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死亡的四次相遇”
——小说《长河》浅议
2017-05-24肖通
肖 通
“我与死亡的四次相遇”
——小说《长河》浅议
肖 通
在生命的长河里,死亡是终点,是生命绕不开、逃不过的结局,也是众多作家作品着重表达的一大文学主题。马金莲在小说《长河》里以一个穆斯林村庄的日常生活为背景,通过对几个死亡事件的描述表达了他对死亡主题的思考。虽然马金莲在作品里指向的是人的死亡这样的终极问题,但她的笔下不仅仅只有伤痛和残酷,还有童真和温情。
在小说长河中,“我”“目击”了一次次死亡,而且这种“目击”距离很近,逝去的人都是村庄里的人,都是出现在“我”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们,甚至包括“我”的至亲之人。作者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以近距离的方式来描写死亡,增强了读者的阅读体验,我们都似乎就生活在这个村庄,目睹了这一切。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近距离地“目击”死亡是以孩童视角开始记录的,这样写作方式处理死亡这样深刻的主题,举重若轻,另辟蹊径,让人耳目一新的同时,对压抑沉痛的感情基调既是一种巧妙的补充,又多了份童真和温情,甚至让死亡在这里有了某种童话的意味。孩童视角看待死亡与成人视角产生的强烈反差,也会让我们对死亡本身的沉重性有更深入的认识。
伊哈:从无到有
伊哈的死讯发生在“秋天的一个下午”,发生在这个“令人陶醉的季节”。这一天,生活原本的节奏应该是“剁玉米”、“剥玉米”、“煮玉米”,然后再“啃上一两个”玉米。然而伊哈的死讯打破了这种美好。“我和母亲还没剥完玉米”,就听到“伊哈出事了”,听到消息后,“我”先是愣住了,后马上丢下玉米,往伊哈家奔去。在路途中,我看到村里的男女老少背对着夕阳的余晖、带着沉重惊讶的表情也往伊哈家奔去。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在二十九岁的伊哈身上。“我”作为一个孩子的情绪跟大人们表现的情绪是有所不同的,开始我意识不到死亡的存在,但大家“沉痛、惊讶、惋惜、惶惑”的深情状态感染了我。作者在这里第一次沉重地对死亡展开了论述:
“我觉得这些神情熟悉而陌生。庄子里每当有人离世,大家原本平静或喜悦的脸上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有人甚至显得恍惚,似乎每一个生命的终结都在提醒活着的人,这样的过程每一个人都得经历,这条路,是每一个人都要去的,不管你富有胜过支书万马江,高贵比过大阿訇,还是贫贱不如傻瓜克里木,但是在这条路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我们娃娃就不一样了,我们和大人完全相反。”对于懵懂的孩童来说,他们只知道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是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对于死亡的意义和严重后果并没有深刻的认识。人死亡之后紧接着进行的伊斯兰习俗的仪式本是一场庄严肃穆的活动,但在孩子们看来,却成了他们一种狂欢的机会。“送埋体”成了他们跟随队伍游玩的机会,“散海底耶”可以让他们得到钱以换取零食吃。
伊哈是个孝子,是个老实人,二十九岁年轻的生命就这么离去了,这已经让人痛惜不已。为了给双亲打一口井,解决人生存最基本的需求,为了不再冒着极大的危险在悬空的深崖挑水,竟然丢了性命,这是莫大的悲哀。比这还要悲哀的是,伊哈如此淳朴,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只是家里的一贫如洗。作为孩子们,我们本来期待着散“海底耶”这一仪式,因为伊哈家太穷而不得不作罢。“我觉得有一个小手将我的心揪了一下,因为我看到许多小脸上写满了失望。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不能有一丝怨言,我早就知道伊哈家是很穷的,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亲自来看了,我发现现实远比听说的还要严重”。
给伊哈“送埋体”时,他们家连一页盖遗体的新毡都没有。“伊哈家里除了一双老迈的父母,一个老实得出了名的红脸颊女人,三个娃娃外,最值钱的家产可能就只有土院子里的一间土房子,一眼窑洞,除此之外你找不出更值钱的来。”伊哈走了,家里的顶梁柱走了,这一大家子就陷入深重的危机,他们的日子愈发艰难。
伊哈女人的改嫁曾一度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转机,她每隔些日子就带些新鞋子新衣裳白馒头糕点之类的东西回来看三个儿子,不过好景不长,半年后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村庄里然后就杳无音信了。伊哈女人的消失曾被人们认为是心狠,十几年后,她当年意外身亡的消息被大儿子无意中得知时。人们才知道,伊哈的女人不回村子的真相。
在如此悲痛沉重的环境里,村庄里依然升出一股温情,彰显着生命的意义与人性的价值。邻居送来新毡让伊哈顺利完成下葬仪式,马乡老带头向村庄里的每户人家收集白面、清油让伊哈在忌日得到和别人一样的搭救,完成“苏热”。有女人会将自家娃娃穿过的旧鞋送给伊哈的儿子,帮助弟兄三个凑合着度过一个漫长的寒冬……
素福叶:从远到近
在一位叫素福叶的姑娘走进“我”的生活之前,“我混混沌沌地活着”,不知“季节的更替,候鸟的来去,万物的复苏,都是很美好的”。
素福叶生来就带着悲剧的色彩,从小就有心脏病,医生说她活不过十二岁。她害羞而不胆怯,笑起来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窝儿,她皮肤有种“娇弱的苍凉的白”,“迎上谁的目光,就对着谁浅浅地一笑”。在我们的心里,他就像仙女下凡一样,我们对她没有嫉妒,“有的只是惊叹、艳羡和爱慕”。素福叶是田寡妇的女儿,田寡妇嫁给上庄的光棍麻雀后,麻雀对田寡妇疼爱有加,对素福叶也是一样,绝不允许我们欺负她。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素福叶已经是完美的了,她代表着美好,像美丽的马兰花一样。面对马云会大儿子的不幸离去,素福叶像大人一样在大众面前落泪,似乎对死亡有超越同龄人的认识。让人难过的是,一次正常的上山就要了她的命,仿佛是命中注定,命运就是这么残酷,让这么美好的一个姑娘在世上匆匆地来了又走。素福叶虽然只是短暂的出现在“我”的生命旅程中,却悄无声息地加深了“我”对死亡的认识:在此之前死亡离“我”似乎很远,素福叶让“我”知道死亡离“我”是如此之近。
母亲:从恐惧到勇敢
虽然从幼小的年纪开始,就“目击”着死亡,各种“送埋体”、哭亲人的场面都见过了,但作为“我”的至亲母亲,她的离去无疑给了“我”最深的痛,让“我”对死亡有了最痛的领悟。
母亲是一个苦命人,下身瘫痪,一年四季都下不了炕,他的心里本来就有太多的苦。与病情相对应的是,母亲的脾气也加重了。父亲一方面承担着家中养家糊口的重责,辛勤地劳作,另一方面还要承受母亲对他倾泻的脾气和怀疑。其实,母亲是深爱着父亲的,她时常扶着窗台透过玻璃遥望着出门劳作的父亲,也惦记着让儿女提前准备父亲的晚饭。死亡的阴影伴随着母亲,也让整个家庭笼罩着阴影。母亲情绪波动大、爱发脾气、病情加重、身体疼痛、拒绝吃饭、怀疑父亲有外遇、认为自己是家里的累赘。即使这样,我们依然深爱着母亲,用驴车拉母亲去县城就医时,“我爬上车钻进被子里,被子里留着母亲的味道,这是我熟悉的,这叫我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但是不管我们如何努力,更大的悲剧还是来临了,母亲病故。
相比于作品中前两次重点描述的死亡,母亲之死有着明显的不同。伊哈和素福叶的死是一瞬间的事,来得极其突然,让人猝不及防。而母亲的死是意料之中的,是渐变的结果。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母亲面临着身体和精神上不断的摧残,这是一次更为痛苦的死亡。所以“看着母亲命若游丝的痛苦情景,我甚至暗暗祈求真主,叫我的母亲早一点走,少受些痛疼。”
“母亲的坟后面是素福叶的坟,这样好啊,给人的感觉就像亲生的母女俩睡在一起,这样母亲就不会孤单了。”作者在这里让母亲和素福叶一起,呈现出温情的一幕,是悲剧中的一丝喜,同时也将两次死亡巧妙的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隐晦的对照。
穆萨爷爷:从疼痛到美好
“穆萨老爷爷无常了”是小说的最后一部分。“穆萨爷爷活了九十一岁,生前身子一直健壮,九十一岁还能直着腰板”,“我们小孩子喜欢凑成一大群,呼啦啦跑到穆萨爷爷家大门口……”,穆萨爷爷经历时代的大风大浪,他为人正派,是大家最尊重的老人。五八年“社教”时,年轻的穆萨冒着极大的危险夺回有恩于他的柯家老阿旬的遗体;六二年,穆萨再次对“人人都饿着肚子”的柯家人伸出援手,把家中粮食分一部分给柯家人,在危难关头帮助他们度过难关,而这样做得代价是穆萨一个三岁的儿子饿死了。年轻时受人恩泽,后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管冒多大的危险,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正是伟大的人格。后来,“柯家孙子早就看上穆萨的小女儿了,苦于家境贫寒,一直不敢上门求亲”,穆萨老人主动把小女儿许配给了柯家孙子,两个互有恩惠家庭最后成了一家人。
与伊哈、素福叶、母亲的离去都不一样,伊哈、素福叶、母亲或死于意外、或死于病重,而且他们都不长寿,他们的离去属于“非正常死亡”。而穆萨老人的离去似乎要“正常”许多,他走得最为安详,也最为圆满,是死亡最理想的一种状态,在穆萨老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死亡的美好。
与这种美好相对应的是,“萨穆老人的‘海底耶’很丰厚,大人娃娃每人两块,这是我这些年见过的最丰厚的‘海底耶’”,“我捏着钱,混在孩子堆里,到独眼跟前买了两块钱的麦板糖,一口气全给吃完了,嘴里的甜蜜残留了好久,我觉得把自己幼年时候难以实现的一个愿望给实现了。”已经长大的“我”没有跟着大伙儿一起去送埋体,而是看着他们,“觉得心里出现从未有过的平静”,“我”意识到“死亡的内容不仅仅是疼痛和恐惧,一定包含了更多我们没有认识的内容,比如高贵、美好,还有宁静……”这显然是对死亡更高级的一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