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河
2017-05-25林培源
林培源
车过鹤壁,秋蓝被站台的灯光照醒。她从沉睡中醒转过来,呼吸很急,心脏噗噗跳得厉害。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有一阵子心脏老是跳得飞快,咚咚咚的像面鼓。母亲带她去县医院,医生拿出听诊器在她胸口贴了贴。她紧张地看医生,同时听到心跳的巨响。她想,完了,我一定生病了,不然怎么会跳成这样。那种随时就要告别人世的绝望和恐惧压迫她。就像这一刻她坐靠在高铁座位上那样,她听着嘈杂的说话声,思绪遁入遥远的过去。那时她暗自哀求,医生你救救我吧,你不救我,我会死的。她撇着嘴望向母亲,又低头看那对还未发育好的乳房,泪水止不住在眼底打转。那一刻医生变成了死神的使者。片刻后,他摘下听诊器,宣布道,没啥大碍。母亲皱起眉头,结结巴巴说,真的……没啥事?医生抬起眼,面露微笑地点点头。母亲像得了诏令,气呼呼拉过秋蓝手臂,将她粗暴地拽过来,也不顾诊室有人在,劈头把秋蓝骂了一顿:你说你啊,装什么不好,装病!母亲的咒骂一直持续到医院门口,唾沫星子喷在秋蓝脸上。秋蓝没忍住,又哭了。
后来,心跳过快的“病”竟鬼使神差地好了。秋蓝怀疑医生根本没把她的病当一回事,不然为什么不叫她做心电图?凭一只听诊器,医生轻易戳穿了秋蓝无意编造的“谎言”。自那之后,秋蓝相信,凡是身着白大褂的都是骗子。被母亲羞辱的场景也一直没忘。这事过了很久,秋蓝还时不时犯心悸。她揪着同学一脸愁苦地讲自己的“病”,她自怜的模样换来别人的安慰。发小梁施施对她说,你要是死了,我陪你。秋蓝看着梁施施傻笑,然后模仿电视剧女主角的悲情口吻说,这辈子我恐怕摆脱不了这块心病了。好些年后秋蓝到南方的医院做检查,结果还是一样。医生说,你这个心脏呢没什么毛病,有的人天生心率快,不用担心。医生的话给秋蓝留下更大的困惑。从医院出来,她既庆幸又失望。好像终于结束了,又好像生出更大的病。那年她二十岁,经历了一场失恋,人瘦下来一大圈,每天靠喝酒才能入眠。她恨不得就在这份上死掉,她觉得,一旦在二十岁上死掉,就能永远“活”在二十岁了。
当然,秋蓝并没有寻死,浑浑噩噩度过个把月后又挺过来了。往后秋藍还患过大大小小好多场病,病情轻重各不相同,但每次康复她都如同蜕掉一层皮,重获新生。
现在,秋蓝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列车还没完全停稳,车厢早已站满了乘客,急于下车的人从架上取下行李,排起长队。他们脸上写满疲倦和即将抵达的兴奋。秋蓝转头看窗外,瘦高的列车员吹口哨,手持大声公喊话。声音很响,语速很急,她听着也焦灼起来——这更加速了心跳。排在车门口的人很快下车了,留下满车厢的怪味。每趟列车的气味都不一样,它们盘旋在车厢,宣告这趟高铁载满来自天南地北的人。那气味混合了酸菜泡面、汗味、脚气和难闻的香水味。秋蓝条件反射地捂起鼻子。
从上车到现在,秋蓝一直嗜睡,分不清时间,也不知车到过哪里。中间她到餐车买盒饭。牛柳很咸,吃过几口就搁下了。现在她走到盥洗室,从包里掏出唇膏,对着镜子在两片薄薄的唇上涂了涂。回到座位,高铁已驰离鹤壁,窗外的夜重新涌过来。秋蓝听见有人在聊天。她摘下耳机,将耳机线绕在指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斜对面的中年男人讲粤语说:今次股市咁惨,我都玩唔落去!另一个人回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语气透出轻微的嘲讽和虚伪的同情。秋蓝分辨得出,他们应该是粤西的,咬字不是很清晰,带些钝气。车厢安静了,好像大家都愿意停下来,试图从陌生人的对话中抠出几个字眼。秋蓝不知这些广东人跑来河南做什么。也许是来做生意的?广东人会赚钱也爱挣钱,哪里有的捞,就往哪里跑。
这些广东人的谈话让秋蓝想起了什么,她那时候为什么到南方去?
这些年她去过很多地方,有时坐飞机,有时乘高铁。乘高铁北上,列车经过老家再拐过一道弯。她并不怎么回家,偶尔打电话给母亲,三言两语寒暄完就挂了,像完成某个摊到自己身上的任务那样。
那座叫宋河的小城像尾翻不了身的咸鱼静静地躺着。这些年宋河建了高铁站,越来越多的新楼盘春笋似的冒出来,路上车越发多了,步行街、美食街,手机连锁卖场和大型超市挤在城中心,以不同的姿势改变着小城的景观。可有些东西还是老样子,譬如吃的(烩面、火腿、双脊、宋河麻鸡、油旋馍……),譬如方言。这几年她回宋河的机会不多,但每次一走到城里,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山寨味,宋河像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总照着别人的装扮来勾画自身,渐渐的也就丢了原来的样子。东施效颦,秋蓝想起这个典故。她很早就离开宋河了,但宋河戳在她身上的那个印章却怎么也洗不掉。这些年她慢慢挣脱了,有的习惯却留下了,比如说梦话和数数,嘴里迸出来的还是宋河话,那是一种介于客家话和北方话之间的方言,发音古怪,尾音总往上扬,所以每个讲宋河话的人听起来都很欢快。
秋蓝刚到广东那阵子,别人问她老家哪里,她还会解释一番,但别人听一听,过后也就忘了。那时她在超市上班,每天在收银台前站一天,忙时还要帮着卸货,整理货架,到手的工资除掉交房租和伙食费所剩无几。下了夜班,她和几个女同事回合租的农民房。房子是隔间,她们四人住,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比学生宿舍还要挤。有天晚上,宿舍的郑州姑娘突然说,这里的烩面都不正宗,真想吃老家的啊,我喜欢往里头加点醋,别提有多好吃了!郑州姑娘说的是硬邦邦的普通话,说完,她忽然哽咽起来,整个宿舍登时安静了,像音箱被人粗暴地掐断电线。
秋蓝被这位河南老乡突如其来的哭声给怔住了。她都忘了还有“想家”这回事。她看着老乡一脸的沮丧,走过去坐到她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往后再有人问秋蓝老家在哪里,她只说河南的,至于河南哪里,讲了你也不知道。
宋河,这个地方对秋蓝来说,像滴在叶子上的水珠,阳光一照,就蒸发掉了。
回宋河前一天,母亲打电话给她。母亲缺的牙一直没补上,语速一快,讲话就漏风。秋蓝让母亲慢些讲,母亲急了,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扯开嗓门哭诉着,怎么也要秋蓝赶紧回去。挂断电话,秋蓝发了一阵呆。她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根无形的绳索套下来了,套住她脖子,勒得她想哭。好多年她都有这种感觉,不管跑得多远,那根绳子都在,随时准备拴住她。母亲的话在她耳畔打转。母亲说,我夜里做梦,梦见你爸来找我,头发湿湿的,衣服也破,像个乞丐。我问他你为啥这个样,你爸哭说他好惨啊,这几天发大水,屋顶漏个大窟窿,房子都淹了。他话讲不利索,我问他你要弄啥咧,他说啥也不弄,你给我烧条大船,帮我迁坟。母亲的语气稀松平常,秋蓝听着却不是滋味。她向来不喜欢母亲神神道道的样子,讲起这些还有模有样。现在母亲以这个理由要她回去,这让她心情更加复杂。
秋蓝想起初一那年,父亲在矿上做工,每天夜里归家,衣物上尽携着煤渣,黑黑的,碎碎的,连鞋子也落满。母亲帮他洗衣服,偶尔换成秋蓝洗。轮到她,她会习惯性地抖一抖衣服,将掉在地上的煤渣轻轻扫起来,装进玻璃瓶。她只捡那种看起来带点透亮的煤渣。那只玻璃瓶还是她和梁施施在医院后门的垃圾堆捡来的,是输液用的那种窄口瓶,瓶口有个浅黄色的橡胶塞。她收集煤渣有些年头了,直到父亲出事,玻璃瓶才集满一半。
那天秋蓝正在上数学课。课上到一半,她的心脏突然一阵绞痛。她缓不过气来,就趴到课桌上休息。班主任来喊她。她从座位艰难地挪起身,弓着背,满头大汗地跟在班主任后面走。
母亲从来没有来学校找过她,这是头一回。
秋蓝看到母亲,觉着心脏要崩裂开。紧接着,现实就这么硬邦邦地插进她的预感中。
母亲的眼睛肿成核桃,秋蓝咬着唇看她,像在等待宣判。半晌,母亲说,你爸不好了。
秋蓝记得特别清楚,母亲说的是“不好了”,不是“走了”不是“去世”,也不是“死”,而是“不好了”。这三个字从母亲口中说出来,那么轻那么慢,却利箭一样刺向秋蓝。
母亲试图用一个婉转的方式告诉她,不成想抛下的却是赤裸的真相:父亲所在的矿井塌方,包括他在内的五个矿工被压在里头,无人幸免。
在县城殡仪馆,秋蓝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叔叔雇来一辆卡车,把吊唁的亲戚朋友从镇上拉到县城殡仪馆。秋蓝母女俩坐在驾驶座,一路沉默着。秋蓝别过脸望向窗外,她不敢看母亲,怕看一眼,就会掉进母亲眼底的深渊。开车的是父亲生前的朋友,一个退伍军人。他平时开车是载猪群去屠宰场,现在换成一车人,好像他们也要去屠宰场。
到了殡仪馆,母亲拉住秋蓝说,不要看了。秋蓝不听。白布掀开,她差些晕过去。那不是她“熟悉”的父亲,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父亲。尽管请过师傅整饬遗容。这个死去的父亲还是不堪入目。秋蓝看到,横躺着的父亲半块额头是假的,眼窩也是,脸颊敷过粉,看起来像涂过一层厚厚的糖霜。母亲大哭,秋蓝也哭,哭得身体彻底软掉。她的手脚在抖,她想尽快忘掉这一幕。她接受不了父亲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连死也带着虚假和耻辱。
几个亲戚走过来,将秋蓝和母亲拉开。
秋蓝后来反复确认,她心脏的毛病在目睹父亲遗容那一刻愈发重了。父亲的死在她心底孕育出一颗恐惧的种子。她自幼便崇拜父亲,觉得父亲在,活着就有了意义,现在他走了,活着的意义被蛮横地抽空。有将近一年,秋蓝患了失眠。翻来翻去睡不着,人便容易焦躁,觉得整个世界都和她作对。好不容易睡过去,噩梦这头怪兽就张牙舞爪地闯进来了。她撞见完好的父亲和残缺的父亲,他那两张迥异的脸交叠着在晃动。她和母亲背顶背躺在床上。她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屋子里死寂。她知道母亲也在遭遇和她一样的噩梦,只是母亲习惯于无声的哭,她在心里哭,泪水倒着流回去。
母亲和一群矿工家属去讨说法。尽管他们知道,不管讨不讨得到说法,死去的人永远无法活过来。然而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他们这帮矿工下井,本身是拿命在赌,人的命那么贱,那么脆弱又那么不值钱。这五个人,下矿那天也许还说着笑讲着荤段子。
谁也没想到,噩运会砸到他们头上。
赔偿问题谈不拢,矿主早就躲到外地去不见人影了。讨说法的人带着家伙,浩浩荡荡开拔过去。凡是见着矿上的人,就上去围堵。争执不下,双方便打起来。母亲的眉角撞到,眉骨破裂,血流了一脸。她陪母亲到诊所缝针,执意要替母亲去。母亲不让。丫头你瞎掺和啥,好好读你的书。秋蓝和母亲闹,将书包摔地上:都这样了,你还叫我好好读书?
母亲缝好的眉角缠着纱布,这让她看起来又衰老又可怜。
秋蓝记得,父亲一死,她本来不错的成绩就飞快往下掉。两件事一头一尾夹住她,让她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人生下来就是落在井底的蛙,抬头不见天光,只有等死的徒劳。所以,也就没什么好挣扎和抵抗了。
父亲落葬那天,秋蓝将收集了好多年的煤渣倒在坟头。装在玻璃瓶的煤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对秋蓝来说,它们是度量父亲生命的沙漏。煤渣由瓶口往下撒,一点点落下来,很快就倒光了,细碎的煤渣落在黄土上,那么扎眼,像木炭焚烧过后剩下的灰烬。秋蓝跪在坟头哭。她想,也许这就是母亲经常说的命吧。她无心养成的一个癖好,最后以这样的方式见证了父亲的离去。
母亲从此变了一个人。从前爱说笑的那个她不见了,即便她照常过着日子——打工,买菜,做饭,唠叨,串门跟邻居聊天——秋蓝还是能从她眉眼间瞥见一丝忧虑。那忧虑藏得深。秋蓝怕母亲被击垮。庆幸的是母亲没有垮掉,她坚强地活着。母亲说,我们都要好好过下去。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秋蓝强忍住没有哭。她点点头,答应母亲要好好地过下去。她并没有中断学业,反而一路读完了高中。
父亲一走,家里的经济支柱就断了。以前母亲种地,现在要去打工贴补家用。母亲去的是变压电器厂,早出晚归,很是辛苦。有天母亲下班,秋蓝做好饭在家等她。吃到一半时母亲搁下碗筷。母亲说,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没说。
秋蓝说,什么事你说嘛,别藏着。
母亲说,秋蓝上面“有过”一个姐姐,三岁那年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肌肉萎缩,不长个子,去过好多家医院,把家里的钱花光了,最后还是没办法。这事成为这个家多年抹不去的痛。他们把和姐姐有关的物件销毁了,她满月、周岁拍的照片,她穿的衣服,用的小碗和勺子……仿佛把痕迹抹掉,她就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上。
秋蓝努力想象,这个三岁死去的姐姐,她想象她的样子,她的眼睛,她说话的声音,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想象。她只能从母亲的讲述中吃力地捕捉零星碎片。说起来,这才是秋蓝“应该”遭遇的第一次死亡。这个小姐姐的事让秋蓝听完,压抑了好长一阵子。她总是觉得姐姐并没有离开,她还活着,像个幽灵一样逗留在这个家里。
现在父亲一走,原本由母亲和他两人共同承受的记忆陡然增加了重量。秋蓝想为母亲分担,却不知道从何做起。她觉得无力觉得沮丧。以前她经常给人欺负,别人欺负,因为她没有兄弟姐妹。秋蓝耿耿于怀,现在明白了,父母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生了秋蓝之后,他们怎么都怀不上孩子。家里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儿,这在他们乡下很是罕见。
母亲讲完,停了下来。秋蓝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嚼着饭菜,喉咙一阵发苦。
好多年过去了,秋蓝明白了一件事。父母对她那么好,是怕她也像姐姐那样夭折了,他们不是打心底真正爱她,这让秋蓝觉得痛苦,她觉得自己生下来不过是个补偿。
秋蓝在高铁上听见孩子的哭声,就在对过的位子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孩子,看样子才几个月大,裹着襁褓,一张小脸哭得通红,坐在这位母亲旁边的是个老太太。看样子像是孩子的姥姥。秋蓝看着他们,想起以前一段经历。她高中毕业时,母亲的一个老相识介绍她去城里当家庭老师。母亲的老相识是个矮胖的阿姨,她说得津津有味,母亲问,都要做些啥呀?她说,帮孩子辅导作业,带他玩,还有钱赚。末了补充一句,吃住在他们家。母亲又问,要做饭扫地啥的吗?这个矮胖阿姨摇摇头。母亲抢着替秋蓝问,好像是她要去当家庭老师。矮胖阿姨说,这个你们商量,多劳多得。母亲说,那不就是“小保姆”嘛!在母亲印象中,小保姆跟旧社会当奴婢当侍女的没什么区别。矮胖阿姨打断母亲,那家人阔气得很,请过几个年纪大的,文化水平低,辅导不来作业,你们家秋蓝去了正合适。
母亲听了觉着有道理,就问秋蓝意见。秋蓝对工作没什么概念,同学毕业都去外地打工,秋蓝不想出去,觉得留在宋河也没什么不好。
后来秋蓝总会想起当年的经历。想想就觉得自己很傻,有其他工作不做,偏偏去做什么家庭老师。
秋蓝去的那家,男主人在税务局当公务员,瘦高瘦高的,女主人是个中学英语老师,烫着新式的大波浪卷,穿衣打扮都很时髦。他们安排客房给秋蓝睡。秋蓝到的第一天,女主人招待她,她细细给秋蓝讲解工作应该遵守的规则,末了还不厌其烦要秋蓝记住家用电器的用法,以免损坏。秋蓝从没见过微波炉,连电冰箱和过滤器都没摸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们家的小孩上小学一年级,成天坐不住,刚认识他就肆无忌惮地揪秋蓝头发玩。趁秋蓝不注意,还掀她的裙子。秋蓝只当他年纪小不懂事,尴尬地笑一笑就过去了。
有天夜里秋蓝想起一些往事,睡不着,爬起来给发小梁施施写信。梁施施初中毕业后去了市区读医专,那时起她们就很少见面。秋蓝刚在信纸抬头写下称呼,忽然听见隔壁房间窸窸窣窣有响动。秋蓝以为是老鼠,听得心里发毛,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那声音似有似无的,秋蓝想起之前梁施施告诉过她,她在课上老师给他们讲解男女的生殖器官,简直大开眼界。秋蓝的心砰砰炸开,索性将耳朵贴到墙壁。那声音像捂在被子底下,闷闷的,又分明透出强烈的挑逗意味。秋蓝听得脸颊发烫,她控制不住,竟然呆立着听完了。整个过程,她像是趴在甲板上,随着大海波浪起伏,心也跟着颠簸起来。就着台灯,秋蓝在信纸上写下一行:亲爱的梁施施,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宣布……
几天后,当小家伙将手伸进熟睡的秋蓝衣服时,秋蓝狠狠拍掉他的手。他站着笑嘻嘻的。姐姐,你好漂亮哦。秋蓝哭笑不得,拿起枕头朝他身上扔去。他躲开,跑着去跟母亲告状。秋蓝想起那天深夜听到的,这下确凿无疑:他父母一定经常没羞没臊做那档子事,不仅没羞没臊,还当着孩子的面让孩子“耳濡目染”。
自从发现这家人的“秘密”以后,秋蓝很是忐忑,总觉得有双眼在盯视她。特别有时男主人回家,满身酒气的样子令人害怕。秋蓝坐在书桌前给孩子讲解题目,抬头就撞见他醉醺醺地踏进家门,衬衫没扣好,西装搁在手上。
他醉眼迷离地看着秋蓝,吓得秋藍赶紧低下头。
秋蓝待不下去了,决定辞职,孩子的母亲问秋蓝是不是嫌工资少,秋蓝摇摇头。那为什么不做下去啊,我看你干得挺好。秋蓝再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就沉默着。孩子的母亲叹着气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把东西收一收,我送送你。
秋蓝离开的时候,小男孩站在母亲身边,看着秋蓝,眼眶红红的。
秋蓝朝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她怀揣着攒下来的工资坐车回家。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做下去,有钱挣不好吗?秋蓝说,不想做。母亲一再追问,秋蓝心烦,顶嘴说:不做就不做呗,有啥好说的?这样顶嘴后来成了她和母亲之间矛盾爆发的常态。这年秋蓝十八岁,十八岁的她仰仗自幼养成的一股脾性,连和母亲赌气头也是仰起的,嘴角往下一撇,俨然就是个厉害的角色。
母亲说,不做这个了,你做啥好?秋蓝脸一沉说,不知道。
秋蓝隔壁坐了个老先生,鬓角有白发,眼角下面有零星几块老年斑。他穿件灰色中山装(秋蓝很少见别人这么打扮,像是从民国来的),一只小巧的收音机搁在腹部。老先生座位靠后调斜躺着,戴着耳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高铁上信号时断时续,秋蓝连手机也用不了,她不明白老先生怎么能这么“从容”地听收音机。也许他什么也没听吧,只是习惯戴着耳机。秋蓝有时也这样,戴上耳机,却什么也没听,好像一个神秘的仪式,戴上耳机,人就自动和外界隔绝开。老先生闭眼躺了一路,沉浸在他自己的桃花源。忽然,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秋蓝眼前:他……不会死了吧?这么想着,秋蓝迅速转过头瞥一眼。老先生胸口微微起伏。这起码证明他还活着,还有呼吸。
秋蓝松了口气。
她没有睡意,干脆拿起手机,看前不久下载的连续剧。平时她是不看剧的,觉得浪费时间。但相比起干坐着度过剩下的时间,明显看剧是更好的选择。他看见张嘉译的脸,恍惚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按下暂停键,张嘉译的脸停在屏幕中间。秋蓝认真看,他那张脸,鼻翼饱满,鼻梁挺直,右脸颊有块小而浅的斑,关键是他的耳朵,秋蓝盯了好久,发现张嘉译几乎没有耳垂,或者说,他的耳垂比别人小,耳廓向上,又比一般人长。
秋蓝想起父亲。这么多年,父亲留下的形象定格在遗照上。遗照是由一张小照放大洗出来的,挂在客厅墙上。秋蓝想起来,父亲也有张嘉译那样的耳朵,他的眉毛也很黑很浓。秋蓝觉得新奇,原来父亲也有一张酷肖明星的脸。遗憾的是明星还在荧幕上活跃着,而父亲早已离世。这个意外的发现让秋蓝又欣喜又失落。她牵挂的父亲以这个奇怪的方式闯进来。秋蓝想,回到老家要把父亲的照片找出来,好好地看个够。
车到宋河已经夜间十一点多了。秋蓝靠窗坐着,下车要经过隔壁座位的老先生。她不忍扰他清梦,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推了他一下。老先生身体颤着醒过来。秋蓝面露微笑略表歉意。老先生“哦”一声,侧过身给秋蓝让道。
秋蓝提着手提袋,经过他身边时故意低头看,果然,他怀里那只收音机的指示灯暗着。
走出车站,秋蓝不自觉地缩缩脖子。十月的南方还热着,而这里早已秋意甚浓。下车的乘客四散开去。车站广场高大的路灯投下来浊黄的光,整个广场空荡荡的,几辆的士停在边上,三四个司机扎着堆在边上抽烟。他们看着秋蓝走过去。秋蓝不知道是要打车,还是打电话叫人来载她。她边走边看手机,目光在通讯录“梁施施”那里停下来,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滑了过去。她和梁施施已经好多年没联系了。梁施施就像一根鱼刺卡在秋蓝的喉咙,让她长久的,隐隐发痛。梁施施的号码是几年前存下的,兴许现在已经不用了吧。
秋蓝想,反正离家不远,打车吧。
上了车,的士师傅张口就是宋河话。他问秋蓝去哪里。秋蓝想用普通话回他,但是嘴巴不听使唤。的士师傅说,这么晚回来啊。秋蓝“嗯”一声,是啊,这么晚回来。她不知不觉重复着的士师傅的话。“这么晚回来。”这个没来由的回答堵在她心里,像是不祥的暗示。
秋蓝转头望向车窗外,除了主干道亮起的路灯外,周边建筑都是暗的,像泼了浓重的墨汁,偶尔的几点亮光,来自那些不甘早睡的人家。南方的城市这个钟点还是灯红酒绿,那里的人像是不需要睡眠,他们的精力野草一般旺盛。秋蓝坐上高铁时南方还是白晃晃的日光,现在一下子钻进了粘稠的荒凉中,这让她有些不习惯。
车经沙河大桥,秋蓝望向河岸两遍高耸的建筑,都是些新建的房子。几年前不是这样,几年前那一带还是光秃秃的草地,现在全让住宅区给占了,也许那里的房价还是城里最贵的。秋蓝不知道梁施施住在哪边,是城东城西,还是城中心?她听说梁施施嫁了个有钱的老公,日子过得挺滋润。这些都是听说的,她胡乱猜测的同时感到一阵失落。
她想,我要不是心气那么高,几年前赚到钱,回来这边买间房,找个人结婚,也许现在日子也会过得很滋润。可是她偏偏不甘心,不想窝在这个小地方度过一辈子。这几年她跟过不少个男人。有时她恍惚,会把前一个的生活习性跟后一个的混淆起来。
从前秋蓝以为,在男女关系中,她才是占主导地位的那个;殊不知,其实她也不过是别人感情的替代品。替代品,秋蓝想起这个词,觉得很荒谬。这种感觉从小就伴随着她,好像命运的一个诅咒。为什么我生下来就非得是一个“替代品”呢?
小时候是,现在更是。
想起这些,秋蓝的心情很糟糕,她看着车窗外,觉得有个船舵长在她身后,左右着她的航向。
秋蓝人还没到,母亲的电话打过来了。
到了吗?
秋蓝说,就到就到,你等会儿。
母亲说,快到吧,我一个人害怕。
秋蓝说,妈,你开灯啊,开灯到床上躺着,别胡思乱想。
母亲说,我睡觉就发梦,梦见你爸来找我。
秋蓝知道,母亲又要絮絮叨叨重复起她那个不祥的梦了。秋蓝不想在和母亲在车里讲这些,她生怕她们母女俩共享的秘密由电话里跳出来,钻进的士师傅的耳朵里。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师傅想找零钱给秋蓝,秋蓝摆摆手说不用了。
她挽着包下车,站在路边。她抬头看了看小区,觉得自己像个赶夜路来投宿的旅人。
这间公寓平时不住人。两房一厅,离城中心有些远,周围尽是些小厂房。这倒挺符合朱家明的风格。前年他买下这套公寓。第二次约会时他将钥匙交给秋蓝。秋蓝那时就知道,朱家明这是在和她做一场交易。一旦接受了,他就要把秋蓝给捆绑住。秋蓝笑一笑,收下他递过来的钥匙。她心想,我才不会叫你给绑住呢。
这是她自认为聪明的地方。男人以为能抓住女人的软肋,女人以为可以挣脱,像一个左右手互搏的游戏。
朱家明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秋蓝笑笑,反问他:你的机会就是用一间破房子收买我?
朱家明说,这哪能是收买呢?
秋蓝反问道,你这么做不是收买我,是什么?
朱家明摊摊手,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总之呢,房子就归你了。我以前穷小子一个,什么都没有……他的话未完,秋蓝打断他,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小伎俩吗,你不就是想安个小巢来跟我偷情嘛。
朱家明面不改色地看着她。
秋蓝也不想再争论下去了。自从那次在同学会上和朱家明碰面,她从朱家明的眼神看出来了,这些年,他过并得不好。
同学会结束的那天晚上。朱家明主動送秋蓝回去。他们俩都喝多了。秋蓝没想到朱家明会一路送她到酒店。门一关好,朱家明就死死地抱住秋蓝。秋蓝踢掉高跟鞋。回过头来捧住朱家明的脸。朱家明贪婪地亲吻秋蓝光滑的肩膀。秋蓝整个身体都在颤。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有天她和朱家明会变成现在这样。朱家明很早成家,有老婆有孩子。他的人生之路越走越顺,同时也越走越破碎。秋蓝自己呢,自从离开宋河,她的路就走得摇摇晃晃的,她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随时会坠机的航班。
朱家明抱着秋蓝哭。他的眼泪鼻涕沾在秋蓝衣领上。
秋蓝搂住他的肩膀。她知道,朱家明这个年纪的男人,不是为事业哭,就是为家庭哭。朱家明的事业如此成功,谁也不知道他背后的心酸。秋蓝任凭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低头看着朱家明抽泣的样子,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好的不好的,一件一件,在朱家明的哭声中浮上来。秋蓝看着那些破碎的过往,像看着浮在海面上的信号灯,在黑漆漆的苍穹底下,它们忽明又忽暗。
不值啊,真的不值。秋蓝抚着朱家明的肩膀这样安慰道。
隔天起来,秋蓝收拾了东西,准备启程回南方。
出发前,秋蓝专程回了一趟老家,她把朱家明交给她的钥匙拿给母亲,谎称城里的这栋公寓是她这次回来买下的。母亲拿到钥匙,喜上眉梢。秋蓝知道自己这样做,无疑是在向母亲释放出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对母亲来说是极好的,但对秋蓝来说却很危险。母亲说,你想通啦,以后不去南方了?秋蓝说,没呢,我暂时没想好。平时秋蓝自己的事几乎不和母亲说。母亲也习惯了她们这样的相处方式。秋蓝不愿意多说些什么,母亲也就不再过问。秋蓝说,以后你有空就来住几天吧,顺便搞搞卫生。母亲像得了什么光荣的使命,点点头,应承下来了。
秋蓝也没想到,母亲会那么快就喜欢上城里的生活。老人家一个月到城里小住几日,从城里回到乡下,她就恨不得把她在城里的所见所闻跟街坊炫耀一番。她觉得自己也算半个城里人了,这令她倍有面子。母亲的虚荣,让秋蓝始料不及,同时也让她隐隐不安。那段时间,秋蓝汇钱回家给母亲,母亲接到钱,就给秋蓝打来电话,兴奋地说,街坊邻居都知道我闺女出息啦。秋蓝听了,眉头紧皱,她没想到母亲拿存折到银行取钱,却忘了要将低调和藏富的美德储存起来。母亲在电话那头啰嗦得很,她话多,喜欢把秋蓝为她做的那些“有面子”的事讲给街坊们听。
有一年秋蓝回宋河过春节。母亲把亲戚邻里喊来吃饭。那顿饭在院子里吃的。秋蓝母女俩忙里忙外,做了几桌菜。赴宴的人不少,他们都赞不绝口。尽管没人问秋蓝在南方做什么,但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秋蓝并不在乎请客吃饭要花多少钱,只是她忽然发觉,从小熟悉的那些邻居,他们看她的眼神透着诡异。
秋蓝在饭桌上沉默不语,感觉自己像偷吃灯油的老鼠,时刻提防着叫人揪住尾巴。
秋蓝推开公寓的门,母亲坐在床边,房间开着灯,这让她看起来如此瘦小。
母亲穿件洗得褪色的长袖,两只干瘪的乳房裹在衣服里头。
秋蓝放下包,脱掉鞋踩在木地板上。
妈,你怎么还不睡。
母亲说,睡不下呢。
秋蓝说,不是叫你开灯睡吗?
母亲说,开了也一样的。
秋蓝没说话。母亲的表情看起来很沉重:你回家住多久?
母亲在床头坐着。秋蓝觉察出她话里的责备,她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叠钱塞给她。母亲抬起头来看着秋蓝,把钱收下。秋蓝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弥补她对母亲的亏欠。到底亏欠母亲些什么?她想了很久,说不上来。也许欠母亲一个陪伴,也许欠些物质的补偿。母亲嚷着要她回来,她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她没有推脱,其实这些年在外面,她也累了,累的时候她就想逃,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靠一靠。
现在她回来了,看到母亲的表情,她知道,那种甩不掉的疲惫感还会跟着她。
母亲说,你饿了吧,我给你煮面吃。说着她下了床,光脚踩过地板,走进厨房。
母亲对秋蓝的好,让她想起自己长久以来对母亲的忽视和冷漠。
这种对比,像把刀划开皮肉。秋蓝决定吃完面,就和母亲商量给父亲迁坟的事。
秋蓝把面吃完了。母亲看着她,脸上挂着些愁绪,好像藏掖了什么心事。
自从离开宋河,秋蓝和母亲一年到头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现在她千里迢迢赶回来了,没想到还要面对这种若有若无的“生疏”。想起这些,她一阵难受。
母亲开口说,闺女啊,这次回来,你就别回去了吧。
秋蓝睁大眼,不解地看着母亲。我想给爸迁完坟就回去……
母亲摆摆手,极力辩解着什么。
你爸的坟……咱就不迁了,你处个对象,安安心心过日子不好吗?
秋蓝张大了嘴,妈,你跟我开玩笑吧?你不是喊我回来给爸迁坟?
母亲抬手擦了擦眼。
秋蓝意识到,她和母亲多年来的那场拉锯战并没有结束。原来迁坟不过是母亲编出来诳她的借口。这么些年,母亲从来不死心。她看着别人家的女儿都嫁了,生孩子,儿孙满堂,她也很羡慕。然而羡慕归羡慕,为什么要拿父亲作挡箭牌?
秋蓝想到这些,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
秋蓝说,妈,你就那么巴不得我嫁人,你这样处心积虑到底图个啥?
吊顶的灯光照下来,照在母亲脸上。秋蓝别过头,她不想撞见母亲那张面如死灰的脸。
母亲拉一张矮凳在秋蓝对面坐下。她佝着背,神情严肃得像在审讯犯人。
母亲还没张口呢,秋蓝就能预感到她会说些什么,无非是些生儿育女的陈芝麻烂谷子。
此刻,坐在秋蓝对面的母亲看起来如此陌生。她握住秋蓝的手,好像在执行命运托付给她的重任。母亲想把秋蓝留住,给她介绍一个对象,就像安置一只盆栽或者一件家具。秋蓝不是盆栽也不是家具。她在外头这些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长了翅膀也飞得很高,没有什么能够把她拴住,男人不行,母亲也不行。
母亲语重心长说,我都帮你相好了,对方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但够实在,明天我们跟他吃顿饭,你好好接触一下。
秋藍听完,觉得可气又可笑。她叉着双臂靠在沙发上。
妈,你都没有经过我同意,就要给我介绍,我求您了,能不能不要这样。
母亲叹着气说,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现在啥样,再耗多几年,谁还敢娶你?
秋蓝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哭笑不得。
母亲的这些理由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秋蓝二十几岁的时候,她和现在不一样,那时“不想结婚”的念头还没在她心底完全扎根。母亲每次苦口婆心劝她,她也都放在心上。到后来,她在外面度过了好多年,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母亲给秋蓝安排过几次相亲。头几次秋蓝规规矩矩的,母亲介绍的这些男人,没几个会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这些男人。他们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其实男人再迟钝,也会觉察出秋蓝身上的某些异样。那时她年轻,漂亮,心高气傲的,她不想这辈子就捆在一根柱子上。那时她觉得,结婚是人类发明的最愚蠢的事了,将两个人硬生生捆绑在一起,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二十几岁的秋蓝,心可野着呢,她不想这么早就结婚。这么多年在外头,她熟悉那些男女之间的套路。男人贪她的姿色,而她贪图物欲和欢愉。在情爱里,男人享受的,是那种不稳定所带来的刺激,而秋蓝身上那种难以驯服的特性,恰好符合他们的需求。
秋蓝想起这些,预感到,这次相亲,也会和以往的很多次一样无疾而终。
她不想再和母亲辩解下去了,她从衣柜取出睡衣,准备到浴室洗漱。
她知道母亲在等她答复,但她什么答复也给不了。从来都是这样,她们在生活里挣扎着等待着,得不到任何答复,从来都是这样。
晚上,母亲没有和秋蓝睡一张床。母亲说卧室的床太软,睡不踏实,坚持要睡沙发。
秋蓝从衣柜里搬出一床被子给母亲,自己回卧室躺下。
秋蓝想起父亲去世那阵子,她和母亲背靠背躺在一张床上,各自想心事,那时她总失眠,还做噩梦,他们母女俩共同承受着过着失去亲人的悲伤。现在想来,那时她们母女俩最亲密的时刻。好多年过去了,母亲和她,她们坚强了很多,她们不轻易落泪,生活给她们罩上了刀枪不入的盔甲。
卧室的门敞开着,秋蓝能看到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她的身影瘦瘦的,胸口微微起伏。秋蓝听见轻轻的呼吸声音,她猜母亲一定也满腹心事,就像那一刻的她。
第二天秋蓝起晚了。她走出卧室,看到母亲坐在餐桌前喝粥。
昨晚的不愉快已经过去了,她们又像平时那样相安无事。
吃过早饭,母亲跟秋蓝去相亲。
秋蓝惊讶于母亲对县城的熟悉,她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常年在乡下,没想到那么快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相亲的地点选在城西一家咖啡馆。咖啡馆是男方定的,刚开张不久,门口摆了几张藤椅和玻璃面圆桌。他们去得太早,咖啡馆的玻璃门锁着,秋蓝和母亲就在门口的藤椅上先坐下。母亲没到过咖啡馆这种洋气的地方,一路上总是问这问那。秋蓝说,等下人来了,你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知道吗?母亲急了,秋蓝说,你乱说话的话我就走人。这是她们之间不成文的规定。秋蓝大可抛下母亲只身赴约,但母亲非要跟着,她怕秋蓝半路开溜。她要随时盯梢。秋蓝觉得好笑。回趟家就像给人绑架了似的,行动不自如,连人生大事也要母亲来操心。而她一直无法摆脱母亲施加的掌控。她不大愿意回宋河,原因也在这里。现在母亲倒是活成了老样子,不管是以前在厂里上班,还是退休了去当保姆,她像缩在一团陈腐的阴影下,她给自己划了一个圈,缩手缩脚立在里头,以为这样,日子就会好过些,活得安分些。
秋蓝挺后悔的,如果那时她自作主张给母亲牵个线,如果那时母亲愿意改嫁,也许现在一切都会大不相同。
秋蓝坐在藤椅上晒着初冬的阳光。手机屏幕被日光照得晃眼,她将手掌半遮着,这才看清朱家明发过来的微信。
听说你回来了。
秋藍诧异,她皱着眉,打回去一个“?”。
朱家明回复:晚上,老地方?
秋蓝知道他的心思,她抬眼看母亲,母亲局促不安地坐着,她不知道秋蓝成天对着手机做什么。还好母亲不识字,不然一定会明目张胆地窥探秋蓝的隐私。
秋蓝和朱家明确实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私,不能让母亲知道,只能让它们烂在心底。
她拿起手机正要回复朱家明。母亲站起来扯住她手臂,秋蓝蓦地抬头,看见对面一个高大的身影。因为逆光,秋蓝被投过来的浓厚影子罩住,一霎间不明所以,也只好随着母亲站起来,一老一少,看起来像开小差时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母亲介绍的这个相亲对象是宋河本地人,在工商局上班,四十岁了还没找到称心的对象。秋蓝和他寒暄几句后便陷入沉默。男人穿了件灰色西装,衬衣是细横纹的,腰带上的金属片有磨损,头发往右边脑勺偏分,鼻翼饱满,但这丝毫不能给他的面相加分,相反,倒让他狭长的脸显得古怪。秋蓝听他说话,仔细分辨,发现他低沉缓慢的声音有股催人入眠的力量。秋蓝搞不懂,母亲怎么会让她和这种男人相亲。
秋蓝问他,你平时有什么消遣?
他说,我啊,平时喜欢打打麻将,周末会去爬山。
秋蓝听得昏昏欲睡。他们不是一路人,他跟秋蓝见过的那些男人没法相比。可笑的是,他还极力表现出见多识广的样子,想要给秋蓝留一个好印象。秋蓝怀疑他肯定没谈过什么恋爱。他其实长得不难看,就是口讷,话讲快了还会结巴。秋蓝看他憋红着脸,忍不住就想笑。最终还是母亲化解了尴尬,她当起了两人之间的传声筒。一个乡下老太和一个县城公务员,他们一来一去,鸡同鸭讲。秋蓝很想问问他,当初他是怎么考上公务员的,也许他后台很硬?然而从他穿着和言谈来看,他简直像从九十年代穿越来的。秋蓝确信了,他这种人在生活中也一定毫无情调。和他结了婚,那还了得?秋蓝想,如果此刻有人举起相机拍下这幕,她一定会感激涕零。有了照片,她就能看看他们两人到底是怎样的“不搭”。
母亲和公务员聊天的当口,秋蓝拿起手机,在微信上给朱家明发了个定位。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相信,朱家明看了自然会懂。
放下手机,秋蓝打起精神,继续跟公务员扯些有的没的。
秋蓝看到他眼里放光。他大概也没见过秋蓝这样的女人吧。秋蓝化了淡妆,穿了件短款的灰色呢大衣。尽管过了三十,但她身上有些特质并没有被岁月磨掉。秋蓝见过太多他这样的男人了,他们容易被女人的外表所蒙骗。
秋蓝琢磨着,总算明白他四十岁为什么还单着。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真可怜。
公务员趁热打铁,想请秋蓝母女吃午饭。他的话音刚落,秋蓝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看见朱家明的车停在路边。阳光照进咖啡馆,使这个奇怪的相亲场合生出些温煦来。
秋蓝说,不好意思,饭就不吃了吧?我们还要去给我爸迁坟呢。
说完,秋蓝瞅了母亲一眼。
老人家很错愕,她没想到秋蓝会蹦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来。她扯一扯秋蓝的衣袖。秋蓝满脸堆笑说,今天就这样吧,反正联系方式你也有,改天再约啊。
说完,她拉着母亲走出咖啡馆。
呼吸到街上的空气,她觉得如释重负。但很快,她又陷入一个两难境地,她到底该让朱家明开车送母亲回去呢,还是她先送完母亲,再回来跟朱家明碰头?她提防着,生怕母亲猜忌她跟朱家明的关系。
朱家明下车朝她们走来,他热情地打了招呼。
这么巧啊秋蓝,我刚开车经过,看着面熟就停下了,没想到真是你。
说完,朱家明给了秋蓝一个意会的眼神。
秋蓝笑笑,向母亲介绍道:妈,朱家明,我高中同学。
母亲说,哎,原来是老同学呵,你好你好!
朱家明問,阿姨你们要去哪儿?我开车送你们。
母亲摆摆手,怎么好意思咧。
朱家明大大方方说,客气啥,上车吧。
秋蓝挽住母亲的手臂说,妈,都说了老同学嘛,让他送我们。
母女俩上了车,秋蓝让朱家明把车开到公寓楼下,送完母亲,秋蓝折返回来,上了朱家明的车。
车开出不久,朱家明说,没想到你妈妈在,这出戏可真难演啊。
秋蓝吐吐舌头说,还好有你搭救,你都不知道啊,刚才相亲那个男的多无聊。
朱家明打趣道,那是那是,比起我肯定无聊多了。
秋蓝鄙夷道,反正你也没相亲的机会。
朱家明岔开话题,我刚才还想上楼去看看呢。
秋蓝说,别……你可别来这套,这几天我妈都在呢。
朱家明问,你放心老太太自己待着?
秋蓝说,反正她也习惯一个人了,自己待几天不碍事。
说完,她望着前方灰扑扑的路,陷入了沉思。
朱家明说,带你去个地方吧。秋蓝点了点头,好啊。
朱家明转动方向盘,朝城外的方向开去。
朱家明带着秋蓝去了县郊。车刚停稳。秋蓝调侃说,你不会要把我给卖了吧?
你啊,值不了几个钱。说着他摇下车窗,点了支烟。
他们停车的地方是个十字路口。从左边斜坡望下去,有片柿子林。这个时节柿子还没熟透,风一吹,挂在枝叶间的柿子若隐若现。朱家明指着那边说,看到没有?柿子林过去,是我跟朋友投钱建的会所。秋蓝顺着看过去,的确,就在柿子林那边,矗立着两栋别墅。在周边灰扑扑的景色中,这两栋别墅看起来如此异类。
秋蓝说,怎么会把会所建在这种地方,荒郊野岭的,你们搞隐居?
朱家明掐掉烟头,扫了扫掉在裤腿上的烟灰。不建在这种地方怎么叫私人会所?
秋蓝对别墅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可她还是一脸好奇。
那你带来我来做什么?
朱家明嘴角闪过一抹笑,神秘兮兮说,做该做的事。
秋蓝噗嗤一声,我还怕你把我吃了不成。
朱家明把车小心地开下斜坡,拐进一道小路之后,视野豁然开阔。
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头拉开大门。老头弯着腰打招呼,听到他喊朱家明“朱总”,秋蓝笑起来。朱家明问秋蓝笑什么。秋蓝说,朱总朱总,听着像猪头老总。
朱家明乐起来,你这张嘴,还是老样子。
秋蓝附和道,可不是,其实大家看起来都是老样子啊,只不过内在变了。
她看着现在人模狗样的朱家明,想起以前他的,那时的他傻小子一个。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交际圈,能将他们联系起来的,恐怕只有年少时那段短暂的青春吧。
秋蓝话锋一转说,我成天说我不想嫁人,别人一定觉着,我这老女人像个妖怪。
朱家明说,是啊,你不嫁人,老了以后怎么办?
秋蓝沉默下来。她困惑不已,这几天究竟怎么了,母亲操心她嫁人,朱家明也操心,全世界都恨不得她快点嫁人生小孩。结婚就真的那么重要?
秋蓝瞥了瞥朱家明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谁规定女人一定要结婚的,就不允许我孤独终老?
朱家明嘿嘿笑起来,捏了捏秋蓝大腿,说,不老不老,挺有弹性的嘛,能嫁出去的!
秋蓝反问道,你背着老婆出来跟我约,就不怕她知道?
听到“老婆”两个字,朱家明脸色瞬间沉下来:别提这个女人了……我和她分居,都快一年了。
秋蓝知道朱家明夫妻俩关系不好,但她真的没想到会差到分居的地步。她和朱家明现在这种关系,无异于偷情。秋蓝想了想,决定不再纠结下去。他们到了这个年纪,都知道彼此在做什么。那道界限其实就隐伏在背后,关键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胆量跨过去,跨过去以后会怎样,他们心里自然有数。
秋蓝隐隐感到不快。她觉得自己好可怜。她已经堕落成这副德行:道德底线对她而言形同虚设,她也不背起什么伦理责任。想想就叫人害怕。原先她以为,只要不去考虑什么这些,“羞耻感”就会像船锚那样,沉在水底,永不浮起来。但现在碰到朱家明,她明白了,她的道行还太浅。从前她在别人身上看不到的东西,此刻正从朱家明的痴痴看着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来。
下车后,朱家明说别墅内有乾坤。
秋蓝跟在他身后走进去。进了门,她大开眼界:里面摆的全是高档的欧式家具,头顶吊灯晶莹透亮,晃得秋蓝眼睛都花了。秋蓝拣了一套沙发坐下,靠着背环顾四周。这时她发现,这栋别墅的装修其实是没有经过整体规划的,沙发、地毯、茶几、电视柜单独看上去很雅致,一旦组合在一起就显得别扭,怎么看都觉得粗俗难耐。
你这是乡下人的审美啊,秋蓝说。
朱家明皱皱眉,你说什么?
秋蓝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朱家明说,这个装修设计你不喜欢?
秋蓝说,你还管我喜不喜欢,反正又不是给我建的。
朱家明拍拍胸脯说,你要几栋我都送你。
秋蓝打断他,少来了,你送的公寓我还没还呢。
朱家明走过来,顺手勾住秋蓝的腰,趴在她耳边说,我朱家明送的,就是你的了,不用还。
秋蓝反感朱家明用这种语气说话,听起来像个嫖客那样,轻浮浪荡。
秋蓝不想追究了,也不想破坏朱家明留给她的最后那丁点好印象。她知道,环境在变,不能用那套标准来衡量别人,每个人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朱家明也不例外。
秋蓝抽开他的手站起来。
朱家明说,秋蓝,今晚别回去。
秋蓝瞪了一眼说,我爱去哪去哪,你给我下命令啊?
朱家明哭笑不得,这,这怎么就成下命令了呢。
那天中午他们在别墅吃饭。灰白头发的老头除了看门,还是厨师。秋蓝看不出來他竟然做得一手好菜。朱家明夹菜给秋蓝,介绍每道菜的来龙去脉。秋蓝问朱家明平时都忙什么。朱家明点了支烟,慢吞吞跟秋蓝说起他这几年的生意。这几年他投身房地产,跟别人合作,买农民的地建小产权房,县城什么人他都打交道。摆不平的事,就找当地的黑社会。朱家明给秋蓝倒红酒,酒一喝多,他的话也多起来。他跟秋蓝讲生意场上的事,讲自己的发家史。对秋蓝来说,他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朱家明像被神灵附体了,他的眼神,眉飞色舞的样子,让秋蓝觉得陌生。秋蓝细数着朱家明的人生轨迹,知道在他成功的事业和失败的家庭之间,横陈着欲望的灰烬。朱家明和她见过的那些男人,其实是一个样的。不仅一样,他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他们。这个年纪的男人被金钱和欲望推着走,他们以为生活捏在自己手里,就像小时候捏橡皮泥,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然而到了最后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才是橡皮泥,生活将他们捏得扭曲、变形。
秋蓝喝得脸颊发烫。
她知道朱家明有意灌她,她也不戳穿。微醺叫人开心,但眼下的状态远不是微醺可以形容的,酒精发作起来。秋蓝身体不受控制,心跳越来越快。她想起以前很多次喝酒,她在剧烈的心跳中陷入游离。有时喝多了会哭,会笑,最后仅剩的那点理智也被酒精剥除干净。神智一松懈,身体便瘫软下来,像只抽掉了支撑的布偶。
秋蓝趴在朱家明怀里。她想起以前,她和别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说到底,她缺乏安全感,摆脱不了成为替代品的感觉。就像此刻她是朱家明的感情替代品那样。
秋蓝眼底潮湿,抬手揉揉眼睛,止不住啜泣起来。
朱家明的耳根红红的,连眼睛也是。
秋蓝闻着他呼出的酒气,闻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生机勃勃的欲望。
他们抱在一起挪着走向卧室。秋蓝边走边脱鞋,隔着丝袜踩在朱家明的皮鞋上。两人笨拙地叠在一块,朝卧室的床移过去。朱家明呼吸很重,他伸出一只手撩起秋蓝的裙子,掐住她下身。秋蓝试图推开他,但他的手如此有力,秋蓝挣扎几下,就放弃了。朱家明是个老练的猎手,秋蓝甘心做他的猎物。她享受这种快感,无比畅快,也无比自在。脱掉彼此虚伪的外衣,什么道德啊节操啊都是虚的,只有身体的感觉是真的,身体从不会骗人。秋蓝呼吸急促,她听见心跳砰砰的响动,在空荡荡的卧室,在天花板和朱家明起伏的胸口之间来回撞击。
秋蓝勾住朱家明的脖子,他们的湿润的呼吸融化在一起。
秋蓝说,要不你跟她离婚吧。
朱家明趴在秋蓝身上,在秋蓝脸上一阵狂吻。
他没有说什么。这一刻他被情欲包裹着,他是聋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秋蓝咬住他耳朵,重复道,你既然不爱她,为什么不干脆离婚?
朱家明喘着气。我离不离婚跟你关系很大吗?离了婚,你嫁给我?
秋蓝伸手揪住他乱糟糟的头发,两人赤条条的,朱家明抵住秋蓝的腹部。
秋蓝自言自语,没感情了就分开呗,有什么好纠结的。
朱家明恼怒不已,求你别说了。
秋蓝想起那次同学会过后,朱家明抱着她头哭的惨相。那时她就应该问他这些问题的,但她只顾着怜悯朱家明的痛苦,她连怜悯自己,都来不及呢。
秋蓝还是哭了。朱家明喜欢过她,这个他们都心知肚明。
那时每天放学,朱家明都偷偷跟在秋蓝身后走,像贴在她脚下的一道影子。
秋蓝走一步,他离得远远地跟一步。
秋蓝和梁施施手挽手走在黄昏小镇的街头,梁施施回头看了朱家明一眼,趴到秋蓝耳边说,秋蓝你看看他呀,好傻哦。
那时候的秋蓝孤傲得像只仙鹤,她连头也没有回,可明明脸上溢满了微笑。
那时,他们还在读中学,年轻得不知岁月深浅,不知道终有一天命运会将他们碾压。他们将离开,走上不同的人生路。秋蓝也没有料到。朱家明后来竟然和梁施施在一起了。
梁施施利用秋蓝的孤冷,接纳了朱家明投过来的热情。
秋蓝假装不在乎,可从此她放学了一个人走。她听别人说,朱家明拉着梁施施的手进录像室。他们看《倩女幽魂》,张国荣和王祖贤纠缠一起时,有人看见朱家明的手伸进梁施施毛衫里。恋爱让朱家明换了副面孔。他的眼睛渐渐有了光。这样的改变深深刺痛着秋蓝。她无从想象,最好的发小和朱家明抱在一起。他们在县城某个小宾馆污浊的空气里赤裸相对,他们的汗液混在一起。这让秋蓝感到耻辱。朱家明每次撞击梁施施的身体,都从她心头剜掉一块肉。他把梁施施填得越满,秋蓝的心就被掏得越空。
她和梁施施渐行渐远,足足有一年,她们都没和对方说一句话。
初三那年,朱家明去当兵。他跟梁施施告别时,梁施施哭得很伤心,质问他是不是还喜欢秋蓝。朱家明什么也没有说,红着眼,和梁施施挥手告别。
梁施施其实一直知道的,她把这个疑问压得太久了,久到她差点就相信,朱家明只喜欢她一个人。
朱家明走后,梁施施知道,她的爱情结束了,连同她的世界也坍塌了。她抢了秋蓝的爱情,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婊子。
朱家明入伍的时候,秋蓝没有去送他,她不想去,不想看到梁施施和他在一起。
秋蓝没想到,事情过了大半个月,有天晚上梁施施会来找她。
梁施施红着双眼敲门。秋蓝母亲看见梁施施,一脸惊讶地说,施施来了啊,好久没见你啦。梁施施强装平静说,阿姨我忙复习呢,秋蓝呢?母亲说,在家呢在家呢。说着就把梁施施迎进门来,倒了杯水给她。秋蓝躲在楼上,听见楼下母亲和梁施施在说话。她恨梁施施,恨到连听见她的声音都浑身发颤。
母亲喊秋蓝下楼。秋蓝压着情绪,说她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着呢。然后她就听见梁施施上楼的脚步声。她每走一步,秋蓝都觉着心被撕裂一寸。以前好多次,她们就躲在楼上,并排躺在地板,头抵住头讲些体己话。秋蓝记得那时梁施施问她为什么不接受朱家明。那时她还假惺惺说,她觉得朱家明不好看,要考虑考虑呢。她没想到,其实那时梁施施是在试探,她像一个战战兢兢等待诏令的臣仆,秋蓝的话使她心底荡起狂喜的涟漪。她得到了默许,也得到了进一步赚取一段感情的机会。那时秋蓝多傻啊,以为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唯一的,不变的。她哪里会知道,年轻的他们各自的心都是空的,摇摆不定,有颗石头落下,就会激起高高的水花。她紧闭着心扉不肯敞开,倒让梁施施钻了空当。梁施施用身体献祭,她赢了,而秋蓝落空了,她觉得自己遗失了贞洁。
现在,她抱着朱家明。她很久没有认真地抱一个人了,很多时候逢场作戏,但这一刻,她身体的触感如此不同。朱家明的呼吸是真的,他的欲望也是真的。他们的身体叠在一起。秋蓝没来由地想起过去,梁施施站在她家楼梯口,脸上淌满了泪。她哀求秋蓝原谅她。秋蓝哪里肯原谅她呢,她冷冷地看着梁施施。梁施施的脸那么苍白,她的嘴唇在颤抖,看起来像个在教堂悔罪的虔诚信徒。秋蓝没想到,她会跪下来,低着头,眼泪落在地板上。
秋蓝还是坐在床上,惊愕地看着她,动也不动一下。
梁施施说,朱家明根本就不喜欢我,他心里只有你。
梁施施的话让秋蓝触动,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心里有块石头给撬开了。她抬起头,和梁施施的目光撞到一起。从梁施施哭红的眼睛里,秋蓝看见了什么在跳动。那是她们曾有过的亲密,是心贴着心,是彼此间尚未完全冷却的温度。秋蓝站起来,走过去,伸手抱住梁施施,就像以前一样,她以拥抱原谅了梁施施,同时也原谅了她自己。她们在哭泣中与彼此和解。
朱家明从秋蓝身上退下來,像个攻城掠地凯旋的将士。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在秋蓝裸呈的腹部。秋蓝转过身,吸了吸鼻子,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做爱变成一件叫她伤心难过的事,好多次做完,她都觉得身体像变质的水果那样腐坏。可是她竟然无法拒绝,上瘾似的迷恋着身体的交织与碰撞。
朱家明爬下床,从衣兜掏出一包烟,拣一根抽起来。他回头看见秋蓝的肩膀微微起伏。他把烟搁在烟灰缸,绕到床的另一头。秋蓝的眼泪来不及擦干,都被他看在眼里。他蹲在床边,关切地问,怎么了,怎么哭了呢,是不是弄疼你了?
秋蓝摇摇头。
朱家明抱住秋蓝的头,翻过她的身,扯了个枕头垫在她背后。
秋蓝说,你那时候再坚持一下,说不定我们就在一起了。
朱家明没有想到秋蓝会说这些。
那时我跟梁施施一起,满脑子都是你,跟她亲嘴跟她做爱,想的也是你。
秋蓝抿起嘴,睁大眼看着朱家明,好像他讲的并不是真的。
那阵子我挺恨你的,觉着我满腔热情都扑了空。
秋蓝擦擦眼泪,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朱家明说,有些事永远不会过去的,就像种子,你把它种下了,现在给它一点阳光,又给它水,它就会哗啦啦活过来的。
秋蓝问,你后来还见过梁施施吗?
朱家明说,见过,结婚以后见过一次,那时她不是当护士嘛,我陪老婆去县医院做产检,在那里碰见的。她比以前长胖了,头发扎起来,推一辆推车,我记得很清楚。
秋蓝说,我当时跟她还有来往,后来我到外面打工去了,就没怎么联系了。
朱家明说,我记得那次我跟她打招呼,我老婆问我是谁,我说是同学。
秋蓝说,敢做不敢当。
朱家明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也确实是同学嘛。
秋蓝说,上次同学会没见她来,这次来还挺想看她的,但好像找不到什么理由。
朱家明说,见老同学不需要什么理由。
秋蓝说,你们男人不懂,怎么说我跟她也当过情敌吧。
朱家明说,那我不就是罪魁祸首了?
秋蓝说,别讲笑话了,你和她有联系吗,她现在过得怎样?
朱家明夹起抽到一半的烟,磕掉半截烟灰叼在嘴边。片刻后,他说,后来她还找过我一次。
秋蓝满脸诧异,她怎么会去找你?
朱家明掐灭烟说:你别激动,是这样的,她老公做生意,找人借了高利贷,欠一屁股钱没还,债主找上门,扬言要抄了家,还要剁他一根手指头。梁施施哭着跟我说她家给人泼了油漆,孩子也不敢送去学校,怕半路出什么事……
秋蓝听得一惊一乍,后来怎样了?
朱家明接着说,我出面替她摆平了。
秋蓝不知道朱家明说的“摆平”是什么意思,她没想到朱家明会出手相助。
好歹我们也是同学,虽然都没怎么联系了。
朱家明说得轻描淡写,末了,他朝秋蓝看一眼,说,其实她过得不好。
秋蓝愣愣的,直到这时,她才肯相信,朱家明说的是真的,原来梁施施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嫁给了有钱人,过着富足安乐的生活。
秋蓝知道,施施不是轻易肯低头的人,她一定无路可走了才想到朱家明的。秋蓝想起那年梁施施向她跪下认错,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或许一开始梁施施就注定了,注定了要经历命定的种种悲苦。自她和朱家明走在一起,她就被一个死循环套牢。这些年秋蓝活成了别人的替代品,殊不知早在那时候,梁施施就当了她的替代品。后来她们拼命想找回自己,却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梁施施是这样,秋蓝也是。想到这里,秋蓝心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蛰了一下。一阵刺痛感袭来。她觉得愧对梁施施。如果那时她跟朱家明在一起,或许梁施施就不会撞进这道感情的死胡同,或许从此以后的人生就大大不同。
秋蓝心里涌过的这些思绪朱家明当然不知晓。他把和梁施施有关的一些事告诉了秋蓝。她卫校毕业后去了医院当护士,老公是别人介绍的,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结了婚梁施施才发现她老公好赌。开始时他对梁施施还是挺好的,后来一输钱脾气就不好,还动粗,有一次梁施施被他打得流产了。说到这里,朱家明叹气说,相比起来我还是斯文的,起码我不打女人。
秋蓝没心情听朱家明炫耀自己,她将散乱的头发拨到一边。你穿好衣服吧,别冻着。
朱家明说,我去冲个澡,等会儿你也冲一下。
秋蓝懒懒地说,我不想动。
她脑子里还回放着朱家明的话。梁施施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秋蓝面前。在秋蓝印象里,她还是十几二十岁的模样。这些年她们错过了各自最波折的岁月,就像两道河水,最初交汇后沿着各自的方向奔流。想起这些,秋蓝觉得她对梁施施亏欠了什么。她心底被一股苦涩的负罪感充盈着。她觉得,这次回宋河没有找梁施施是个挺大的遗憾。她不愿让自己后悔了,她想去见梁施施一面。
找到之后怎么样呢?秋蓝没底,没有人可以告诉她答案。
当天,和朱家明分开之后,秋蓝循着地址找到了梁施施家。
尽管隔了很多年,秋蓝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她相比以前胖了些,脸圆了,没了从前的尖下巴。她穿件藏蓝色棉衣蹲在门口洗菜,冬日灰蒙蒙的光照着她的齐耳短发。她背对日光,身影臃肿,像静物画里颜色黯淡的物体。秋蓝走进巷口时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怪味,那里混合了尿骚味、腐臭、油烟和衣物没干透散发的霉味。出现在秋蓝眼前的,俨然是一个被琐碎日子磨掉光彩的家庭妇女。有一瞬间,秋蓝想转身走开。她觉得不该故做好人,不应该冒昧来看梁施施。这么多年没联系了,她怕横亘在中间的那道墙砌得太高太厚,她没有力气推倒它。
秋蓝内心的怯意,最终被一阵热切的渴望打退了,她走过去,站在梁施施身后。她喊“施施”,声音放得很轻很短。梁施施“哎”一声,接着按住膝盖缓缓地站起来。她转过身来,看到了秋蓝。这样,她们的视线就平齐了——秋蓝印象中,梁施施个头和她差不多——梁施施在错愕中认出了秋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表情便从错愕过渡到惊喜,她的手在裤子上胡乱擦干净,然后亲切地握住秋蓝的手。是你呢,吓我一跳!
梁施施的轻描淡写让秋蓝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一刻显得她倒像个陌生人。
秋蓝说,施施,我来看看你。
梁施施捋了捋散开的刘海,齐耳短发衬得她的脸庞圆而阔。梁施施说,等我一下。秋蓝点点头。梁施施端起洗脸盆,把洗菜的脏水朝对街的臭水沟泼去,一时用力过猛,水溅回来,梁施施跳着脚跑开,拎着脸盆尴尬地笑起来。秋蓝被她的笑感染了,紧张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下来。梁施施把放着空心菜的塑料筐捧起来。
秋蓝说,我帮你吧。梁施施说,怎么好意思呢,别脏了衣服。
秋蓝跟着梁施施进了家门,半晌才适应屋里过暗的光线。梁施施住在这排筒子楼底层,屋子不大,二十平米左右,用三合板隔开间卧室,剩余的空间做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在外面,跟其他住户共用。屋子北面摆了张布艺沙发,电视搁在墙角,一张简易的折叠式餐桌挨着电视柜。家具虽简陋,但收拾得很齐整干净。
秋蓝想不明白,梁施施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梁施施给秋蓝倒杯水,请她坐下。秋蓝捧起水杯,轻轻吹一口,慢慢喝起来。
梁施施说,孩子上学了,家里没人。她小心翼翼的,提防着什么,没有提起她老公。秋蓝忍不住问她,你一直住这里吗?梁施施的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不是的,谁也不乐意住这破房子啊。秋蓝没说话,她怕无意间冒犯了梁施施。梁施施说,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我想离婚,他不让,我一气之下就搬出来了。秋蓝“嗯”一声,表示理解。梁施施说,不好意思啊,一见面就跟你说这些晦气话,你别介意。秋蓝说,没事的,大家都不容易。梁施施说,光顾着说我自己了,也没问问你过得怎样。秋蓝说,我没什么啊,我挺好的。梁施施说,我看着也挺好的,你看你穿这么好看,都没怎么变。秋蓝说,别说笑啦,都老女人一个了。梁施施自嘲说,我才老女人呢,你看我脸上的斑,你看,多难看啊。说着梁施施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秋蓝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她细细地打量着,发现梁施施的两颊爬满了斑,近看像不小心沾上什么粉末,怪瘆人的。
秋蓝说,上次同学会没见着你。
梁施施说,你说那次啊,我不想去。
秋蓝说,去年还是前年的事了。
梁施施笑着说,我那阵子顾着闹离婚,也没心情去。
秋蓝说,也没什么好去的,活跃的还是那帮人,现在大家结婚的结婚,带孩子的带孩子,同学会热闹得像个幼儿园。
梁施施若有所思,她问秋蓝,你……见过朱家明没?
秋蓝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梁施施会主动提起他。也许这么多年,朱家明这根刺始终搁在她喉头,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她已经懒得拔掉了。
秋蓝说,我们在同学会上见过了,还谈起你来。
秋蓝显然在撒谎,同学会时她和朱家明根本就没谈起过梁施施。
梁施施“哦”了一声。秋蓝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也许她猜到了,朱家明把她的事悉数告诉秋蓝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沦为别人的谈话对象了。这让她难过。
秋蓝感慨说,你看我们这拨人,你,我,朱家明,到了这年纪多多少少都会碰到些问题,有的是家庭的,有的是事业的,分居的分居,离婚的离婚……
梁施施一脸错愕,你的意思是……你也离婚了?
秋蓝尴尬地说,哦,我,还没结婚呢!
梁施施的眉头皱得很紧,我以为你结婚了呢,你这样啊比离婚还叫人难过。
秋蓝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结婚的。
梁施施说,我自己婚姻不咋地,也没什么资格说你,但我觉得吧女人还是应该结婚,怎么可以不结婚呢,不结婚,老了怎么办?
梁施施苦口婆心的语气倒让秋蓝想起了朱家明,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好了,现在她年少时两个最重要的人都同声出气,都来劝她嫁人。
秋蓝说,这次回来我妈还带我去相亲……别提有多尴尬了。
梁施施说,我这个婚结得草率,也过得不如意,但我还是要劝你,时候到了就找个人过,只要对你好,甭管有钱没钱,对你好就行。我啊,就是瞎了眼,才嫁了这个烂人。
梁施施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烂人”这两个字。秋蓝不想在伤心的话题上打转。她问梁施施,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梁施施面露难色。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当护工,揽两家人的活,忙完了就去接孩子放学。说完,怕秋蓝担忧,梁施施补充道,反正日子还是能过的。
秋蓝听得心酸。你不是一直在医院上班吗?
梁施施叹气说,前年我跟他闹离婚,有一阵情绪很不好,在医院给人打吊针,闹出了点事故,被病人投诉,我干脆就……辞职了。
秋蓝说,医院多好的工作,辞了可惜。
梁施施说,是啊,是挺好的,但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说真的,那阵子我太难受了,想自杀的心都有,一时冲动,就什么也不想干了。
秋蓝无法想象梁施施给别人当护工忙上忙下的样子,她想起自己那时候给人当家庭老师,相比起来,梁施施比她那时辛苦多了。
梁施施好像猜到秋蓝要说什么。我本来也想干回老本行,去个私人诊所什么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不想当护士了,我怕又闹出什么事来,思来想去,觉得当护工不错,起码也算专业对口,毕竟护士和护工,就差一个字嘛。
秋蓝说,我还是觉得很可惜。
梁施施说,不说这个了,我想起来,你毕业那会儿还当过家庭老师,那时我们还写信来着,你记得吧?
秋蓝露出意会的笑,怎么会忘呢,都记着呢。
聊天的间隙,有个念头一直萦绕在秋蓝心上。她很想问梁施施,她老公给人追债时她为什么会去找朱家明?可是话到喉头,又给咽了下去。秋蓝觉得,如此赤裸裸地问梁施施,太冒昧了。有些事太过沉重了,像块石头,压在自己心底好过抛给别人。与此同时,秋蓝潜意识里有把声音在念叨。朱家明不可能白白帮梁施施而不求回报的,以他的性格,他不是那样的人。秋蓝猜测,他和梁施施一定有过什么交易。秋蓝觉得,她这么揣测并非没有道理。从昨天朱家明说起梁施施时候的样子就能猜到大概。秋蓝觉得很可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大老远跑来看梁施施,是为了验证自己原来的揣测。
这么想着,秋蓝抬起头,她的眼神和梁施施的撞到一起。秋蓝看到,她的眼底闪着光,郁结着的悲戚在目光相视的那一刻浮上来。
秋蓝咬咬嘴唇,她想起这些年来,她和梁施施,她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命运开辟了不同的河道将她们分开。后来秋蓝的路越走越远,她和宋河,和生活在宋河的那些人越走越远。她以为,她和梁施施疏于联系,以后应该不再有机会碰面,没想到好多年过去,她们非但没有远离,反而越走越近,拐过一道弯后,又因为朱家明的关系,猛烈撞到了一起。
周遭空气静下来。秋蓝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一些细微的情绪电流一般传到她身上。秋蓝想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和尴尬。她隐约感到,背后有无数的利箭朝她刺来。她浑身难受,她知道,梁施施还有很多话未讲。这么想着,她就想逃开,逃得远远的,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未和梁施施见面。秋蓝后悔极了,她以为她有能力也有资格可怜梁施施。但是一番话聊下来,她悲哀地感到,其实最该可怜的是她自己。梁施施虽然在婚姻的泥潭里打滚,糊了一身泥,可说到底,她那颗心还是干净的,但是秋蓝呢,她在感情的花丛窜来窜去,以为片叶不沾身,实际上她才是最不洁的那一个。包括她那些混乱的情事,更是无从和谁谈起,朱家明也好,眼前的梁施施也罢,他们被排除在秋蓝的秘密之外。
此刻的秋蓝,就像坐在回忆的江边垂钓的人,望着滔滔江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捕捞不到。她为刚才这样猜疑梁施施和朱家明的关系而感到羞耻,那种羞耻感从她身体当中长出来,长成了藤蔓,盘根错节,令人窒息。
梁施施留秋蓝吃中午飯,秋蓝借口要赶车婉拒了。她不愿再待下去,该说的话说了,她回来见梁施施,说到底是为了印证些什么,可那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梁施施再三挽留。我们下馆子去吧,我也打打牙祭。秋蓝歉疚说,来不及了,我要回去收拾收拾。梁施施很失落,她说,那我也不留你了,反正我就在这儿,下次你回来,记得来看我,我请你吃饭。说着,梁施施挽起秋蓝的手,一直送她走到街口。这个挽手的动作,多少年前曾是她们亲密无间的象征,但现在却让秋蓝浑身不舒服。她们穿过长长的巷子,孩子在巷子穿来穿去,猫狗懒散地晒太阳。在她们身后,日头拖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出了街口,就像换过天地,日光照在秋蓝脸上,她眯着眼打量周边灰扑扑的世界。她像从一个晦暗的世界,来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界。一想到梁施施和这个地方捆绑在了一起,她就倍感唏嘘。日光照下来,衬得梁诗诗的衣着过时而陈旧。秋蓝开始感到陌生。她离开那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和宋河没有关系。但是梁诗诗让她明白,这座叫宋河的小城,它谁也不放过,它的气息沾在梁施施身上,也沾在她身上,从她们彼此的眉目和呼吸间,渗了出来。
离开时秋蓝不敢回头。她在街口拦了辆出租车,一坐上车她就忍不住哭。她知道梁施施一定还立在街边看她远去,就像多年以前她南下打工,梁施施到火车站送她,那时坐一趟南下的火车要坐几天几夜。梁施施嘱咐秋蓝要照顾好自己,在南方找个男朋友,并祝她一切顺利。她们拥抱,告别。秋蓝笑着,梁施施却哭了。这些过往的片段秋蓝怎么会忘呢,忘不掉的,只是不愿想起罢了。秋蓝的生活里许久没有浮起那温情的泡沫,她小心呵护着,生怕它们突然破灭,怕它们消散了不再回来。车开出很远,秋蓝才终于回过头来,可是她已经看不到梁诗诗了。秋蓝想,她们的久违重逢会给梁施施留下些什么。她能肯定的是,梁施施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点,秋蓝的心疼得厉害。见面即告别,何苦还费那么多心思?
秋蓝回到公寓,母亲已经做好中饭在等她。母亲问她一大早到哪儿了。秋蓝双眼红红的,喃喃说去看老朋友。母亲好奇,昨天那个?秋蓝摇摇头。母亲说,我看他挺好的,不过应该有老婆有孩子了吧。秋蓝不说话,她不喜欢母亲爱管闲事,又怕母亲追着问她些有的没的。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抽了张纸巾擦擦脸,接着在包里掏出一管口红涂起来。
母亲做的一桌菜热气腾腾的,很香。
都吃饭了,还涂啥涂的。
秋蓝没搭理母亲,她抽出纸巾用力擦掉刚涂好的唇膏。
母亲问,你今天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秋蓝闷闷说,没什么,吃饭吧。
母亲拉开椅子坐下来,秋蓝也坐下来,母女面对着面,沉默地吃起来。
秋蓝一阵恍惚,梁施施那张被生活磨砺得苍白的脸浮现在眼前。她想到梁施施,又想到母亲,觉得她们两个人很像。母亲一辈子都过得辛苦,但是她和父亲,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过着平凡日子,从来就没有被所谓的感情事困住。他们这辈人,活得朴素、简单。父亲走得早,可母亲一个人支撑这个家,也一步步走过来了。秋蓝想,或许梁施施以后也会这样,不管和丈夫离没离成婚,她会和秋蓝的母亲一样,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秋蓝觉得欣慰,又觉得心酸,嚼着饭菜,连腮帮子也疼起来。
见过梁施施之后,秋蓝的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她迅速地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在脑海里过一遍。起初她回来宋河,是带着给父亲“迁坟”的沉重心情——谁知道,这不过母亲为了劝说她回来而撒下谎,回来后又被母亲拉着去相亲。“身不由己”,秋蓝想到这个成语,这种感觉就像浆糊那样裹着她。宋河,这座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小城现在已经是一片沼泽地了,她趟着水小心走过去,结果还是不小心跌一跤,沾了乌糟糟一身泥。
秋蓝在百无聊赖中度过了一天。晚上母亲照旧在客厅沙发上睡觉。
上了年纪之后,母亲吃完饭就犯困。秋蓝倒是精神得很,她吩咐母親累了先去休息。母亲靠坐在沙发上,裹着被子,看起来像只瘦弱的猫。这一幕让秋蓝觉得奇怪,她们母女俩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对方。秋蓝想,母亲过早失去了丈夫,而她作为女儿却不想结婚,母亲心里怎么想,秋蓝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不愿秋蓝落得和她一样孤零零的晚景。
母亲不想睡觉,她看起来还有很多话想和秋蓝说。秋蓝不太愿意和母亲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回来,她就对和母亲聊天这件事心生抵触。秋蓝在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母亲变成了这样一个啰嗦的老太太?秋蓝想起来了,是在父亲去世那年。那时母亲到电压器厂上班贴补家用。九三年,厂里出了事,一只真空干燥罐爆炸,三个工人当场被炸死。那天母亲刚下班,幸运地躲过了一劫。爆炸发生时,她刚走出工厂的大门,爆炸声太响了,好像就在她耳边,她的耳膜因此险些震破了。后来,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幻听,耳朵嗡嗡嗡响,就像有人拿着一面破锣在耳边敲个不停。秋蓝和她说话必须扯着嗓子提高音量。母亲张着嘴,睁大眼,好像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要反应很久才能做出回答。幸而她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变聋,可是幻听好了之后,她的话却多了起来。
秋蓝坐在沙发另一侧,手机微信不时跳出别人的留言,秋蓝一条条看,一条条删。
客厅开了天花板的吊灯,暖暖的黄光泻下来,氤氲起一圈暧昧的色调。秋蓝喜欢这样的光,就像她喜欢的黄昏的颜色。要是刚好那天晚霞很美,她会忍不住看好久。在她看来,白天与夜晚交接的时刻是一天里最美的:人们下班,车灯路灯渐次亮起,白昼的喧闹稍稍停歇。在南方,斑驳的树影会被夜灯涂上更深更厚的颜色,直至与夜色融为一体。天桥底下有人摆摊卖烧烤,从黄昏到凌晨,那些腾腾的烟气叫人看着舒坦。一座城市总该有些烟火气的,秋蓝这样想。她很多年没有吃过路边摊了,她去餐厅吃饭,喝酒,偶尔抽烟,醉醺醺时会忍不住又笑又哭,她趴在男人的肩上哭,喝醉了在KTV的盥洗室吐。她想起好多年前刚到南方那阵子,能吃一顿烧烤是多么幸福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里还住着一个爱吃路边摊的女孩。她交往的男人别的不像,只有一点除外,他们都觉得烧烤摊太脏,从来不肯陪她去吃。
秋蓝想起来,十来年前,有年夏天,她半夜嘴馋,穿着睡衣走到小区附近的烧烤摊,点了烤生蚝、羊肉串和干鱿鱼,正宗的吃法是,干鱿鱼要蘸着酱油和芥末吃,吃进去,嗓子一阵辣,呛得人忍不住飙泪,接着仰头,咕噜咕噜灌下几口冰凉的啤酒,那种畅快,在炎炎夏夜最是美妙。
母亲问秋蓝,你啥时候回去?
她的话把秋蓝游走的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来。
秋蓝怔了怔,再看吧,明天,或者再过两天。
母亲说,你再多住几天吧,难得回来——还有啊,那个公务员你真的看不上?
秋蓝说,你又提他做什么?
母亲说,好心给你介绍,怎么就不先处处看,说不定处一下……
秋蓝打断道,妈,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这个男的太无趣了,我压根不喜欢。
母亲气急败坏,那你说说,什么男人才叫有趣?那个朱家明?
秋蓝惊愕,她没想到母亲会拿朱家明说事。
母亲在气头上,忍不住就嘀咕起来,不是妈说你啊,你留心点,别跟结了婚的男人走太近。
你哪只眼看见我跟结了婚的男人走太近?秋蓝发火了,这么多年了,母女俩从来没能心平气静地说话。
妈跟你说,我不是瞎也不是聋,就想你好好的,别给人欺负。
说完这句,母亲的泪落了下来。
秋蓝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递给母亲,她最怕看到母亲哭哭啼啼的样子。
母亲接过纸巾,擦擦眼,揉成一团捏在手心。
母亲一哭,秋蓝只好缴械投降了。犯不着这样较劲,这种没来由的争执让她心烦。她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来,伸手搂住母亲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母亲稍微安静了下来。母亲吸着鼻子,像个得了慰藉的孩子。母女俩挨着肩,就这么沉默地坐了很久。
直到母亲困倦,秋蓝给她搁好枕头,替她盖上被子。
母亲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她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是瞎也不是聋,就想你好好的,别遭人欺负。”母亲的话在秋蓝脑子里打转。秋蓝想,她藏得再好,也还是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她老人家其实一直都在装聋作哑,秋蓝在外面的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她不能当着秋蓝的面揭开伤疤。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真相,秋蓝心下一惊。母亲口口声声说她喜欢住城里的公寓,不过是一个逃避的借口罢了。从接过公寓的钥匙那天起,她应该就猜到了,秋蓝买房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她后来到城里住,是为了离开街坊,图个清净。
想到这里,秋蓝愈发觉得愧疚。她看着熟睡中的母亲,她睡着的样子叫人心疼。秋蓝从没仔细端详过母亲的脸。她印象中,母亲还是年轻时那张脸,那个轮廓。那样一个母亲,更有女人应该有的样子,有丈夫有女儿,有一个小小的家需要日夜操持。生活过得清贫,但那样的母亲,她脸上有着舒坦和从容,不像现在,年纪大了,头发剪到耳廓的高度,鬓角半白,头发愈发稀疏,性别特征也愈加模糊。
秋蓝忽然觉得,她理解了母亲,包括她的啰嗦,她对秋蓝结婚这件事的良苦用心。
秋蓝想,我老了以后,会不会也变成母亲这样?
窗户不知怎的被风吹开,冷风灌进来,秋蓝走过去关上。
这时,摆在茶几上的手机震了,秋蓝关好窗,快步走回去拿起手机。
她没想到是朱家明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嘈杂得很,秋蓝走到房间,掩上门。
朱家明说,我在酒吧,你过来。又喝多了。秋蓝骂了一句。她怕吵醒熟睡中的母亲,挂掉电话后,她悄无声息地穿好外套,拎着包就出门了。
上了出租车,秋蓝才想起来,忘了问朱家明是在哪家酒吧。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想了想,让司机直接开去酒吧街那一带。如果没有猜错,朱家明会在那家叫“王妃”的酒吧。取这个名字,太俗气了。上次同學会过后,朱家明带了秋蓝去了那里,被秋蓝嘲笑了一番。
朱家明说,开酒吧的兄弟是真的喜欢萧敬腾。
难怪取这个名字。秋蓝笑着说。
远远的,秋蓝就看到“王妃酒吧”那四个闪闪的霓虹字。
她推开大门,摇晃的灯光照过来。她走过几个卡座,才找到朱家明。在靠窗的位置,呛鼻的烟味和酒气混在一起,桌上散着水果盘、啤酒瓶、洋酒瓶,烟盒和打火机。朱家明左手边坐着个穿露肩装的陪酒的小妹,右手边的男人梳着高高的背头,脸圆圆的,见到秋蓝,毕恭毕敬起来让位。秋蓝跟他点头打过招呼。朱家明挥挥手让陪酒的小妹走开。
秋蓝一屁股坐到卡座对面,包挽在手臂,瞪着眼,故意和朱家明隔开。
朱家明喝得脸像块绛紫色的猪肝。他拍拍旁边座位,示意秋蓝坐过去。
秋蓝冷冷说,我又不是来陪酒的,我不过去。
朱家明嘻嘻笑起来。
秋蓝这才发现,朱家明喝多了的样子真难看,眼角纹皱着,露出满嘴猩红的牙龈。
秋蓝没好气地问,你没事瞎喝什么酒?
朱家明拿过一只干净的杯子给秋蓝倒酒,倒得杯口都浮满了泡沫。
秋蓝气冲冲地把那杯酒移开。朱家明握着酒瓶,还保持着弯腰倒酒的姿势,醉眼迷蒙的,看上去像是随时要醉倒。他绕过桌子,坐到秋蓝身边。秋蓝往里挪。朱家明说,我先干了啊!说完举起刚倒的那杯酒,“呼”地吸掉上面一层浮沫,仰头咕噜咕噜喝完,将酒杯“啪”地倒扣在桌上。
秋蓝说,有什么话你说吧,别喝了。
朱家明挥挥手,旁边的男人识趣走开了。
朱家明打了个饱嗝,凑到秋蓝耳边,满嘴喷着酒气。
我告诉你啊,老子……老子要离婚了!她终于同意跟我离婚了!
这样欣喜若狂的语气,听起来像在宣告一个藏掖许久的秘密。
秋蓝看着他,轻蔑地冷笑。
你知道我盼这天多久了吗?他们以为离了她我就混不下去,哈哈,我不稀罕!
朱家明亢奋无比,嘴唇两边缀着唾沫星子。
秋蓝想起来,朱家明是靠他妻子那边的关系起家的。关于这些,那天在别墅里,朱家明故意隐去,一字不提。因为这些事情,即使两人关系到了冰点,他还是没敢跟他妻子提离婚的事。现在他突然这么宣布,到底是喝醉了,还是真的像他所言,跟他妻子撕破脸皮了?
秋蓝不解,她暗骂,我疯了才跑来听你朱家明说醉话。
朱家明又哭又笑,他抹了抹脸,冷不丁搂住秋蓝,狠狠在她脸上亲一口。
秋蓝推开他,气得胡乱拿起桌上没喝完的酒,照着他的脸泼过去。
你他妈给我清醒点好吗?你离婚关我屁事啊,犯得着让全世界都陪你疯吗?
朱家明遭了这顿骂,登时酒醒过来大半。他睁大眼瞪着秋蓝,表情像凝结了的石膏那样。冰凉的啤酒从他头发淌下来。他看着秋蓝,双眼红得像随时要操起家伙砍斫对方的杀人犯。秋蓝气得浑身发颤,两颊的肉止不住一跳一跳的。她站起身来,朱家明猛地按住她肩膀,把她固定到卡座上,接着她伸手去揪秋蓝的头发,扯得她生疼。秋蓝使劲掐他,要他放手,但朱家明的手钳子似的夹住了不肯放开。秋蓝的头往后仰,朱家明顺势凑近,目光逼视过来。他那张脸狰狞得很,红一阵白一阵的。秋蓝无力反抗,他又朝她脸颊舔了一口,那样子像在饕餮一顿美食。
朱家明说,我疯了,怎么着,我就是疯了怎么着。
秋蓝咬牙说道,你把手给我拿开。
朱家明哈哈笑起来,你等着,我离婚了,你就跟我结婚。说着,他把秋蓝的头靠过来,紧紧搂在胸前。秋蓝挣扎着,用力捶打他的胸口。
你告诉我,你他妈为什么要回来?回来为什么还要找我?
朱家明扯着嗓子喊道,情绪全然失控了。
他的问题让秋蓝哭笑不得,她挣不脱他,就拿指甲抠住朱家明,深深嵌进他的手臂,恨不得把他的肉掐下来一块。她以前从来不觉得朱家明这样可憎。这一刻,他愚蠢的行为让秋蓝觉得他疯了,他被婚姻搞垮了,又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秋蓝身上。他就像一个饥不择食的狩猎者。
酒吧闹哄哄的,将他们脸上满溢出的暴怒和悲伤盖过去。秋蓝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她预感中的那个可怕的现实正在轰隆隆地朝她碾压过来。原来朱家明匍匐那么久了,现在做好了准备,正拼尽全力想把秋蓝抓进铁笼,成为他的猎物。秋蓝害怕极了,也厌恶极了。她不想成为朱家明失败婚姻的替代品。秋蓝后悔了,她不应该跟朱家明搅在一起的。她想起母亲说的话,不要跟结了婚的男人走得太近。尤其是当这个男人曾经爱过你,曾经因为爱你而伤害了另一个女人。
直到深夜回到公寓,秋蓝还是心有余悸,她万万没想到,一个晚上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她看着镜子中自己失去血色的脸,脑子一片混乱,她试图厘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去的酒吧,又是怎么回来的。母亲躺在沙发上熟睡,秋蓝不敢开灯,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开了门,鞋也没脱就进了浴室。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她想起朱家明,想起他散发着骇人的气息朝自己逼近的样子。秋蓝想,如果当时没有人来阻拦,他会张开血盆大口吃了她。朱家明的占有欲太强了,秋蓝记得,就在她使劲掐住朱家明的手臂时,朱家明忽然被什么人给拽开了,摇晃着往后退了几步。接着,秋蓝看到有人用力勾住朱家明的脖子,把他扯开。那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朱家明就像被风刮断的树桩那样重重摔倒。男人骑到朱家明身上,举起拳头朝他脑门胡乱砸下去。
刚才还一脸跋扈的朱家明,转眼成了可怜的猎物。
秋蓝吓得尖叫起来。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冲过去阻止那个男人,使劲将他拉开。她趴到朱家明身上护着他。有人及时拖住了那个男人,他拿着酒瓶,差一点就要砸到朱家明头上。那一幕太可怕了。朱家明的鼻子流了血,不断发出嗷嗷的惨叫。那个男人挣扎着。秋蓝听到身后嘈杂的响动,皮鞋的声音,酒瓶的落地声,音乐的震响和骂声,一阵一阵朝她撞过来。她闻到血腥味。
朱家明在哭,像条丧家犬那样在哭。他紧紧箍住秋蓝的脖子,勒得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整个酒吧就像被暴力点燃了一样。打人的男人成了众矢之的。喝醉酒的人把他当做发泄的替罪羊,有些好管闲事的酒客也过来参一脚,他们把这个陌生男人当作过街的老鼠,有人朝他身上泼啤酒,有人拿着烟头烫他。酒吧不断爆发阵阵笑声。
秋蓝好不容易挣开朱家明,瘫坐在地上喘气,她惊恐地看着眼前混乱的人,心噗通噗通跳得生疼。
后来不知道谁跑出去街上报警了。过了不久,秋蓝听见有人喊着“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围观的和打人的便像水那样分开。秋蓝扶起朱家明,朱家明清醒过来,也顾不上鼻子还流血,抬起脚朝躺地上的打人者踹过去,一边踹一边骂:敢打老子,老子弄死你!
男人的下颌被皮鞋踢到,他脸痛苦地歪向一边,他蜷起身子,圆圆的肚子一起一伏,衣服也不知被谁扯开,袒露出一截白皙的肚皮。
秋蓝都想不起来整件事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结束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在酒吧喝醉闹事司空见惯,没人把它当一回事。酒吧光线昏暗,震天响的音乐还在继续。
他们被带到派出所。秋蓝作为目击证人,也跟着去做笔录。酒吧街这一带治安不好,派出所一年不知要处理多少类似的打架斗殴,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了。進到派出所,秋蓝才看清了男人的长相,他有一张圆而阔的脸,理着平头,耳垂很大,一堆眼睛金鱼眼似的鼓鼓的。秋蓝第一眼就感觉到,这个男人有着丰腴的饮食和对烟酒的依赖。
秋蓝原来以为,他和朱家明结仇是因为生意的事。但她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是梁施施的老公!事情的起因,是他怀疑朱家明借着帮梁施施摆平债务的理由把她睡了,被人戴绿帽的感觉当然不爽,不爽的结果是他将暴怒和憎恨一股脑倒到朱家明身上。
警察质问朱家明,是不是有这回事?
因为流鼻血,朱家明鼻子里塞了团纸巾,警察大声叱问他,他喉咙发出“嗯”的一声。警察大声说,你哑巴啊?做了坏事不敢承认?
警察问话的样子让秋蓝觉得,他们不是在做笔录,而是人身攻击。
朱家明一脸不可侵犯的样子,秋蓝想,也许他一直蛮横惯了,知道最终吃亏的是梁施施的老公而不是他。他有钱,也有能力摆平这些事,就像他用那一套交易的逻辑帮梁施施摆脱了负债一样。可是最终,他还是越过了那条道德界线,最终吞下了这枚苦果。
和秋蓝预料的一样,梁施施的老公最先动手打人,被拘留了。
秋蓝没机会和他说上话。她想问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知道梁施施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也许是梁施施受不了委屈,主动把她和朱家明的事说出来,也许遭了她丈夫的威胁。一个失去了尊严的男人,他的怨愤无处发泄,所以寻到了酒吧,闹出事来。
说到底,朱家明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贪图情欲的享乐,他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在警察局做笔录的时候,秋蓝因为惊吓过度,脑子乱纷纷的,警察问一句,她很久才答一句。她坐着,身体忍不住发抖。她想起梁施施,不知道这一刻她在哪里,她丈夫寻来教训朱家明,她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想到这些,秋蓝愧疚无比,好像她才是真正的罪犯,对这件事负有全部责任。她耐心地跟警察讲了事发的经过,故意漏去朱家明和她之间的那些细节。警察问她,你跟这个叫朱家明的男人是什么关系?秋蓝说,我们是初中同学,认识二十几年了。警察又问,那个男的你认识吗?秋蓝摇摇头,我从没见过他。警察于是把他打人的动机说给秋蓝听。秋蓝听完,目瞪口呆,既惊诧又恐惧。她的心冷得像个冰窟。在这种情形下撞见梁施施的老公,这是秋蓝怎么也预料不到的。那只纷乱的线团终于把他们所有人都缠住了。她说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是梁施施,她老公,还是朱家明,抑或是她自己?
出了派出所,秋蓝仍然心有余悸。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了,雨飘落在脸上,摸起来凉凉的。
秋蓝抬起头,小城的夜空蒙了一层潮湿黏腻的雾气。她立在街口,看着街上车来人往,喝醉的人摇摇晃晃走着。她感到冷,不知该往哪边走。她没有和朱家明一起离开,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晚上发生的事,像一场纷乱的梦。她从包里翻拣出一包黄金叶,握打火机的手不停在抖,好几次才把烟点燃。她狠狠吸一口,吐出来。这时她觉得舌尖发苦,这款薄荷味的黄金叶原来这样寡淡如水,一切都不对头,一切变了味。
她扔掉烟头,蹲在路边,捂着脸哭出来 。
漫长的夜并没有过去。
秋蓝在冰箱找到一瓶威士忌,拧开瓶盖灌上一大口,因为喝得太快,她呛得咳嗽起来。睡沙发上的母亲翻了翻身,秋蓝怕吵醒了她,便拎着酒瓶悄然溜进房间。她把手机关机了,坐到床上。太阳穴疼得厉害。她想起朱家明,想起梁施施,想到他们之间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这件事会怎样收场。也许梁施施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所以在她的默许下,她老公才会找到朱家明,报复他,将他收拾了一顿,又或许,梁施施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事情发生了,秋蓝在听朱家明讲起梁施施去找他的时候,她的猜测并没有错。
秋蓝回想她和梁施施见面的那些细节,努力想把那些碎片拼起来,可是徒劳,她没能捞起哪怕一块有任何迹象的碎片。
梁施施说她和老公分居,她也没有怎么提他,秋蓝更看不出她对朱家明有怨气……怎么会这样呢?
想到这里,秋蓝一阵发慌。不会的,梁施施不是这种人。
朱家明变成了一个贪婪的中年男人,他不仅在权力和金钱的泥潭里打滚,也在情爱的温床上享乐。秋蓝想,她并非朱家明的救命稻草,没有她,还会有下一个女人,朱家明和老婆离了婚,就会找到另一个来填补空缺,而这个空缺,原本就跟秋蓝无关。她不要成为谁的空缺,也不要成为谁的替代品。秋蓝被抽空了力气,连最基本的判断力也丢了。她感到背后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拴住她,将她往一个深渊里拽下去。她后悔极了,明知朱家明有老婆有孩子,还是经不起诱惑,搅和了进去。
梁施施的老公,应该连她也一块打才是,最好把酒瓶砸到她头上,砸到她流血,砸到她失忆。
她,才是那个活该被诅咒的人。
睡了一觉,秋蓝醒来头还很疼。前一晚发生的事,盘踞在意识里不肯离去。
母亲做好了早餐,秋蓝没胃口,坐在沙发上发呆。母亲叫她趁热吃。秋蓝摇头,我不舒服,不想吃。母亲把手贴到她额头,不烫呢,没生病呀,怎么就不吃呢。秋蓝说,你先吃,我等等。说着,她起身走进浴室,关上门,好久也不出来。母亲来敲门。秋蓝说,我没事,别烦我。母亲就不出声了。秋蓝听见母亲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她想着,她离开宋河的那些日子里,母亲是不是也这样,走来走去,像所有的独居老人那样,脚步有时重有时轻。
秋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无望极了。她的手机还关着,她怕有人找她,也怕梁施施找上门来。她忘了,梁施施并不知道她就住在城里,有套公寓,而这套公寓是朱家明给她的。她后悔接受了朱家明的“馈赠”,男人送的礼物,是涂了砒霜的蜜糖,她不小心舔了一口,快身亡的时候才知道有毒。
过了很久,她才从浴室出来。
母亲在客厅坐着看电视。豫剧粗粝而凄惶的唱腔传过来。为什么母亲要一大早就听豫剧呢,听的还是《寻儿记》,秋蓝从小就不喜欢。
她坐下来,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调低音量。母亲说,吃点儿吧。
秋蓝说,妈,我们搬走吧,我不想住这里了。
母亲皱起眉,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呢?
秋蓝说,妈,你不要骗我了,我做了什么你是知道的,这套公寓不是我的,是朱家明的。
母亲像被什么给击中了,她的目光中噙满了泪水,眼神也黯淡了下来。她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心里怎么想,妈不知道,你要搬就搬吧。
秋蓝问,妈,对不起……
母亲说,母女一场,有什么对不起的呢,你想通了就好。
秋蓝说,搬走了,我想到回南方去。
回去做什么呢?
秋蓝说,我要好好工作,存些钱给你养老。
母亲两只皱巴巴的手掌捏在一起,好像做这个决定的是她而不是秋蓝。
秋蓝知道,母亲想留她在身边,她对秋蓝的解释并不满意。
母亲说,你自个儿决定吧,我听你的。
秋蓝说,妈,我以前没好好听你的话……
母亲抹了抹眼睛,叹气说,提这些干啥呢,我也不逼你了,你爱做啥就做啥吧。
秋蓝低下头。她不想在母亲眼前掉泪。她到浴室去洗漱。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她忍不住干呕了起来,差些吐出胃酸。
母亲听见浴室里的干呕声,赶忙过来问秋蓝怎么回事。
秋蓝说,胃不好,没事的。
你看你,做了早饭又不吃。
秋蓝洗好脸刷好牙,勉强把桌上的煎蛋和白粥吃了。热粥入了肚,胃也暖起来了。秋蓝看着母亲,想起了什么,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母亲在收拾碗筷,秋蓝突然说,妈,咱们去看看爸吧。
母亲愣了一下,停下来,水龙头忘了关,水哗啦啦地流着。
秋蓝重复道,去给爸上坟吧,我好多年没去过了。
说完,她静静望向母亲,等着母亲的回答。
母亲关掉水龙头,拿起抹布擦擦手。
秋蓝说,你不老说梦见我爸吗?
母亲苦笑起来,说这些还不都是为了哄你回来。
秋蓝说,也许他真的想我们了,想我们去看看他。
那天清早,秋蓝和母亲寻过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寿材店。母亲买了几卷冥纸、蜡烛还有香,秋蓝嫌少,又拣了几串大元宝。寿材店老板向他们推荐纸做的手机和别墅,秋蓝觉得这些东西做得太浮夸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没买。母女俩买好东西,提着大袋小袋走在初冬的街头。日头照在元宝的金箔上,红的白的,映得她们的脸上也泛起了光。
秋蓝和母亲打了辆的士到客运站,然后在客运站雇了辆面包车。面包车师傅想找人拼车,秋蓝塞了一百块钱给他,吩咐师傅不要拼车了,载她们母女俩回乡下。
面包车师傅拿到钱,爽快答应了。
开车前,秋蓝突然想起她忘了买酒,又跑下车,到烟酒店挑了瓶宋河。秋蓝记得她有一年除夕,父亲叫她去买酒。父亲平日喝的都是廉价的白酒,那次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想起来要喝宋河,也就是那年春节过后不久,父亲就出事了。
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喝宋河。
秋蓝坐在副驾上,母亲坐后面。上坟的香烛元宝齐整地码着。车开动时,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晃一摇的,冥纸和香烛发出摩擦声,秋蓝听着那声音,望着车窗外初冬灰蒙蒙的天,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头被某种平静又荒凉的感觉充斥着。她觉得,给父亲扫墓,才是她回宋河的真正目的,她小心地将那瓶包装得非常精致的宋河酒抱在怀里,生怕磕了碰了。车摇摇晃晃的,秋蓝回过头去看母亲,目光落在她的灰白鬓角上,她的双目看起来浑浊得很。秋蓝疑心母亲是不是哭了,定睛一看,发现不是,也许是因为年纪大,眼睛出了毛病。
车经过闹市区,秋蓝看着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一晃而过。她想起还在读书的时候,周末她和梁施施拿着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到县城逛街。对她们镇上长大的女孩子来说,去一趟县城是件大事,那年月,镇上并没有直通县城的公交车,她们两个必须搭顺风车,运气好的话会拦到卡车,如果刚好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她们还可以和司机一起坐到驾驶室里。
秋蓝记得很清楚,有次她和梁施施手挽手在集市上逛,眼前是琳琅满目的饰品、鞋子、衣服,还有堆在纸箱里的录音带。人来人往的街上飘来糖炒栗子的味道。音像店一首接一首播粤语歌,她们听不懂,只觉得好听。
那时他们还在读初中,梁施施问她,以后想去哪儿。秋蓝不假思索,以后去说粤语的地方。梁施施说,那不就是广东嘛!秋蓝说,还有香港呀,香港也说粤语的。梁施施说,那香港能去吗?秋蓝说,不知道,反正肯定有机会去的。梁施施說,好多歌星都在香港的。她们那时候喜欢王祖贤,觉得全世界数她最好看。秋蓝问,王祖贤是不是也在香港啊?梁施施说,是呀,她长得太好看了。于是,她们便谈起了王祖贤的美,从她的眼睛说到鼻子,又从嘴唇说到下巴。说着说着,她们经过了一家卖内衣的店。梁施施在秋蓝耳边问她,要不要去看胸罩?她们不说奶罩,而是说胸罩。她俩手勾着手走进内衣店。店里头花花绿绿的,挂满内裤和胸罩,有蕾丝的,有棉质的,还有绸的。
秋蓝盯着眼前那排胸罩,想象它们衬着她的乳房会是怎样。
梁施施那天胆子可真大,竟然要老板娘给她们量胸围。秋蓝有些害羞,她扯一扯梁施施。梁施施说,有啥好怕的,又没男人。的确,店里除了老板娘就是她们两个小姑娘,不过外头晃来晃去的,全是男人色眯眯的眼。老板娘拿起一卷磨得旧旧的量尺,先给梁施施量,又给秋蓝量。老板娘叫梁施施抬起胳膊,梁施施抬起来,秋蓝就去挠她,痒得她大笑不止。轮到秋蓝时,秋蓝警惕地防备着。两个人打打闹闹,最后各买了一件胸罩。老板娘拿红色塑料袋给她们装,梁施施觉得红色的太透,给人看见不太好,便要老板娘换黑色的塑料袋。从县城回来,她们在秋蓝家试穿胸罩。梁施施扣不上搭扣,秋蓝帮她。梁施施的胸部发育得不错,她的肩胛骨往后凸起,像要展翅飞起的蝴蝶。秋蓝帮她穿好,梁施施站到衣柜前,对着穿衣镜手叉腰,摆出模特的姿势。换到秋蓝,她也学着摆站姿,但怎么摆都笨拙。梁施施笑她,这样以后去广东会给人笑的。秋蓝说,谁说我要去广东了?那时她们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意味着什么。梁施施从没想过要去那里,秋蓝隐约觉得,她以后也会去的,她要去很多地方。她们分享着身体的秘密,唯独秋蓝把自己那个秘密藏起来,她没有告诉梁施施,其实她也喜欢朱家明,朱家明是她的秘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秋蓝靠在车窗发呆,那些旧照片一样的画面一帧帧从眼前跳过:九一年,九二年,九三年……一年赶一年,秋蓝被赶着,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她所能想起来的有关年少的记忆,还是和梁施施一起的日子,她们形影不离,一起做功课,逛街买东西,嗑瓜子,那些谈天说地的年月,像刀子一样扎进了她身体。她看到两个淡淡的影子从很远的地方走来,手挽手,谁也离不开谁。她们不曾面对面谈起她们共同喜欢的男孩子。这是她们彼此划下的一道界线。好多年过去了,现在她们可以谈起来的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秋蓝想,谁和谁走到一起,谁和谁最后分开,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时间到底不肯给谁一个明确的答案。梁施施嫁给一个好赌的男人,而秋蓝一直晃着,一直单身。眨眼间岁月长了一双脚悄悄溜走了,如今她和梁施施,她们踩过了那一道界线,踩在了同一处地雷区。秋蓝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最后被逼到想逃的还是她。
面包车沿着公路开,母亲头靠在座椅睡着了。距离回到那个秋蓝长大的乡下还有半程路,秋蓝觉得这段路好像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开车的师傅摇下车窗,点了根烟抽起来。他们都没有说话。秋蓝望着路旁光秃秃的山坡,怀中紧紧抱着那瓶宋河酒。天穹越来越远,树影越来越淡。現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她要把该丢的丢开。她想,等到了父亲的坟头,她会将这瓶宋河拧开,给父亲斟上。那将会是她第一次给父亲倒酒,那也将是父亲第一次喝到她倒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