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宾:一个“色彩诗人”的生命礼赞
2017-05-30杜仲华
杜仲华
巨浪衔天,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深褐色的礁石上,伫立着一个红衫男子。海风吹散了他的华发,微蹙的双眉和紧闭的嘴角透露出坚毅自若的神情。这是一个“色彩诗人”的生命交响,这是一位画家的自我写照。与古今画家的自画像不同,他没有端着调色板在画室的镜前写生,而是将自己置身于他所热爱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因而显得更富生命的激情与活力。这幅名为《作品零号》的油画,便出自著名画家刘贵宾之手,画中的红衫男子便是他自己。
2003年,这位出生于塞北的汉子,在海南发现了他艺术创作的“新大陆”,从此定居海南,情系海南,用他画板上五彩缤纷的颜色,描绘着海南的自然和人文环境,捕捉着海南的独特气质与神韵。
《作品零号》作于2003年,即刘贵宾决定留在海南时。我们不妨将此看成他艺术生命的新起点,在这里,一切都从“零”开始。而当时他已年届六旬。“只要生命还在顽强延伸,追求将永不会停息,”刘贵宾说。
梦幻年代·对土地和农民的眷恋
每个人都有童年的梦幻。1938年出生于河北省张家口地区一个偏僻山村的刘贵宾,幼时美术课成绩并不理想,母亲问他何故,答日:没纸画画。于是,母亲为他买来当时最廉价的糊窗用的“粉莲纸”。在这些薄得不堪用力涂抹的“粉莲纸”上,刘贵宾学着描画眼前看到的一切:简朴的农舍,田野里的花草和正在耕地的農夫……艺术的天赋和想象力被一点点开掘出来。
1956年,怀着当画家的梦想,刘贵宾来到天津,考上了河北艺师(天津美院前身)油画专业。当时,河北的艺师师资力量雄厚,付乃琳、孙其峰、邓家驹等名家亲自执教,特别重视绘画基础训练,为学生未来的艺术创作打下了坚实基础。因此,刘贵宾1961年毕业分配到天津工艺美院后,一面从事水彩、水粉画教学,一面开始了他所钟爱的油画创作。
无须讳言,那一代知识分子确实“生不逢时”,从“反右”到“文革”,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对正当艺术青春期的刘贵宾产生诸多负面影响。画家不可能按照艺术自身的规律去进行创作。因此,他真正意义上的油画创作,多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之后。
刘贵宾回忆,“文革”结束,他已近中年。在那个思想解放、八面来风的年代,他通过各种方式,不断充实自己的文化和艺术素养,以弥补十年动乱造成的营养缺失。20世纪80年代,诸多欧美大型画展开始“登陆”中国,他都如饥似渴,认真观摩,有时在画作面前,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由此,他也领悟到之前对自己浸润已深的苏俄画派“抒情的灰色调”的局限,开始了崭新的艺术探索。
刘贵宾形成自己的绘画语言时,国内美术界正刮起一股“现代派”画风。由于个性、艺术理想等方面的原因,刘贵宾对于这一类的探索甚少介入,而是把自己定位在“现实主义”或“写实主义”范畴内。他像农民耕地一样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不事喧哗。他说,这样的本性可能来自家庭。父母作为劳动人民,身上那种质朴坚韧的气质和本色,从小就熏陶和塑造了他。正由于出身平凡,才有了刘贵宾对普通人民命运持续深切的人文关怀。这在他的早期代表作《甘栗》及《太行春早》中,通过对农民生活的真情描绘而充分表现出来。
《太行春早》创作于1985年,是一幅在全国美展中获奖的佳作。中国最早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改革给农村带来了哪些变化?农民现在的生活怎样?对农民始终怀有深厚情感的刘贵宾,决心迈开双脚亲自到农村看一看。他去了内蒙、河北农村,去了太行山区,将耳闻目睹的农村的巨大变化,都浓缩在《甘栗》和《太行春早》两幅油画中。
画面上,一位头扎白羊肚手巾的老农,倚靠在一个草垛上,利用劳动间隙点燃手中的香烟。老农身边放置着锨、镐和一堆树苗,身上沾满泥土和油渍,而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欣慰、几分满足。“一个好的主题,一定要设法找到一个好的表现形式,”刘贵宾说。他一反“文革”时期人物画“红、光、亮”的通病,通过对一位农民小憩瞬间的真实描摹,揭示了农村和农民精神面貌的变化,表现了对生活的憧憬。
真诚,是刘贵宾为人为艺所遵循的一条重要准则。他的每一次创作,都伴随着强烈的心灵律动;每一幅作品,都是真情实感的自然宣泄。而这一切,都带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鲜明特征。“我的画笔不会撒谎,”他说。全盛时期·浓情尽在形色中
“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罗丹的这句名言,十分贴切地阐明了艺术家与常人在审美经验上的差异。
绘画作为造型艺术,是运用色彩、线条调动各种手段和技巧,塑造世间万物的形象,营造一个令观者赏心悦目的二维空间。而每位艺术家,因其气质、个性、经历和审美趣味的不同,在艺术创作中必然会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和面貌。
刘贵宾的油画没有雄浑激越的场面,没有凛绝锐利的锋芒,他笔下的人物、花卉、风景,无不是宁静恬淡、华润温馨的,在胜似闲庭信步的自然和淡定中,呼之欲出,令人流连,雅俗共赏。
在生活中发现美,在对色彩、形象、绘画语言的探索中表现美,是刘贵宾油画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
作于1999年的《花季年华》,乍看使人想起莫奈、雷诺阿等印象主义大师的作品。阳光下,花丛中,一位妙龄女郎手撑遮阳伞,怡然自得地倚坐树弯中,其光其色美不胜收,其形其态令人怦然心动。
谈起这幅油画的创作,还有一个小故事。
本来,刘贵宾画过一幅少女画,力图以此表现女孩的青春活力。但作品完成后不甚理想,便将画搁置在画室中。一次,刘贵宾携子在公园游玩,忽见对面走来一位少女,手中撑着一把遮阳伞,婷婷袅袅,在斑驳的阳光下异常生动美妙。一瞬间,刘贵宾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回到画室后,将原搁置的少女画作摆上画架,马上将当时的感觉信马由缰、纵情挥洒,不仅捕捉到人物的状态和情绪,表现出女孩的青春活力,而且将盛夏的骄阳、光的跳跃、空气的颤动和色彩的微妙变化等一系列形式因素充分调动起来,构成一幅洋溢着青春活力和艺术美感的画面。
人体是西方绘画最常见的表现题材之一。从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女神,到世俗凡间的裸女,无不美丽神圣,活色生香;造物主的伟大创造,令古今中外无数画家顶礼膜拜,心驰神往。
刘贵宾的人体油画同样有如盛开的花朵,折射出青春健美的生命活力,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女性魅力,洋溢着健康美妙的人性光彩,充盈着深刻隽永的人文精神。
《甜蜜的梦》是刘贵宾一幅颇具代表性的人体作品。画中的裸女,自然而舒展地仰卧于榻上,犹如含香坠露的睡美人。乌云般的秀发,烘托出双腮的红润;柔美动人的曲线、温香软玉般的肌肤和依稀可辨的血脉,使人仿佛触到了人体的体温、呼吸和充满浪漫情怀的少女之梦。画家以温馨淡雅的浅蓝色调作为背景衬托裸女,微妙的冷暖对比,更增加了画面的梦幻感。
而《光的神妙》,则将裸女置于暗紫色的沙发上,透过窗外射入的一缕光线,勾勒出女人身体最突出、最诱人的部位,更接近西洋油画的艺术理念和表现手法。人体的结构比例准确,空间感和体积感强烈,显示出画家娴熟高超的油画技巧。
静物花卉也是刘贵宾最为擅长的绘画题材。欣赏他的静物花卉,犹如走进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他擅长运用色彩这个视觉语言,描绘洁白的百合、野性的曼陀罗、娇艳的鸡冠花和质朴的向日葵。早在1986年,他的油画《向日葵》便在中国油画精品展上获奖,成为他的代表作之一。《向日葵》通过高饱和的、不同层次和亮度的黄色,表现出葵花的质朴、浑厚和旺盛的生命力,这其实也是画家气质和情感的真实写照。
他筆下的静物不“静”,花卉也不仅是花卉,而被赋予“人”的某些气质和风采。
他曾对友人笑说:“我的葵花,画的其实是人,是我心目中一位完美的女性。”
《花枯美依旧》,是一般画家很少涉猎的题材。与刘贵宾那些娇艳欲滴、充满生命活力的花卉作品不同,这幅画偏偏表现了花已枯萎,叶已凋零,残存的花瓣依然顽强地展示着它生命的最后风采。这无疑也是画人:青春不再,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自然规律不可阻挡,内在的热情却并未衰退,精神和心态依然年轻。独特的审美视角,从逆向思维上讴歌了生命的顽强和活力。
海南进行时·隽永的生命礼赞
海南,中国南端的美丽海岛,椰风海韵,景色宜人,而四季常青的热带植物,似乎并不容易被西洋油画所垂青。然而,它们却磁石般吸引来一位北方的“贵宾”,他不仅在这块土地上扎下根来,而且以他“色彩诗人”的激情,在画布上抒写了一曲曲浪漫隽永的生命礼赞。
刘贵宾这样回忆道:“2002年下半年,我应友人之邀来到海南。相比之前数次赴琼,这次时间较长,有机会走马观花地转了不少地方。我被宝岛保持完好的原始生态和自然景色深深地吸引着。盘根错节、枝干相拥的参天大榕;野趣横生、繁衍竞生的热带雨林;比比皆是的奇花异草;磅礴碧蓝的大海,海浪拍击礁石所形成的复杂变化,以及独具民族风情的黎、苗族文化民俗……令我心灵震撼,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我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留在了海南,立志将这些感受用油画展现出来……”
海南的自然和人文气象,无时无刻不在激发着刘贵宾的创作灵感,也催生出更适宜海南特色的表现手法。六年来,他完成了表现海南风光和人物的油画作品近百幅,并多次在海南和天津举办个人画展,受到两地文化界、美术界的高度评价。
展览中,最具震撼力的是150cm×600cm的油画巨制《生命礼赞》。《生命礼赞》以刘贵宾油画中少见的雄浑大气,让一株盘根错节、枝蔓丛生、错落有致、“独木成林”的巨大榕树充满整个画面空间——太阳透过榕树叶,将斑驳的阳光洒在树干和气生根上,远处的树林和黎家小屋,均笼罩在一片氤氲的雾气中。榕树外观与其他树种的主要差异表现在树干上。为表现树干特殊形态的肌理、绿苔和微妙的光影效果,刘贵宾将油画刀和大笔触交替使用,既表现了古榕的质感和生命力的顽强,又使整个画面显得大气磅礴,充满艺术的张力。
为了创作这幅画,刘贵宾曾多次来到古榕所在的琼北古村落,榕树群占地面积将近两亩,遮天蔽日,每次来感觉都不一样。他选择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天气,观察榕树的光与影:有时顶着烈日,有时冒着细雨,一次次地造访村庄,一次次地记下当时的感受。当他面对画布时,榕树的道劲、伟岸、雄壮以及蓊蓊郁郁的神秘感,全部涌上心头。于是,经过画家日夜不停地创作,《生命礼赞》终于完成,刘贵宾的“榕树情结”被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
再看那些波涛汹涌的大海、奇珍异卉的热带雨林和成因奇特的红树林,每一幅作品的诞生,对年届古稀的银发长者刘贵宾来说,都是一次次艰辛的苦旅。
热带雨林神秘莫测,充满危险。除了终日弥漫不散的湿气,吸血的蚂蟥、不知名的小乌、到处藏身的蛇虫,都会给一坐数小时不动的画家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或可能的灾难后果。大海平时都是温顺美丽的,可为了画出惊涛拍岸的场面,必须静候潮起潮落、暴雨骤至,遭遇险境也就成为家常便饭。而恶劣的自然环境,非但没有阻止画家寻找美的足迹,相反,倒刺激了他表现瞬息万变的壮美自然景观的灵感和欲望。
作为一个“色彩诗人”,刘贵宾在静物中寻觅诗意,在风景中抒发情怀,又在人物画中融入叙事的功能。定居海南之前,他的人物画中有不少表现少数民族风情的佳作,如《卓玛》、《人约黄昏后》等;到了海南,他更关注的已不是描摹民族服饰、家居等民俗学层面的东西,而是深入探寻生命存在的本体意义。尤其是他的几幅以老人为主题的作品,使人感到了历史的沧桑和岁月的无情。如《归来》描绘了一位劳动归来的老妇人,肩扛一件硕大的用木棒捆扎、竹条编成的大网,脚踩着一片红土地,刻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坚毅与自信,令观者在赞叹劳动者勤劳刚毅的本色时,又心生悬念:老人干的是什么活儿?晚年生活幸福吗?从而引发对人物命运的深切关怀。
《为抗日战士造像》既是一幅成功的肖像画,又是对曾为民族生死存亡而战的英雄的一种礼赞。画中的老人神情凝重,紧抿的嘴唇和微眯的眼睛中,可体察到一种大义凛然的尊严和傲骨。老人面部稀疏的毛发、遍布的老年斑和托腮的左手那松弛的皮肤、暴露的青筋,都被描绘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有着强烈的视觉震撼力。应当说,刘贵宾近期的人物油画,在技巧的运用和把握上更加游刃有佘、出神入化。有评论者称他的画已具“大匠之美”,是并不为过的。
阳光、热土、生命,这些全新的海南元素,不但表达在刘贵宾的画中,也渗透到他的灵魂和血液中。
六年前,他是海南的“贵宾”,如今,他已将自己融入海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并立志与海南画界同仁一起,共同耕耘,勤奋探索,共创独具特色的“海南画派”。
“我酷爱油画,画画即为我人生。倘若自然法则剥夺了我绘画的功能,便是我生命暗淡的来临。”刘贵宾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