭子”马明的影子啊……
期中考试定在第10周的周四、周五——总算让我轮上一次考试啦。
考题容易得让我心花怒放。胸有成竹地交上前面两科答卷,就有好些同学来找我核对答案。我说忘了,做完就忘了。这些呆题,记了答案有什么用?
同学们不高兴了,都说马明你怎么啦?不是说好了把答案给我们核对的吗?不估分数,我们今晚准要失眠,星期天也玩不痛快!
我这才知道马明又丢了细节忘记向我交底。后面的几场考试,我都按马明那好好先生的样子留了答案。对过答案的同学便有喜有忧。我说别愁早了,我的未必就是标准答案。
“不是标准答案也离标准不远了。”方纯青心悦诚服地说,“马明,能不能把你的学习诀窍透露一点儿,让哥们儿也学学?”
我在他背上拍拍,暗暗叹了口气——
我那“诀窍”,还是别学为好!
五
转眼到了第18周。
雨雪的“冬泳队”果然只剩下她一个光杆司令。这女孩每天一次横渡河湾的壮举便成了市一中的一道特殊风景线,让男生们羞愧得无地自容,都去抱怨游泳队的几名队员。
“我……豁出去吧!”被逼不过,方纯青大义凛然地喊,“冻死,也得为男同胞争回这口气!”说罢他就往河湾跑。那会儿正是中午,太阳挺好的。方纯青身后跟了一大群替他呐喊助威的。
后面的事情来得太突然。等我闻讯赶到,那大个儿男生已经在河心挣扎——像是抽筋了。
雨雪跳下水朝他游去!
方纯青胡乱扑腾着,似乎丧失了理智,身微力小的雨雪能救得了他吗?
来不及多想,我三下两下脱得只剩背心短裤,一个跟头栽入水中。“马明!”有人惊叫,“他不会水……快去叫体育老师!”
我拼命抡开双臂,很快追过了雨雪,接近了正在作垂死挣扎的方纯青。
“当心,别被他抱住。”雨雪在后头警告。
我当然早有提防。我脱下背心甩过去,趁他双手抓向背心之际,我飞快地绕到他身后,舒展手臂扣住了他的肩胛将他制伏。然后,我和雨雪一前一后拉着、推着方纯青游向河岸。
体育老师和几名男生跳下水把方纯青抬上去。这时我才感觉到冷,嘴唇舌头都哆嗦得不听使唤了。
“今天,真难为你了……”上课铃把满寝室的人唤走后,方纯青说,“我知道,你不想暴露自己出色的游泳技术,一定有你的苦衷……”
我躺在热被窝里没吭声。我的“苦衷”谁能理解?下水那刻,我想到的只是方纯青和雨雪的安危,没有半秒犹豫;此时此刻,我才知道,那六七分钟的“镜头”完全可能招致别人的怀疑,使“影子计划”成为泡影!
“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方纯青又说,“咱班有人议论,说单周和双周的马明是两个不同的人……他们还跟踪过你,发现了你弟弟。是柯老师和雨雪力排众议,才制止谣言蔓延……”
“真的?”我掀掉了柯老师给我盖的电热毯跳起来,“你说这些是啥时候发生的?”
“期中考试后。”方纯青说,“刚才我又听到有人说‘这个会水的肯定不是马明。柯老师也在跟前,但她今天啥也没说。”
完了,影子行动整个完了!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偷漏学费欺骗学校……我赶紧起来收拾东西。“干吗,你?”正打着点滴的方纯青撑起上身问。“再见了。”我说着扛起我的行李退出去,带上了寝室门。教室里正在上课。我留恋地朝校园看了一眼,从后门溜出了学校。
“你没错。”弄清了是怎么回事,马明倒显得十分镇静,“换了我也会那么干的。而且,按小方提供的情况来看,影子计划早已暴露了。”
“是这样。”我说,“咱们只好……失学了。”
“没关系。我们边打工边自学吧。”马明说,“一开始我就做过这样的思想准备。你呢?”
我?没有。不过我相信自己的承受力。
打工的地方得换换。万一学校的风声传到这边,厂长和窑工会怎样看待我们啊?
绕着城市,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求职马拉松。找到的工作很不理想,工资也低,还得租住房,但这次是两人一起上工,收入少点儿也无所谓。我说,我们还可以把生活开支降低些,这样,一年半载之后,我们也许能进那种收费不高或是半工半读的职业高中。
马明很赞同这个新计划。然后我们回去结算工资,最好能连夜搬走。
厂长家好像来了许多客人。我正摸索着开我们的住房门,冷不防路灯亮了,朝花唱歌似的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霎时,厂长的客厅里拥出一群人——柯老师!雨雪!方纯青……还有校长和几位学生会干部。
我们如同被当众抓住的小偷。
“校长! 柯老师,我,我们……”我不知该说什么。
“情况我们都了解清楚了。”校长揽过我们的肩膀,把马明和我拥进大客厅,“本来,从柯老师反映你们兄弟的事迹起,校委会就准备为你们减免学杂费,好让你们一起上学。可是柯老师认为,让你们维持自己的计划,对你们的成长更有利。事实证明,你们是特别自觉、能够经得起艰苦磨炼的好学生!”
“我替你们两个报名注册,已经把马亮也当作在籍生看待了。”柯老师补充道。
“您是怎么……怎么知道的?”我朝厂长和那些同学看去。我疑心是他们中有谁“告密”。
“别多心了,”柯老师慈祥地说,“你们不是对厂长说过吗——你们的母亲几乎能凭直觉分辨你们。别忘了,我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哪。”
“第二周,我就看出来了……”
校长说学校支持我们别具一格的勤工俭学,还准备为我们创造更好的条件。比方说,没赶上的实验课,会安排老师专门为我们“开小灶”补上。只有考试,希望我们克服困难同时参加。
喜出望外,于是我不顾马明的阻止,把“影子计划”拉拉杂杂说了一遍。雨雪一边記一边擦眼泪,这让我有些不解。因为我们所经历的并没有什么寒酸苦楚啊,从小学读到现在,我们总能够自己挣到大半学费。我们从没丧失过自信,而且一直生活得很快乐。
雨雪说她要把我们的“事迹”整理成一篇报告文学发表在校刊的头版头条。校长建议我们在下周的周会上向全校同学讲讲。
有什么好讲的呢?我的脸烧得滚烫。
“就讲讲你们的快乐,讲讲‘影子行动吧!”柯老师说。
——我能讲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