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夜没有吻别
2017-05-24顾小卷
顾小卷
作者有话说: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冬天刚刚过去,春风渐绿,打开窗时可以闻得见院里心急早开的花香。这是一个并不完美的故事,因为它并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故事开始于很多年以前,亦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结束。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只是那个如春风一般美好的少年,永远停留在了心中的冬雪里。
你在日记里写,1997年,想要和阿兰在一起。
可邵挽笛,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等春风开出嫩芽
文/倾顾 新浪微博|@倾顾顾顾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那时我不肯告诉你。
可现在,我突然想都说出来。
01
我出生在香港的旺角。
那一年是1979年,距香港回归,还有十八年。
我四岁那年,旺角起了一场大火。火是从一家纸烛铺子开始的,烧过福生麻将馆同丽珍饼店,还在继续往前。
我妈抱着我挤在人群里。那天有多少人?我数不清,因我那时最多能从一数到九十九。超过百位,我便记不得了。耳边是人们的哭喊声,那火并不因人的绝望而停步,紧追在我们身后,企图迈过消火员,追上我们。
我妈跑累了,步子慢下来,被人推到一旁。我和她一起滚在地上,无数的脚踏过去,我妈扑过来搂住了我。她是那样瘦而优雅,哪怕逃命也要换上旗袍。可在这一天,她就这样被人踩在脚下,只为了护住我。
天亮之后,漫天都是黑色的烟火,如遮天蔽日一般。我许久之后的梦中,最大最大的噩梦就是这样的黑色。像乌鸦,猛扑过来,却又化作无数面目可憎的模糊的面孔。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人多。因他们在四岁那年,给我留下的只有恐惧。
可你是个例外。
我晓得我这样讲你又要笑了。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好看?
可你总是不当真。
你叫我妹妹——阿兰妹妹。
唉,你这个呆瓜。你晓不晓得,我们这里没有人这样叫别人的,我们都叫靓妹或是靓仔。可你就这样叫我:“阿兰妹妹,我没有你说的这样好。”
我夸你你还要反对,我佯装生气,转过身去。你看不到,其实我是在偷笑。可你就着急起来,哄我说:“别生气,我给你打快板听呀。”
这又是我们俩的小秘密了。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盛家。那场大火把我和我妈赖以为生的理发店给烧了,上面赔下来的款子不够建新的,我妈无奈,只好把铺子以极低的价格盘了出去。幸好她还有手艺,会做旗袍。
那年岁,你出去打听一下,满街没有人不晓得,江家媳妇手巧,做的旗袍抵得上经年的老裁缝。
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妈为了避嫌,就应下了盛家的邀请,来做专属的裁缝。
我不喜欢盛家,因为这里的人看我们都是用眼角往下撇。你记不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时,我正蹲在树下哭。
那天的天气真好,雏鸟嘤嘤,翠柳红花。院子里的金合欢开了花,一朵一朵,小而细嫩的鹅黄。你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问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你总有那么多的问题?可那时我只顾着伤心,并没有理睬你。
你脾气这样好,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竹板:“我打这个给你听呀。”
香港人爱上酒楼,烧鹅烧鸭配酒,便能蹉跎一下午。酒楼大多请了说书先生,我妈手头宽裕的时候带我去听过,我只顾挟鹅掌。所以你给我唱的这一段数来宝,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听得这样认真。
你又要笑了对不对?说我哄你开心。可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你穿了一件杭绸的小衬衣,领口是透明的五爪扣。你头顶金合欢的花落下来,落在肩上。你微微侧了头去看,眼底就带上了笑容。
那年我五岁,你七岁。不得了,七岁就这样会哄女孩开心。我不哭了,你就掏出叠得整齐的小手绢替我擦眼泪,又扶我起来,弯腰替我拍干净膝盖上的灰尘。
“为什么哭呀?”
“大小姐……划花了钢琴,说是我划的……可我没有。”
你小大人一样安慰我:“不哭了,我们去说清楚。”
你牵着我的手,走进盛家大宅。我妈正在同盛夫人赔礼,一旁的盛芷兰噘着嘴。看到我们,盛芷兰眼睛一亮,叫你:“挽笛哥。”
后来我才晓得,你的母亲是盛夫人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之所以忍辱来投奔,是因为你的父亲抛弃了你们。
所以你呀,明明自己也是寄人篱下,却还有这样的热心肠,愿意为我讨回公道。
你的声音好听,站在那里,直视前方,一字一句地将我的委屈说出来。你说完,盛芷兰“哇”的一声哭起来,跑回了自己房间。
我站在你身后,看到盛夫人嘴角向下一撇,还要假装优雅地说:“这么说,是芷兰做错了,却冤枉了小兰。”
若是我再大一点,就看得出夫人是生了气,怪你胳膊肘外拐,向着我这个小丫头。还是我妈聪明,连声说:“当然是小兰的错,邵少爷一定是被她给唬住了。”
那天我并没有讨回公道,盛夫人宽宏大量,不必我媽赔钱。我被我妈扯着去等公交,转头远远看到你站在树下,被你的母亲训斥。
天上有云,光被风缝在边沿,镶嵌成金色的模样。你低着头,手背在身后,却忽地抬起来,向着我眨了眨眼。
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你母亲训斥你的声音。我为你担心,可你却笑得那样好看。
02
似乎小时候的时间总是过得极漫长。
有时我路过街角冰室的广告牌,红色的是淋了草莓酱,绿色的则是薄荷。那时我就会想起你,想起我们拿着三个硬币跑来,买一碗冰。
原来以前一碗冰只要三角钱。那家冰室你记不得记得?叫明月冰室。老板戴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总耐心地等着我们争论要什么味道,虽然不笑,可他收钱的时候会说谢谢。听说他曾是港大的学生,因为和爱人走散了,所以便开了冰室等着。
多么浪漫,时间早已走过去,可他固执己见,待在原地不肯挪移。
我又回去看过一次,他还在那里。头发白了,腰背也弯了。可看到我,他却对我说:“还要草莓味道吗?以前跟你一起的靓仔呢?”
我答不上来,只能尴尬地笑笑。他大概猜到了,没再问,却替我淋了两勺果酱。
一勺草莓,一勺薄荷。
如果当初就有这样双拼的,我们也不必争论那么久。
我记得有一次,你被我惹生气了。你的脾气向来好,发了怒也只是不说话。我脸皮厚,举着红通通的冰碗坐你的自行车后面。
你闷着头骑,突然说:“喂。”
“干吗?”
“你不要晃脚,我都骑不稳了。”
我哈哈大笑:“骗人,邵挽笛,你就是要找我麻烦。”
为了力争你是骗人的,我更用力地晃脚。车子歪歪扭扭,我吓了一跳,紧紧抱住你的腰。这次换你笑起来,把车骑稳了,扭头说:“我找你麻烦干吗,你就是个小麻烦虫。”
你叫我小麻烦虫,是个很亲昵的称呼。若是现在有人这样叫我,我会毫不犹豫给他一耳光。
因为只有你,邵挽笛,只有你可以这样叫我。若你能再这样叫我一声,我愿拿我的全部去换。
多少次在梦里,我都见到你。隔着薄薄的夕阳和雾霭,你用力蹬着自行车。手里的冰碗化了一半,我低头去舔,又忍不住看你。你回过头来,又是无奈,又是温柔地叫我。
“小麻烦虫。”
然后梦境立刻崩溃,我陷入无边的绝望,哭着醒来,却又宁愿再不醒来。
因为连在梦里我都记得,你已经不在了。
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好不好?
你记得麟庆班的王先生吗?我过年时给他打电话,他跟我说,过完年来听评书,他给我们留了最前面的好位置。
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得了阿兹海默症,总分不清现在和过去。
我们第一次去麟庆班,是因为你的竹板被你母亲给摔坏了。
我躲在窗外,看你跪在地上,面前是摔成两瓣的竹板。等你母亲走了,我溜进去,却吓了一跳。
因为你居然在哭。
我不知道该怎么哄你,围着你转圈。你抹了一把眼睛,冲着我说:“你怎么跟个陀螺一样,转得我头都晕了。”
你把地上的竹板捡起来,捧在手里看。我从来不懂眉眼高低,这一刻却忽地感觉,你一定很难过。
那天我们爬上了院子里的金合欢树。花已经谢了,只留下翠绿的叶羽。你望着远处对我说:“阿兰,我想爸爸了。”
你跟我说过,你父亲在上海最大的剧院说评书。你母亲是他最忠实的观众,两人结为夫妻后不过几年,他就变了心。你母亲带着你来香港投奔亲戚,父亲给你留下的,也只有这偷偷拿來的竹板。
所以你母亲不准你学竹板、说评书,因为那会让她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
旺角有戏院。我带着你偷偷钻狗洞进去。一出戏刚结束,后台全是人。有人一手一个提起我们,我吓哭了,你张牙舞爪地护着我说:“放开阿兰……”
王先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边喝茶,一边笑道:“放开吧,两个小鬼而已。”
待我们俩站稳后,他又说:“戏都演完了才来,下次记得提前一个小时。”
他长得英俊,面上带笑,很是和蔼。我有了勇气,小声地向他提了请求。他将竹板拿在手里看了看,摇了摇头:“坏了,修不好了。”
我失望极了,转头看你。你却犹豫着,慢慢说:“您能教我说评书吗?”
王先生一愣,被逗笑了:“怎么想学这个?”
你沉默了很久,把你父亲的事说了出来。王先生面上的笑容收起来,很郑重地说:“我不能教你。一人不拜两门祖师爷,你父亲是北派,我却是南派的。”
大概是看我们俩都失望了,他捏捏我的脸说:“下次过来报我的名字,给你们留第一排的好位子。”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偷偷跑去听评书。两个人坐在第一排,买不起瓜子和茶水,只凭着王先生的面子看“白戏”。
我记得你总是在笑,眼睛弯起来,像是月牙。王先生演完后,你就钻去后台。我贪着看四川来的变脸,所以不晓得你为什么那么爱去找他。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是想找到父亲的感觉。
邵挽笛,你看你总比我早熟一些。明明只差了两岁,可你想的和我想的,却隔了整个西九龙的人潮。
那么近,那么远。
03
1987年,盛家的豪宅由浅水湾搬到了跑马地。
那里新开了一家电影院,开业酬宾,票价十分便宜。也是在那一年,王祖贤的《倩女幽魂》上映,红遍了亚洲。
你喜欢王祖贤对不对?不要狡辩了,她那样美,谁会不喜欢?
我们有一天晚上去看最后一场电影。你戴着一顶棒球帽,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头顶的路灯一盏接一盏,映得你半张脸是亮的。你停下脚步,回过头对我说:“阿兰,你走得太慢了。”
不是我走得慢,是你的腿太长了。我不作声,你就走回来,拖着我往前走。
风有些冷,可你的手心热乎乎的。我心满意足却又胆怯:“我不想回去。”
因为盛家搬迁,为了方便,我妈带着我也一同住了进去。我实在是不喜欢盛家,更不喜盛芷兰。
你说她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因为名字里都有个“兰”,她就一定要看我不顺眼。
我跟我妈讲过,不然换个名字好了。可我妈拍着我的背,又伤心又生气地说:“傻囡,这是你老豆替你起的,怎好改啦。”
老豆就是老爸。听说我刚出世,他就去世了。我晓得我妈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于是闭口不提。
盛芷兰长得漂亮,比我大一岁,上学都要车接车送。你也是傻,她明明说要载你,可你每次都拒绝。
只因为你要陪我一起走。
那她怎么会不记恨我?可我不在乎。真的,就算她一直找我麻烦,我也不在乎。
你上初三的时候,我总算上了初一。托你的福,我也念了那所私立中学。如果不是你教着我画画,我也得不到特长生的奖学金。
私立中学的孩子非富则贵,我是最穷的那个,就像个影子,而你是那样耀眼。小姑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说:“哎,晓得吗,邵挽笛又得年级第一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有人道,“邵学长不当第一才是新闻。”
你不知道,我有多骄傲。
我心里藏着秘密,因为无人知晓你我居然这样亲近。放学时我会先跑出一个路口,你走过来,无奈地问我:“为什么不在学校门口等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心里明白,其实我并不适合当你的朋友。
我学习一般,长相一般。青春期一到,我胃口大开,吃胖了不少。
这么一个小胖子,怎么好跟全校的小王子站在一起?
但我怎么能想得到,我这样千方百计地维护你的光彩时,你却并不这样想。
夏天快要来临时,我们一起跑去海边,坐在堤岸上吃棒冰。我吃得慢,汁水流在手指上。你一边低着头替我擦干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毕业舞会的时候,你当我的舞伴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真的跳了起来。头撞在你的下巴上,两个人都疼得眼冒金星。你的第一反应却是拉住我,倒吸着冷气说:“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就算现在想起来,我的心仍在乱跳。邵挽笛,你真是……我该怎么形容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好,不要什么事都先顾着别人?
海风吹得人心乱,我扶着你的手惊魂未定,还要先问:“怎么会是我?”
你的舞伴,我们都以为会是盛芷兰。因她漂亮、学习好、家境好,但怎么会想到最后你选了我。
“我做不来的……”
我支支吾吾,你却笑了:“就算你踩我的脚,我也不会说疼。”
“可是……”我又想了个理由,“我没有礼服。”
“包在我身上。”你却不当一回事,“我来帮你搞定。”
你替我买了一条水蓝色的裙子,蕾丝边,长度刚巧遮住我有点粗的小腿。还有高腰线,显得我也没有那样胖了。
我对着镜子试穿,有些忧心忡忡。这裙子看起来很贵,你的零用钱哪里会够?
我去问你,你却拉着我的手转了个圈:“会跳舞吗?”
“刚学了……可我跳的是男步。”
班里女多男少,我个子高,便充当别人的男伴。你听了说:“那我跳女步吧,让你学一样就够为难的了。”
你比我高,牵着我的手,弯着腰转圈。我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起一本正经:“是我跳得不好吗?”
当然好啦,你做什么会不好?我问了你很久你才肯告诉我,这条裙子是你拿竞赛的奖金买的。
那笔钱你一半给了母亲,一半给了我。是不是说,在你心里,我和你母亲一样重要?
毕业晚会实在吓到了很多人。我们俩跳了一段舞,我踩了你三脚。下了场,你跟我说:“你跳舞的时候裙子飞起来了,真好看。”
这么久了,我都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你头顶挂着五光十色的小彩灯,闪烁如星。你的眼睛弯起来,笑得真挚且温柔。
“阿兰,”你说,“我们要一起长大。”
04
你初中毕业后去念皇仁书院。那是男校,在中环,只有周末可以归家。
我很久都没见到你,因为周末要和我妈去替我爸扫墓。春节时,我们终于碰了面。你又长高了,我抬着头看你,比了一下,发现我们差了有十厘米。
你同样瘦了。你学习太拼命,一定是晚上不睡觉,躲在被窝里温习。我偷偷看你,你眉骨好高,眉毛也浓密,看起来好英俊。
你见到我就笑:“阿兰妹妹,我给你带了礼物。”
我伸出手,你就派了利是在我手里。里面沒放钱,而是一张签。
“我那天去黄大仙庙上头香,又替你求了签,要你一切顺利。”
上头香是习俗,我只去过一次,被挤得大哭。听说这一年的人格外多,因经济不景气,人人都想求菩萨保佑。
我拉着你的手,果然看到手心里的擦伤。你笑眯眯说:“不小心跌了一跤。”
你永远学不会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地方。若是我跌倒,你一定会碎碎念好久,可你自己却这样不当一回事。
1994年时,《东邪西毒》上映了。拍摄时,导演刘镇伟担心片子会赔本,便拉了一群巨星同期拍摄《东成西就》。
你看《东邪西毒》,遗憾地跟我讲:“可惜王祖贤的戏份都被删了。”
我看不大懂,才一半的时候就睡了过去,醒来时影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屏幕渐渐暗淡,最后一行职员表滚动向上。我从你的肩上直起头来,看到你正看向我。
我多喜欢我们这样不谋而合。黑暗里,我们彼此凝视。我突然发现,你原来已经十七岁了。
我在九龙念女校,同样要寄宿。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这次看电影,还是约好了偷偷出来的。
你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亮晶晶地看着我。我没有同你讲,你这样看我时,我好自豪。似乎我不再是那个胖乎乎、脸上长痘、成绩普通的小姑娘。我脸皮好厚对不对?可你的目光太清澈,又明亮,我只能从里面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
“你睡了好久,”你跟我讲,“我怕你着凉,刚要叫你起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低下头去,怀里抱着一大份爆米花。你凝视着我,像是在凝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阿兰,”你说,“我……”
“啪”的一声,头顶的大灯被打开,清洁员拎着水桶和拖把进来。你的话只说了一半就顿住,带着我走去隔壁看《东成西就》。我笑得很大声,眼泪都出来了。你替我擦干净,又剥了一个橘子给我吃。
我无数次怨恨十五岁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把你没说出口的话问出来。可少年人啊,总是觉得天高水长,一切都有无穷的机会与光阴。
所以我没有珍惜,所以你也没有强求。
邵挽笛,我好难过,我有些写不下去了,因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那是个无法隐瞒的秘密,可是这一生,我亦再也没有机会亲耳听你讲出来。
日后我翻看你的日记本,看到你在1994年的这一天,一字一句地写:同阿兰妹妹看电影,看到一半,她倚在我的肩头熟睡。后面的剧情我都没注意,只是突然想要电影永远不结束。
同样在那一年,你拿到了麻省理工的全额奖学金。
你是一个传奇,引得整所学校都沸腾了。校门口拉出横幅,上面写着:庆祝邵挽笛同学考取MIT。
我翻墙出来,特意跑去看。你闻讯赶来,拽着我的手,脸有点红:“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这样的神情真可爱,我故意说:“这是不是就是一举成名天下知?”
“离成名还早呢。”你岔开话题,“你不是说宿管很严吗,你这样出来,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装生理痛没上课,又塞了枕头在被子里,她看不出的。”
你拿我没办法,带我去校门口的糖水铺。我吵着要吃芋头冰,你没理睬我,直接说:“要一份赤小豆团子,热的。”
你的心这样细,还记得生理期不能吃冷食。店主端着小小的玻璃碗放在中间,你推到我面前:“阿兰,你也要好好读书,我听阿姨讲,你的成绩又退步了。”
听你这样认真地说话,我就不敢做声,垂头装可怜,你就叹气:“趁着暑假,我好好给你补习一下。开学后,我就要去美国了。”
我陪你去大使馆办签证,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在你的本子上盖了章。我捧在手里仔细端详,却忽地哭了。
你吓了一跳,以为我怎么了。可我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底仿佛塞了柠檬,又像是一个气球越打越大,在这一刻猛地炸裂了。
你要走了,我才終于反应过来。不是九龙到中环那么远,也不是旺角到跑马地那么远,我们要隔着半个地球。
我哭得好惨,声噎气堵的,顾忌到丑,捂着脸不肯给你看。你手忙脚乱地掏手帕,牵着我的手走到角落里站定,又跑去给我买橘子汽水。
我从指缝里看你。炎热的夏天,你穿灰色细格子衬衫,配一条牛仔裤。走动时,眉目自有光芒。
我舍不得你,却又不能说。因为那是你的前程,你的未来,我怎么可以拿自己的自私来阻止你呢?所以我只好大哭,没有来由,结束得也很快。
你站在我身后,替我把散了的头发扎起来。修长的手指捋过发梢,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银鱼。
“不开心就跟我讲,这样哭,嗓子哭坏了可怎么办?”
你喋喋不休地叮嘱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又跑去药店买了润喉糖给我吃。夕阳里,我们俩并肩往前走。我还是比你矮十厘米,你又高又帅,手里却提着我粉色的小皮包。
我们就这样走着,一路走到夕阳里,又自其中开出花来,于光阴里永不凋散。
05
1996年,英国同中国正式签署了关于在香港回归中国时联合举行交接仪式的协议。
播音员面色陈静地念出这样重大的新闻,同一时间,全港都陷入难以言说的气氛中。我和我妈从盛家搬了出来,住回旺角的小房子。住在那里的人,许多都是从大陆来的。新闻出来的时候,就有人放起了烟花。
天空被无数的电线、楼层分割成一片片的。烟花从那狭小的空隙里落下,我妈高兴地说:“乖囡,往后我们想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了。”
我妈家在西湖边,夏天光脚下湖采莲蓬,莲子又清又甜。后来家里发生了变故,来到香港,这么多年,再没回去。
我抽出纸来,她覆在眼上,装作没哭。
我没回过大陆,却知道那里是家。我实在忍不住,给你打了越洋长途。你的声音模糊中带了睡意,问我是哪位。我说不出话来,只顾着落泪。不过几秒,你就问我:“阿兰吗?怎么又在哭了?”
“邵挽笛,”我哽咽着说,“我和妈妈可以回家了。”
窗外的烟花还在放,你笑起来,温柔地说:“到时候我陪你们一起回去。”
可谁能想到,那个到时候竟一直没有到来?
夏天还没来到时,我便自高中毕业了。
我考上了一所以美术闻名的大学,却因为不菲的学费而驻足。我妈带着我去盛家借钱时,我遇到了盛芷兰。
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已经长得这样美了?穿雪白的纱裙,头发烫成波浪。我脸上有婴儿肥,随手扯得T恤短裤。人比人气死人,我站她面前,就像是丑小鸭。
她拿眼尾扫我,从上到下,又怜悯地一笑:“江小兰?”
从她口中叫出我的名字,也让我自惭形愧。我低着头,我妈就拍我的背:“大小姐问话怎么不回!”
客厅里冷气开得足,可我还是坐立不安。她坐在盛夫人身边听了我们的来意,忽地开口说:“妈,挽笛哥什么时候才回来?”
盛夫人说:“最早也要年底呀,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同他订婚。”她就那样说出来,显得理直气壮,“姨母不是早就答应了吗,还说挽笛哥也答应了。”
盛夫人只笑了笑。我妈也赔笑,只有我坐在那里,像个傻瓜。盛芷兰挑衅地看我一眼,从坤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放在茶几上:“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饭。家底掏空上学,也太不孝顺了。这些钱拿回去,小兰,你也该学着懂事一点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温柔和善,可字字如刀,抽打得我睁不开眼。我们没拿那几张钱便匆匆离去。在电车上,我把头靠在窗上不说话。我妈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乖囡,”她说,“是妈妈没有用,让乖囡受委屈了。”
我抽泣一声,抱住了她。她那样瘦,轻得像一片落叶。她总说我受了委屈,总说我是她的骄傲。可我知道,我只会给她添麻烦。我甚至要她听了那样一番话,受了那样的屈辱。
所以邵挽笛,你真的不能怪我生气。你回来时,我没有去机场接你。你来我家找我,我也不肯给你开门。
因为我真的好气,气盛芷兰,也气你。更多的,却是气我自己。
从我房间的那扇窗看去,正好能看到路边的第十一盏路灯。你就站在路灯下,华灯初放,姜黄色的光染得街头都温柔了。你拿着快板,并没念词,只是轻快地打了一段数来宝,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打过的那样。
时光转了再转,转到尽头,又成了旧日的模样。我哭得浑身颤抖,不敢开窗,把头抵在玻璃上,一眨不眨地看你。
你要原谅我,原谅一个小姑娘最敏感脆弱的自尊。盛芷兰用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伤害了我。我那样坏,竟然报复在你的身上。
竹板打了一遍又一遍,从清脆到沉寂,空荡荡地飘在街头。你一直注视着我这扇窗,那你有没有看到我也在后面一直望着你?
我在庆幸,庆幸那天不算太冷,庆幸没有刮大风,也没有下雨。不然我会更愧疚,愧疚到恨不得回到那一天将自己杀死。
可我没有杀死自己,我唯一害死的,只有你。
1996年是个复杂的年份。回归搅得人心乱,初一的凌晨,远超往昔的市民聚集在九龙狮山下,盼望着黄大仙祠打开时,能够抢入进去,奉上第一支香。
在那一天,你也在人群里。日后有报纸报道,只说你为了救拥挤中被推倒的小女孩,自己被踩成重伤,最后不治身亡。
报纸不知道,其实你那天早早地就候在山下,想要为我,为我们的未来求一支签。
如果求到上上签,你就会告诉我,我们在一起是上天注定的。如果求到不大好的,你就会告诉我,你和盛芷兰在一起,连老天都不赞同。
瞧,你也会耍这样的小把戏。我翻看你的日记时,总忍不住笑。
透过日记,我看到了过去的你。可我看不到那一刻孤独死去的你。
那里多冷啊,山脚下吹着风,红尘烟火气聚拢于此。人潮涌动,有越来越多的人跌倒,哭喊声、叫骂声连成一片。你将小女孩紧紧护在身下,无数脚自你的背脊与躯干踩过,踩到肋骨断裂,插入肺中,那该有多疼?
邵挽笛,你告诉我,那有多疼?
如果我在,我会骂你蠢,会给你一耳光,要你知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可我不在。
那一刻,这里就是人间炼狱,可城市仍在沉睡。我于梦中望见你对着我笑。漫天桃花开到远方,你叫我的名字,一遍一遍,直至无声。
终
你猝于1997年的开端,离香港回归,只剩下七个月。
香港的冬日仍温暖,可我心底却下起了大雪。血液冻结,凝固成永远不会化去的寒冰。
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大陆,去西湖吃莲子的。你答应了我许多事,再难也会做到。
可唯独这件却失了约。
邵挽笛,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春风是你,冬雪也是你。你送我人间一段春,还未走到霜雪落下时,就已经抽回了手。那一瓣春色如刀,我留在掌心。长长久久,岁岁年年,我等着,盼著。等春风长出枝芽,等冬雪开出桃花。
你在日记里写,1997年,想要和阿兰在一起。
可邵挽笛,你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