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时间
2017-05-26阿舍
阿舍
1
这次毫无计划的旅行突然就开始了。之前,我已经多次告诉过她,我不喜欢远方,因为远方所意味的陌生与未知会让我失去我所习惯的秩序,以及对自身的把握。还有,我一向对“生活在别处”不屑一顾,甚至怀疑那些离开日常的所谓行走,它们没有刺入肉身的疼痛,没有庸俗琐碎的烦恼,而没有这些将人紧紧捆住,任何远行必将只是浮光掠影的虚荣,只是不疼不痒的肤浅。“足不出户,照样可以游进海底两万里。”我又补充强调了一句。
她坐在单人沙发上,背对窗户,将早晨束在头顶的发髻散开来,用稍带浮肿的眼睛瞄了我一眼,然后一边抖弄着栗子色的发丝,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口是心非是你的拿手把戏。你不是作家吗?你的耳朵多么巴望听到更多陌生人的声音;你的嘴巴和喉咙多么希望冒出自己说不出来的漂亮话儿;还有你的记忆,它已经越来越贪婪地从你自身飞向他人和流逝的时间;更不要说你的脑袋和心灵,你恨不得它们接上一根甚至更多根电缆,一日之内,就像攻城掠池一般,将电缆赋予给你的速度、视野与智力,攻陷那些一无所知或者一知半解的历史与人群。所有这一切,都是你像个自大狂般地凭空想象所无法完成的。我当然知道你这么说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懒惰,另一半是因为恐惧。需要警惕啊,别让腰上和大腿上一年年堆积起来的脂肪塞满你的脑袋和心灵,那样的话,你就不过是一个等死的人。好了,如果你不想变成一个蠢女人,一只井底之蛙,就赶快抬起你的屁股,打开窗户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然后轻轻松松地出发。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次旅行要比以往有趣得多,你会心满意足地回来的,就像刚刚离开你喜欢的男人的怀抱。去吧,去吧,别像个只知道取悦男人的娘们儿那样眼光短浅,你得学会自己去拿自己去找,你得把你的脑袋和心灵磨练成一只灵巧的铁爪,这只铁爪的唯一目的就是抓取你感兴趣的事物的灵魂。”
说完这番话,她就把我扔进了这次旅行,没有给我任何思考和辩驳的机会——她硬塞给我的这番话是否真是我的所愿。这是她的一贯风格,总是强塞给一些我没有或者不曾意识到的东西,比爱情和时间的消逝还粗暴无理,至少爱情与时间能够将流逝的痕迹刻在人们的肌肤上。
关于我和她的关系,我在另一篇散文里简单地提到过:“她坐在我房间一角,没完没了编着她的辫子。她的头发长及脚踝,时而是黑发,时而是白发,很多时候是黑白相杂的花发。她编好又解开,解散又重新再编,就像几千年前那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女人。于是我问她,你在等谁?她斜了我一眼,将骨节粗大的手指伸进头发,梦呓般地说:白天之后是黑夜,它们没完没了转啊转,转得只剩下我坐在这里。”
此刻,更紧要的事情已经摆在我的面前,因为在她将我推入这次旅行的同一时间,她也扔给了我一个向导。现在,向导的影子已经斜立于我面前,一个男人的影子,除了可以看出头发微有卷曲,其余只是一片灰色的暗影。他一出现就连连做出几个让我赶快跟上他的手势。所以,描绘她以及我们之間的关系,只好留待未来。
2
“这是哪儿?”我问向导。
向导只动用了一个意念,我们便来到一个穹顶高耸的砂岩宫殿内。虽然宫殿的每个窗户都敞开到最大,炎热还是让“空气像吓坏了的印度羚羊那样发抖”。我们走在一条用丝绸围起的过道中,在热风掀开的一小片空当中,我朝窗外望了一眼,立刻明白身处这个城市的最高处。一切尽收眼底。窗外是一片匍匐在大地上的房屋、街市、田野和河流,距离宫殿最近的是面湖水,湖水的颜色如同融化了的黄金。
我们行走的速度完全不能用日常的度量方法来计算。向导拥有一种摆脱时间的法力。这么来说吧,向导用意念行走,而我,不过是栖息在他意念上的一只蝴蝶。当然,我并不是孤单的,在我跟随向导穿行在这座城堡内的同时,我的“自我”——如同一名贴身护卫,时刻辗转于我、向导及旅行之间,所以,时刻顾念我们四者的关系,力求和睦与平衡,也是此行要务。
就在向导准备回答我的瞬间,我们停在一座石头格子的屏风前。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影子轻浮其上。片刻,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搂抱住她,二人之间立刻出现了一些奇怪而放荡的动作,但男人很快表现得越来越没有心情,仿佛只是想尽快地占有她,好让心里的什么烦恼一股脑地倒在女人身体里。
“莫卧儿王朝的胜利之城,一个伟大又智慧的皇帝刚刚班师回朝,焦渴的后宫佳丽恨不得扑上去剥光他,而他,来到大脑深处,只要他幻想中的女人——一个影子皇后。你认为,这个没有生命的女人最终会有什么结局?”向导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我。
“真是贪婪啊!手握最高权力,天下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竟然要想象一个?不过,想象常常会比真实更真实,历史是通过想象而成为现实的。她能有什么结果?这你还不明白,被另一个想象代替呗!历史不都是这样,一代又一代,今天的一切都来自于昨天的想象。不过……咳咳,男人啊,不管多么愚蠢平庸,都会想要世上最好的女人,不是一个,是所有。仿佛女人生来就是给他们要的,而不是被他们爱的。他们要女人的胸脯和屁股,也要女人的大脑与心灵,根本不管他们的心灵和裆里的那话儿是不是配得上这些尤物。”
我自顾自唠叨,向导已经靠在宫殿的一截城墙上,兀自望着空中盘旋的乌鸦出神,似乎并不在乎我说什么。
我明白,方才那段关于男人女人的牢骚出自我的“自我”。我的“自我”常常如此这般在我与世界之间横冲直撞,有时候十分有趣,有时候又偏执无理。不过,在我与“自我”之间,我是主宰与帝王,一旦“自我”有轻狂之心或者忤逆之举,我是不会容忍她的。就好像眼前这位皇帝,无论他的伟大与智慧含有多少仁慈,都不会允许他的臣民拥有超出臣民的权利。
向导倚在城墙上的影子已经暗示我,接下来的旅行将由我决定如何游览这座宫殿,我可以在任何一个人物和任何一间房屋里耽溺不动,也可以走马观花,像世界各地的游人一般举着自拍杆,冲着镜头调整微笑和表情,然后按下快门表示到此一游。我看得出来,在带领我旅行这件事上,向导对时间无所畏惧,我在这里花费的时间,数年与一秒是相等的,白天与黑夜亦无所区别。以往的经验告诉我,真正的向导就像他,自己创造时间而非为时间所困。而此刻,当我进入他所创造的时间,他却已经置身事外,进入另一重时间。所以,此刻他看着我,就像一个养鸟人看着他的笼中鸟。从一只栖息在向导意念上的蝴蝶变成一只觅食于城堡的鸟雀,一个优秀的向导懂得如何施展法力,诱导和变幻他的客人的身份的。
正巧这时,皇帝也在思考“自我”。皇帝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株红砂石打造的树顶上,身着华丽绸缎,像只巨大的鹦鹉。啊,原来,正是“自我”令皇帝心烦,让他在占有他的影子皇后时感到兴味索然。
皇帝在问:天下属于我,我天生就是复数,河流、森林、财富、女人、孩子、臣民、敌人、阴谋、智慧、大象和老鼠都是我的,我是我自己的总和,我是一切的总和,我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总和,我是无所不有的集体,是全部。可是,在我的全部里面,在那个复数的总和里面,有没有一个只有“我”的个体的我呢?那个“我”是面对孩子、情人和天使时用的,他在哪里呢?是副什么嘴脸呢?
皇帝找不见人人都有的“自我”,他的“自我”被“自我”之外的总和吞噬一尽,已经无处可寻。所以,当他在占有影子皇后的同时,不只有他在占有她,他身上的总和也在占有她。而那个完美的影子皇后,竟然表现得根本不需要他的“自我”,似乎他的“自我”根本不是他。这难道不够叫他心烦的吗?
真是悲伤,应有尽有的皇帝,没有他自己。
我瞧了一眼倚靠在城墙上发呆的向导,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感激。在这里,我的无处不在的“自我”,遇见了这位皇帝无处可寻的“自我”,两相对照,两种“自我”的境遇与命运似乎都面临危机。不断露头和被强调的“自我”割断了人与外部世界相联系而产生的复数性,为此终将遭受被遗弃的痛苦;而被外部世界分割和覆盖的“自我”,则因为自身个体的消失,将会成为一只无家可归的游魂,坐在故园的废墟上呜咽不止。
3
又一个女人出现。这次,她不再是皇帝幻想出来的女人,她是淹没在时间里的一位流着皇族血液的公主,是皇帝的长辈——祖父的妹妹,他的姑奶奶。这位死去的公主通过他人的记忆出现在皇帝面前时,讲述她的人生怕为她的魔力所伤,因此都小心翼翼,然而一旦开口,却无一幸免,一个个全都成为她的俘虏。而皇帝,似乎天生拥有一种专门迷恋不存在的女人的激情。公主从人们的讲述中现身不久,皇帝便运用他高超的想象力,先是冷落和抛弃了那位由他创造的影子皇后,接着,尽管皇帝本人意识到他对这位死去的公主的情感带有不伦之罪,将为教义不允,将祸乱朝纲,将为世俗非议,他还是为了个人的欢娱,让她在自己这里起死回生了。
事情挺离奇的。这位从时间里钻出来的公主长着一对有魔力的黑眼睛,从小就漂亮得让她姐姐嫉妒。嫉妒到何种程度?嫉妒到想她死。不过,下毒或者把钻石颗粒掺进饮料里,都没能伤害到公主。谁知道这位公主长着一个什么样的身体,能让哈巴狗立刻抽搐而死的毒药对她丝毫无碍,钻石颗粒也没有割破她的胃囊或者肠子。最终,谋害她的人,不得不在她的这种能够破解阴谋与暗算的神力面前缴械投降,转为溺爱和保护她。
缘于向导能够摆脱时间,我的旅行因此不受到天气干扰,此刻正是西北寒意料峭的早春,而我的耳边,却吹荡着热带季风性气候的炎风。在向导的感染下,我似乎领会了一些改造时间的技法,就像在转动的底盘上挤压或者拉伸瓷器的胚胎,时间在我手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形态。比如:在我凝视公主时,我可以将一秒拉伸为永恒,可以来回重复她某段人生的开始与结束,直到完全能够理解它。不过,先撇开这些与时间游戏的小把戏吧,说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从晴朗的上午到寂静的正午,有多少离奇的人物与事件正在成倍到来。
公主的魔力无可抵挡。年轻时被誉为太阳女神;画家摹画公主,不料被日甚一日的爱欲所吞噬,为了永远追随公主,画家将自己画进画中,从此消失人间;掳掠公主的男人只消一刻便会被她征服,有人认为她身上的魅力来自魔鬼,却不肯用妖女或者巫女这些贬义词来称呼她;即使多么渴望占有她,男人也无法对她进行下流的想象,她净化了男人的情欲;在遥远的异乡,男人都愿意为她献出生命,而女人的妒嫉与蛇蝎之心,则会因为她的美丽而转化为忘我的犧牲精神;她的脸能从注视她的人的眼睛吸收光亮,在将这些光亮据为已有之后,她又把它们放射出去;当母鸡望见她,下的蛋也多了……为此,人们称她为神女。
除了公主,拥有魔法的人一个接一个出现。拥有魔法的人将魔法放置在他人的灵魂里,而后等待内心所期待的结果,因此城堡内外到处都是癫狂的气息,就好像猎人放出猎狗冲向射中的活物。皇帝不仅根据想象创造出一个完全不存在的能走路、能说话、能做爱的女人,又使一个真正的女人起死回生;一个叫白骨精的女人能够配制一种多层香水,这种香水就像一位一层层褪去衣衫的绝色佳人,每一层都能达到特殊的功效从而迷惑不同的男人;为了让女人爱上他,男人在女人的饮料里掺了曼德拉粉,孰料从女人床上下来,男人便中了曼德拉草的诅咒,因为凡是借助于这种草根的魔力与女人做爱,要不八天之内必死无疑,要不就成为一个活死人;一对姐妹能用歌声为男人疗伤;半男半女的阉人能够看到所有事情,包括一些尚未发生的事;一个宗教狂教内心的恶毒与他身体的重量成反比;一位携带秘密的旅人用秘密保命,又用秘密毁掉了这座莫卧儿王朝的胜利之城……
“魔法太多了!为什么要这样?我可不是来看什么魔幻电影的,那太小儿科了。你是为了让更多游人买你手中的门票吗?”我问向导。
此刻,向导坐在皇帝寝室华丽的地毯上,久久凝视着那些为皇帝寿辰准备的礼物——黄金、丝绸、香料、铜、液体奶油、铁和谷物,这些东西的重量要和皇帝的体重相等。一个皇帝的份量能够与他所拥有的物质世界相匹配吗?不管向导此时想到了什么,我都要将他的思绪拉向我所关心的魔法问题。
“人人都需要魔法,人人都满怀激情地生活在魔法时间里,我只是把它写出来而已。”向导站起身来,朝阳台窗口走去,步履与背影都有些沉重,仿佛他就是那个每天清晨站在阳台上接受万人欢呼的皇帝。
“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肉眼所见的物质世界,一个是魔法世界。后者——它就在那里,和物质世界一样真实。人人都喜欢这个魔法世界,如果自己不能拥有魔法,他们就甘愿被它奴役。”向导的影子在阳台上移动。
向导说得没错,人们借助魔法飞翔,以便浇灭内心与灵魂的火焰。假如离开了魔法——正当我回味魔法一度在我心中一度激起的快乐,另一个问题闯进我的大脑,“魔法与神灵,人们更热衷、更信任哪一个?”
向导立刻明白我在想什么:“神灵剥夺了人们自己构建道德结构的权利,这就是我反对神灵的原因。人们可以抛弃神灵,但是对魔法完全无用,魔法和物质世界一样,就在那儿,不管你看得到看不到,它无处不在。”
“你是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魔法就在那儿,神灵拿魔法没办法。”
一阵秘密的狂喜笼罩住我,但我还是感到害怕。作为一个被神灵剥夺了自身构建道德结构的权利的普通人,萌生质疑和抛弃神灵的思想,要被道貌岸然的人声讨和诅咒不休的。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想象没有魔法的世界,即便不能拥有它,也希望获得它关于智慧本原和生命本质的启发。是的,魔法就在那儿,几乎等同于宇宙的存在与消亡。此外,我知道并且相信,迷恋魔法的人永远比追随神灵的人多,人们无须参悟魔法本质,也无须身具魔法天赋,只需要不懈地渴望和想象,就能够激情满怀地生活在魔法时间里。而渴望与想象,已经由野心、幻梦、欠缺、情欲、痛苦以及本能诞生了千万次,哺育了千万年,因此无始无终地同样也在那儿。
这一切或许得归咎于万有引力。自从人们理解了只能脚踏实地的命运,便生出一种摆脱命中注定的本能。儿童擅长描画一些长翅膀的人;虔诚的人坚信通过一只具备神力的手的抚摸,能使内心宁静痛苦平息;七十岁的老妪坐在精通相术的算命先生脚前,期待他为自己算出一条好命;愚笨木讷的人躺在黑夜里梦见自己脚踏强敌威风八面;女子放蛊以期赢得男人日夜不尽的宠爱;皇帝将自己视为天子或者天神,而后将恐惧塞入臣民的脑袋,好让他们相信他无所不能;即便毫无可能,艺术家也会想象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征服世界窥见真理;病人千里求医,缘于江湖骗子的传奇;一些人会驱赶尸体;一些人能够接收来自阴魂世界的信息……千里眼、顺风耳、岁月神偷、武林奇才、盗梦者……人们迷信拥有魔法的人,人们宁愿被其奴役也要换来魔法的存在,因为没有魔法的世界就剩下俯首认命。
“但是,魔法会带来什么呢?”我忍不住说出我的的担心,“伟大的皇帝已经被魔法问题纠缠了整整一天,即使昭示死而复生的新月升上城堡,他也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魔法会给他的帝国带来什么,他已经觉察到了不祥之兆——作为魔法的拥有者,有一天,他或许会成为放在魔法祭台上的牺牲。”
“事物有始必有终,魔法也会归零。”
一个更大的魔法毁灭了皇帝的胜利之城,向导带我离开城堡,来到一个风高浪急的海峡,“魔法是为了使历史朝自己设定的方向行驶,个体的魔法总有边界。你看……”
显然,公主——神女的魔力也在衰退。离开那个称她为神女的城市后,她落脚在这个壮阔又荒蛮的海峡,花费数十年,始终没能找到返回故乡的通道。衰退始于她选择放弃的一刻。意志溃散的那一刻,她丧失了使时间停止的魔力,一头黑发瞬间雪白,一张光芒四射的脸立刻被时间揉成一张发黄的草纸。
“难道没有单纯的魔法吗?像宇宙的存在,没有任何目的,无处不在,无始无终。”
海水拍打着礁石,向导盯着一只飞向苍穹的鹰,将攀升在半空的思绪扯下一缕,然后无精打采地扔给我:“到处都是,但魔法总是为人所用,人也总是喜欢和魔法做交易。”
4
“我们得回过头谈谈女人和爱情。”在我的要求下,我们重返为皇帝所爱的两位女人面前。
先是那位影子皇后。她为皇帝所拼凑,是位活生生的假人,代表着皇帝作为一个男人的情欲与爱情。她的美貌、财富、信仰分别取自不同嫔妃,唯性格由皇帝所造,因为皇帝既不需要她低声下气,又希望她毫无自我,全心全意以他为中心。一直以来,她如皇帝所愿,因此,虽无血肉之躯,却独霸后宫,专享她人无法得到的恩宠,当然也遭人嫉恨。只是,意外常常发生,有些事情既非皇帝所能控制,也非皇后本人所能預见。事情发生在那次远征之后。班师回朝的路上,皇帝一直在思考有关“自我”的哲学命题,缘于影子皇后为他所造,他的思维顺着他的血液与神经,来到她的体内。很快,影子皇后像她的造物主——皇帝那样,开始思索起“自我”了。
“我自己的存在就证明皇帝的法术有多高,我为他而生。”
透过她房间的石头屏风,她望着楼下蜂拥在宫廷内的西方人,不屑地说:“这些人的君王都是野蛮人,他们把自己的神钉到了树上。还是我的皇帝伟大和英明,他属于一神教,却娶了我这个多神教的女人,他才不管我一天向多少个神灵祈祷呢!舞蹈神、笑神、雷电神、笛子神……这么多的神灵。”
“这些西方人离开了故乡,离开了让自己的存在能有意义的地方,简直是愚蠢。我诞生在宫墙内,若是我离开皇宫,皇帝对我的魔法就会解除,而我也就不存在了。皇宫是我的小宇宙,我在这里拥有皇帝,而皇帝拥有一切。”
“但是,如果皇帝一死,我还能存在吗?不能,因为我没有生命,我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我活着,但是却没有生命。啊,这真让人心烦!如果皇帝哪天心血来潮,幻想出一个比我更美丽、更知道在床上怎么满足他的女人……啊,真可怕啊!”
“不,创造的过程已经完成,皇帝把我造了出来,然后,我就是我自己了。”
“啊!为什么我的内心突然充满了怒气,为什么我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动?难道就因为那个想法——我可以像别人一样自由自在?是的,皇帝对我的权力不应该是绝对的!啊,这种感觉真好,我觉得自己变得强壮了,身体不再只像个影子那么轻飘。我有了重量,乳房随着脚步晃动,我的小腹,微微鼓起一条光滑的弧线,它带给我一种让人安心的下坠感。”
皇帝来了,她将门打开。
“男人想要的只是他需要的东西。”她太亢奋了,急切地想表达独立和觉醒的“自我”,根本顾不上去讨皇帝的欢心,更别说想他所想。
“女人对男人的需要远少于男人对女人的需要,因此你得把一个好女人控制住,不然,她肯定会跑掉的。”“自我”让她思维敏捷口齿犀利。
“你已经成了老头子了”,她竟然忘了祝贺皇帝凯旋归来,继续大胆地说,“假如你需要玩偶,那你就到玩偶的房间里去好了。”
皇帝望着她的眼睛黯淡下去,她猛然一惊,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补救道:“在君王想要妻子的时候,他总是梦到我。”说完,便施展起无人能及的床术,用指甲、用嘴、用眼睛。然而她失败了,一切为时已晚。在皇帝这位造物主面前,她胆敢不作为一位奴仆存在,即便美貌无敌,也罪该万死。所以,皇帝只是尽快占有了开始拥有“自我”的她,而她所希望得到的和从前一样眼神、语言以及爱恋,都将一去不返。
事情不会有第二种结果,她——影子皇后,从此之后,将会连个幻影都不是。皇帝离去了,无精打采的背影消失在丝绸廊道尽头的同时,也留下一连串的可疑与虚妄。说万千宠爱都给了这个他亲手制造的女人,可是哪里有什么爱呢?一个皇帝可能真正去爱一个奴仆吗?神灵可能爱他视为奴仆的人类吗?一个渴望拥有“自我”而存在下去的女人,在她唯一的命运——不必存在——面前,除了被消灭,不会有第二种下场。
神灵是否会爱他视为奴仆的人类?我惊讶于这位影子皇后的遭遇所带给我的疑惑,一时心绪难平,只好再向向导讨教——他把我带进这座城堡,让我目睹耳闻这些人的故事,到底是何用意?如果不爱这个女人,皇帝的创造和迷恋是什么意思?如果仅仅是满足性欲,天下女人皆可供他玩乐;如果只要人们玩偶般呆在围墙之内,不许他们逾越、不许他们冒险、不许他们质疑,那么神灵心中一定充满恐惧而不是爱。我急于就这些问题与向导讨论一番,听听他会不会有什么高见,好让心中疑虑有所缓解。
但向导并不理会我的疑问,或者,他认为我的问题会在接下来的所见所闻里不攻自破。于是,眨眼间,我们已经来到一條乡间马路。一支一百来号全副武装的队伍从对面走来,其中有四位骑马的巨人,个个丑如噩梦。在这些畸形怪状的人当中,人们很快将目光聚集在一个女人身上。她的脸庞焕发出天启的光辉,一双黑眸夺魂摄魄,整个人美得像魔鬼。一时之间,凡是站在路旁看见她的男人都想扑上去把她压在身下,却同时又为自己用下流的念头冒犯她而无地自容;凡是凑巧碰见她的女人都在顷刻间绝望如来到世界末日,她们一边为自己的丑陋粗鄙而深感羞愧,一边品尝着家中男人被夺走魂魄的痛苦。
向导在路边袖手旁观,似乎得意于路人的丑态,我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道:“这就是那位——神女吧,她的魔力除了来自这张脸,肯定还有别的。”
神女深知自身魅力,她坐在马上,目光所及之处,皆能捕获对方心灵。比如那对正望着她而六神无主的孪生兄弟,她只斜了他们一眼,便知他们正等待她进入他们的梦境,往后的日子,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躺下做梦——迎接她的到来。
关键是她的爱人——一个皮肤白皙的高个子武士,鲜血和流血是他生活的中心,喜欢郁金香,除了在头巾与披风上绣上这种花,连屁股和阴茎都刺有此花纹身,仿佛要用身体的所有部位来爱这种花。但这都是在遇到神女之前。在将神女从战场带进床帏之后,这种花就失去了它的魅力。而神女,一边抚摸着他隐秘部位的郁金香花纹,一边断定自己终于遇到了此生梦寐以求的爱人。
在“自我”这件事上,神女与影子皇后完全相反——她完全自己做主,自己决定留下还是离开,自己决定要哪个男人的同时抛弃哪一个。她对她的郁金香王子的爱表现为:不仅把她的女伴带到他们二人的床上,还在宫廷内斗中以智慧和胆量营救遭遇暗杀的他。她与他一起逃离险境,屈尊——她是位东方公主——随他来到他的故乡。她完美无瑕,处处受到膜拜,被男人迷恋,被女人赞美,更为所爱的男人深爱。
神女的“自我”还在于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恐惧和忧伤,更不理解她将如何使用自己的魔力。她颠倒众生,她用她对男人的魔力塑造自己的人生,她享有女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男人赤裸裸的爱情,她是让男人心口诚一的女神,夜夜被供奉在梦的顶峰。然而,源源不断及至波涛汹涌的爱情,却没能拯救她的“自我”,没能平复她在“自我”面前所感受到的孤独与迷失感。
从乡间小路来到歇脚的农舍,门一关上,她的“自我”开始说话。
“在‘自我与爱情之间,我不会选择爱情。”
“我颠倒众生,却无儿无女,远离亲人与家乡,说别人的语言,没有谁能安慰我。”
“当魔法消失,我会摔得粉身碎骨。”
“我的家族还在吗?得不到他们的消息,真令人绝望啊!”
“不,我的亲人们会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帝国,我今天的魔法全都是为了荣耀他们、匹配他们。我要用我的魔力在脚下这片土地建立起一个王国,我流着家族的血液,我同我们家族的男人们一样可怕,一样是人上之人。”
“爱情,只是一种手段,只是掩饰真正的我的迷雾。这片迷雾是有魔力的,我将在它的护送下,像个女王般地衣锦还乡。”
要是那些羡慕她的女人听到这番话,要是那些因她而自惭形愧的女人听到她如此玩弄她们的男人的爱情,说不定会像一群暴徒,扑上来撕碎她的真实自我。
门开了,她的郁金香王子进来。她的“自我”闪在一边。他躺在了她的身边。他褪下衣衫,露出他修长雪白的身躯,然后抚摸她,手指比女人更轻柔,而后吮吸她,舌头比女人更老练。为此她更加爱他,但同时心里明白,无论他多么爱她,有一天,当真正的“自我”告诉她需要离开时,她会既不犹豫也不后悔地离开他。也许,为了使自己顺利离开,为了保全自己出发寻找亲人,她会要求他为她去死。
真是冷酷啊!迷人又血腥的神女。
郁金香王子死了。有一天,神女也死了。数十年后,在人们的回忆与讲述中,凭借混合真实与虚幻的天赋魔力,皇帝再次坠入神女的情网。自古以来的伦理纲常没能阻止他把她从阴间拉回到自己心中,反而因为她强大的“自我”——自己选择男人,自己决定去留,独自飘泊于异乡——他更加佩服她、深爱她,并且为她抛弃了影子皇后。
这倒奇怪。美貌是赢得男人爱情的利器,但在“自我”面前,美貌却有不同命运——皇后遭受抛弃,神女获得永恒。
“难道‘自我建立在等级上吗?于同一个皇帝而言,作为奴仆的影子皇后,与流着皇族血液的神女,‘自我的价值竟然天翻地覆。这是你要向我说明的吗——‘自我在爱情中的奥秘?”
“‘自我是件让人着迷又讨厌的东西,有或者没有,大或者小,得取决于你面对的是谁。‘自我永远不是自己完成的。‘自我毁掉了数不清的爱情。”向导说。
“也就是说,人的‘自我是不能触碰到他面对的对象的底线的。那么,爱情岂不是永远岌岌可危了,谁能保证‘自我像尺表上的刻度,移动得那么准确呢?”
向导挥挥手,让我注意眼前的最后一幕。
伟大的皇帝在反省自己的一次有失公允的过错,黑眼睛神女走上来坐在他的脚下,轻轻抚摸他的手。他无法抗拒她的魅力,同时又为乱伦的罪恶感到不安。但最终,皇帝说服了自己——作为皇帝,只要他愿意,就没有什么是被禁止的。
这一幕让我对这位皇帝厌恶至极,他满口的爱情,满脑袋对“自我”的思考,说到底,全都是挂在他手指上的一个又一个的傀儡,全是他用于炫耀权力的假货与小丑。
5
自我、魔法、爱情……显然,我的向导引领我来去的,并非普通的旅行。这些难辨真假的场景、人物与故事,与生活那么相似,却又拥有完全不同的逻辑与魔力。浏览既让我兴奋又令我疲惫,既让我确信一些人与事物,又扔给我更多未解的思索。倦意同样浮现在向导脸上。重游故地,向导一定自有另一番感受,从他心事重重的背影可以看出,他像是在忧伤地等待,或是期待着什么,却又对此无能为力。
离开城堡,我们来到一家艺术博物馆,顺便小憩。我们在大厅的螺旋形楼梯下找到两个沙发座位。大厅缺少自然光,墙壁与天花板上的灯都亮着。我看看左右,发现这里主要收藏着喜马拉雅地区的艺术品。此时,这里正在举办一场读书会,人人喜悦而端庄,来宾有印度人、欧洲人和东亚人。
面对面,我们喝着加了糖的红茶,疲倦以及仍在延伸的思绪令我们相对无言。语言有其致命危害,总是在距离内心或者灵魂还有一段长度时就急着蹦出来,所以,有时候,不说,反而比说出来更能保全内心的完整。
利用这段闲暇,我细致打量我的向导。他戴着一幅黑丝镜框的眼镜,脑门又大又亮,不免让人想到那些古希腊时代的哲学家和悲剧艺术家;他的胡子比头发显得花白,年纪应该在六十左右,或许更大;眼睛是他脸上最有特点的部位,既充满活力,又露出一种看穿事物本质的睥睨之色。此刻他神情淡漠,平静地望着不停走过眼前的陌生人,但也许,他正沉浸于内心,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语言是否可以创造出与生活相等的意义?”在告别之前,我又有了新问题,“我读过读书会上的这本书,《佛罗伦萨的神女》,作者在书中创造了一段比现实更丰富、更有效的历史,但是我仍然认为,这是作家的一厢情愿,现实是不会因为语言而改变的,语言也无法创造出与生活相等的意义。但同时我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如果真是这样,作家的努力,也将像人的命运一般,终究要归于零。这难道不是太悲惨了吗?”
“这问题毫无意义。历史终将归零,语言终将归零,但历史与语言都要一厢情愿地往前走,是像魔法一样的混沌力量在推着历史和语言往前走。”
“你读过这本书吗?作者大概老了,虽然依旧有冒犯陈规与权威的胆量,依旧敢于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依旧在为世界成为一个和睦的家园而发声,但书中写得十分清楚,他犯了思乡病,他思念家族带给他的安慰,思念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他的思念在神女的‘自我中显露出来,越到最终,越发强烈。”
“结局是有些悲伤了,这是作者也无能为力的事,因为历史与现实就是如此,不仅回不去家乡,更无法阻挡家园的毁灭。”
“你和她商量好的吗?”
“什么?”向导挑挑眉毛,不明白我转换过快的问题。
“我是说,她,是她把我扔进这次旅行的。”我望着博物馆大厅门口进出不息的人影,遥想她此时的表情,“你们商量好要带我来这里的吗?”
“你不满意,或者不开心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是我的所思所想造就了我的旅行,还是凭空有一只手将我放在这里,抑或是你们?就好像那本书的作者,他想知道到底是我们创造了历史,还是历史创造了我们?”
“也许她把你扔進这段旅行就是为了让你感受置身在这个问题当中的烦恼与喜悦,而答案,不管是谁或者不是谁,不是靠一次旅行就能完成的。”
“我觉得你们是一伙儿的,也许你就她的一个化身,从一个老太太化身为一个老头子。”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笑了,用他的话回答了他:“因为人人都需要魔法,人人都激情满怀地生活在魔法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