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批评视角下的二元对立结构
2017-05-26朱安娜
朱安娜
摘 要: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中广泛运用了二元对立的结构模式,而喜剧作品《仲夏夜之梦》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而本文将在原型批评的视角下,运用荣格和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和程抱一的第三元思想,通过对《仲夏夜之梦》中的空间、人物、意识的二元对立结构进行分析,来深入研究《仲夏夜之梦》中的二元对立结构的深层意义。
关键词:《仲夏夜之梦》 二元对立 原型批评 第三元
一、《仲夏夜之梦》与二元对立原则
正如卡尔维诺对经典的定义那样,“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1]雨果称莎士比亚为天才,本·琼生盛赞他为“时代的灵魂”,屠格涅夫、契诃夫、博尔赫斯等影响深远的作家的创作也都深受莎士比亚的影响,“屠格涅夫是作家们当中最莎士比亚式的。”[2]可以说,如果没有莎士比亚,整个文学将会变成另外一种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模样。
《仲夏夜之梦》是莎士比亚众多伟大作品中的一部。对《仲夏夜之梦》细加分析会发现,该剧深刻融入了当时作为西方思想基本范式的二元对立思想。“整体由对立面构成。莎士比亚倾其力于对偶之中。”[3]莎士比亚在戏剧作品中用动人的笔触和丰富的情节表现了善与恶、欢乐与忧伤、天使与魔鬼、生与死、公正与偏倚、灵与肉、灵魂与阴影。而“莎士比亚的对称,是一种普遍的对称;无时不有,无处不有。”[3]并且这种对称“应当赢得‘酷似创造这样的赞词。”[3]由此可见,二元对立结构在莎士比亚戏剧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它贯穿了其戏剧的人物、情节和主题,成就了“说不尽的莎士比亚。”
二元对立原则自索绪尔创立现代结构主义语言学以来开始受到广泛关注。索绪尔指出,“任意性和差别性是两个相互依存的特性。”[4] 118他强调,“在语言中只有差别,没有确定的要素。”[4] 120索绪尔认为一切研究价值的科学都是具有内在二重性的,其中,历时和共时、句段和联想的研究都典型体现了二元对立原则。
而把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二元对立原则应用于叙事文本分析的典范是A·J格雷马斯。他提出,“我们感觉到差异,正是由于这种感觉,世界才‘呈现在我们面前,并为我们的目的而存在。”[5]格雷马斯指出了世界因差异而存在,而在此观点上提出的语义方阵“一方面标示出关系中对立的双方,另一方面也标示出该关系所含有的语义内容。”[6]这种语义分析模式是叙事作品最基本的深层结构,而它同样运用了二元对立的基本思想。
可见,二元对立思想已经被应用到语言学和文学的研究中,并且取得了重大的成果,已经成为是研究文学作品的重要方法。而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中正是充盈着这种二元对立结构,而这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仲夏夜之梦》。
二、原型批评视角下的二元对立结构
(一)空间对立
《仲夏夜之梦》中的三段爱情故事主要发生在两个场景,因此《仲夏夜之梦》具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发生在忒修斯宫中的,另一条线索发生在雅典附近的森林之中。而莎士比亚把故事的地点安排在这两个地方是有其用意的,首先来看在其另一部喜剧《皆大欢喜》中老公爵对于森林的一段描述。
“我们的这种生活,虽然远离尘嚣,却可以听到树木的谈话,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着教训;每一件事物之间,都可以找到些益处来。我不愿改变这种生活。”[7]
作为王权的所在地,城市、宫廷代表的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压抑人性的男权专制社会。而由仙王和仙后统治的森林,象征的是田园牧歌式的理想世界。在弗莱的原型意义理论中,将城市、花园、羊舍定义为神启意象,这种神启意象是《圣经》以及最富于基督教色彩的象征作品的有组织的隐喻,其基本规则是《圣经》中的启示录,而《圣经》中神启式的世界再现了下列定式:
神的世界 =神的社会 =一位神
人的世界 =人的社会 =一个人
动物世界 =羊舍 =一只羊
植物世界 =花园或公园 =一棵生命之树
矿物世界 =城市 =一幢建筑物、一座庙宇、一块石块
弗莱把人体与植物世界视为一体,由此获得了莎士比亚笔下森林中的喜剧的原型。根据基督教的变体说,动物世界和植物世界、神和人的世界是相一致的,植物世界中人化的基本形式是食物和饮水、粮食和葡萄、面包和酒,这些都是“绵羊”的躯体和血液,而绵羊也就是人和上帝。植物意象存在着变异性,生命之树的树叶和果实、一朵花同样可以取代面包和酒作为交际的象征。这一点在《仲夏夜之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剧中主宰着几对恋人的爱情命运的是一种叫“爱懒花”的紫色小花。如果这种花的汁液滴在睡着的人的眼皮上,那么这个人便会疯狂地爱上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可以说,森林所具有的梦幻和自由的特性全部都凝聚在这朵紫色小花上。因为人体与植物世界具有同一性,所以我们可以把男女主人公对于爱情癫狂式的追求和“爱懒花”所产生的神奇效果视为同一。由此我们得出《仲夏夜之梦》里的森林世界和出入于浪漫故事的人物的原型是花這一隐喻,而“所有这些一直构成在浪漫故事中相对于神话隐喻中森林故事的类似物,它延续至今。”[8]163
弗莱认为,“城市——无论称为耶路撒冷与否——在神启意义上与一座建筑物或庙宇等同,它是一座‘由许多住处组成的家,个人只是其‘有生命的石块。”[8] 163雅典是典型的父权制社会,显然,雅典这一城市与忒修斯的宫廷具有同一性。宫廷这一隐喻代表着绝对的理性和规则,在忒修斯的宫廷中,爱情和自由受到了阻碍。而这对空间对立的二元结构,也构成了叙事作品的基本结构,正是在这种对立中,作者实现了实现了一个社会中心向另一个社会中心的转换。
(二)人物对立
在《喜剧论纲》中,喜剧的性格被分为“丑角的性格、隐嘲者的性格和欺骗者的性格。”[9]由此我们可以把喜剧人物分为三种类型,名实不符者也就是骗子,反讽者也就是自嘲者,还有小丑。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中,将前两者对立起来,并且还把小丑和乡下人对立起来。而在《仲夏夜之梦》中便存在着两种这样的人物对立,一组是忒修斯和奥布朗的对立,一组是波顿和迫克的对立。
忒修斯和奥布朗同为统治者,忒修斯是雅典的一名公爵,而奥布朗是森林里的仙王。就对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所产生的作用而言,忒修斯起的是阻碍作用,而奥布朗起的是推进作用。弗莱认为,名实不符者的中心人物是老朽的长辈或严厉的父亲。忒修斯作为严厉的父亲的代理人,在得知赫米娅要违反她父亲伊吉斯的意愿,与拉山德在一起之后,他威胁赫米娅“不是受死刑,便是永远和男人隔绝。”[10]669而在第四幕几对恋人终成眷属之后,戏剧并没有结束,莎士比亚又接着安排了忒修斯和众人一起看波顿排演的戏剧这一幕。这一幕显然把忒修斯推到了戏剧的中心,全面展现了忒修斯这一人物的性格和形象。在第五幕中忒修斯说过这么一段话:
“情人们和疯子们都富于纷乱的思想和成形的幻觉,他们所理会到的永远不是冷静的理智所能充分了解。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幻想的产儿……情人,同样是那么疯狂,能从埃及人的黑脸上看见海伦的美貌……”[10]730
并且从之后忒修斯观看悲哀的趣剧时发表的评价中可以看出,忒修斯把追求爱情和自由看作是疯狂的行为。与忒修斯相对立的是作为反讽人物出现的仙王奥布朗。这类人物往往在性格上不成熟而且没有特色。在剧中,奥布朗如同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可以因为一个小小的换儿与仙后争吵不休,甚至让仙后爱上一头驴子以此来戏弄她。可见,与忒修斯崇尚理性轻视爱情不同,奥布朗似乎才更像一个人,他有着“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样的人文主义情怀,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自然舒展,看到了他对爱情的承认。
另一组对立人物是波顿和迫克。迫克是以小丑的形象出现的,他可以“完全凭其对恶作剧的酷爱而行事,而且可以凭借最小的动机去展开喜剧行动。”[8] 207弗莱将像迫克这类的人物称为“邪恶形象”,尽管他们常常做出邪恶的事情,但是他的行为一般都是善意,他表达的是作者的意志以便达到快乐圆满的结局,并且他虽是奴隶却有着自由的思想,是喜剧的灵魂人物。而昆斯、波顿、弗鲁特、斯纳格在剧中都是以乡下人的形象出现的。值得注意的是莎士比亚在戏剧中让波顿变成了一头驴子,而不是其他的动物。实际上,剧中的驴子在原型意义理论中属于类比意象,有着并不严格的隐喻性。“而且当莎士比亚在仙境里安排一个驴头时,他并非像罗宾逊的诗作所暗示的那样是蓄意别出心裁,而是追随了传统,是引用变形的卢西乌斯倾听阿普琉斯讲述的朱庇特与普叙刻的恋爱故事这一典故。”[8] 176驴子是温柔谦顺、行事笨拙的,与迫克这一小精灵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形成对立。
(三)意识对立
1919年,荣格在《本能与无意识》中首次提出了“原型”的概念,后来,荣格又将原型理论用于文学研究中,“艺术作品的本质在于它超越了个人生活领域而以艺术家的心灵向全人类的心灵说话。”[11] 在弗洛伊德潜意识的基础上,荣格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概念,“所谓集体无意识,是指在漫长的历史演化过程中世代积累的人类祖先的经验,是人类必须对某些事件作出特定反应的先天遗传倾向。它在每一个世纪只增加极少的变异,是个体始终意识不到的心理内容。”[12]荣格的原型理论是与集体无意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种集体无意识并非是单独发展而来的,而是遗传而得的。它由事先存在的形式、原型组成;原型只能继发性地成为意识,赋予某些精神内容以确定的形式。”[13]
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与原型的反应关系是:集体无意识——原型——具体表象。前面我们已经得到了森林与城市这一二元对立结构,根据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原型——具体表象”这一理论,森林与城市是具体表象,它们是二元对立的,森林的原型花和城市的原型宫廷是二元对立的,由此我们可以获得花所隐喻的集体无意识与宫廷所隐喻的集体无意识这一二元对立结构。当时的雅典是典型的男权制国家,可以说,忒修斯,还有赫米娅的父亲伊吉斯从他们的父亲原型那里获得了强大的男权意识,而这种男权意识在当时并非是个人的,而是具有普世性的。赫米娅和拉山德私奔的行为无疑是对男权意识的反叛。森林代表的是绿色世界,这个世界的主体是植物、动物和仙子,绿色世界是自由的,即使是从仙王奥布朗的奴隶迫克身上,我们也能看到很明显的自由意识。这两种意识的对立,显然是莎士比亚在表达他强烈的人文主义情怀,以及他对爱情自由、生命自由、人格自由的向往。
三、第三元思想与二元对立结构
第三元思想实际上来自道家思想。高行健多次谈及:“一生二,二生三,三比二丰富,三生万物。一分为二是物理世界,三才有生命。”[14]但对第三元思想进行系统阐述的是旅法作家程抱一。程抱一认为,生命世界是一个统一的有机体,它的基本单位是气,这种气分为三种类型:阴气、阳气和冲虚之气,“体现了积极力量的阳气,和体现了柔性的接受力量的阴气需要冲虚之气——是的,正如它的名称所表明的,它体现了相遇和循环所必需的中空——来进入一种有效的相互作用状态,在有可能的情况下,进入一种和谐的相互作用状态。”[15]莎士比亚虽然在《仲夏夜之梦》中构建了二元对立结构,但是他也在力图消解这种二元对立,并且这种消解并不是简单地一方向另一方的转化,也不是一方占据优势地位,另一方的彻底消失,而是要寻找到一种和谐的双方相互作用的状态。这点与程抱一的第三元思想是不谋而合的。
程抱一认为要达到第三元的状态的关键是对立双方的相遇和对话,只有对话才能滋生出最高的境界,通过对话,不断地探索生命所具有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使得生命得以大开。在《仲夏夜之梦》第四幕中,居住在宫廷里,现实世界的代表人物忒修斯等,因为五月节要去狩猎,进入到了绿色的、梦幻的森林世界,原本对立的双方由此相遇并产生了对话。通过主体与客体的碰撞与对话,在真二的基础上产生了真三,真二的对立与冲突依旧存在,但是却在真三里达到了一种和谐的相互作用的状态。所以在第五幕中我们看到,城市与森林、专制与自由的对立仍然存在,然而拉山德和赫米娅却在这种对立中获得了他们所追求的美好的爱情。在莎士比亚的另外一部喜剧著作《皆大欢喜》我们同样能看到真二在相遇对话后产生的真三状态。
《仲夏夜之梦》是莎士比亚喜剧的代表作,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梦幻美好自由的爱情世界,他所传达的人文主义精神在不断地引导我们去追求自由,追求爱情,更重要的是,他对二元对立结构的精湛运用为后来的创作提供了典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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