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同时代人的身份审视生活
2017-05-26刘波
刘波
在长诗《少年史》中,谷禾将书写主题移植到一种历史的“残酷”,这种诗性正义不需要伪装,它就是记忆对接修辞和思想的一部分。而他近来的作品,似乎有了微妙的转向,更像是要返回到一个起点上:从历史回到当下,从宏大的审判回到日常的伦理,这可能是我们初读谷禾近期“小诗”的直观印象。其实,他的写作主题虽有变化,但骨子里的诗性品质并未改变,即便他可能是有意为之,字里行间的精神底色也透露出了诗人写作的真相:他仍然在寻求抵达生活的内部,那种隐秘的冲突是难以化解的,它不仅属于诗歌,也属于这个时代的诗人自己。
——这也许就是谷禾尝试转型和突围的结果,一种外在的抵抗可能构不成诗歌历史想象力的转化,这时,他必须回到信仰的内部,在自己身上寻找可以凝视乃至对抗这个时代的力量。在一次访谈中,谷禾的一段真诚之言,可以当作他在写诗和对诗歌、时代与自我之关系认知的某个注脚:“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想化的我存在着。举个例子说,当下一些热点的公共事件,你有无限的愤怒,如果让你任性表达,你很清楚自己能做出什么,但现实中的你往往选择沉默和遗忘,这两者之间往往相聚千里,有時候却又只隔一首诗。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这事儿,而且我觉得‘开战和‘挑衅都有些言重了。我们可以退一步,什么时候,灵魂的回答让你不脸红了,让你理直气壮了,我们的诗也许才真的有本我、有灵魂存在了。”(花语《谷禾:从乡村开始的写作旅程》,载《星星·诗歌理论》2017年3月号)于是,他返身回到当下的经验空间里,试图克服“愤怒”所带来的戾气与晦暗,让诗再次成为更纯粹的生活现实。“天暗下来,晃动的/居民楼,没入自身之黑暗。/越过窗帘,我的视线/停在门前空地上,寥落的秋千架,/单杠,双杠,生锈的跑步机,/因无人而孑立着。/那么久的,我注视着它们,/盼望有一片枯叶飞起,/或一片雪花落下来。那么久——/飘摇的芙蓉路,隔在栅栏外,/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去那儿乘车,/我几乎失去了兴趣。”诗人在还原一场记忆,这是他亲历的生活的一部分,足够日常,看似无法在任何层面上引起我们的兴趣,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缺乏一种必要的诗性,然而,谷禾为什么要去写?虽然他快要“失去兴趣”,但他还是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继续靠近这白描的逻辑。“隔着窗帘,我的视线里,/有三个小孩跑过去/他们绕过单杠,双杠,生锈的跑步机,/径直爬上秋千架,坐好了,/小身子挤在一起,也不吭声,/一直安静地,望着远处。”这是一幅电影般回放的画面,画面构成的图像,符合生活惯常的秩序,平静,淡然,因为躁动的孩子也可以安静地望着远处,诗就这样产生了。这幅恬淡的风景构图,不需要多大的精神内驱力,画面直接成为可以信任的记忆现场,诗人不用再去过滤和转化它,直面的呈现即为大美。诗的主体再次出场,“我一直注视他们,那么久地,看暮色涌动,/淹没黄昏,三个小孩,/身形渐渐模糊,渐渐随秋千架,/一起消失在黑夜里——”(《随暮色而来》)暮色本是自然,可有了人的参与,带上了一种温和的凝视,目光追随之处,人与自然在暮色中交融的景观,经过了诗人生命的投射,也带上了更为冷峻的理解之真。
此前,谷禾处理这样的主题好像并不多,近期这种向日常景观作“正面强攻”的书写,简洁而富有动感,可是在这样的“风景之发现”中,我还是隐隐地觉察到了某种感伤。这种感伤没有刻意的成分,对于谷禾来说,它就是一种气质,而且已经内化在了诗人对于人生的体验中。这样的书写对谷禾可能是个考验,它需要有节制内心书写大题材的冲动,让自己回到生活的平面上,如此也可能找到诗歌的另一个入口。如果不能在现实中接近事实,他就选择在想象中去靠近那个理想,比如对于老房子,“青苔,瓦片,斑驳残墙/巷子里的行人/缓慢,守旧,远离尘嚣/用隔世的目光,忐忑地打量我”,这或许是真切的现实描绘,也可能源于一场善意的虚构,我们心目中世外桃源的理想境界,也有可能被诗人置换成了一种反叛式的记忆诗学。“我记得一场雪压弯屋顶/风在树梢上打滚儿/而灼热的夏日/玉米疯长,蝉鸣带来漫长的羞耻/我勃起的青春期/被毒太阳,一次次识破”,这是一种想象、现实和记忆的对比,如此杂糅,还是透出了内心里某种混沌的向往,因为“当我独自上路/已回不去这尘世的每一个早晨”(《去一个地方》),如果诗人选择逃离,他仍然回不去了,那种乌托邦只可能是想象,它在现实中无法被还原,如同隐喻的梦境。这种回忆的代价,为诗赋予了深深的宿命感,这和诗人本身所具有的沉郁气质是契合的,想象在此打开了空间,真正的日常却遭遇了终结。诗歌如果在宿命的意义上成立,那其对虚无的书写到底要通向何处?谷禾所面临的困境,只有他自己能在向内的书写中找到答案。
中年已至,面对无常的人生与命运,更多的还是感慨,所以,我在谷禾这个年龄段的诗人作品中,总能读出并感受到相同或相似的对“存在”的理解。生活中的小矛盾,小冲突,如果不能以世俗和解的方式妥协,就只能以诗的方式对抗。“……我的悲伤,那么小/散落在我身体里,还没汇聚一滴泪水/还没有凝成一首诗”(《小悲伤》),这种失败主义式的书写,构成了这一代诗人在当下的一个传统。当他们以这种方式表达内在的批判,其实也变相地转换成了他们自我疗愈的一条途径,因为那么多人生困惑与时代难题,在现实中找不到答案和解决之道,他们却又不愿屈服于自我阉割的幻觉,诗人只能寻找另一条“执拗”的路。谷禾写《洗冤录》,写《说过的话》,写《挣扎》,都是在面对现实与个体之殇时更为无奈的诉说。像多数人一样,被迫选择分裂地活着,逃避不是唯一的出路,而清醒地发声又显得如此艰难,这是否还存有中间状态?48岁那年,谷禾已近知天命之年,如何活着,在他这里到底是个具体的形式,还是一个抽象的命题?他只好选择罗列:“或坐上阳台,继续喝茶/读《陶渊明诗笺注》,尝试以古人的心境/观今世,写小句子,给三两人听,/不奢望力不能及的/活在促狭的家里,活在亲人中/我有更从容的心情/而窗外孩子们的笑脸,与院前的腊梅/有一样的颜色/我一抬头,望见对面林立的楼顶//或者去行旅世界/去踏青,种植,挖野菜,被玷污的鞋子/把泥土腥气带回家/……这一切我还未及当真,一个上班族/风雅一下而已/结老茧的双手独属于古稀的老父亲”,不管信仰如何,选择置身于生活本身,都是最后的归宿,因为它们是具体的,在这一维度上,多少挣扎也都可能归结于某种爱的释放。“我活着——被移植到城里/但枯萎的速度/不比一朵腊梅缓慢。我活着——/还来得及,说出对世界和父亲的爱”(《年龄问题》),这可能是谷禾这一代诗人共同的心声,他们不得不回到传统,在更为现实的层面上接受这世界“爱的馈赠”。
或许这只是他保守的愿望,这是一种后退吗?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也明白自身的耻辱是什么,多少对历史苦难悲壮的理解,在这一代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精神优越感,他们只能负重前行。所以,悲剧意识如影随形,当那些隐喻的、象征的意象不断出现在诗歌中,撕裂的痛苦如同词语在句子中的挣扎,“灵魂啊,请等一等,等我把这包汤药/冲开,喝下去”(《困了》),药喝下去之后,我们真的能追赶上灵魂吗?在这急之国,只有慢下来,方可确认这日常的生活原来也有它的暖意。内心的强大如何包容下时代的不安?即便直面恶,也要“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而当遭遇功利的现实对罪的瓦解,良知并未泯灭,正义的伦理也没丧失,而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就成了一道生命之光。我不知道这样来理解谷禾,是否已经带上了主观的偏见?他是否渐渐地放下了那些纠结,开始平复内心涌动的情感起伏?这样,他将笔触伸向了“世界的美好”,问候并书写了春天——《你好,春天》《春的花》《螺湖,春天》《香椿记》,因为“春天写欢乐的诗”(《肉体之花》),于是,他记录下了那些生命的美好。“从前的一片空地/那么狭促,却总有花儿开/迎春,月季,紫荆,金盏菊/不同的颜色/不一样的叶子/老藤爬满了护栏,青涩的柿子/从树叶下闪露出来/孩子们称之为小花园/巴掌大的地方/我坐在其中,读一本诗集/仿佛蜜蜂啜饮/更远的,石头上的闪光/你看不见/而眼前这一切/却是真实的,被时光确认的/月亮和星星/在早晨散尽了/自然的恩泽,呈现为一滴露水/旋转着/消融在更盛大的阳光里”(《花园记》)。如同他这一组近作那样,多是在记录世事点滴,在有耐心地寻找生命的轮回,这是自然之真所赋予的信仰美学。这一组诗之所以与谷禾以前的写作有区别,可能还不仅仅因为其心态的变化,美学追求也是他需要考虑的维度。
自然和日常生活的美学,相比于宏大的历史苦难,会在定位上趋于某种“小”,但其格局还在于主体的胸襟与视野。从沉浸于苦难中抽身出来,摆脱那些狭隘的身份裹挟,在对生命的微观书写中,同样也可以守护诗的重量。在社会人与自然人的角色转换中,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融合,诗人也可以是一个多重情感与身份交叉重叠的人,他的高贵,他的脆弱,他的刚柔相济,都是安插在具体生活中的某一部分,而哪一部分都可能在一瞬间激活我们内省的神经。“我停下来/坐在一层落叶中/捡一截枯枝,把身前的落叶拨开/我低下头/不再看远处/专注地干着这件事儿/突然落下了泪水”(《插曲》),为什么会突然落下泪水?因为悲伤吗?也许是的,也有可能不是,而是因为这自然和人世触动了我们内心敏感的那一面,无缘无故的,沒有理由。这是生活的插曲,也是持续的人生历程中不可或缺的性情之体现。
诗歌之美是多元的,文学的复杂性就在于这种多元,谷禾以这样一组“小诗”向生活致敬,向春天求得美好,这一切都可能与美学的审视和眼界有关。所谓“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他突破了历史的局限,回到被宏大的时代想象所遮蔽的日常中,也不失为一种转型的方向。他的后退,不是退场,而是退到一个边界上,因为那样可以有着更开阔的观察视野,他也可以就此与时代拉开距离,继续以同时代人的身份凝视它,审判它,书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