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玉(五)传统题材
2017-05-30贺林
贺林
玉器传统题材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元素,是中国文化的宝贵财富,也是大家喜闻乐见,并乐于接受的内容。从历史上看,传统题材也在不断变化,从史前一直到夏商周、战汉、唐宋元明清,龙凤题材都有很多变化,反映出各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因此,当代在表现传统题材时,不是一味仿古,而是要出新。如何出新是一个课题,变得好、变得对就能大幅提升玉器的价值。这就是大家常说的传承与创新的问题。建国以来也不乏可圈可点的传统创新题材,有的符合时宜,比如潘秉衡的《待月西厢下》,顺应了上世纪50年代婚姻自由变革的趋势;有的纪念重大事件,如吴元全的《九龙晷》是赠送给1997年回归后的香港政府;有的老树发新芽,如旗袍题材,范栋强创作了《真爱·初见》;有的旧瓶装新酒,如2008年奥运会金镶玉奖牌,使用了几千年前的璧环形器,颠覆了百年奥运非金属奖牌的历史。不过,传统题材的创新绝非易事。比如,为了纪念我国的航天事业,可以用“嫦娥奔月”的典故,在当下有特殊的内涵,关键是如何用艺术的手法表达才能恰如其分。假如雕一个宇宙飞船并将其命名为“嫦娥奔月”肯定是不可取的。笔者经历20年的玉行生涯,对传统题材情有独钟,现把部分参与构思和日常思考、探索的內容,做一个总结,并结合具体案例来叙述赋予传统题材新内涵的途径和方法。
一、传统题材赋予新内涵
传统题材种类繁多,如何挖掘出新的内涵也是创新的一个重要途径。现以《自省之吼》为例来说明。
人活一世,哪一个人没有压力,更何况一个男人。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是光鲜的成功人士,看上去令人艳羡,实则内心的压力不知道比常人大多少倍。他们身上每一寸光环都是经无数努力、决断、付出、应酬搭建起来的。他们给家人的是爱,给朋友的是支持,给兄弟的是保护,只会把千斤重担隐忍于心。环顾世界,笑面相迎。常言以人为镜,可以正己,在这些朋友身边,我会不断地审视自己,回望自己走过的路,自省吾身,常思己过。这也算是和朋友们共勉吧。
四月份,自己迎来了39岁生日,也许苦日子过惯了,自己的生日从未铺张过,没有什么仪式,也没有什么宴席。倒是因为应酬,没能在生日当天陪陪家人,不免心生愧疚。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儿啊,明天就是你的生日,别忘了。”从199了年我初到上海开始,母亲的这句叮嘱从未间断,伴我20年,特别的暖心。人到中年,倍感家人比什么都重要。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自觉业有小成,也算喜忧参半,从打工、摆地摊、办玉雕加工厂,再到如今有了自己的艺术空间,艰苦磨难如同尘埃随风远去,心中谨记的都是美好。美好,让我心中感恩不尽,与我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太太;兢兢业业,一路相扶的好搭档丁伟明先生,以及艺术空间里努力工作、尽心尽力的所有同僚。当然,让我们的努力变得有意义,是因为各界朋友的支持、抬爱以及信任。无论是到达人生巅峰,让人膜拜的大哥级人物,还是诸多如挚友倪伟滨一样,把玉雕当作生命的玉雕艺术家们,没有这些“贵人”,我也无法在这条路上坚持前行。感谢你们让我在体会人生精彩的时候不孤单。
将美好的作品献给四方的朋友,这才是最好的感恩。
正如这件回头瑞兽,构思和设计的时间都很长。我想把自己经年累月的所思所想添加进去。传统的玉雕瑞兽题材,基本上是望天吼、抬头远望的状态,也确实很有气势。我一反常态地设计了“回头”这个姿态,回望而吼。一些朋友提出了异议,人可不能走回头路啊;要勇往直前,回头就意味着倒退。在我看来,回头不是倒退,而是为了审视自己,检讨过去。有梦想的人,无论成功与否,他走过的路都不会是一马平川,他的经历都不会是平淡如水,而是无数的错误促成了抉择,而无数的抉择促成了现在,经过岁月的厚积,才有今天的薄发。老祖宗讲:“博学而日参省乎己。”意思是告诫我们要三省吾身,人要在漫漫征程中不断的自省。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就是一种深刻的自省。人的一生,可大成,可小就。喜怒哀乐,得失之间。
有跨越巅峰时的仰天大笑,也有滑入谷底时的一声长叹。说来说去,无非都是自己走过时留下的脚印。这是极其宝贵的财富,回首过往,也许因为一个;中动,伤害了爱我的人;也许因为一个误会,远离了我爱的人;也许因为无知的骄傲,错过了见贤思齐的良机;也许因为懒惰,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以回望而自省,是为了更好地修正自己,提升自己,完善自己的心态。辉煌不傲,失落不悲。我们终究无法完美,只愿尽力而为。坚定去路,不忘来路。
平心静气地回首过去,亦如平心静气地遥望未来。只有自省和常思永存于当下。
二、传统题材反映当下的思潮
用传统题材反映当下思潮是当代玉雕的一个核心,也是根本,它能够起到警示的作用。现以《百鸟朝凤》为例来说明。
“百鸟朝凤”是一个典故。凤凰是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乌王。百鸟朝凤旧时喻指君主圣明而天下依附,后也比喻德高望重者众望所归。民间之所以喜欢这个题材,可能是觉得凤凰是神乌,也最漂亮,也可能是大家都想被称为凤凰。凤凰是众乌之王,人人都想成为“王”,被人敬仰和歌颂。只有坚守德行,修炼自己,活在众人的口碑之上,才可能成为众人心中的王。
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不甘心在农村从事重体力劳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19岁只身来到上海打工。接人待事多了,身旁又常有一些高朋提携,故虽未到不惑之年,心中也早已解了不少困惑。经历的事情多,人也就慢慢的成熟。我是个生意人,做了二十多年玉雕,仰仗这一颗颗石头吃饭。遭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得了多少快乐,都像这一块块皮色,慢慢沁进了玉石。我觉得玉雕的价值在于它浸透了人生,为构思一个题材夜不能寐,为了造型与思考的完美结合,不惜牺牲玉料,而不单单是克重与工费的算计。
总听一些朋友慨叹,现如今玉雕行业远不如房地产挣钱啊。我反问他们一句,你以为房地产很容易吗?买地盖楼和买玉雕刻是一样的本质,投入的心血,付出的风险,品质的苦求,有多少人能够默默承受和坚守。大家都向往财富积累的荣耀,又有多少人向殚精竭虑的掌舵人道一声辛苦,端一杯热茶。就如电影《百乌朝凤》中的唢呐师傅焦三爷所言:“别光盯着手里的票子,要盯着手里的唢呐。”这句台词,同样适用于玉雕,乃至其它任何行业。
是不是控制更多的财富才是成功的标尺?如果按这个标准,四处借债的“老炮儿”是失败者,难以为继的唢呐匠更是失败者。失败在于他们不合时宜的固执,固守道义、交情、江湖规矩。因此,固守传承、技艺、匠心、尊严并没有问题,而是必由之路。但我还是认为他们是伟大的失败者,因为他们坚守着最珍贵的财富。这些财富,其实是我们耳濡目染的曾经,是我们无法割舍的情怀。然而,这些东西在现实面前似乎不堪一击,给不了我们奢豪的享受,给不了我们阿谀的快感。我觉得五星级酒店里推杯换盏的吆喝,远不如油泼辣子的滋滋声动听。我宁愿为平和的真诚买单,也不愿意为激动的逢迎消费。这其实是上苍赋予璞玉,而璞玉留给我们的德行,无比的珍贵。电影中的焦三爷说:“只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的人,才能把这门手艺保住,传下去。”这话也一下子说到了我的骨头缝里。寥寥几刀,匆匆几笔,古旧的形象不断重复的玉雕作品,让人体会不到骨缝之爱。我一直渴望玉雕能够承载让人刻骨铭心的情感和思索。因为这是玉雕的生命之力,也只有这样才能打动人心,流传百世。电影《老炮儿》和《百鸟朝凤》的结局都有些悲怆,他们倒在了各自的旧时光里,倒在了为坚守而生的困顿里,倒在了与现实“茬架”的泣血里。这无疑是一种透彻的伤感,却也是一种悲悯的力量,这种力量让我们的生活不会陷于庸碌和苟且。
玉雕不易,也没有哪种生活是容易的。对自己忠诚的事业,唯有以骨缝之爱,泣血之情浇灌,才有可能开花结果。“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这是真理,也是我们创作和田红皮白玉子料《百鸟朝凤》的初衷,让当下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妄想通过简单的劳动、没有内涵的劳动就能称王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没有你涅槃,就不会成为百乌之王的凤凰。
三、自我心历的反映
玉雕作品反映艺术家的心历是常见的,但我并不是直接雕刻的艺术家,而是参与设计、探讨,能够反映艺术家和自身心历的作品当推《知音》的创作。
《列子·汤问》中记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知音的故事从此流传,借这曲《高山流水》的悠扬,怀先人知音难觅的惆怅,并成为经久不息的典故。今天玉雕界也不乏这样的题材,如何使其具有强烈的当代性是值得耐心琢磨的。
一曲《高山流水》流淌了千年,冲刷着人们疲惫的心灵,人生是一个面对孤独的过程,对知音的寻觅可以让我们把孤独由磨难变为享受。这个难觅的过程会给我们带来一些痛苦,但更多的无疑是从乌云缝隙中洒下的希望。去年看书时偶遇一句词:“弦底松风诉古今。红尘里,难觅一知音。”心中不觉一阵微澜,实在说到了心坎里。但这茫茫人海,心与心的绝对契合却是一种不可能的存在,知音难觅,也多是感慨吧。我总在想,不管一个人多么爱你、懂你,都不能时时刻刻如你所愿,不能时时刻刻以你所渴望的方式呼应你的全部情绪和心志,甚至,即便知道了你的渴望,他仍然不能甚至不愿以你所渴望的方式回报你。因为一旦这样做,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存在感就消失了,甚至可能沦为一个满足你梦想的工具。因为这个缘故,我们都渴望被爱、被懂得。然而,要命的孤独却纠缠着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所以,我们都只能在大片的孤独中生活,然后在偶然的心灵契合中获得幸福。然而孤独不是寂寞,寂寞源自心灵的空虚,孤独却是可以用来享受的,享受孤独是一种更高级的境界。
伯牙在蓬莱仙岛练就弹琴的绝技,高山流水,惟妙惟肖,却只有子期能品出其中妙处。子期病亡,伯牙绝弦,个中原因在我看来除了知音不再,更重要的是伯牙宁愿“曲高和寡”,也不愿“屈就平凡”。琴声弹给自己听,弹给大众听,都不如弹给懂的人听,可这“懂的人”实在难觅。佛偈有云:“莫忘初心,方得始终。”在我看来,得遇知音的前提,亦是一颗赤子初心。伯牙、子期一个弹奏,一个聆听,心无杂念,专注当下,才会有这段神魂共鸣的佳话。试问你我能做到吗?正如叔本华所写:“要么庸俗,要么孤独。”伯牙选择了孤独,这也是很多大成之人的选择。
在得到適合的和田玉材料后,我们就开始了《知音》的创作历程。春来冬去,雕刻不息,这件《知音》不觉间精雕细刻一年光景有佘。倪伟滨大师说:“雕玉跟伯牙抚琴一样,如果你希望有真正侧耳聆听之人听你弹琴,你必须首先把每一个音色弹得动听,我也必须把每一处细节雕得出彩,你自己能鸣琴,才会有共鸣。”子期能听出来“高山流水”,首先是伯牙确实能弹奏出“峨峨兮,洋洋兮”的雄浑音色来。知己聆听的美妙和蓬莱苦弹的孤独,我们是否都能体会?我一直觉得,能成为知音的人,他们定都是互相的一面镜子,都会不约而同地照见自己。琴,弹给懂的人听,美玉何尝不是如此。作品即将完工之际,与倪大师闲聊时,我问他:“人与人之间,到底如何才算知音呢?”倪兄不作回答,沉默良久,只说:“我想了很久,还是为这件《知音》落个双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