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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声

2017-05-27沈从文

作文周刊·八年级读写版 2016年20期
关键词:辽远电车沈从文

在雨后的仲夏白日里,麻雀的叽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点单调寂寞,但没有沙子风吹扬,拿本书坐在槐树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被街市电车弄得耳朵“嗡嗡隆隆”的响,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地方名为骆驼庄,却不见一匹负载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这是我到北京来的一个新发现。这些小喉咙的喊声,是夹在农场上随处可见的母牛呼唤小犊的喊声里的。还有躲在榆树林里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

至少有两年以上,我没有听到过鸡声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阴(清凉的树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

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汽笛的长鸣。从这声音中我发现了它的伟大。我不驯的野心,常随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空虚寂寞的客寓中一种寄托罷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我在客寓中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半夜里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隆隆”声以外,便是百音合奏远近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咯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住户人家是不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这猜测不对了,每次被相识拉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一类名色。我到菜市场去玩时,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作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作声。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怀了吧!好比我们人,到忧愁无聊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开口了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难道别地方的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什么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觉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的鸡唱弄得有点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可厌而又可爱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来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忽然记起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两句古典文句来。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作

(选自《沈从文文集》,有改动)

品味鉴赏

那辽远的几声鸡鸣引发了沈从文的深沉思考。在沈从文看来,“鸡”在不同环境中是有不同表现的。乡村的“鸡”相互“唱酬”,给人“趣味”,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化体现。人性就是能像“鸡”一样自由自在地“引吭高歌”,所以说乡下的“鸡”具有民性淳朴和谐的意义。“北京的鸡”被奴役,没有丝毫的生存权,它们陷于“宰割忧惧”中,令人联想到愚蠢、残暴和屠杀。沈从文为之感到不解、战栗,近乎有些愤怒。文章采用托物言志的手法,通过对“鸡”形象的比较,表达出作者对丑恶人性的鞭挞,对美好人性的赞美,映衬出沈从文对自由和谐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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