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闩(短篇小说)
2017-05-25贺志华
贺志华
川网队长谢君嗣说,他心里急呀,他的主力队员余阿根老婆亡故已三年,按海岛风俗,满三年可以再娶,可他一连给阿根介绍了三个对象就是不成,不是人家嫌阿根家徒四壁,就是说他有三个男孩像三只雏燕啾声张嘴,有一户女方的父母还说,有女不嫁海岛郎,怕渡船颠覆淹死人。阿根呢,像姑娘一样腼腆,又不肯主动出击。
最近嘛,阿根的表现更糟,不是将川网队的账给算错了,就是在卖货时与顾客争执了,面红耳赤的;海岛川网人夜间捕鲻鱼是裸体的,这样可以免穿湿裤。那次做夜潮,凌晨三点挑上鲻鱼担赶往大盂菜市场,起初我们没在意,夏夜凉风倒也送爽,只顾裸着身子奔路,到大苍山岭时,天色放光,我们赶紧将缠在草帽顶的短裤穿上,别人穿上了,唯独阿根找不到裤子,估计心不在焉在途中丢失了,这时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一男一女朝我们这边走来,阿根傻眼了,我急中生智,忙将自己上衣脱下,缠绕阿根下身,才避免一场尴尬;最让谢君嗣担心的是前几天村支部书记找他谈话,说是入党申请书写得不错,要求入党态度恳切,支部会已作研究,同意列为考察发展对象,说是重在看今后的工作表现,尤其是川网队的团队政绩。
说团队,川网队好比一台发动机,阿根就是发动机的气缸与活塞,谢君嗣心里清楚阿根的能量,他得点燃阿根的那个火花塞。他设计了一个方案,也叫激励机制吧,提议让阿根担任川网队的副队长,但想了想,给否认了;他又想扯块布料给阿根,让他做件新衣,因为阿根已经三年没添新衣了,可他把头摇得似货郎鼓——物质刺激不是最佳方案,因为作为男人,他懂得阿根情绪低落出差错的其中的奥秘所在,他得想一个两全的办法。
他爱读书,家里有许多祖传的书籍,胡乱从书架上抓来一本,“世上存在的东西都是合理的,合理的东西才会存在。”嘿!这是黑格尔说的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对自己一笑。
这天一早,谢君嗣拿着木匠用的木钻和一枚小铁钉,轻手轻脚地来到阿根家,二话没说就将门闩头缩进,在门档处钻了一个小孔,又将门闩头伸出,也在门档处钻一小孔。然后用细绳将小铁钉拴住,细绳一头系在门扑处,小铁钉插入刚刚钻的那个小孔。阿根拎不清谢君嗣在搞啥名堂,但没问。
干完这些,谢君嗣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在阿根耳根嘀咕了几句。
“这不好吧?”阿根脸一红。
“你这大活人,怕啥?试试!”谢君嗣压低声音,说话有点像是队长在下命令。
君嗣人称军师,一是“君嗣”与“军师”土话读音相似,二是君嗣有點足智多谋。
当天傍晚,军师串门赵朵珠家,这赵朵珠是村里有名的赵多嘴,肠子直,传话急。她见军师推门进来,一阵暗喜,因为她喜欢他。
“军师哥,啥风把你吹过来啦?”赵多嘴几分嗲声嗲气的。
“你不知道吧,阿根家昨晚窜进一只不知是谁家的老母猪,把门闩给撞断了,现在阿根夜里睡觉门没法关,你看好笑伐?”军师脸上一本的正经。
“哦呀呀!原来是介样子来,这位阿根啊,敦地生起的,腰圆膀又粗,人是老好的,可三十还不到的人呀,就成了杠棍头啦,俗话讲头料杠棍还可过,二料杠棍实难过,总总是罪过哉。” 赵多嘴边说边啃着瓜子,瓜子壳飞满一地。
吃罢晚饭,赵多嘴将一帮中多嘴姐妹拉来,嘀咕嘀咕地私下讲一通,一批中多嘴姐妹也如法炮制,传至小多嘴姐妹。顿时,整个山岙的女人们私下里统统晓得啦,阿根夜里睡觉门没关。
绝大多数女的出自好奇,想验证一下这传言的真伪,夜里蹑手蹑脚地去,用手指悄悄一推,哦,是开着的,没错,没错,印证了,鼻子一笑就离开了。有极个别的是老公那活儿不会干或功夫不到家,就偷偷地上门去,一推,哈!是能进的,传言真的,犹豫一会,伸头看看四周,便进入了。
军师这一招,使阿根渡过了暂时的困难时期,阿根的情绪渐渐好转,川网队的生产和销售恢复了昔日的和谐,川网鱼货收入总产值不断地提升。
一天上午,阿根一人从“大盂菜市场”卖完鱼货来到小苍山的岭脚下,见一位少妇坐在路边的乱石上揉着脚腕,脸色很是痛苦。旁边放着货担,仰口朝上竹篾盖子置有油绳、桃酥、冬米胖、糖果等食品。阿根知道这是开小店的,六十年代初能开小店,应该算是国供户。
“妹子!怎么啦,脚腕扭伤了?”
那女的抿动了一下嘴角,皱了皱眉心,算是回答。
“来,我帮你挑上岭岗。” 阿根把她的货箩放入自已空部篮,唰的一声,扁担挎上肩膀。
刚想开步,阿根一忖这不好,人家疑我抢她货担。于是,另一手铲入该女子上臂,将她扶起。那女的经阿根一扶,自感到一股从没接触过的电流自她心田窜过——这股力量很强。说来也怪,这脚伤经阿根一扶竟然好了一大截,能走路了。于是,阿根在前,女的在后,阿根走得慢,女的跟得紧,默默地上得岭来,双双话语不多,只听得远处的山鹊传来声声啼叫。
约一支烟工夫,到了岭岗,岗上有一凉亭,朝南的开有小窗,小窗无亮格,蛛网缠绕一角。
阿根撂下担子。
女的眼尖,阿根撂担时,屁股一扭,补着的布丁绽了口,白肉依稀。
“这位大哥,你这裤子谁补的呀?”
“我自己缝的。”
“来,我给你扎几针,大白天的穿着露肉的裤衩弗好看。”这位女的话语直爽。
“那我穿在身上就这么一条短裤,咋得能缝呢?”
“你躲到亭子的背面(外围)去,用自己头上的草帽挡一挡下身,从窗口将裤衩提给我,我缝好就还你,好伐?”阿根闻言,知其聪慧。
女的从货担里掏出所配的针与线,穿上针眼,打好尾结,往自己头发上划了划,嚓嚓嚓,手起针落,没几下就将开口处缝得严严实实,嗒的一声,牙齿咬断缝线。
“缝好了,穿上吧。”
“嗯!”阿根一脸的感激,望她脸庞,女子生得清秀。
阿根挑着,女的在旁走着,两人下得岭来。
这时候他俩的话就多了,阿根问了女的名字,女的告诉他,我叫阿花。
阿根一五一十将自己老婆如何在集体生产捡泥螺时,为给姐妹们撑伞避雷雨,遭雷击身亡;而后如何抹泪葬亡妻及扶养三个男孩;三年后,军师又如何施计叫他开着门。他还说,他的家在岛中部的某村,家门口前有个石碾子,阿根讲得细致,阿花听得仔细。
到了一个三岔路口,阿花说左拐往前走三里半路,再左轉弯有一圆河,圆河旁开小店的就是我家,有店牌的。
要分手了,阿根有些犹豫,阿花说,我能挑得了,你就放心地回去吧。于是,阿根将货担还她肩上。
到家了,阿花整理小店货架,将配来的物品一一补充,排齐。待整理到针与线那两件物品,阿花心头如针一触,忙将针线单独放入自己床边的那个小抽屉。
几天过去,阿根的影子时时在她眼前晃动,抹去不了,阿根那双粗糙的手是那么有力,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咸泥味,仿佛仍在她的鼻腔荡漾,那股味道是那么的让她寻味,犹如磁石,吸引着她。阿根居住的那个海岛,十几前她曾跟一帮同学去过,他描绘的他家的地址,脑海里似乎依稀见过。
夜八九点了,阿花店铺打烊,洗刷完毕回到睡床,她的丈夫身体多病,他们未育子女,她与丈夫分床已多年,丈夫在另一间。她拿出针与线偷偷地看,她感到眼前的针线就是绽着布丁、养着三个男孩、既当爹又当娘的阿根,她流下了眼泪,她可怜阿根。
那一夜,阿花翻来覆去没睡着。
夏去冬来,某一冬日傍晚,阿花托付丈夫管好店,说自己去邻乡走一户亲戚。
阿花沿河岸小路,借夕阳匆匆地赶路,她无心欣赏岸边那摇曳多姿的芦影。
到了渡口,渡船刚开走,望着江面远处的船影,阿花几分失落,她郁闷起来,下意识地搓了搓双手在嘴边呵呵。渡船埠是一条矸浦,浦边上砌有一米左右宽的石路,呈斜坡状,石路的路面随潮水的退落渐渐露显出湿漉漉浓毯似的涂泥。这时正值落潮时分,潮水一个劲地哗哗地向东流着,几只海鸥好样总是与江浪有什么纠结,盯住江面的浪尖不放。抑或在寻找什么猎物吧?阿花好生奇怪,移动脚步踏上石路想看个究竟,正待收腿,忽然双脚打滑,一个踉跄,阿花一屁股坐在石路上,混浊不清的泥浆沾满了股部与手臂,阿花一脸红晕,手托石路慢慢地爬起,用绢布擦擦手,所幸渡口无人,未生窘境。
阿花性格极好,这一摔没打落她的情绪,倒使她一番清醒。古人言,一渡载千缘,也许这一渡不属于我,渡公菩萨教我别过江去,于是赐我一摔,也许下渡便是我阿花寻找的缘,阿花相信缘分,她略略擦掉身上的淤泥,并无介意地回到家中。
过了一周,也是傍晚时分,这次,阿花在日历上找一个黄道吉日,带上糖果饼干等礼品出发了,过渡登岛,一切顺利,趁着夜幕行走在海岛的田间小路上。冬日,农村的田野空旷,田间小路边,麦苗儿郁郁葱葱。叽叽喳喳的麻雀,邀夜色叫个欢快。
一扇杉木门,插板式子做的,门前有石碾子,阿花上下打量着这扇门,应该是阿根家了。阿花不敢重敲,只是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屋内没见动静,她用手轻轻地一推,门确实没关。这时,旁边走过路人,见阿花在敲门,随口说道:阿根家全家人到村会堂看戏文去了。
阿花想进去,刚推开那扇木门,一只虎纹花猫呼的一下蹿出来,撞在阿花的胸口上,猫的尾巴打在她的脸上,毛茸茸的。阿花吃了一惊,稍许定了定神,坐在屋内木椅上等候。
阿花想,这样等下去不行,他们看完戏文不知要待何时,再说我一陌生女子,活生生地在屋内待着,不成体统,就是阿根不说,他家的孩子也会生疑团。于是想留下随带的礼物准备返家,礼物该放何处呢,她找到火柴点燃油灯,屋内的家当呈现在阿花眼前:坐向朝北的两间三架屋,墙体为石头墙,内有泥土涂石灰封刷,东首的一间前面居室,有小窗,放有一张木板床,床铺上发黄的被面子已经看不出它当初的模样,床单上留有尿渍,这大概是阿根孩子的睡床;中间有腰壁。后面打灶,紧贴二眼灶放着一口水缸,水缸不大,缸口倒很大,像一个坐不直的驼子,斜着肩膀,水缸不是空的,挑得满满的,一只瓜瓢勺子随屋内荡风在水面晃悠。另一间,是阿根的居室,除了一张呆若木鸡的四脚床,就是两口老式衣柜,临窗的放一把木桌,算是一家人就餐的地方,也算作会客厅了。一扇木门正对着靠窗的木椅,北风唏呼作响,阿花掩上木门,将糖果饼干放在桌上。阿花翻动阿根与孩子的衣衫,破襟碎袖,令她一阵心酸,苦涩涌上心扉。
阿花不忍看下去,出得门来,直奔渡口,坐上靠在埠边的渡船,船不一会儿就开了。
自那次亲历阿根家,所视所见似电影一般每每在阿花脑海回放,阿花心仪的天平并非只是缘的生成,她的悯惜已经占据了全部的心房,她对孩子们无妈妈慈爱相暖的那种母爱天性,令她彻夜难眠。
又是一个冬日的傍晚,阿花又过渡奔路去阿根家。
这次阿花想抄近路,循着田塍路往阿根家走,大概天色昏暗,大概走得匆忙,大概田塍路不太熟,一不小心阿花的脚踩着了掏河掀上的烂泥,脚与鞋的缝隙进了污泥与水,走起路来一溜一滑的,当她摸到阿根家时,夜色已很浓了。
阿花抬起手想敲门,但将手缩了回来,阿花不敢敲,第六感觉告诉她——她生怕什么似的。阿花宁起神听着,屋内有说话声,是阿根,她听清楚了。细听,房内还有一女的,这不好,所幸没敲。阿花等了一会,听得屋内床铺声,阿花转身就走,来到渡口,无奈渡船在对岸,她想讨渡过江,只能呼叫渡工,她用手作喇叭状呼喊,对岸没回音,阿花一想不好,我一个女人家的,如此黑夜再度呼唤,单身独影的讨渡过江,不太合适吧。阿花折回阿根家的屋檐下,用耳贴门缝听听,屋内仍有两人,阿花等着。
这时,让阿花吃惊的事发生了,风夹着雨雪袭来了,雪花片一个劲地往阿花的脖子里钻,阿花一阵寒冷,移步来到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那户人家的房子朝南,屋檐也大,正宜她避风躲雨,阿花心情些许的平稳。突然,有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说话声渐渐地听得清楚,大概是这房子的主人,阿花赶紧地离开,去哪呢,阿花只能返回到阿根家。
此刻,雨夹雪越下越大,阿根家朝北,并且屋檐很小,根本不是避雨躲雪的地方,慢慢地,阿花成了雪人,脚下鞋面的泥水已经生成了冰花,阿花的肚子也饿了,不断提着意见。阿花想流泪,想哭,但阿花忍住了,阿花坚持着,她想,这时候就是过渡过江也不行了,因为渡船遇上猛风是停航的。她只能等着那屋内的女人出来,她只能等着风雪雨能停止。所有这些,她也不怪阿根——阿根事前与她说得清楚。
她整个身子成了冰人,她直直地僵倚在阿根的木门前。
快五更了,门吱的一声打开,阿花“砰”的一声倒地入屋内,那女的“呀”的一声尖叫,吓得夺路而逃,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阿根大吃一惊,忙将那冰人扶正抱起。“阿花!阿花!是你?是你呀?你果然来了?你怎么不敲门呀?”
“阿花你还好吧?你还好吧?”阿根扶扶阿花额头,摸摸她的手,感觉是受冻所致。
阿根赶紧抖去阿花身上的冰雪,拿出自己的外套先给阿花换上,并掀开被子让她钻入热被窝。阿根急忙生火点灶,烧水,做吃的,烤烘阿花的衣服。
水开了,阿根将绞干的热水毛巾在阿花脸上额上擦拭。给她喂了热开水,阿花慢慢地回过神来,睁开了眼睛,阿根递上热汤面条,用筷子挑几根让阿花吃下。
“阿花,你昨晚什么时候来的?上一次是不是你来过?那糖果饼干我好像认得,在路上见过的,熟悉,我猜想是你,但你为何不等我呢?你以前没说过来我家,我每次卖货回来的路上,总盼碰见你,与你说说,但就是碰不到,我夜里好几次梦到你。”阿根说完靠阿花身边坐下。
阿花自床铺上坐起,倚在阿根身旁,并用小拳头击着阿根的臂:“我在外面等你一长夜啦!”说完,眼泪哗啦啦地淌下来。
阿根一臉的愧疚。
当天上午,阿花要出门了,阿根对她说:“你走后,我将门闩落闩,插上铁钉,我只认准你一人,永远的,你来了,在门扉敲三声。”
过几天,赵多嘴又在山岙传话了,阿根家的门落闩了。
以后的日子里,阿花常来阿根家,给阿根家缝补浆洗,每次来了总不忘给阿根的孩子带上吃的穿的,还有读书用品,逢年过节给孩子们送来崭新的衣棠,孩子读书没钱,阿花助他们上学。三个孩子挺乖巧,阿姨!阿姨的叫得很欢,很亲,比亲娘还亲。
孩子们放学回家了,就下海涂捕捉鱼虾、捡泥螺、拾贝类,拾上透骨新鲜泥螺,捕到蹦跳的鱼虾,阿花阿姨来他家,选最好最大的往阿姨碗里夹,不停地说,阿姨你多吃一点,多吃一点。有吃剩的,还让阿姨带回家,让阿花的家人也尝尝鲜。如果阿姨没来,孩子就将泥螺、香螺盐起来,还有,他们把鱼儿晒成干,喷香的,藏起来,专等阿姨来了吃。阿姨三天不来,孩子就会在爹面前说,爹!快叫阿姨来啊,我们好想她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也在阿花的指导下,很快学会了自己烧饭、做菜,了理家务。
一次在睡床上,阿根对阿花说:我菜场卖货与你配货点相近,你脚腕常要扭出,这脚腕是一薄弱环节,千万要注意保护,你小店要啥货,只要列出账单,并将执照让我带上,我会顺路给你带来,届时你在三岔路口接我,阿花点点头,每次来阿根家了,就把要配的货单塞给他,并给他脸上一个深深的吻。
由于川网队政绩突出,阿根的铁哥兄弟谢君嗣(军师)党员转正后担任了村党支部委员、副书记,专管海涂等副业生产,阿根提升为川网队长,阿根在多年川网实践中发现“埋纲川”能够有力地围捕鲻鱼群,提高川网整体产值,便与军师商量,军师说发展“埋纲川”很好,资金村里全力支持,问题主要是乌竹,因为乌竹竹肉厚,竹体圆滑、坚韧,竹节平直便于起竿移场,可这一乌竹难办,附近一带没这种竹子啊。
某一天晚上,阿根与阿花说起该事,阿花说,我娘家就产这一竹子的,数量很多,你为何不早说呢。阿根像孩子似的兴奋,紧紧搂住阿花。
过了两天,选一晴朗天气,由阿花带路,阿根与军师各自拉上一部手拉车,阿根叫阿花坐上他的手拉车,阿花爽直地坐上,哼起了山歌。三人直奔阿花娘家。
阿花娘家在邻县某一山岙里,路好远,整整赶了一天,宿了一夜。
有阿花领路办事,娘家生产队自然一路绿灯。阿根清点乌竹数量,过秤,付钱,装上车。两部手拉车被装得满满的,很沉。
要开路了,阿花看看天空说,这天气估计要下雨,赶忙奔进娘家借来雨伞雨衣。
军师说:“阿花,你脚腕不好,你坐公交车去,车费村里报销。”
“你们走两个高岭去路近,今天可赶回家,好及早安排生产,但前面那两条高岭坡很陡,是一个岭关,你们拖着那么沉的东西,我得帮你们一把,苍蝇也有四量力,推上坡了,我离开才放心。”
果然,陡坡岭到了,幸好由阿花助劲,三人拼尽全力,终于翻过这两道岭关。
到家后,军师传言,叫阿花将车票拿来,做账报销。“这一点钱算什么,不要麻烦了,我自己小店报销便是。”阿花微笑着托阿根回话。其实,小店是她个人开的一样,因为每年缴供销社的承包款是固定的,也就是报销的是她口袋钱。
一次,阿根给阿花配好小店百杂货,行至那个三岔路口等阿花接货,左等右盼不见阿花身影,阿根川网队有些事,心里有几分急,就按照阿花以前说起过的地址,挑着货担上门来了。
走到小店门口,与阿花撞了个满怀,阿花机敏,忙指着一位男人向阿根介绍:这是我老公。
阿根伸手与阿花老公握手,自我介绍。阿根感觉阿花老公的手不但瘦弱,而且寒冷,高颧骨,尖下巴,眼睛无光,微笑时露出镶着的银牙,银牙间嵌着碎饭粒。阿根在阿花老公脸上停留的目光,阿花都看在眼里,察在心里。
阿根取出货物急急地告辞了,阿花送他至村头,低声告诉阿根,我老公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长年吃一种白毛夏枯草的中草药。这种草药采的人多,附近一带都采摘光了,很难找到,我找了几次就是找不到。
过了几天,阿花去阿根家,也是晏渡去的,走到阿根家,敲三声,没开门,孩子睡在里间已熟睡,没能听到敲门声,阿花再敲,还是没见开门。阿花知道阿根平时不喜打扑克和留宿在外面,肯定在屋子里面。阿花联想起上一次来他家,叫阿根用川网队的那条船送她过江,阿根回绝得很干脆,这次门紧闭着不开,再说他现在当上了川网队长,民兵连长,追求的,巴结的人肯定多了,百分之一百心中有另一个女人了。阿花越想越像,越像越气,眼泪扑落扑落的滚下来。她看看那扇木门,转身来到江边那个渡口,幸好有人也过夜渡。回到家,钻进被窝,她哭得甚伤心。
次日夜,小店刚打烊,阿花与老公在盘点小店当天的账钱,忽听得敲门声,门一打开,原来是阿根。
阿根背着一只自制的大布袋。夫妻俩一脸诧异。阿根将袋口打开。捧着白毛夏枯草对阿花说:“你丈夫患支气管炎需要白毛夏枯草的事,我与军师说起,军师说这种草药离我们九海里的一个蛇岛上有的,因为蛇多,人家不敢去采,那里的草药是纯原始状态,质量特别的好。军师说,你对川网队贡献很大,那次专程领我们去买乌竹,还考虑得很细致,那天如果没你推车上岭,以及雨衣,我们被淋得成了落汤鸡。”
“军师说,可以驾川网的小船去那岛上采药,我接着问他,村里有制度,不是不能私事动用川网船只,军师说,帮阿花的事是公事,不是私事。于是,我俩昨天下午穿雨靴,带蛇药、手电筒及采挖工具,驾船去那个蛇岛,不料由于不熟悉那个岛的海滩地形,退潮时,船搁浅在乱石丛中,我们试图推船,但船体被乱石卡得严实,硬推会损伤船只,我俩速速地采好夏枯草,就在那小船上睡觉。”
“那夜是月夜,月光泻在海面上,礁石背影分明。我们打开收音机听天气预报,当调钮调至鹿市广播台频道时,收音机喇叭传来《东方红》乐曲,奇怪的事发生了,只见小岛上所有的蛇都爬出洞穴,探头探脑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俨然是一幅《猴子望月》的年画;收音机唱《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蛇儿随乐曲扭动屁股,舞起秧歌来了;当收音机唱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所有的岛蛇都慌不择路地进了洞穴,不见踪影。”
“军师说,那蛇会听音乐。”
“收音机音乐一停,蛇就东西南北的又爬出来了,咕咕咕、嗤嗤嗤,叫声很吓人,像是向我们挑衅。军师说,我们口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试试,一唱,果然灵光,蛇儿不见了。当晚,我俩轮番大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直至天明,岛蛇始终未露面。今天中午,待潮涨了,船体浮起,我们撑小船返回,靠岸已是黄昏,军师回家中,我想草药可以及早让哥服用,就走路赶往你家来了。”
听罢阿根一番话,阿花夫妻既激动又惊奇,尤其是阿花心头的疑团顿时烟消云散。阿花内心赞阿根公私分明,使用公家船只照章办事,赞阿根和军师冒险蛇岛露宿采药,为她老公医治顽疾。
阿花夫妻俩急忙烧水、炒菜、下面条,递脸水,一阵忙碌。开饭了,本已吃过晚饭的阿花与老公陪阿根一起喝酒,阿花老公不能喝酒,就用白开水代酒,敬阿根酒。
酒醉饭饱,该睡觉了,阿根就宿在阿花家,阿根想想家里的孩子自己能做饭、穿衣、料理家务,也放心着,阿根就安心地在阿花家的西厢屋里躺下了。
阿花双手捧着烫脚用的木盆移步阿根睡处,心里盘算着与阿根一阵亲热,此刻,她的心似盆内盛着的滚烫的开水,沸腾着,涌动着。
当洗脚水搬到阿根房间门前,见门关得严实,推不开,也敲不应。一会儿,门缝传来阿根那甜甜的酣睡声。
阿花木然。
阿花回到灶间,老公在熬夏枯草的药,便问:“怎么?阿根弟没烫脚?”
阿花话音很低:“他房间的门闩已落闩了。”
随着川网和其他各类海涂产业的发展,阿根所在村的集体经济不断壮大。村里计划购置五十吨机帆捕鱼船,村里准备招收一批船员,去某海员培训中心培训,阿根由于有川网吊纲作业驾船的优势条件,被村批准为驾驶操纵系统的培训人员,阿根在培训中心学习勤奋,很快考取了证书,不几年升任为正操纵长。
岁月蹉跎,一晃十年,阿花那位多病的老公去世了,阿花与阿根结合。阿花在阿根家仍然开起了她的那个小店,只不过换了经营地址,阿花人缘好,生意做得实,上门买货的顾客多。
阿花帮阿根翻起了楼房。
孩子已经成人,大孩已成家。阿根夫妻俩做起了爷爷和奶奶,生活过得非常温馨。
这一年,村购入了一只八十吨的木质运输船,阿根由捕鱼船调入运输船,担任运输船的老大(正舵手)。
农历六月二十,运输船载着满满的一船水泥(大概超载)由长济市驶往阿根那个海岛,途经猫头洋遇强雷雨风暴,运输船像柴叶一般在浪尖上颠簸,阿根全神贯注地操纵着舵杆。突然,嘎吱一声,木质舵杆断裂,运输船失去控制,似一头野马闯入暗礁区,羊角尖一般的花岗岩暗礁触破船底,海水循着水泥包漫灌船舱。
“老头!船舱进水!”水手长(头手)报告。
阿根下令:“多人(备用水手),放下救生小船,检查救生圈,理顺绳索,伙计们一个一个上船,莫慌张!”
多人松开吊绳,速将挂在船尾的救生船放下,放上大救生圈。
“老大,您先上!”伙计们喊着。
“别废话,你们快上!快!”阿根抹去满脸雨水,大声呼叫着。
全船共七位船员,六位上救生船了,待阿根最后一个上船时,一个巨浪打来,救生船挣脱缆绳,随巨浪漂流而去。
六位船员得救了,阿根不知去向,伙计们嚎啕大哭。
第二天,全村社员来到海边,望着海面,流着眼泪,盼着阿根,有几位老人在海埠头摆上了香烛与供品,烧起了纸钱。赵多嘴在一旁无言,只是默默流泪。
阿根家每晚人流如潮。
第十天的一个深夜,阿花又泪水漫枕地在屋内哭泣着。
咚咚咚!宁静夜声音清脆。
谁呢,是阿根的孩子吗?孩子已睡着了,阿花一阵迟疑。咚咚咚!又三下,阿花慢慢移步至门扉,手腕无力地抓动门闩,闩把上沾满了斑斑泪痕,阿花抖巴巴地开着门,门开得很慢,吱吱的作声。
“阿花!我是阿根!”
“阿根!阿根!你是阿根?不会吧!我是在做梦吧。”阿花自言自语地,阿花不相信这是真实的。
“我确实是阿根!阿花!”
阿花抹了抹眼泪,定神一看,啊!是阿根,确实是阿根。
阿花紧紧地抱住阿根,生怕他从手中逃脱。
这时,阿根从怀中拿出已经变了状态的伤膏,递给阿花,这是长济市买来的专治脚伤的中成膏药,我带在怀里,落水时,钱夹子和伤膏一起浮出,我只抓了伤膏,让它治好你的脚伤。
阿花猛然想起什么,立忙起身将门闩扣住。
阿花说,阿根!你别出海了,永遠别出海了,门闩已落闩了。
后记:
读者会问,阿根是怎样得救的?
原来落水后,凭着阿根他在川网队高川吊网绳与海浪搏斗所练得一身好水性——阿根知道海水的性格,不能逆游或侧游,只能顺水流游,以保证体力,顺水游约半小时后,前方一个二十多米高的小礁屿出现在视线里,于是,阿根将游的姿势作一小调整,循着小礁屿游来,并登上礁石,阿根先将全身湿衣裤脱下,使劲地绞干,风晒在礁石顶部的树枝上。
阿根肚子饿了,就抓礁石边退潮露出的泥涂的沙蟹吃。夜里与风声与星星作伴,幸好是夏天,夜晚的礁石上倒也凉爽。
白天了,他一边抓沙蟹及蜊类充饥,一边眼盯着过往的船只,三天后,某省通路县岸安乡的一只过往渔船,发现了礁石上使劲晃着白衬衣的阿根,将他救上船,好羹好饭待阿根。阿根在船上待三天,船靠埠阿根上岸,跪地谢过众救命恩人,并接过他们给的盘缠钱(路费),阿根步行赶路回家。
于是,便有了结尾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