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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甏里的存折

2017-05-25胡柏明

文学港 2017年5期
关键词:劳动电话儿子

胡柏明

除夕夜晚的小山湾飘着一层薄雾,冷冷清清的。小山湾坐北朝南,呈畚斗状,东边叫孤山,西边叫独山,劳动单家独院的三间楼室,掩映在冬天清瘦的竹木林里,四周筑着院墙,围着篱笆。屋后是几块山地,屋前是几丘水田。留在院子里看家的大黄狗不时传来单调的叫声。远近的村庄响着炮仗,焰火蹿上半空,散着五颜六色的火花。坐在独山脚的劳动,从撕裂似的喉咙头迸出来的声音,被山湾里清冷的风扯得低沉喑哑,断断续续。

快到年底的时候,从镇上卖完菜返回的劳动,挑着两只空竹篮走在傍村沿溪的埂路上。那些外出的民工开着小车,骑着摩托,或者手扛肩挑,陆续从劳动的身边经过,一路说笑着朝家里赶。转着头东看西看的劳动,心里仿佛硌着一块尖角石头。他很想去村里转转,怕受不了别人满脸喜色抛过来的眼神,急匆匆回家撂下担子,坐到矮凳上点根烟,满肚子的辛酸缠着烟雾往嘴上鼻孔喷。儿子没叫人带口信来,也没打个电话来,眼看又是一个孤单冷清的团圆夜。

今天劳动大清早开了堂屋门,开了院门,一路往前走。身后的大黄狗跟几步,留在了院子里。劳动一直走到南面独山口,幻想着儿子一家四口会奇迹般地回来过年。站了半天,溪对岸的香樟枫杨在寒风中瑟缩,范岗家小超市门前的空地上结着薄霜,对埂偶尔路过的人瞟他的眼神,把他当了西洋镜看,劳动只得往回走。刚烧了泡饭吃过,范岗的儿子上门叫声叔递上烟说,年夜饭我家吃,早点过去,说完匆忙走了。范岗是劳动当生产队长时候的铁杆,站在门口目送着他儿子远去,劳动去给猪鸡鹅鸭狗喂食的时候,没半点心情。那些猪鹅鸡鸭一直养着,想等子女回来杀了过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眼看到年底都没个音讯,劳动一赌气全卖了,现在养着的是崽子。自己有儿有孙,几年没回家过年不讲,连个消息都不给,却叫孤老头子去别人家里吃团圆饭,这不是把人的面子剥下来当猪皮炖?想到这里劳动把勺子往泔水桶里一扔,溅出水来也不管,几步走进屋里,杵到堂屋门口抽起了闷烟。

劳动抽的叫潮烟,自己种的烟叶晒干揉碎了,填进烟管就能抽。这种烟过瘾,却糙口。劳动纸烟抽得起,但只在出门时抽,而且抽低档,在家或去田间地头干活,就抽潮烟,省几个是几个。抽得嘴唇皮都厚了,眼神不时往路上瞟,往湾口瞟,都瞟出凉意来了,没见个人影往小山湾来,劳动擤一把鼻涕,连同满鼻孔的辛酸一起擤了,刮几眼阳光清淡的天色,收起竹制烟管打算早点做饭吃了,闷被头睡觉去。劳动割了肉,买了鱼,点上灶火就开始做。他想把鱼肉都做成红烧的冻了,能多吃些日子,万一有客人来,到时买新鲜来得及。就在这时候范岗赶来了,进门看看灶头看看已经淘好的米说,我儿子的面子薄,我这张老脸亲自来请,总得上轿走了吧。劳动说,不麻烦了,不麻烦了,我还是……范岗顾不得劳动切着肉往锅里下,过去熄了灶火,回来拽了劳动手上的菜刀拍到砧板上,盯着劳动关了门窗,关了院门,把跟过来的大黄狗关在院里,连哄带扯陪着劳动往湾口走。

范岗家在独山的西面,拐过小山湾南面的山口就到了。早年生产队的仓房买下后,翻建了楼屋,一楼由小商店换成了小超市,二百来个平方。门前的晒场全都浇了水泥,围了院子,大院门开在西侧的水泥桥边。团圆饭满桌子的菜,满桌子的人。刚坐下,范岗的儿子开了五粮液斟上。范岗的儿子开一辆货车,跑进货,跑运输。他斟上酒端起酒盅说,爸你发个话,开席吧。一阵响声过去,范岗的儿媳给劳动夹了一只冒着热气的鳖腿说,叔,你吃。又是斟酒,又是夹菜,看着一大家人团团圆圆,他们越客气,劳动的心越不是个滋味。范岗陪劳动坐上首。范岗伸过酒盅说,你我老兄弟了,喝酒又不是第一次,拘束啥?子女没回来过年,或许有他们的难处,当过队长的人了,就跟平日一样吃好喝好,等下叫大侄子送你回去。

几盅烈酒下肚,所有的烦恼渐渐融化了,劳动酡红的脸上有了笑意,喝酒吃菜放松开来,就在劳动渐渐淡忘了团圆饭概念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声音清脆刺耳。范岗的孙子忙跑过去接,爷爷,电话。范岗刚起身,孙子摇摇手指着劳动说,是这个爷爷。劳动心急,被桌子绊了脚,范岗的儿子一把搀住。劳动老虎似的扑过去接了电话。爸,是我,我知道你在范岗伯家过年,电话就打过来了。爸,你好吗?劳动应着,满肚子的话却一句都讲不出来。爸,我们都想你,也想回去过年,可四个人来回的盘缠……劳动佝偻着腰,双手捧着电话抖着,听儿子讲到钱,忙插一句说,爸有钱。儿子没听进去,顺着自己的思路说,爸,照顾好您自己,等我缓过气来,一家人回去陪你过年。长途电话几句讲不清楚,我就挂了。劳动喂喂喊着,听筒里早响起了忙音。

就这么不咸不淡来几句,打啥电话?劳动坐下去的时候,满眼眶湿漉漉的。礼节性地喝了最后一盅酒,劳动合着两手说着见笑见笑,站起身来要走,范岗一家人怎么劝也劝不住,范岗叫儿子送,他硬是不让。

好端端留在家里照样有饭吃有衣穿,照样能赚钱,何苦硬要撇下老父亲去赶啥民工潮?盘缠出不起,连打长途电话多讲几句都手长衫袖短,打肿脸充啥胖子?打这种电话你是把爸的心当豆腐捏啊!孙女孙子几年没见了,爸想他们啊,哪怕听听他们的声音,都比吃山珍海味要补!

劳动坐在山坡脚,把心里的苦倒了一通,喉咙口的气似乎顺畅了些。村庄里零星响着炮仗,焰火猝然把夜空点亮一片。劳动抻起袖子擦几下眼睛,又用手捂住脸来回抹几把,吁口长气撑起身来往家走,感觉头有点晕,四肢松软踏着浮步仿佛夜游一样。

清冷迷蒙的小山湾里响起了狗叫。

整天坐在堂屋门口反正没客人来,劳动大清早在房前屋后的地里采摘了满满的两大竹篮油冬儿,莴苣笋,大白菜,香蒿,葱韭大蒜,挑上就往镇上的菜市场赶。大家都忙着走亲访友,相互请客,劳动种的蔬菜时鲜环保,挑出去行俏,赚头大。

走在沿溪傍村的埂路上,不时有人跟劳动打招呼,有人还开玩笑说,劳碌命,這日子不在屋里坐坐吃吃,铜钿眼里钻进去啊!劳动面上笑笑,心里骂一句放你狗屁,顾自往前走。太阳已经爬上了东山,路边干涩的树枝树叶亮晃晃地闪眼。劳动紧靠着路边行走,避让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

劳动当生产队长的时候,队里上百号人的日子就靠他这副肩膀担着过。生产队散桃园后,屋里由老婆当家,没想到平日里只懂料理家务的女人,当起家来远比他这个当过队长的男人在行。田间地头一年四季种啥养啥,她把父子俩拨得团团转。屋里,除了照常养猪鹅鸡鸭,她还养了一只猪娘,每年两窝,至于饲料嘛,糠粞麦麸,五谷杂粮,瓜皮菜叶,再不够,指派两个男人拔野草。这样没过几年,草房翻成了楼屋,儿子娶进了媳妇。

好日子刚开了个头,老婆走了,儿子带着一家进城打工去了,大院子里只剩下了劳动,还有一只大黄狗。开头的日子劳动吃了困,困了吃。后来每天干脆去范岗的小店里买来烟酒,乌干菜过酒,半醉半昏坐在堂屋门口叼支烟,盯着阳光下面的院子或者雨水淅沥的树枝出神。喷出酒气来的时候,他想老婆。接烟的时候,他想老婆。肚子叫的时候,他还是想老婆。这活生生的人伴了自己几十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在的时候菜端到桌上,酒倒进碗里,饭递到手上,烟摆在床头,衣服脏了脱掉一扔,裤子破了催你换一条……

听到大黄狗叫的时候,劳动猜想是范岗来了,他披衣下床趿双鞋开了堂屋门,返回来又钻进了被窝。来人就是范岗,他平时帮着儿媳照看商店,两天没见劳动出来买酒买烟,拎只菜篮装着烧好的鱼肉还有一瓶烧酒赶过来了。范岗把酒菜摆上桌,去厨房拿来碗筷,站在卧室门口喊一声,起来喝酒。早开过春了,劳动懒在被窝里死气沉沉不肯起来。范岗进去一把掀掉棉被吼一嗓门,太阳都照屁股上了,你想赖到几时?劳动只得穿衣下床,匆匆洗把脸出来,范岗早开了酒倒上,坐着等他。伸出碗跟劳动撞一下,范岗说,大小你也当过官,当年有句顺口溜叫上有中共中央,下有生产队长,照我看,你还及不来你老婆。劳动咪口酒,夹块红烧肉鼓起腮帮子嚼着,眯起惺忪的睡眼没开口。范岗抿一口搁下酒碗说,我讲错啦?你这样活活糟蹋自己,到了那边你老婆都会摆脸色给你看。劳动胃里填了肉,又喝了几口酒,渐渐恢复了体力,咕哝说,你站着讲话不腰疼,我都这样了还……范岗打断他说,房子院子照样在,田亩土地没少你,无非剩了一个人,一个人就不活啦?趁着还做得动,你就不能看看你老婆的样,种种养养搞起来,倒不一定要给子女积多少钱,你自身总可以过得舒服点吧?

范岗一通火药味十足的训导,犹如在劳动的头顶点了个炮仗,把他满脑子的糨糊炸没了。范岗离开后,劳动坐在堂屋门口泡杯茶,点支烟,想了几乎整个下午。翌日开始,劳动照着老婆的套路搞起了种养。院子东面几间平屋里,他养了猪鹅鸡鸭。一道天然竹木篱笆南面的田里,他种了水稻。院子里的空地上,他种了蔬菜,种了南瓜葫芦丝瓜,藤藤蔓蔓任由往树杆往竹枝上攀。屋后的山地里,他种了麦子种玉米,还种番薯种别的作物。养着的家畜家禽自己舍不得吃,总想等儿子他们回来过年杀,结果一年一年都卖了。一年四季瓜果蔬菜,竹笋作物轮换种,轮换卖,每天不断地进账,细水长流,存折上的数字慢慢大了起来。范岗家的商店进货有时需要周转一下,就跟劳动借,给的利息比银行高。一来二去,几年下来存折上的数目,连劳动自己都看得有点不相信。有了钱,劳动对自己反倒苛刻起来,抽烟自种,喝酒喝散装糟烧,吃的大都是地里的蔬菜。自己迟早要老的,总有动不了的一天,劳动对米甏里的存折有了一种一厢情愿的考虑。听说靠近外江的湖畈早搞了大棚种植,到时撺掇儿子把东坞承包下来,在坞口搭几间平屋,养几只狗,再把水库整修一番,啥不好种,啥不好养?

路过几个村口,有人叫住劳动要买菜,一路卖过去,很快就打道回府了,几株大香樟下面,老老小小一堆人围在那里嗑瓜子闲聊。有人叫住劳动说,还没过初十就挣钱了,想讨小老婆?劳动急急忙忙走进家里,一脚撂开上来套近乎的大黄狗,关上堂屋门进到卧室从床底下挪出那只米甏。米甏圆口圆脖圆肚皮,没膝盖高。劳动拿掉甏口的砖块,伸进手摸出存折,凑着从窗缝漏进来的光线打开照几眼,又拿手在面上抚摸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往甏里放,伸出手后觉得不踏实,又探进手去摸一会,这才放心地伸出手来,压上砖块,把米甏挪回床底下。

站起身出来打开堂屋门,劳动坐到矮凳上点袋烟。他懂得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年轻的时候劳动人高马大怕过谁?如今老了,这年头农村又不太平,小山湾单家独门更容易被人盯上。这样想着,劳动伸手摸几把趴在地上的大黄狗,朝东西两侧的山路溜了几眼。

小山湾曾经热闹过。那些社员翻独山过来,绕湾口进来,来小山湾乘凉聊天。当年草房面前的空地大,四周长着竹子树林,即使六月夏天的晚上也凉快。劳动不烦,老婆也不烦,吃过晚饭就摆上矮凳、竹椅、长条凳,那些人到场后刚坐下,茶水上来了,有时候还有枣子,长在树上白天摘下备着的。有人开始递烟,烟的档次参差不齐,有八分一包的经济牌,有一角三分的大红鹰,有一角八分的雄狮,上点档位的有两角四分的新安江,两角九分的利群、飞马。坐在一起没啥讲究,递过来就抽。抽上烟就开始聊,聊白天的事,聊明天干啥活,聊坊间传闻,还大书似的说几段荤腥故事,没啥刻意,开心就好,大多数的夜晚都是这样过的。劳动晓得这些人过来也就套个近乎,干重活轻活细活慢活队长说了算,但这些人没啥毒心。

劳动偶尔想起那些晚上,叹惜一阵过后,咬咬牙扯断了内心的留恋。白天忙着没心思孤独,吃过夜饭洗了碗盏面对空屋子,那种孤独和寂寞,就像猫爪子抓起来道道见血,而且频繁不断地往结着痂的伤痕上抓。劳动每天喂过猪鹅鸡鸭还有大黄狗,关上院门,关上门窗,吃过夜饭黑灯瞎火坐在凳子上咬根烟管就这样熬着忍着。家里有台旧式西湖牌彩电,劳动没心情消遣,一门心思挣钱省钱,一门心思朝他考虑着的路子去走。劳累了一整天,四肢总是隐隐酸痛,犹如喝了一大口的醋,即使用白开水漱过了,酸味却散不掉,每天都是这样。劳动很想歇下来,整个人却像只陀螺,仿佛被人不停抽打着,不由自主歇不下来。烟管的口子亮着,给空荡晦暗的屋里烧出了一点烟火味。

抽上一阵潮烟,劳动绕起煙袋搁到八仙桌上,摸黑走进了卧室。

劳动摸到床边坐下,犹豫再三开亮电灯,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只电话。这不是真电话,而是一只木头电话。一年到头看不到人,听听声音总也是一种安慰。

没装电话,又见不到人,每当劳动静下来面对黑漆漆的空房子,那种思念像一条小蛇直往心里钻。每次去范岗的店里坐,盯着那只红色的电话,劳动会发上半天呆。回家后劳动找出了锯子凿子刨,还找来了一截上好的樟木,坐在堂屋门口开始雕电话。凭着印象,劳动取了长度宽度用锯锯了,把木头捏在手里仔细地刨。刨过后,劳动用砂纸打磨,感觉摸上去光滑细腻了,开始用凿子雕刻。电话的大致形状劳动记得,听筒话筒上面有几道格子,粗细多少却模糊了。劳动为此借故去了几趟商店,搞得范岗一头雾水。劳动没跟范岗解释,这种事摆不上台面。电话雕好后,劳动上了红漆,看上去跟范岗商店那只一模一样。刚雕好的那段日子,劳动完了就会拿出来看,拿出来摸,摸得心痒痒。考虑再三,劳动没搁柜上,而是关进了抽屉,被外人撞上問长问短,尴尬。

劳动把木头电话凑到耳朵边,他很想告诉儿子爸真的给你存下钱了,爸还给你盘算着今后的路子。一想到儿子对他不管不顾,都忘了回来过年,劳动在夜色里叹口气,搁下电话拿来烟管,填进烟丝点上在屋里踱起了步。脚有些酸了,劳动坐回床沿搁下烟管又换上了电话。想给儿媳妇打,跟她能说啥呢?她要不提外出打工,老伴不会走,他也不会孤单。再说,公公跟儿媳妇走得太近,劳动从来都没这种心思。

喂,孙女,我爷爷,你好吗?劳动直接给孙女通起了电话。真是奇怪,似真似假,孙女的声音真的回了过来,爷爷,城里不好,城里人看不起我们。劳动听得辛酸,说,那就回来吧,爷爷有钱。孙女说,我也想回去,可每次爸妈都不同意,推说只要我跟弟弟以后能考上好大学,他们再苦再累也甘心。不过爷爷你放心,我跟弟弟将来大学毕业住城里了,就把你接过来享福!劳动听得眼泪都下来了。他刚想再说几句,他想说爷爷想你们想得心痛啊,没有你们,爷爷的日子过得好孤单好凄凉,电话里却没声音了。他喂上一阵子,又拿手拍拍电话,凑到耳边静悄悄的,无可奈何摆起了头。

宝贝孙子在干啥?他可是劳家的根!想到这里劳动忙喂过去,大孙子,你不想爷爷啊?一连三个想,夹着孙子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如梦似幻般传过来。劳动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捧着电话的手瑟瑟抖着说,想我为啥不来看我?劳动估摸着孙子是抽了一下嘴再说的,爸爸妈妈不让去,我没办法呀!劳动问,城里过得好吗?孙子老大人似的哎一声说,好啥好,整天读书做作业,出去了怕被人拐走,放假也只能关在家里。哎爷爷,院子里的枣树……劳动忙说,你等着,别挂了,爷爷这就给你去摘。

劳动匆匆忙忙出去打开堂屋门,噌噌几步来到了枣树下。五月的夜晚有些凉意,月光把小山湾照得如同淌着水,风拨拉着枣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劳动被凉爽的晚风吹成了另一株枣树,眼前不停闪现着一幕幕他给孙子摘枣子的画面。突然一声响,木头电话掉到了地上,劳动缓缓软下身去,蹲在地上哽咽瞬间从内心深处冒出来,随着两肩的战栗抖落进了苍茫而落寞的夜色。

寂静的夜晚,大黄狗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狂叫,而且还听得见大黄狗窜来窜去的声音。

刚要睡过去的劳动醒了,已经进入六月夏天,一身短裤背心下床摸黑冲到堂屋,贴着门听见大黄狗连续窜来窜去狂叫不停,仔细听上一会,隐隐感觉脚步声从东边的孤山过来,没作犹豫拖过八仙桌挡到堂屋门上。

站着喘几口粗气,心里想着黑夜进出小山湾的人几乎没有过,难道前段日子担忧的事真的来了?看来这脚步声毫无疑问是冲着存折来的。这样想着劳动的心高度紧张起来,摸到床边蹲下身惴惴地去探米甏。米甏在,凉凉的,劳动没往外挪,而是拔长手慢慢往里推了一阵,感觉轻易碰不到了,才缩回手。

忙完这些,一时不晓得接下来该干啥。零星而细碎的脚步声从东边响到屋后,渐渐靠近了墙壁。劳动蹑手蹑脚绕过床,猫到后窗口去听,只听外面的人嘀咕着,钱、卡、存折这几个词断断续续从窗缝里塞进来,果然是冲着存折来的!一股热血直往上涌,劳动的头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存折可是劳动到时想留住儿子一家的血本!存折一旦被偷了抢了,不知道密码,没有户主的身份证是取不出来钱的。可这些亡命之徒肯定拿着马刀铁棍,到时讲出密码是死,不讲出来照样得死。既然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不如豁出老命来搏上一搏。

儿子快起来,有贼!劳动配合着大黄狗扑来扑去的狂吠,想唱段空城计。

嘁,这老东西骗人,吓谁?

听口气是熟贼,不是同村就是邻近三村的小混混,看来早盯上他了。熟脸熟孔都敢上门来偷来抢,这些东西到底还算不算人?想当年一百来斤的谷袋两手一翻就上肩了,这几个小蟊贼敢上门来寻衅?现在人老了,劳动操根备着的铁棍贴墙站着,防守不像防守,进攻不像进攻。

劳动估摸几个贼开始凿墙了。当年翻造楼屋的时候,墙壁外壳套砖头,里面灌上石灰砂泥还有石子,再用铁锤砸实,够牢固的。可这样被动地听着他们砸,也不是个办法。劳动想透过窗缝探几眼,外面啥也看不到。声音就像凿着劳动的心,一阵恼像怒野火一样冲上头顶,身上没手机,家里没电话,本来一个电话打过去,范岗他们早赶过来了。范岗家离这里不远,这一阵一阵的狗叫他们会听不到?莫非今晚真的难逃一劫?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劳动擎起铁棍候在凿墙的上方,一旦凿通了钻进头来,就叫他脑袋开花。

凿上一阵没声响了,外面突然传来了喊话,老死尸,别以为我们进不去,把屋砸倒了,你损失更大,还不如放我们进去,也就要点小钱花花嘛。换了个人说,你存那么多钱干吗,儿子又不来顾你,到时带棺材里去啊!又换了个人说,你要不答应,夜夜吵得你不得安宁!看来三个人,听口气也就刚从奶头上拽下来的愣头青,居然想大腿弄里吓老虎!劳动没回答,也没呵斥,擎着铁棍一动没动贴在窗边。别仗着年轻鲁莽,就不把老骨头放眼里,真要动起手来,管你们成人不成人,照样把你们的脑袋一个个当嫩南瓜砸!

猝然间静了下来,连大黄狗也回到了堂屋前,连叫三声仿佛在跟劳动打招呼。当确认几个狗崽子已经离开以后,劳动手脚发软,铁棍滑落地上,身子贴着墙壁徐徐往下软,屁股坐到了凉凉的地面上。喉咙头连呃三声,劳动想吐,却吐不出啥,不知不觉两只眼眶反倒湿了。尽管赶走了几个小赤佬,劳动却丝毫兴奋不起来,很真切地感觉到是被人侮辱了。想当年劳动当生产队长的时候,从来没人敢当面做贼,至多也就摘个桃子挖个番薯尝尝鲜,即使开着门也没人敢明目张胆进屋去偷去抢!

感叹一阵子,惊魂没定的劳动撑起身来没敢亮灯,摸黑破例从床头柜里挖出一包纸烟点一支,坐在床沿连抽几大口,喘着粗气又接着抽,烟头在嘴上冒着火光,一口气抽完又恨恨地接了一支继续抽。

老太婆你知道吗,你最牵挂的老头子今晚差点丢掉了老命,你要真放心不下老头子,就连夜显个灵给你那个孝顺儿子,别死要面子活受罪再赖在城里了,早点回来陪陪他老父亲吧,这样吃惊受吓过下去这张老皮还能撑几年?劳动耷拉着头这样想着,连半点睡意都没了。

翌日起个玄色早,劳动摘了南瓜葫芦丝瓜,拔了芹菜菠菜,满满挑了两大竹篮,憋着一肚子的屈辱闷头赶到镇上的菜市场,卖了没再兜啥圈子,返身径直走进范岗的超市,往门口撂了空担,破天荒主动赖下来跟范岗说想跟他喝酒。范岗看看劳动的脸色有些憔悴,匆忙把手头的活交给儿媳妇,便过来泡茶递烟,陪劳动在桌边刚坐下,就朝里喊老婆炒菜上酒。

一盘炒猪肝,一盘红烧鱼块,再一盘花生米,酒是绍兴加饭,老太婆很快端上酒菜,说声你们慢慢喝,抹着手离开了。

几口酒落肚,劳动显得苍老的脸上渐渐有了起色,叹口气说,老哥,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范岗两手一抖,筷抖落桌上,突出眼珠问,发啥病了?劳动摇摇头,掏出烟来递了,烟盒搁桌上点着火,抽几口吁着烟气说,你说这年头还有啥人身安全?我就养个猪鹅鸡鸭,种点水稻蔬菜,却被人盯上了。范岗探过头急不可耐问,到底怎么回事?劳动说,就在昨天夜里,听口气也就几个黄毛小鬼,又是凿墙又是砸窗,还威胁说把钱交出来,要不是我沉着冷静,要不是大黄狗帮我助阵,会是个啥结果还真难讲。范岗抽着烟说,看来早有预谋,你估计会是谁?

逃不出邻近三村的人,劳动说。范岗咳一声说,装只电话就好了。劳动打断他说,这我事后也想过,即使打了报警电话,他们照样贼胆包天。我就想不明白,现在这批年轻人为了钱,把人的命当蚂蚁看,连自己要掉脑袋都不在乎。劳动说着抓了几颗花生米狠狠地嚼着。范岗叹口气说,你我平头百姓讲啥都不管用,只得随大流。劳动咽了碎花生说,我也知道这是潮流,扭转不了。可同样是人,你儿子就没瞎碰乱撞,留在父母身边尽了孝还照样做老板。劳动歇口气接着说,一家人在一起至少有个照应,我就这个命!

人各有志,这瓜强扭了,它甜不起来。范岗给劳动倒了酒,递着烟说。劳动说,做父母的只生了他们的人,却没生他们的心。我辛辛苦苦种田种地,养猪喂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老哥你讲我有啥想不通?范岗忙递过烟点上火说,兄弟,当初老哥也怪你只晓得做,不吃不穿,没把老哥劝你的话放心上。后来老哥慢慢盘通了,你一分一厘从牙缝里省下来往存折里存的不只是钱,你给他们存下的是一条后路!劳动端起酒碗几下干了,抹着满嘴漏出的酒水说,老哥能懂兄弟的心思,再苦再累我知足了。

看着劳动的样子,范岗的鼻子不禁发起酸来,迟疑一阵征询似的说,要不我给大侄子打个电话催他回来?劳动摆着一双粗糙的手说,用不着我瞎猜,连回来过年的盘缠都成问题,可想而知一家人在城里过的是啥日子。他也是养儿养女的人,心里如果有我这把老骨头,自觉自愿早回来了。范岗怔一下说,到时我还是催一下。

劳动苦笑着站起身来,想讲的都讲了,堵在胸口的淤泥清理了,顾自走到门口撂起篮担想回小山湾。范岗一路跟在后面,一迭声地劝他别太劳累,有啥事千万招呼一声,一直目送劳动消失在山口。

劳动走进院子,一脚撇开贴上来亲热的大黄狗,大白天关上门窗,顾不上擦一把额头的汗珠,趴到地上探进身子,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把米甏挪到床口,吹几口粘在米甏上的灰尘,拿下砖块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夹出存折。双手捧着存折端详一会,劳动抻长衣袖往面上轻轻抹抹,慢慢打开,就着微弱的光线默默读着上面的数字,紧张兴奋上一阵子,想放回去,刚到甏口又缩回来看,这样重复了几遍,劳动硬硬心肠放回甏里。盖上砖块刚想往里推,劳动一把抱起米甏紧紧搂着,就像搂着小时候的儿子。老哥,有你懂我的苦心,这几年熬下来值啦。只是这一个值字咸酸苦辣,尝得劳动转瞬间老泪滂沱,很快打湿了怀里的米甏。

打开堂屋门,劳动开始饲猪喂狗,开始炒菜烧饭。吃过中饭照例坐到堂屋门口咬上烟管,看着外面白蜡一样冒着火气的阳光,过足烟瘾刚想关门去屋后地里干活,范岗顶着烈日急匆匆小跑过来告诉他,已经给大侄子打过电话了,说是今年回来过年。劳动缠着烟袋烟管说,回不回来过年随他,到时我这把老骨头收不收拾也随他!

劳动戴顶草帽,腰部系块脚布,挑上两料桶的水来到屋后的地里刚歇下,大黄狗窜了过来绕在他的身边讨好似的打起了转。劳动解下脚布边揩着汗边斥它说,不管着院子,你来干吗?大黄狗很少离开院子跟出来,今天不仅跟到了地里,劳动连斥几声就是不肯回去,避在不远的树荫下打呜呜。劳动纳闷一阵过后,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总没人敢白闖私宅,况且浇了水拔了草就回去,也就没再理它。

劳动种了几垄六谷,已经结了穗,正在往满里长。一段日子不下雨了,每天都得过来浇水,太阳暴晒干过了头,穗子就长不饱满。镇上嫩玉米行俏,价钿又高,抢手的时鲜货不敢怠慢。浇了水,劳动蹲下身子开始拔番薯草。番薯曾经遭人厌过,如今劳动晓得又变成上口的杂粮了,劳动种番薯主要做家禽家畜的口粮。番薯垄里的杂草得拔掉,抢风头耗肥料,板结了的土得刨松,然后浇上水。

几块地在小山湾的底部,三面环山,阳光焦辣辣地照射下来,这里活脱脱一只埋在灶上的锅。没有一丝风,山上的树枝树叶打着一副烤瘪了的倦容。刚才给六谷浇水冒上来的地气,早已呛得劳动大汗淋漓,胸塞气闷。蹲下去拔会儿草,站起身擦几把汗,走两步蹲下去又继续拔。密不透风的锅底,四周涌动着燠热的气浪,劳动每呼吸一次总感觉少了氧分,不由自主便急喘起来,听得见呼吸的响声。大概是昨晚吃惊受吓没睡好,也或许喝了几汤碗的黄酒,蹲在地上的劳动突然觉得太阳穴像扎着针一样一下一下开始痛,打着嗝想吐,鼓起两腮却吐不出来,喉咙口似乎有人在上锁,一时气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劳动赶紧撑起身来想透口大气,眼前的阳光眨眼间变成了大片的乌云,一阵天旋地转前后踉跄几步,只见劳动像一袋榨干了油的燥砻糠,晃晃悠悠趴在了地上。

呼的一声,大黄狗旋风一样飞窜过来,嗅几下,伸出嘴拱了拱,掉转屁股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向着南面的湾口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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