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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万历本”到“崇祯本”:《金瓶梅》佛眼叙事初探

2017-05-26李沙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4期
关键词:金瓶梅

李沙

摘 要:《金瓶梅》尚存“万历本”和“崇祯本”两大系统。“崇祯本”以俯视性、超越性的“佛眼”叙事角度展现西门一家盛衰历程,秉持“以佛反佛”的佛教价值观,将西门庆人格特征从真实与虚妄层面展开描写,又以慈航普度的情怀胸襟对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结局命运作了“善”的处理。在佛眼的笼罩下,性描写以及作者的态度变得复杂起来,同时又对社会伦理道德进行了冲击。

关键词:《金瓶梅》(崇祯版) 佛眼 佛眼叙事

《金瓶梅》是我国小说史上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小说,它以西门一家盛衰过程为经,以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命运变幻为纬,涉及商业、经济、市井文化、法律、道德及文化观念等众多领域,形成了网状叙事结构。本文尝试从佛眼叙事视角梳理“万历本”和“崇祯本”《金瓶梅》对世情生活描述的不同态度,揭示“崇祯本”包含的佛教精神美学价值。

一、“万历本”到“崇祯本”:佛眼叙事初显

目前,《金瓶梅》版本大致分为两个系统,一是词话或“万历本”,即《新刻金瓶梅词话》(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二是“崇祯本”或“绣像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影印)。一般认为“万历本”先于“崇祯本”,“万历本”为兰陵笑笑生所著,“崇祯本”则是经过后人加工改编而成。二者最明显的区别是每一回的卷首语选取角度差别很大,如第一回的卷首语,“万历本”曰:“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下面又论述无论男女,若为情困,皆会落得惨淡下场,充满警世意味;“崇祯本”曰:“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可以说是“一部炎凉景况,尽此数语中”,揭示了世俗世界的虚空本质。总体来说,“万历本”立足儒家文化在进行道德说教,“崇祯本”则以佛教精神为背景唤醒读者的悲悯之心。下文所述均为“崇祯本”。[1]

格非在《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关于作品叙述者提到了“佛眼”一说,“我们很容易发现并捕捉到《金瓶梅》的叙事中所隐藏的那个‘超级叙事者。这正是历代批评者所津津乐道的那个‘佛心或‘佛眼。”[1]“佛眼”是一个佛教名词,佛学十三经之一《金刚经》里如是说: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肉眼不?‘如是,世尊,如来有肉眼。‘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天眼不?‘如是,世尊,如来有天眼。‘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慧眼不?‘如是,世尊,如来有慧眼。‘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法眼不?‘如是,世 尊,如来有法眼。‘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佛眼不?‘如是, 世尊,如来有佛眼”。[2]

佛教有“五眼”之说,指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佛名觉者,觉者之眼就叫做佛眼,即能照见诸法实相之眼。随着佛教的传播和流变,“佛眼”不仅仅是“如来”(佛)的专用语,它逐渐变成了一种认知观念和生活方式。学者齐欣和王辉编的《佛眼看事》一书封面语:心有菩提圆融处事,就启发人们学习佛的眼光和智慧去面对生活。

格非在书中又说“作者通过这个‘佛眼又对人世间欲望的煎逼以及人沉湎于欲望的昏昧,给予了无条件的慈悲和哀怜”。[1]“佛眼叙事”其实是对“佛眼”的借用,它是一种俯视性的、超越性的叙事方法,《金瓶梅》的作者站在高于大众的角度,通过高高在上的佛的眼光来审视尘世的一切,属“非人格化”视角。在此基础上,通过佛眼叙事揭示了人心愈发膨胀的欲望,同时对这些沉湎于欲望的人寄予了深厚的慈悲心与同情。

二、佛眼叙事的体现

“崇祯本”《金瓶梅》通过以佛反佛的态度、对人生真实与虚妄层面的描写以及慈航普度的精神体现其佛眼叙事。

(一)以佛反佛

《金瓶梅》中多次写到和尚、尼姑做法事和讲经,但大部分贬大于褒。如第八回写武大死后,西门庆拿钱请六个僧在家做水陆,潘金莲来佛前参拜。

“众和尚见了武大这老婆,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但见:……长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弥情荡,罄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这段话读来让人忍俊不禁同时也包含辛辣的讽刺,众僧不论修行高低,仅窥得潘氏容貌,便全都手足无措,作者将他们原先的“修行”全盘否定,毫不留情。另有西门庆正室吴月娘多次请薛、王二姑子来家讲经。西门庆对这些姑子嫌恶得很,他说:

“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

西门庆说出了薛姑子的丑恶嘴脸:借著讲经的名头,干坏人家庭的龌龊事。

书中除了有道貌岸然、六根未净的和尚,亦有普静这样的得道高僧,虽然作者对书中大部分佛僧充斥着鄙夷否定的态度,然而这并不妨碍“作者引入佛教义理(特别是禅宗)的价值维度,借此给读者指出一条离人世无常、度脱苦海、超越功名利禄的道路。”[1]换言之,作者用了“以佛反佛”的观念来表明他的态度。

我们不妨把“以佛反佛”放入明代当时的社会背景来看它的合理性。作者描写的世俗化、功利性的佛教是对历史现实的反映。明代中期工商业迅速发展,商品经济繁荣,但明末时期政治衰颓,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尖锐,社会极端功利化,文人和普通百姓对朝廷深感失望,文人尚可通过参禅悟道,从佛教中找寻解脱的办法,而普通百姓由于文化水平低下,只能求教于民间佛教,于是净土宗得到了发展。

净土宗,“虽然强调弥陀的本愿的他力具有无限威力,可以接引一切发愿往生的众生到西方极乐世界,但确实也承认个人修持佛法和善行功德是达到往生的重要业因。”[2]中国传播的不是原汁原味的佛教,而是已经具有本土化气息的佛教,因此才会出现佛教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出现从小船(个人解脱、小乘佛教)到大船(慈悲普度、大乘佛教)的过度。从引文来看,净土宗同时具有“小船”和“大船”的特点,是一种于己有功,于世也有用的民间宗教,然而,百姓对净土宗完全是一种曲解、误读,导致了民间宗教的畸形发展,作者深刻地揭露了这一现象。从全书的佛眼叙事以及他传达出来的佛教价值观来看,他并不否定佛教本身,而是秉持以佛反佛的态度,“在谴责和尚、尼姑时只批判具体人物,并不批判尼僧的抽象本体。”[4]

(二)真实与虚妄

从人物性格与行为方面看,西门庆既有真实动人的情感流露,又有对财色等虚妄层面“孜孜不倦”地追求。

于财,西门庆认为,“积下财宝,极有罪的”。西门庆在经营上是个高手,有极强的投资意识和资金周转意识,也乐于向周边散财,然而,他更多地是通过投机钻营手段牟取不义之财:迎娶孟玉楼、李瓶儿、收录女婿的箱笼银两获得丰厚资产;做官营垄断生意;贪污受贿。

于色,西门庆的说法是“即便是强奸了嫦娥也无妨。”他性欲旺盛,且不懂得节制。他家中有一妻五妾,却仍喜欢包养妓女、勾搭别家妇人、霸占奴仆婢女,据统计,被他奸占的女性多达二十余人。对于西门庆来说,“淫欲之事,无日无之。”以至于第七十一回写他去东京领旨任职期间,晚间寂寞难耐,拿身边小厮充饥。所以西门庆不仅好女色,而且不时爱娈童。

从西门庆身上我们看到了作为商人的独到眼光和他外显的淫欲,也应该看到他的真情。且看李瓶儿病重和亡后他的表现:

(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守灵时)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

甚至潘金莲来劝也遭骂了。

西门庆的痴情以及他对李瓶儿表露的真情甚至让人感动,因先前读者接受的西门庆形象被贴上了“贪淫好色”标签,尤其在水浒里对他形象的刻画十分单一,读者会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好色,并不会特别钟情于哪一个女性。但下面立马会有人反驳,西门庆晚间来到李瓶儿屋里思念佳人,夜半却和奶妈如意儿偷情。在这里学者田晓菲的看法很有道理,“从官哥儿诞生而招如意儿为奶娘,西门庆见如意儿何止千百次,但从来没有动过心,从来没有一句调戏,……喝醉了走进瓶儿屋里,如意儿来递茶,就是这么一点点对他的注意和关心,便足以令西门庆心动。这种屈服,不让人觉得他可鄙,只觉得他是一个人,一个软弱的、完全被感情与情欲的旋风所支配操纵的人罢了。”[4]

作者对西门庆欲望的描写带有批判和悲悯色彩,因为他的立场超越了道德层面,一方面深刻地揭示人物追求欲望迷失自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有句话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其中点明了物质与虚空并不是两样,只是外在形式不同,所以人心中的欲望更是一种虚妄,也是带来悲剧的根源。佛教“四谛”中“集谛”部分指出造成痛苦的原因和根据(烦恼最大者即贪、瞋、痴三毒)欲望正是因为人被三毒迷幻了心智而生发出来的;另一方面在善恶道德之上对他们寄予了一定的同情,写他们身上真实的性格与情感,这样既丰满了人物形象,又能够看出作者在写人性复杂矛盾时俯视众生的慈悲之心。

(三)慈航普度

“佛教更为深广、更为动人的地方在于‘慈航普度的菩萨精神。”[5]比如对西门庆结局的“善”处理:转世为孝哥儿并被普静幻化而去,对潘金莲惨死的悲悯等,“《金瓶梅》的作者是菩萨,他要求我们读者,也能成为菩萨。”这句话有点夸张,不过的确写出了作者对佛教精髓的理解与他毫不吝惜的慈悲心。

对西门庆托生成孝哥儿,普静幻化而去,有学者指出“《金瓶梅》的结局该是主人公内心顿悟后向佛门的皈依。……西门庆已死,这事亦可由继承者孝哥儿完成。……孝哥儿法名‘明悟,在没明没悟的情况下就稀里糊涂进了佛门,多少让人觉得如此消尽西门罪孽,太少必然过程与内容了。”[6]这里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释:一,老僧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是孝哥儿睡在床上……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

既然孝哥儿是西门庆托生,他跟着普静出家是合理行为,托生意为人死后,灵魂离开当前的肉身躯体,经过轮回进入另一种新生命。虽然孝哥儿尚未明悟,但前世灵魂有罪,今世不必再作过多解释;二,该学者认为仅靠孝哥儿出家就让西门庆消除罪孽,似乎违背了佛教因果报应的理念,但正如普静说“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关于吴月娘信佛,众评论者皆言月娘闻佛不能悟佛,只是月娘生性愚钝,再加上当时民间佛教功利化的影响,她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作者通过这一人物来影射明代社会的一群人。因此不能将月娘信佛完全从消极方面来看。平时与佛结缘是因,它的果是孝哥儿被普静大师幻化,这是作者安排的对整个家族的救赎。

张竹坡认为潘金莲“不是人”、“恶冠于众人”,对潘金莲惨死在武松手下声声叫好,揭示了他站在传统道德层面批判的事实,然绣像本批评者却不无同情, 但见: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钱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这妇人娇媚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

如此鲜活的肉体,如此充满激情的生命就被这么残暴地毁灭,作者为金莲的香消玉殒而惋惜,他抛开了善恶标准,带着佛的慈悲来审视潘金莲这一人物。

三、佛眼叙事的美学价值

“崇祯本”在以“非人格化”佛眼叙事视角下进行描写时,亦体现出如下美学价值:

(一)性描写的保护屏障

从文学主题表现来说,“佛眼叙事”为性描写提供了天然的屏障。

《金瓶梅》的主题涉及经济、法律、道德、市井文化、欲望等多个领域,而大众最熟悉的是欲望(尤其是性欲)的揭示和描寫。小说花大篇幅写各种花式的性行为和西门庆的淫器包,是否已经超出欲望主题的表现范围,我们可以辩证看待。

一方面,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泛性论”指出:一个人从出生到衰老,一切行为动机,都受性本能冲动的支配。性欲是人身上最原始、最自然的欲望。佛教四谛同样告诉人们人间烦恼三大根源:贪、瞋、痴,有了这三毒,人才有不断扩张的欲望,书中性描写背后隐藏的是人内心最深层的欲望。作者对这一点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和剖析,从这一角度看,性描写的篇幅多,有一定的合理性。

另一方面,也有学者认为,“正因为这个‘永远正确的‘佛眼的慈悲和保护,作者就理所当然地获得了一种正面描述欲望(特别是赤裸裸的色欲)的道德勇气。……作者对色欲、色情和性事不厌其烦且细致入微的描述,……使我们有理由去怀疑作者背后暧昧的动机。”[1]简言之,作者写色情淫事的出发点以及对待色欲的真正态度是模糊的,这里也只能推测而不能百分百肯定,但作者可能是将性置于佛眼保护下来写的。

(二)对伦理道德的冲击

从社会思想流变来说,善与恶的消解一定程度上冲击了封建伦理道德。

《金瓶梅》中没有完全善的人,也没有完全恶的人,作者在揭示西门庆的淫乱生活和官商勾结、潘金莲的心狠手辣、吴月娘的自私冷酷、应伯爵的落井下石等人性的丑陋之外,也写了他们质朴、真诚、做善事的一面,再加上作者行文过程中流露出的对人物的悲悯情怀,“在世俗人情社会的评价方面,让‘真伪观渗入传统的善恶观,并在暗中改变传统道德的定见与教条,重估价值,为精神与道德生活开辟新路。”[1]

作者这种对善恶的消解是立足于佛教教义而产生的一种新的价值观(虽然并非《金瓶梅》作者所开先例),同时是对明代方兴未艾的程朱理学的反抗,程朱理学强调“存天理、灭人欲”,天理构成人的本质,在人间体现为伦理道德“三纲五常”。“人欲”是超出维持人之生命的欲求和违背礼仪规范的行为,与天理相对立。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要求视为人欲,使封建纲常与宗教的禁欲主义结合起来。按传统道德层面理解,《金瓶梅》无疑是一本反伦理、反道德的淫书,然而作者跳出了这一思想禁锢,利用佛眼描写人性深层欲望和社会腐败的现实,这对一直以来的伦理纲常、道德约束都产生了冲击。

四、结语

从“万历本”到“崇禎本”,《金瓶梅》作者实现了由封建道德说教向佛教义理显现的转化,以“非人格化”的“佛眼叙事”视角对人物、事件展开多方位描写,通过“以佛反佛”的态度,揭示佛教在民间的畸形发展状况。“崇祯本”在对西门庆、潘金莲等人性格与命运的叙述下,反映人世间真实与虚妄的不同层面,同时以悲天悯人的慈航普度精神对待书中的人物,并未像一般小说那样对“恶人”之死拍手称快。在佛眼的保护下,作者过多地描写性,这无疑会给读者造成《金瓶梅》只是一本露骨的色情小说的观念,但书中用真伪维度取代了善恶维度,表现出对传统道德约束的反叛。

参考文献

[1] 格非.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M].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4:147,99,148,133.

[2] 陈秋平,尚荣译,注.金刚经·心经·坛经[M].中华书局出版社,2016:32-33.

[3] 杨曾文.杨文会的日本真宗观——纪念金陵刻经处成立130周年[J].世界宗教研究,1997(4):48.

[4]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28,192.

[5] 成晓辉.《金瓶梅》的佛教精神与和谐社会构建[J].名作欣赏:古典今读,2005(9).

[6] 王彪.无所指归的文化悲凉——论《金瓶梅》的思想矛盾及主题的终极指向[J].文学遗产,19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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