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撞中迷失
2017-05-30崔东明
崔东明
摘要:
皮克林提出的“冲撞理论”夸大了科学实践中偶然性因素的作用,利用瞬时突现对人类力量和物质力量的非对称性进行不恰当的消解,在论证其理论普适性的过程中又误用了“微观”“宏观”和“尺度不变性”等概念。
关键词:
实践的冲撞;偶然性;非对称性;微观;宏观
中图分类号:N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6-0042-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6.08
皮克林在其《实践的冲撞》一书中系统地提出了他的“冲撞理论”,向人们展现了一个新的理论前景,描述了一个“科学的操作性图景”[1]7。笔者认为,皮克林的“冲撞理论”存在着诸多不足,本文旨在对这些不足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冲撞理论”及其描绘的科学图景
皮克林描绘的科学图景如下:
科学是操作性的,在其中,行动,也就是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的各种操作居于显著位置。科学家是他们借助机器奋力捕获的物质力量领域的行动者。进一步地说,在这种奋力捕获中,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以相互作用和突现的方式相互交织。它们各自的轮廓在实践的时间性中突现,在实践的时间性中彼此界定、彼此支撑。[1]19
皮克林借助“冲撞”一词来描述科学实践的一般特征。这种特征就是“实践的、目标指向的以及目标修正的阻抗与适应的辩证法”[1]20。同时,阻抗与适应的各种力量,也在这种冲撞意义上的科学实践模式无休止地重复过程中,持续地、不可预期地突现。这里“阻抗”一词,意指科学实践中,科学家遇到了物质的抵抗,即人类力量有目的地捕获物质力量遭到了失败;而“适应”则是科学家为了应对阻抗,所采取的积极策略。[1]20
皮克林基于“瞬时突现”和“后人类主义”两个核心概念,展开他的“冲撞理论”。所谓“瞬时突现”,指的是纯粹的偶然性构成性地融入在科学实践的过程(即实践的冲撞过程)中,并且科学实践中将要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由这种构成性融入加以解释;而“后人类主义”,则体现了皮克林对物质力量的强调。皮克林认为,人类力量与社会力量并不具有优先性或首要性,在科学实践中,人类力量是随着物质与概念因素在真实时间中不断发展的,都是瞬时突现的。在通过冲撞整合而出现的实践空间中,即真实的科学实践中,人类活动者依旧存在,但他们既不是发号施令的主体也不是行动中心,而是与非人类力量内在有机地相互缠绕。所谓后人类主义的去中心化,则是这种相互缠绕意义下的,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相互作用式调节,并且人类力量不再具有优先性。
依据书中的描述,皮克林所谓的科学发展模式,指的是一种“开放式终结的筑模过程”。这种筑模过程可以分解为:“架桥→誊写→填充”几个步骤,构成了对科学实践进行分析的核心内容。所谓架桥,就是尝试性地确定一个发展方向,以待进一步开拓。相当于建造桥头堡,其意义在于产生特定的科学实践目标。当然,这个目标仅仅是尝试性的,是可修改的,同时,需要强调的是,科学实践成功与否,并不会因为这种尝试和修改而得到保证。所谓誊写,就是依靠桥头堡把旧体系通过复制发展到新的确定空间。简单说就是通过复制,把已有的基本操作模型复制到依靠桥头堡建立起来的新系统,这样就可以得到一个可以誊写的空间。不难看出,誊写是由一系列具有强制性和被动性的活动组成的。通过分析誊写,可以看出,旧理论规训力量对科学实践活动的约束。誊写过程是“戴着脚镣的舞蹈”。誊写过程的受约性质使得科学实践中阻抗的突现成为可能,因为规训力量不足以使科学实践活动直达指定目标。对于阻抗的解决,必须采用填充的方式,即人为赋值,也就是违反规训力量,人为地做一些假定。然后在假定的基础上继续接受规训力量的约束,探索进一步的强制力量会引导它走向何处。填充是人类力量对阻抗的适应,从而形成科学实践中阻抗与适应的冲撞,在冲撞中瞬时突现出新的物质或概念。
以上便是皮克林科学实践活动的发展模式。在这个模式中,皮克林强调科学实践中的偶然性,即实践冲撞中的瞬时突现,认为应该把科学视为一种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较量的持续扩展。科学家(也就是皮克林所谓的人类力量)的工作就是和物质力量进行周旋,“构造各种各样的仪器和设备捕获、引诱、下载、吸收、登记,要么使那种力量物化,要么驯服那种力量,让它为人类服务”[1]7。
二、“冲撞”带来的迷失
诚然皮克林在区分表征性语言和操作性语言的基础上,定义其实践概念,构建了自己的“冲撞理论”,为人们提供了一个从实践角度理解科学的新维度。但他的理论并非无懈可击,以下即对其理论做进一步的分析。
1.偶然性被过分夸大
在皮克林所描绘的开放式终结的筑模过程中,人类力量和物质力量经历着“阻抗与适应的辩证运动”。需要强调的是,无论是人类力量还是物质力量都只能在实践的时间性中突现。在筑模过程中,人类力量和物质力量是彼此交织的,两类力量在实践的演化中彼此界定、相互支撑。科学实践可以理解为“一种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经由阻抗与适应辩证运动的人类文化的一个进化领域”[1]20。这里,“文化”一词并非单纯的知识或者思想,而是包含着参与科学实践过程的各种因素,强调的是“制造事物”(doing things)这一内涵。基于这样的文化定义,科学实践被看作是一种文化的扩展。[1]3、260
从“阻抗与适应的辩证法”“进化领域”等表述中,不难看出“瞬时突现”和“后人类主义”作为 “冲撞理论”的两个核心概念,是皮克林实践观或者说作为实践的科学所具有的两个根本特征。
通过“瞬时突现”这个概念,皮克林强调“一种在实践中发生着的纯正的偶然”。在这种纯正偶然性的背景下,作为人类的科学家对下一刻即将发生什么毫不知悉。由于完全不可预期,科学家自然也就不可能从当下寻找到任何线索,从而决定科学实践未来的扩展轨迹。不难看出,皮克林强调的是科学实践中的偶然性,在排除任何“致因”解释的同时[1]21,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认为科学实践仅仅存在绝对的偶然性。在这种意义上,不要说捕获物质力量能不能成功,即便是已经捕获到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这只是一种偶然的发生。在这样的科学图景中,科学家的实践和冒险家的冒险行为几乎可以画上等号,任何科学的发现都变得不可预期,在科学实践细微层面上发现的特点被迅速夸大,成为看待整个科学发展的关键要旨。就像皮克林自己宣称的,纯粹的偶然性构成性地融入完全可以解释将要发生的事情,任何科學实践的结果只要贴上“冲撞”的标签即可得到很好的解释、说明。
2.“非对称性”被不当消解
如果说“瞬时突现”强调的是偶然性,那“后人类主义”所要完成的则是利用“广义对称性原则”,通过强调人类力量和非人类力量具有对称性,[1]11来消解人类力量与非人类力量之间的非对称性。
皮克林对SSK提出批评,将他们贬称为社会学的人类主义,反对其“视人类主体为活动的中心”[1]22,将“科学中的人类力量主题化”[1]9-10的做法。与其对SSK的批评相对应,皮克林标榜自己的立场是“后人类主义”。所谓“后人类主义”,简单说就是“人类主体的去中心化”[1]22-23。通过说明人类力量与非人类力量彼此之间双向建构的关系,皮克林强调并不存在一个明显的分界,可以区分物质世界和人类世界。
虽然皮克林自己也承认“科学家通常基于看得见的未来目的而工作”,“如果不去涉及科学家动机、目标和计划,我不知道对科学、对科学家所进行的任何研究如何实现”[1]16。也在书中明确表示,科学目标是“扩展了的人类力量的时间延伸,正是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的对称性的破缺”[1]17,如果不表明这种区别,他的讨论将无法进行。但是皮克林表明这些区别的目的并不在于承认差别,而在于用他的冲撞理论将其消解。他认为:“科学实践的各种目标是对其现状在想象中进行翻版。科学实践指向的科学文化的未来状态是在筑模过程中从现存的文化状态中构造出来的。”[1]17
他进一步论证说:“科学实践的目标只能从在真实的时间中演化的实践中突现出来。” [1]18虽然在物质王国中找不到人类动机的对应物,“冲撞”依然可以消解这一对称性破缺。“突现”二字是其中的关键,人类动机只能在实践的时间演化中不断重构自身,“瞬时突现”才是其本质。这样,作为人类力量的科学家和他们所面对的物质被放到了平等的位置上,在冲撞的突现性面前,他们之间的差别被完全消除了。人类的动机或者科学家的目标被解释为:在冲撞中突现,又在冲撞中被瞬时重构。其间经历的变化由于被贴上“瞬时突现”的标签,变得不可预知,也无需深究,充其量留下一点事后玩味的可能。
3.“宏观”“微观”和“尺度不变性”的误用
如果说,“冲撞理论”仅仅停留在对科学实践具体个案的分析,在微小的时间和空间的截面上对科学进行分析,那它对科学实践中偶然性的放大还可以理解。毕竟对于任何像科学实践这样的开放系统,在其微观层面和微小时间段上,其行为都往往充满随机性。但是皮克林并未停留在微观的时空层面,他要寻求的是一个贯穿微观和宏观的普适理论,甚至提出操作性的历史编纂学纲领。
对于这种操作性历史编纂学的整体形态,皮克林给出了简单的描绘:“将它在个体实践与小团体实践的微观层面所展示的物质的、社会的、概念的相互作用的冲撞集合起来。”[1]273显然,连他自己都明白这将是一个空泛的答案,但是对他而言好像并不是什么问题,他随即解释说:
对我而言,冲撞是一个比例不变量(scale invariant)。无论在哪种层面,只要我们质询历史,我们就可以发现冲撞。在微观层面,我们可以发现微观冲撞;在宏观层面,我们可以发现宏观冲撞。换而言之,我对实践的分析,可以直接扩展到宏观行动者的实践。[1]274
对比例不变量的来源和含义,皮克林并未做出更多的解释,在引注中他写道:“在整个的科学的文化研究领域,比例不变的思想已经非常流行,在混沌理论和[分形](fractal imagery)的意义上发现这种表述。”[1]300科学概念的运用有其严格的限制条件,“一些重要的限制和区别,有时甚至是实际概念的本身”[5]。混沌、分形对无标度性[4](即这里的比例不变量)的使用有其严格的限定,不能因为思想流行,就可以随便套用。在皮克林这里,对实践的分析,可以直接扩展到宏观行动者的实践,其所依据的根据仅仅是:在历史中冲撞随处可见,微观层面有微观冲撞、宏观层面有宏观冲撞。虽然微观、宏观都有所谓的冲撞,但是这两种不同尺度上的冲撞之间有没有无标度性,是不会因为“都有”就可以认定成立的。皮克林所谓的微观冲撞和宏观冲撞,在他的书中未作更多的说明,至于微观冲撞和宏观冲撞有何区别同样也没有详加叙述。依据所举案例可以推定:微观冲撞指的是科学家个人或小团体的科学实践,而宏观冲撞则是科学家群体或特定的社会群体所为的和科学有关的活动。可见在引入“微观”和“宏观”两个概念的时候,皮克林悄悄地把他自己强调的“实践的时间性”忘记了。在皮克林的叙述中,“微观”和“宏观”更多的是一个空间意义上的表述,而时间意义上的内涵,显然被忽略了。
无论是皮克林所表述的微观冲撞还是宏观冲撞,在其中,人们能够发现的都是微小时空截面上的个案。在其分析中看不到同时期不同科学团体工作之间的相互支撑和借鉴,看不到除了瞬时突现之外还有什么共通之处,看不到一个理论提出对一代甚至是几代科学家的深刻影响。事实上科学研究稳定的连续性在科学史上随处可见,无论从笛卡尔到伯努利,还是从牛顿到法拉第,都能看到这种稳定的连续性,即便笛卡尔研究传统和牛顿研究传统最终形式与其最初形式看上去很不一样,但在其发展过程中却表现出巨大的连续性。[6]
在皮克林声称的对“瞬时突现”的强调中,运行于“细节层面”[1]英文版序言4的冲撞,被简单地通过案例的枚举,发展为普适的、对任何科学实践都可以适用的解释理论。不幸的是,通过这样一种理论人们看到的是漫天的经过冲撞得到的碎片,也许正像皮克林自己强调的:“我们所提及的科学的所有维度——概念的、社会的、物质的——必须被视为是片段的、分立的和不连贯的。”[1]3
在皮克林所描绘的科学图景中,整体性是没有容身之处的,唯一留给它的形象是一堆碎片的集合。皮克林所言的科学在时间中的演化,人们只能理解为科学是不间断地实践进行着的这样一个事实。在这里演化是无方向的,时间之矢将要射向哪里是无关紧要的。人们要做的或者该做的就是对这种完全无征兆的随机行为做记录,记录的结果就是所谓的科学实践在真实时间中的历史。除了事后的描述,再也没有其它的什么貢献,唯一能告诉科学家的是:一切都是随机的,纯粹都是偶然的。
三、在迷失之外,除了“描述”,还有什么?
如果说,皮克林的“冲撞理论”,仅仅能给出关于科学微观实践的一个方面的描述。那除此描述之外人们还能期待什么?是否要退回到寻求一种不变的,一种类似于经典物理学的解释——一种致因解释。从而希望对科学实践给出一种规范的标准,指明科学家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回答当然是否定的。毫无疑问,科学实践中的偶然性因素是随处可见的,它是科学实践活动所必定包含的要素,没有它各种科学理论就不可能被提出,科学研究也不可能不断向前推进。但是,偶然性显然被皮克林过分夸大了。不用寻求别的例证,就用皮克林自己在书中对案例的分析就能给出答案。
例如,在“构建四元素”这个案例中,皮克林自己写道,哈密顿“并不是试图凭空构建出一个三维数学体系”[1]147,是“希望对三维空间中的线段变换,进行代数复制,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可能是非常有用的代数体系,它非常适合三维几何的代数计算。”[1]146哈密顿的工作显然是和具体的历史情境相关联的,哈密顿的回忆可以给出很好的说明。在这项研究着手进行的时候,“数对(couples)已经被认为是已知,认为是代表平面上的点”[1]147。也就是说,二维空间与数学计算的对应关系已经建立,并且得到认可。在这个情境之中,哈密顿讲自己被引导去建立四元素理论,理由是“如果-1垂直于1,那么,很自然去设想,应该存在另一种类的-1,垂直于平面自身”[1]147,于是哈密顿给自己的研究目标就是“通过将已经建立的二维对应扩展到三维空间,以一种新的、有用的方式,将计算和几何联接起来”。不用再做更多的分析,这里情境决定着哈密顿的工作内容及研究方向。
那具体的研究过程是不是又任凭偶然性的摆布呢?还有没有具体的依据和规则可以参考进行判断?回答同样是肯定的。就像皮克林自己写的,“无论何时,任何一个接受过代数运算训练的人,都可以验证哈密顿所进行的乘法运算是正确的。”依据显然是有的,所有的运算都必须依据当时情境下已经建立起来的代数运算法则。和这一运算相矛盾的尝试必须被放弃。在运算中出现的所有运算项,都依据这一法则做出定义或解释。这里需要强调的是,笔者并非是要否定偶然性以及偶然性的作用,而只是想要强调在科学实践中各种规范的存在,以及规范所起的作用是不能被忽视的。
同样在“构建四元素”这一案例中,也可以找到人和其它要素非对称的证据。就像皮克林自己讲的,对于哈密顿而言,想将二维平面已经建立的对应扩展到三维空间,“没有任何力量强迫他这样做”[1]148。如果没有哈密顿自己的研究目的,构建四元素这一研究行为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同样,哈密顿的每一次尝试如果离开他的研究目的,也都会成为子虚乌有的空谈。就像前文已经提到的,皮克林自己也承认,“科学家通常基于看得见的未来目的而工作”,“如果不去涉及科学家动机、目标和计划,我不知道对科学、对科学家所进行的任何研究如何实现”[1]16。科学目标是“扩展了的人类力量的时间延伸,正是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的对称性的破缺”[1]17。同时需要指出的是,“科学家们从来不会遭遇就一个给定结果而言所有逻辑上可能的说明。”[7]在任何真实时间情境中的科学实践,科学家所能做的选择以及能够进行的尝试其实都是有限的。基于有限条件,科学实践的目标并非完全随机,而是相对确定的。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在微观的时空情境中,科学实践看起来总是那么杂乱无章,毕竟科学前沿的研究总是“像在雾中摸索”[8],每一次新的信息的出现,科学家都面临着一次选择,而每一次选择都是暗礁遍布,根本无法确定哪一条方向是对的。但是不可否认,在大尺度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即在与微观相对的宏观视域下,科学实践具有整体性和连续性。这种整体性和连续性,恰恰是前沿科学家拨开迷雾、绕过暗礁的有效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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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方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