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于连性格中的“红与黑”看人类精神追求的困境
2017-05-24鲍昭羽
鲍昭羽
摘 要: 除了对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波谲云诡的社会状况的现实主义描写外,《红与黑》更是一部心灵剖析小说。主人公于连不断追求“荣誉”,渴望他人认同与自我确立。但其性格中“红与黑”的交织、善与恶的对立造成了他精神追求的困境,以致于一度迷失。死亡的到来使得于连实现了从虚伪到真诚的复归,重拾理想的高贵。于连这种矛盾纠葛的性格和坎坷动荡的经历正是司汤达对于人心灵的审视:理想的难以实现有时源于内心的冲突,因为人便是善与恶的永恒战场。
关键词: 《红与黑》 精神追求 困境 善与恶 死亡
从小说《红与黑》问世之初,人们对于题目中“红”和“黑”象征意义的解读便争论不休。有人认为“红”代表拿破仑时代和资产阶级革命,“黑”则是波旁王朝和封建黑暗;而有人则认为“红”是红色军服,“黑”是教士的教袍。①除了将红与黑的对立纠葛看成是社会环境风云变幻的投影,也可以将之视为主人公于连性格中的矛盾冲突。于连是一个个性极为复杂的人,真诚与虚伪、自尊与自卑、热情与冷酷,这些截然对立的性格因素在他的内心相生相存。于连性格中的“红与黑”构成了一种象征,隐喻人追求的困境,即人在追求意义与价值的过程中普遍面临的人性中善与恶的对立交织,欲望与理想的冲突共存。
一、恶与黑
似乎从童年开始,于连在他的生活环境中就是一个异质化的存在。出身在一个木匠家庭的他,身体羸弱,没有办法做很重的活儿,却独爱读书,对拿破仑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这份对拿破仑功勋的向往,是一种英雄主义和荣誉崇拜的体现,是一种贵族精神,其实质是对人之尊严和自由的渴望。但是,身为平民的于连,虽然骨子里有贵族式的高傲与孤独,却因为出身而为贵族所轻视,同时也因为不同寻常的理想追求而不见容于平民阶层。正是在这种尴尬纠葛的处境中,他一心想摆脱自己低贱的出身与生活,追求“事业”与“荣誉”。然而在波旁王朝复辟、拿破仑英雄主义时代失却的现实环境中,于连对于人性尊严的追求再度失落,为黑暗的现实所吞没。依旧执着于荣誉与事业的于连也就因此误入歧途,滋生出人性的卑鄙与邪恶,衍生出一系列复杂矛盾的性格,展示出人性中不可调和的不和谐因素。
狄德罗曾说:“说人是一种力量和软弱,光明与盲目,渺小与伟大的复合物,这并不是责难人,而是为人下定义。”于连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纠结的复合体,他真实、复杂,诠释了人存在的种种可能。于连的性格中混合了自卑与自尊、勇敢与怯懦、反抗与妥协、热情真挚与冷酷虚伪、坚守自我与屈从逢迎这种种对立的个性。
在人生追求和步步晋升的道路上,于连在真诚坚守自己理想和原则的同时,又表现出虚伪和逢迎的媚态。无疑,于连的理想中有着英雄主义的激情,尤其对于拿破仑有着至高无上的崇拜。但是,当他认识到教会的力量时,就毅然地把自己的理想改为“当一名年俸十万的大主教”,②为此,他能把明知毫无价值的拉丁文的《新约全书》全部背诵出来,能够在某一个瞬间“诚心诚意地”为宗教裁判去决斗。他一向仇视贵族阶级,却又常常为贵族的风仪所折服,甚至参与到德.拉.木尔侯爵的秘密勾当中去。在与玛特儿小姐结合后,于连可谓到达了享受荣誉与成功的顶端,人性中的那点卑劣和罪恶也随势喷薄而出。成为中尉后,于连“陶醉在野心里”③,注意着“他的马,他的制服,他的仆人的装束”,④想象着自己成为大将军的年岁。至此,于连业已完全坠入到世俗的追求中去,为野心、虚荣、地位所俘获,成为一个被欲望异化的人。
在于连的两段爱情中,感情都并不纯粹,总是与阴谋相伴相生。爱情与阴谋的直接相连正是于连性格中冷酷与热情交织的产物。于连与德.瑞那夫人的爱情始于仇视与痛恨,他对德.瑞那夫人的追求可以看成是于连对贵族阶级的一种复仇。他痛恨以德.瑞那先生为代表的贵族阶级,他们虚伪、无耻,常常因为贪婪和放纵去剥削他人,置平民的死活于不顾。而于连就是要通过征服德.瑞那夫人来完成一种责任,这责任里面有对虚荣的满足和报复的快感。类似地,于连与玛特儿之间也并非一种单纯的吸引,而有些角力的意味。玛特儿在于连身上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一面,是自身激情与欲望的投射,但同时她又因于连的顺从感到厌烦。正是这样若即若离的病态关系,激发了于连追求玛特儿的欲望,他甚至不惜用一些带有阴谋性质的手段获得玛特儿的崇拜与屈服。于连与玛特儿之间与其说是喜欢彼此,不如说是喜欢在对方身上看到的那个理想中的自己:狂热、激情、与众不同,浑身充斥着对平凡甚至琐屑生活的反叛。他们互为镜像,在一场性格角逐中上演着爱情的戏码。自以为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却不过是重重谎言堆积起来的假象。而这两段爱情的奇特之处就在于,最初都是以阴谋开始的感情,却在层层叠叠的发展之中衍生出了真正的爱情。这份爱情中红与黑的交织似乎也在说明着人类感情中的某种复杂的悖论。哪怕是爱情,也不一定就只有一见倾心的喜欢和心念对方的善意。爱爱恨恨、善善恶恶,从来都是共生共存、相互转化的,只是我们都太过喜欢把它们包裹在爱情的甜美外壳下,忘记了它们本来是多么混杂的一种存在。
截至到于连与玛特儿的结合,司汤达为我们勾勒出一个极为典型的追寻历程:生命就是一个不断经受诱惑的过程,金钱、权力、地位、美色,都是重重外在诱因,足以激发出每个人内心固有的邪恶、虚伪与卑鄙。欲望就像《浮士德》中的靡非斯特一样,不断诱导我们走上一条堕落和灭亡之路。人在追寻意义和尊严时,往往被充当前进动力的欲望所异化,反而丧失掉尊严与自我。这似乎是人类追求道路上的困境与悖论,深深根植于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红与黑的交织。
二、善與红
在这份悖论背后,如果说还有什么光亮存在,那大概就是于连死前的顿悟了。
其实,在整个奋斗和追求的过程中,于连都不是一个完全为物欲蒙蔽双眼的人,他的性格中有着极度的自尊和敏感。在来到市长家里当家庭教师前,他唯一担心的不是金钱的多少,而是同谁一桌吃饭的问题,也就是他被当成何种等级的人对待的问题;在德.瑞那夫人想私下里馈赠他点买衣服的钱时,他拒绝的态度是坚定的;当他的好友邀请他入伙一份赚钱的生意时,他表现出的是不甘心。于连想要的不是金钱的富足和权势的扩张,也不完全是地位的提升,他孜孜以求的是被人尊重、是获取自由,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自我实现与自我确立。但是,在于连追寻价值的过程中,他太过在意他人的眼光,太过渴望社会的认可了。为了获得现世意义上的成功与荣誉,人性中的那点恶在于连心中左冲右撞,一度将其引入罪恶的深渊。所幸,枪击德·瑞那夫人的疯狂之举与死亡的日益临近给于连带来了内心的宁静,他在监牢中渐渐看清了自己真正的追求。
于连二十三年人生中所经历的两段爱情,最终在囚牢中走向了终点和归宿。在由激情和野心所驱使的枪击行为过后,于连从报复的冲动中冷却了下来,“野心已经在他心里死去了”,⑤他甚至对英雄主义也感到了厌倦。这种厌倦在感情上表现为于连对玛特儿的疏远和对德·瑞那夫人真情和温情的回归。“你要知道我爱的永远是你,除了你,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人。”⑥在这一刻,于连是真诚的,他卸下了所有的伪饰,获得了激情之爱。司汤达在《论爱情》中将爱情分为四种:激情之爱、虚荣之爱、肉体之爱、趣味之爱。他认为于连与德.瑞那夫人的这种爱情已经是臻于激情之爱了,一种超越情欲、虚伪与功利的心坎儿里的爱,而于连与玛特儿小姐的爱仍然只是虚荣之爱,是脑袋里的爱。
在德·瑞那夫人爱情的影响下,于连渐渐复归自我、回归真诚。他窥破了人类社会的秘密:所谓贵族不过是一些“精巧的坏蛋”,⑦他们用虚伪掩饰丑恶,以善为名义肆虐行恶,用制度构建維护既得利益。也正因如此,他拒不上诉,坦然接受死亡的判决,对贵族阶级呈现出决绝的反叛态度。但是虚伪并不止于贵族阶级,于连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看到了深植于人性中的普遍虚伪,甚至是他昔日最为崇拜的拿破仑也在让位之事上耍了一套骗人的把戏。“哼!人绝不可相信人!”⑧这是于连的反思与洞察,也是他的了悟与明晰:现实的荣誉与野心并不足道,重要的是内心的高贵,是自我的实现与确立。于连在磕磕绊绊的奋斗过后,终于得以突破人性中善与恶的悖论与矛盾,去除虚伪,走向真诚,实现理想主义的复归。这种理想主义的终极追求,正是人性中的“红”与光亮,是人在背负着重重黑暗现实和自身局限时,仍能坚持走下去的理由。
三、死亡与困惑
在整部小说的最后,在于连获得了精神的高贵,冲破追寻的困境后,他走向了死亡。于连的死亡,固然与其拒不上诉的反叛姿态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一种象征和隐喻。
于连的了悟伴随着的是死亡。面对死亡,他有恐惧、有害怕、也有动摇,但是德·瑞纳夫人一旦出现,他就能恢复最初从容接受死亡的状态。德·瑞纳夫人在这里象征着他所到达的理想层次,既是爱情上的体认与选择,也与其所追求的自我境界遥相呼应。于连最终在这种境界和状态中从容甚至诗意地走向死亡,就是把这种理想境界与死亡直接相连。于连在面对死亡时,提到了孤独,认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工作了”,⑨表达了对于因受同时代的人的影响“还是伪善的”⑩自我的憎恶。那么,理想主义的人生追求在现实维度的存在就成了一个悖论,带有些荒诞的色彩。就像《浮士德》的最后,当浮士德在铮铮锄铲的劳作声中自以为感受到人生的真谛时,那实际上却是魔鬼在替他造墓挖坟呢。
于连这种以死亡作为结束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拯救自我的方式,包含的是司汤达对人类精神追求的困惑与不解。人性中的善与恶,就像小说题目“红与黑”那样彼此对立,却又相互纠葛依存,构成了人在意义追寻中的重重困境。也许这正是于连这个人物具有不息生命力的原因所在:他奋斗挣扎而不得的经历揭露的正是人类精神生存的艰辛与矛盾。
注释:
①徐肖楠.红与黑的所重象征.名作欣赏,2007(17):1.
②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158.
③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556.
④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556.
⑤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583.
⑥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608.
⑦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617.
⑧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618.
⑨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564.
⑩司汤达,著.罗玉君,译.红与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620.
参考文献:
[1]司汤达.红与黑[M].罗玉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2]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五分册.法国的浪漫派[M].李宗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3]徐肖楠.红与黑的所重象征[J].名作欣赏,2007(17).
[4]傅守祥.《红与黑》世俗人生的激情冒险与高贵终结[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8(4).
[5]朱文利.浮士德:人类精神的隐喻[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