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年代
2017-05-23张中民
张中民
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马提亚尔
一
长义的少年时光是从生产队大院里开始的。那时他十二岁,正是混沌初开的年龄,所以在他眼里,生产队大院就是一个欢乐的场所,一个大得无边的世界。
生产队大院位于村子南端。由于是公家场所,因此院子显得特别大。不过如果单从外边看,你几乎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可是一旦走进去,你会发现,里边的布局还是与众不同:坐北朝南的五间堂屋是机瓦房,里边被中间的土墙假山辟成东西两部分,东边两间是磨坊,西边三间则堆满了小麦、玉米、黄豆、绿豆和五谷杂粮、米、面、油以及杈、耙、扫帚、木锨、拖斗之类公用物品,是生产队仓库。院里东西两边的厢房虽说都是土墙草房,但是用途和分类也不同,东屋三间是油坊,西屋三间是牛屋,因此它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边是抡油锤的号子声,一边是牛吃草时发出的“空空”声。院子中间的空地上隆起一座大土堆,这是用来垫牛铺的。垫一冬牛铺,这些没有多少养分的黄土汲足牲畜的屎尿后,就沤成了散发出浓烈混合气味的肥料,把这些沤好的粪肥施到田里,就能催生出籽粒饱满的庄稼,全生产队全指望它打粮食呢。因此每年种完麦子后的农闲时节,生产队长“浪八圈”就吆喝着把群众召集起来,要他们出工从外边的沟畔田边或坑沿等处拉回干土,然后盘在牛屋门前,再由牛把式们根据日常需要,用粪筐抬进去垫牛铺。刚盘在一起的土堆又高又大,差不多像山头一样。有了这个大土堆,那些没登過山的孩子就把它当成大山,在上边玩游戏。他们在上边玩的游戏花样很多,“捉迷藏”“红军撵老日”“打游击”“争江山”。其中玩“争江山”最刺激,十几个孩子站在一起,按人数多少和人均力量分成两班儿,一班儿扮演“红军”,一班儿扮演“小日本”,两支军队有时从东西两个方向往上攻,有时从南北两个方向往上攻,这叫“攻山头”。有人攻就有人守,小伙伴们手里拿着树枝当枪,把土堆上随手捡起的土坷垃当成手榴弹。为了看哪班儿人先争上江山占住山头,两班儿人常常在土堆上滚来滚去的,打得难分难解。
只要不刮风下雨,每天下午放学,长义就会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同伴约着来到生产队大院的大土堆上玩“争江山”或“红军打老日”游戏。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一座标准的“大山”,每次只要一站在上边,大家就觉得很自豪,不仅看得远看得清,而且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的房顶,水浪似的高低起伏在一片炊烟里。此时夕阳正在收回最后几缕霞光,满世界都是一片金黄的颜色,大家向四周望去,真有杜甫《望岳》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目光拉近,大家看见堂屋瓦房东头的磨坊里正在传出磨面机高亢的声音,这是长义他哥长明正在那里操纵机器的磨面声,东屋油坊里的油匠们抡起油锤的打油声,正号子一般从那里有节奏地传出来,只有堂屋西头的仓库和西屋牛屋是安静。大院南边的大门外是条东西生产路,过去生产路是庄稼地。这时院子四周的箭杆杨树上落了一群麻雀,它们在枝条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与大院土地堆上正在“争江山”的孩子们一起,把生产队大院吵成了一个热闹的世界。
该收工了,这时大院里开始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堂屋东头的磨坊里还在传来隆隆的轰鸣声,正在那里磨面的长明还没有结束自己的工作,看来今晚他又要加班了。准备下班回家的牛把式们有的往槽上拴牛,有的清扫地面,而东屋的油匠们这时也在忙着盖油缸、油锅,收起油锤等劳动工具,看看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时有人开始倚着门框在那里抽烟,边抽边神态悠闲地看着孩子们在大土堆上争“山头”的情景。这时只见大土堆上的孩子们正争抢得激烈,打斗中不时有人被对方推下来,为了重新占领“山头”,双方混战在一起争得你死我活的。大土堆上一时枪支乱舞,“手榴弹”横飞,那真是一场电影中的“上甘岭”战役……
看着一群小孩子在那里滚成了一团蚂蚁,两边观点的闲人不由兴趣高涨,不时在旁边喊着“加油”助威。不过看到一群小家伙们在土堆上纷纷滚得落花流水的样子,他们往往会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正笑得灿烂,不防被一颗脱靶的“流弹”击中,不由恼羞成怒,当即站在那里破口大骂:
他妈的,这群熊孩子真是瞎胡闹,居然把老子也给捎带了……
骂这话的是东屋油坊的大贵。大贵是个单身汉,别看他长得高大魁梧,可惜人有点儿呆,不然四十多岁了,到现在也没娶上老婆,因此感到心理不平衡,经常骂骂咧咧的像是谁欠他几斤黑豆钱。他尤其恨那些娶了老婆的人,当然也最看不得别人家的孩子在自己面前跑来跑去的样子,他觉得这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所以他骂起人来特别狠,除了骂孩子的父母姐妹,甚至连他们的祖宗八代都给骂了。看着大贵跳着脚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的样子,孩子们马上就会偃旗息鼓停止战斗,一个个捡起撂在一边的书包悄悄地溜掉,生怕这个带点驴脾气的家伙会找自己麻烦。直到跑出大院很远了,孩子们这才攒足勇气,回过身放开喉咙骂大贵,骂他一辈子找不到老婆,活该!就他那熊样,不但这辈子找不到老婆,就是下辈子也找不到!把站在大院里的大贵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
与跳着脚骂人的大贵相比,在西屋喂牛的文胜就要好得多。尽管他站在牛屋门口观战时有时也会被“流弹”击中,但是他的表现就不那么强烈,顶多骂两句就完了,接下来仍然笑嘻嘻的,让你觉得他是个有涵养的人。
不过大家都知道,同样是光棍汉,文胜却是个精得透顶的家伙,要不他三十多岁时头发就掉光了,整天露着红红的头皮,像经霜打过的烂柿子似的,看上去有点吓人。然而文胜并不真的吓人,顶多把他的“能处”使一使,就让长义他们这帮小孩子上当受骗。
文胜比较有心计,平时没事的时候,他经常招着手把个别孩子叫到面前说“来来来,我给你说个事儿”。看看孩子已经上当,他就低下声音笑着说,“小家伙,你能给我说说你爹和你娘夜里在床上是咋‘压摞摞的吗?”要么就是“我和你姨在床上压过‘摞摞你知道不知道?”……聪明的孩子听了这些当场就会骂他,而有些孩子不知是套,就会向他讲起父母的隐私。听到高兴处,文胜不禁双眼放光,有时还会像鸭子那样“嘎嘎”地笑起来,他的笑声常引得大家出来看他。大家看他笑时,有的靠在门框上,有的站在屋檐下,还有的是在房子里透过窗子看他在那里逗着小孩子取乐。每到此时,文胜秃了顶的头皮显得格外红,简直像涂了鸡血似的。
长义没有跑,看着小伙伴们在长贵的叫骂声中一个个悄悄地溜走后,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书包进了磨坊里,他要看哥哥是怎样在那里磨面的。
天黑了下来,夜晚像口倒扣的大锅,把整个世界都扣在里边,像是扣着什么秘密。
二
長义回到家时,母亲已经把晚饭做好,这时她正坐在旁边用手轻轻捶着自己累得酸疼的腰,还没等她说话,姐姐从旁边闪出来大声质问说,周长义,你咋这么晚才回来?看你身上脏得像个泥母猪,还不赶快洗手去!
长义知道姐姐的脾气,不敢和她犟嘴,只好乖乖放下书包去洗手,边洗边用眼睛往这边瞟。
父亲正蹲在旁边抽烟,看到他的样子,当即白着眼训道,你这孩子,放学也不知道早点回来,又野到哪儿去了?洗完手赶快去喝汤,喝完汤还要去磨坊里写作业睡觉,不然耽误明天一早上学,看老子不揍你!父亲的话把长义吓了一跳,他急忙把洗过的湿手在屁股上擦了一把,跑进厨房给自己盛了碗汤,找个黑影蹲下去,一声不吭地喝起来。
长义家人口多,除父母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家里没地方住,他爹就打发他去磨坊和哥哥长明睡。
喝过汤,长义背着书包就往生产队大院的磨坊里赶。他家离磨坊很近,中间隔着两处宅子和一条路,所以即使摸黑去,也不觉得害怕,所以一出家门他就感到很快活,像鱼游进了水里,于是就走得急切而欢快。拐过弯,刚跑进生产队大院门口,迎面遇上福全伯,如果不是有磨坊里漏出来的灯光照着,说不定他们就撞在一起了。
看你这孩子,跟个冒失鬼似的,不是我躲得快,差点儿被你给撞倒!瘦弱的福全伯背个大袋子,向前伸着细长脖子,勾头弯腰的,步子显得有些踉跄。
噢,是福全伯呀,长义急忙歉意地看着面前的黑影,你不是要住这里看仓库吗,怎么又要走?
福全伯迟疑一下,马上支吾起来,我……我磨了袋面,家里等着吃……所以我得赶快背回去……说着他人已经出了院门,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夜色里。
他家刚磨过面,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真是奇怪!长义边向磨坊走边在心里琢磨。在他印象里,福全伯家经常磨面,三天两头背着袋子从生产队大院里出去。他家几个闺女,按说没有青壮劳力的家庭饭量是不大的,可是他家里的面却吃得这么快,为什么总是磨面呢?关于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哥哥。听了弟弟的话,长明在磨坊里一边操纵机器,一边仰着头翻起眼皮,努力回忆一番后肯定说,他家一群闺女,吃饭并不多,因此不经常磨面啊?顶多也就是二十多天才磨一次,至于他经常背着袋子出生产队大院干什么,那就不知道了。哥哥的话让长义在心里琢磨,既然福全伯家不经常磨面,那他背上背的又是啥,难道是仓库里的粮食?福全伯是个老实人,他背那么多粮食干吗?吃是吃不完的,难道要拿出去卖不成?可是现在形势这么紧,谁敢拿着粮食去卖?既然不是拿出去卖,那他背那么多粮食干啥,不会是送人吧!他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长义猜得不错,福全伯背的粮食不是自己家用,而是送了人,只不过他送的不是自己的亲戚朋友和邻居,而是生产队长“浪八圈”。这是他后来从哥哥的嘴里知道的。
长明告诉弟弟说,那天下午,生产队长到大院里来了。
长义见过生产队长到大院里来的样子,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样子有点像公鸡。他嘴里咬着纸烟,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一进院就骨碌着眼睛这里看看那里转转,不说话,也不看人,末了找个地方一坐,像尊神似的单等着别人来向他朝拜。
生产队长四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经常板着脸,一副要训人的样子。长义不明白人们为啥送他外号“浪八圈”,叫得次数多了,他的绰号便在村里传开,所以不管大人小孩儿,都会在他背后“浪八圈”“浪八圈”地叫。
长义知道“浪八圈”还是个酒迷瞪,见酒就喝,一喝就醉,而且经常醉得一塌糊涂的,别看他平常清醒时面冷似铁,但只要一喝起酒来就啥也不知道了,啥话都敢说,啥事都敢做,啥话都敢点头答应。因此但凡找他办事的人摸清他脾气后,常请他喝酒,一来二去,他就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谁家有个大小事情都乐意找他。能办的事一请就办,不能办的事请,只要请他多喝几次酒,也会有个满意的结果,所以他在生产队里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按说生产队长也不是什么大官,更不是什么权威人士,可在一个有着一百多口人的生产队里,他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国王。
“浪八圈”是大院里的常客。他只要到生产队大院里来,随便走进哪个屋子,哪个屋子的人就会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给他献殷勤,生怕他挑自己毛病。可是“浪八圈”跷着腿坐在那里眯起眼,把两只胳膊一横一竖地架在跷起的腿上抽着烟,摆起一个雕塑的造型,只管在那里吞云吐雾。“浪八圈”不但爱喝酒,而且烟瘾大,一支接一支地抽,要不了多长时间,一包烟就会被他抽得净光,他抽光了也不说个“谢”字,抽到最后,把手里烟头扔脚底下一踩,抬腿走人。他前脚走,后边就会有人把东西送到他家里,比如他啥时去了一次仓库,过不了多久,在生产队当保管员的福全伯就会把仓库里的粗粮细粮不声不响地往他家里背;他去一次油坊,负责油坊的王德文就会把芝麻香油和菜油整壶给他送去,说这油是刚打出来的,先让他尝尝;他到磨坊里去,长明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招呼他坐,只不过磨坊里没啥东西可送,长明能做的,就是递上一支烟,陪他说会儿话,自然只要他把家里粮食弄来,他就会照顾着第一个先给他磨。
长义不知道全生产队的人为啥惧怕“浪八圈”,油坊里人怕,福全伯也怕,他可是个老党员啊,身份比较特殊,他为啥也怕他呢?长义曾听大人们说过福全伯的事情,由于长相差,尽管家庭成分好,可是一直没成家,直到入党后,在生产队里谋到个仓库保管员的差使,才算找了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女人做老婆。别看福全伯一脸皱褶,弯腰躬背的长得像马虾,可是他妻子却长得漂亮,个头细高不说,脸也白,又会翘着舌头说话,谁见了都会在背后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因此深得人们好感,加上她又肩着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出来进去就是一种威风。别看她人前是个穆桂英,但是不会生男孩儿,只这一点,就让那些长相差的妇女们没少在背后嚼她舌头,男人们在床上有心拿她和自己老婆作比较,可是老婆一点不服输,一边在身子底下快活地哼唧,一边嘴里腌臜她,“别看她脸长怪好看,可她屄里不会生男孩儿,有啥球用!”一句话说得男人兴趣全无,只好停止动作蔫在那里。何况又有“浪八圈”在那里占着,于是心里的那份念想就变成了一个屁。
福全母不是不想生男孩儿,而是自己没那本事,准确地说是她男人福全伯没那本事。人都说好种出好苗,丈夫连颗好种子都撒不下来,又怎么能指望自己这肥沃的土地上长出什么好庄稼?因此自过门后,她一连为福全伯生下三个闺女,眼看到了第四胎,满心希望生个男孩儿的,没想到孩子落地一看还是女婴,气得她抬腿就是一脚,如果不是做接生婆的长义妈眼疾手快,说不定这个女婴早就一命呜呼了。从此她再不想生男孩儿的事。非但如此,从那以后也不让福全伯挨身,她怕再和福全伯生下女孩儿。虽然不和福全伯在一起,但是不知道从啥时候起,她和“浪八圈”鸟在了一起。“浪八圈”是啥人?身强体壮,简直像生产队里的那头公牛,发情时能把圈里的几头母牛压个遍,也不见它有疲惫的时候。
关于她和“浪八圈”的事情,是村里人傳出来的。人们说,为了方便和“浪八圈”在一起,两人一商量,就把福全伯支去看生产队的仓库。福全伯不乐意,但是看到妻子对自己横眉立目的样子,他心里一怯,又想到自己是党员,加上夜里看仓库还有一份全勤工分,何乐而不为呢?再说随着年龄增大,自己对男女之事也有些厌倦,既然老婆不喜欢,自己何必在她面前充英雄?只要她不烦自己,任由她折腾去好了,不就是一块地嘛,谁想耕犁,任由她去。就这样,一年四季,福全伯就睡在仓库门前搭起来的小棚子里看仓库。而待在家里的福全母也不忌讳自己几个孩子,只管明里暗里和“浪八圈”在一起。这几乎已经成了全村人公开的秘密。有人看不过,私下向福全伯透气,可是福全伯听后把头一低,就像没那事似的,继续忠心耿耿地在小棚子里看他的仓库。不但如此,只要“浪八圈”每次去生产队仓库,他前脚走,福全伯马上就会给他家背去一些粮食,至于为啥这样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长义听大人们说,和“浪八圈”关系不一般的不止福全母一个,生产队里那几个凡是长得有些姿色的妇女都和他有说不清的关系,比如他家后院死了丈夫年龄已过四十的花婶,前院三十多岁的玉珍嫂,东头过门儿没几年的怀有家等等。这几个女人和“浪八圈”的关系说不清,自然她们也没少得到“浪八圈”好处。隔段时间,他就会给她们送些粮油花布,或者多给她们两元救济款,便让她们高兴得欢喜不尽。可是唯独西头的桂萍是个例外,桂萍长得漂亮,要人有人,要模样儿有模样儿,是全村公认的大美人,嫁个丈夫叫安宁,养了两个儿子,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不想丈夫前年去北山拉煤,回来路上出车祸,两条腿生生被撞成了残疾,一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走路。一个妇女拉扯着两个孩子,还要伺候床上的男人,日子过得很是凄惶,每每看到这里,她丈夫就骂自己是废物,不能下地挣工分,还拖累一家人,于是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骂人,还经常一个人躺在床上捶着自己的残腿生闷气。桂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除了安慰丈夫在外拼命干活外,也没有其他办法。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她从来不求人,她曾经谢绝“浪八圈”三番五次的纠缠和“照顾”,毅然一个人咬牙坚持着。长义和桂萍的大儿子小强同龄,每次找他玩,总能看见桂萍在家里不是担水劈柴,就是洗衣做饭,经常忙不过来。看到桂萍有难处,村里不少人劝她“想开些”,可是桂萍非但不领情,反骂她们是多管闲事,弄得别人再也不敢找她说“知心话”。
那天下午,“浪八圈”到大院里转了一圈后,就进了生产队仓库,等他出来时,后边跟着点头哈腰的福全伯,直到他走出大院很远了,福全伯这才扭身回了仓库。
有了这个原因,长义释然了。正当他从书包里取出纸和笔准备写作业时,怀有家到磨坊来了。她是来看自己的粮食磨了没有。怀有家一进磨坊门就弯着腰,一袋一袋地找过去,却不见自己磨好的粮食,又去没磨的袋子中寻找,这才从众多的粮食袋中找了出来,看到自家的粮食排得靠后,就撇着嘴让长明给她先磨。
大兄弟,你咋不给我先磨哩,俺家的面缸都空了,单等着吃呢!
长明正在磨面机前忙活,看到她这样子,随手指了一下排在她前边没磨的粮食,公事公办地说,你来得晚,先给你磨别人会有意见,还是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等轮到的时候再磨吧!
啥别人意见不意见,先给谁磨后给谁磨,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怀有家不满地凑过来,涎着脸说,好兄弟,你还是先给我磨吧,我家里一圈人正张着嘴急等着吃面呢!
说着不管长明是否同意,走过去,运足力气提起自己那袋粮食排在了前边,看长明皱着眉不说话,这才拍着两只手上的灰尘凑到长明身边,吊着眉梢放低声音说,我听说兄弟的年龄也不小了,到了该找媳妇的时候,回头我留心把我娘家庄的漂亮闺女给你介绍一个。
长明没有理她,继续操纵着机器磨自己的面,等了一会儿,怀有家看没啥戏,就找个借口走出门去。这时长义正趴在窗前写着作业,看她出去,急忙抬起头从窗子里望出去,他发现怀有家走出磨坊后并没有出生产队大院,而是直接拐进东屋的油坊。她在里边停了一会儿,马上又出来了。怀有家前脚出来,大贵随后也跟出来,借着磨坊打在院子里的灯光,长义看见大贵手里拿着两块碗口大的菜籽饼殷勤地往她手里塞,说是让她拿回去弄碎后拌盐当菜吃。怀有家也不推辞,接过出过油的菜籽饼冲大贵“嘻嘻”笑了两声,也不管他愣在那里想些什么,扭身消失在夜幕里。
啥人?那么多人家的粮食都在排队,就你等不及?怀有家一走,长明就在她背后不满地说了一句,接着他离开正在飞速转动着的机器,快速走过去,提起怀有家放到前边的粮食又把它挪到了原来位置。他可不是“浪八圈”,也不是文胜和大贵,别看这个女人长了张瓜子脸,看上去有点媚,可他还是看不起怀有家的贱骨头样儿,更不会让她占到自己任何便宜。
三
冬天来了。北风呼呼地刮着,先是雨,再是雪,那雪起初像过箩的面粉细细地飘着,到后来变成了指甲盖那么大,被风旋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在空中飞舞。真正的鹅毛大雪呀,它就这么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扑得人眼都睁不开,罩住了远处的山、河流、村庄、田野和近处的房顶,地上霎时白成了一片。天也仿佛黑得早了,鸡不跳,狗也不叫,家家户户开始关门闭户早早上床睡觉,整个世界变得静寂下来。
冬夜漫长,又没啥娱乐,长明的磨坊成了大家打发时光的地方,一些晚上睡不着觉的年轻人扎到这里,一边聚在土煤火旁烤火,一边闲聊。人一多身份就杂起来,青皮后生、毛头小伙、单身汉、东屋油坊里的油匠和西屋的牛把式等等,大家围在那里听李老四讲故事。李老四是生产队派出来打更的。趁着打更间隙,因为无处可去,加上天冷,他就猫到长明的磨坊里打尖取暖。李老四早些年跑过江湖,颇有见过世面的样子,所以来了也不客气,像个主似的往中间一坐,开始讲起他满肚子的故事,渴了就叫人到门外挖一茶缸雪回来放在火炉上化水烧开当茶喝,喝完继续接着讲。李老四年轻时跟人唱过说书戏,装了一肚子“瞎话儿”。几十年来,一直是村里讲故事的好手。别看他长得干瘦,六十多岁了,可是讲到热闹处,他仍然激动得像个年轻小伙子一样,站起来,手舞足蹈地乱比划。他讲的是《三侠五义》。当他讲到展昭到东京会五鼠的情景时,他甩手踢脚,昂首挺胸地把自己当成了古代的侠客。
那天晚上正讲到热闹处,坐在李老四身边的文胜说要出去解个手,起身就出去了,可是一去就不见了踪影。半个时辰后,当他悄悄地回到磨坊里,继续听李老四讲故事时,坐在他对面的长义突然发现他的右手背上多了几条血道子,他不由指指文胜手背上的伤叫起来,哎呀,文胜哥,你的手面上咋流血了?文胜见问,低头看了下,急忙伸出左手擦了一把掩饰说,没事儿,是我刚才出去解手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给磕破了。可他话刚落音,这时长义忽然又发现他的脖子里也有血,再凑过去细看,右侧脖颈处有几条蚯蚓似的“布鳞”上正在向外汩汩地冒着血。长义不由再次惊叫着说,咦,文胜哥,你、你、你这是咋了,脖子里也有血?听长义这么一嚷嚷,文胜不好意思起来,他用手在脖子里擦了一把,边擦嘴里边含糊不清地说,没有的事,我脖子里咋会有血呢?你个小孩子不要胡说。我没有胡说,你脖子里真的有血!在长义的惊叫中,大家都凑过来往文胜的脖子里看,文胜看掩饰不住,只好故作惊讶地看着自己手上刚擦过脖子的血说,哎呀,看我这一跤摔的,连脖子都磕出血了,不行,我得回去,我回去看看是咋回事。说着在大家一片疑惑的目光中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向外走去。
哼,肯定是被哪个女人用手指甲挖的!坐在旁边的大贵盯着文胜离去的背影,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哎,大贵,你咋会知道文胜是被人挖了?李老四端起在炉火上烧开雪水的茶缸,怕烫伤似的撮起长嘴片喝了一口,惊讶地问道。
我咋知道?还不是他天天追村西头桂萍追的,大贵吸溜一下流出来的清水鼻涕,没好气地说,文胜去找她睡觉,她肯定不叫,文胜再一勉强,桂萍就会用手挖他。我知道文胜已经去好几次了都没有得手,可他一直不死心,看,这次不是又被挖了?
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李老四放下茶缸,斜着眼睛故意问他,是不是你也跟着去了?
没,没有,我可不干这种事。大贵摸了下被炉火映红的鼻子,急忙摆着手辩解,像是生怕文胜被挖的事轮到自己头上,我可不学他,没事儿就爱逗小孩儿们,一有空就爱钻妇女场,还专找那些漂亮的妇女们,他这种不主贵样不被人挖才怪哩!
哟,大贵,听你这么说,你是不是也被人挖过?李老四冲几个人挤挤眼,故意逗他,我听说你也在背后打桂萍的主意?那可是个漂亮女人呀!
没有的事,大贵翻起眼皮白了他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也就是摸过人家屁股……
摸过谁的屁股?软和不软和?
怀有……大贵抬头看了一下围在煤火周围的人,突然明白过来,于是急忙打住自己刚说出口的话辩白说,谁的也没有,我是说着玩的……
吃亏在于不老实。我看你不像是说着玩的……
谁说我不是说着玩的?大贵一听急了,站起来就要和他发脾气,你、你咋这么不相信人呢?
好了好了,大贵哥是正派人,是全村最好的人。所以我知道大贵哥是不会干那事的,这我清楚!这天晚上没有磨面的长明,这时也围在煤火旁边急等着听李老四讲故事,一看李老四正讲在兴头上故意停下来卖关子,又看大贵马上被他逗得要发脾气的样子,担心把事情闹大,于是急忙站出来冲大家笑着为大贵解围说,是吧大贵哥?我说得没错吧!
嗯,还是俺兄弟了解我,大贵哼哧着鼻子说,我这么正派的人咋会干那些龌龊事?
看长明为大贵解围,李老四这才打着哈哈,端起茶缸看了眼大家,边喝着雪水边眯起眼睛笑起来,你看看,我不过是和大贵开个玩笑,再说大贵是啥人,难道我心里还不清楚?接着把茶缸往旁边一放,重又言归正传地开讲起了他的展昭展熊飞……
四
闪过年一开春,天气暖和起来,这时树绿了,草青了,田里的麥子也挺起身子开始旺长起来。
这天,“浪八圈”领着群众到生产队大院的牛屋里出牛粪。牛粪就是垫在牛圈里的土肥,被牛的屎尿弄湿一层垫一层,一层一层地垫起来,日积月累地积了有二尺多厚,经过一冬天的沤制,再加上牛的踩踏此时已经变得像石板一样瓷实。出牛粪是个力气活,需要壮劳力先用镢头把圈里的牛粪一大块一大块地刨起来打碎,再由妇女们用铁锨把粪肥从不安窗框窗棂的圆窗洞里抛到牛屋外边,最后再由牛把式们套上车运到麦地里做肥料,因此出牛屋是个很累人的活儿。
“浪八圈”披了件褂子站在旁边指挥着社员们在那里干活,他自己则背着手站在那里像个甩手掌柜似的一边抽烟,一边时不时地冲大家吆喝一句,都好好干啊,不然要扣工分了!听他这么一吆喝,让刚刚有些懈怠的不少人急忙撅起屁股开始卖力地干起来。看到大家的干劲高涨起来后,他站在那里不由暗笑一下,接着趁人不注意时嘴里噙着烟背着手走开了。“浪八圈”是一队之长,自然他的事儿就特别多,而且有了事也不用和谁请假,就只顾自个走开了。他习惯于在大家干活正起劲时悄悄离开,有时过上半个时辰,有时过一个时辰,有时时间更长一些,不过他就像会掐点儿似的,只要觉得自己给他们安排的活儿快要结束时,他就会在这个时候像幽灵一样冷不丁地出现在大伙儿面前,以此证明自己并没有走远,而是一直在旁边观察着。
出牛屋不是一天的活儿,要把牛屋里厚厚的牛粪全部弄出来,往往需要两三天时间。因此出牛屋那几天是生产队大院里最热闹的时候。有道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男女女凑在一起干着活,有说有笑的显得很快乐,这样一来就把热闹的气氛传染到了东屋油坊里打油的油匠们。不干活儿时,他们就会把身子斜靠在油坊门口,看着大家在那里欢快劳动的场面。
这天上午,站在油坊门口没有打油的大贵,把身子靠在门框上,嘴里啃着一块巴掌大的芝麻饼,芝麻饼黑乎乎的像块干牛屎,不过他可不管好看不好看,只管在那里啃得津津有味的,他边啃边看对面牛屋门前的男男女女们干活。半晌的时候,大概是大伙干热了,男人纷纷脱掉上衣,甩起了膀子,女人也把外套去掉,露出贴身的秋衣,让人一下看到了男人女人的身体。尤其是女人,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把身体的曲线完全显露出来,晃得人眼花缭乱的。可是大贵不看别人,眼睛只盯住怀有家的看,看得久了,那眼神不觉就有些发直。怀有家那天穿了件细碎的红花小棉袄,小棉袄一脱里边只剩下一件红秋衣,夹在一群妇女中间,撅着屁股铲男劳力们从牛屋里出来的牛粪,由于干得卖力,她的红秋衣很快翻卷着收缩上去,露出一截白白的细腰,面团似的白得刺眼,可女人却浑然不觉。这时站在旁边不干活的文胜看见了,不由一脸坏笑地用手指捣着怀有家的裤腰嬉笑着叫别人看,他边嬉笑着看边暗示大家,同时嘴里故意在那里啧啧称赞,哎呀,这节白肉可真够馋人的,馋得叫人直流口水……
文胜的话很快引起大贵的不满,他在心里嘀咕起来,别人都要在那里忙着干活,你非但不干活,反而还在那里出人家洋相,究竟是啥心理?正当大贵在心里琢磨着自己该怎么制止他,这时他突然又看见文胜踅到怀有家身后,伸出手借故要摸怀有家那截露出来的腰占便宜时,大贵终于忍不住,他直起嗓子就冲人群里的怀有家提醒说,不好了,有人的屁股快叫人摸到了。由于一时着急,他把裤腰说成了屁股。听他这么一叫,大家全都把目光集中过来,探照灯似的直往文胜这边看。一看自己没占住便宜,反而被人给抢白着揭穿了,文胜尴尬着脸急忙收手,可是晚了,已经被发现的怀有家看出了文胜对自己的企图,扭过身来不问青红皂白,“啪”地扇了文胜一耳光,她边打边说,你这家伙,想吃老娘的“豆腐”?妄想!怀有家这一耳光虽说打得并不重,可是文胜当众出了丑,这让他的心里有些经受不住,于是在大家的一片哄笑声中不由红了脸。
挨了怀有家一巴掌,文胜没有去还击,而是捂着脸跑过来用力推了大贵一把,嘴里没好气地叫着说,你他妈的真是个屌货,她究竟是你姐还是你妹子?值得你这样护她!你难道不说话就不中,是不是怕被人当成哑巴?你要真是嘴痒,干脆叫老驴球尻尻!文胜的一口脏话惹得一圈人笑起来。
她既不是我姐也不是我妹子,我也不是护她,而是我看不惯你这种熊德性!大贵也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他看了眼怀有家梗着脖子,老子不是哑巴,难道你做了丑事还不叫我说?再说我当哑巴也比你当“小偷”挨人家“挖”强上一百倍!
大贵的话不由让文胜瞪起一双牛眼,他立时吃惊地叫起来质问他,啥被挖,谁挖我了,谁敢挖我?你说,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你也不要在这里装蒜,谁挖你你心里最清楚。大贵仍然啃着手里的芝麻饼,边啃边说,接着他又用目光扫了眼正站在人群里干活的桂萍。听大贵这么一说,桂萍的脸上不由红了一下,马上有人看见了,就知道大贵话里的意思,于是又有人在那里笑起来。
他妈的大贵真想找死啊!别人一笑,文胜觉得自己更没面子,不由恼羞成怒地蹿上来,骂着抬手给了大贵一个大嘴巴,正在那里啃芝麻饼的大贵没有防备,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立时感到火辣辣的。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竟敢打老子?我看今天咱俩究竟是谁想找死!大贵恼怒得五官都错位了,他把手里的芝麻饼朝地下狠劲一摔,握起拳头冲上来,院里的大土堆被垫牛铺时垫完了,两个人在平坦的生产队大院里扭打起来。两个单身汉打起架来,就像两头老犍子牛牴头一样,个个红着眼睛发着狠劲儿,开始在力量上进行角逐。好久都没看到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了,所以尽管两个人在那里你死我活地打得异常凶狠,却没一个人上来劝解,反而一个个站在那里看得如醉如痴的,像是在观看着难得一见的斗鸡比赛。
文胜的光头很快被大贵的手指抓破,红红的头皮上糊满了血,然后又流到脸上,大贵的脸也被文胜挖破了,一条一条的血道子向外淌着血,两个人看上去都像舞台上唱戏的花脸。尽管文胜年轻,但他没大贵力气大,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大贵压在了身子底下,正在文胜拼尽全力挣扎着要在不久的咸鱼翻生起来报复时,“浪八圈”突然踱着步子回来了。
其实就在刚才没进大院之前,“浪八圈”就已经在大院外边听到院子里“扑嗵扑通”打架的声音。当他快步进到大院里一看,就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不过他并没有立即上前去制止,而是悄悄走过来,抱着膀子一边抽烟一边眯缝起眼观看起来。这时有眼尖的群众看到他了,马上禁了声,变得规矩起来,这时正在那里打架的文胜和大贵也看见了“浪八圈”,于是两个人架也不打了,急忙分开身子站了起来。
看着多热闹!咋不打了?你们俩继续接着打啊,这时黑着脸站在旁边的“浪八圈”开口说,两个大男人打架好看得很哩!看他们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样子,他猛地冲他俩大喝一声,恁俩究竟想干啥?咹!是不是嫌身上有劲没处使?没处使就给我出牛圈去!听他这么一训,文胜和大贵各自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站在那里,相互盯着像两个乌眼鸡。
“浪八圈”背着手走到两人中间,凑过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说,恁俩长能耐了是不?大家都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干活,你俩倒好,不干活不说,还给老子惹事,是不是想存心找不自在?说——为啥打架?大贵偷看文胜一眼不说话,文胜也偷看大贵一眼不说话,就那么像木桩子似的站着。看他俩不说话,“浪八圈”扭过来看身后围观的群众,这时群众们参差不齐地站在那里木着脸,谁也不说话,但他此时却发现有人在用眼睛瞟怀有家和桂萍两个女人,“浪八圈”的心里马上明白了,不过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绕着大贵和文胜两个人,像戏台上的演员走台步似的围着两个人转了一圈,扭头朝围观的群众们生气地说,你们也是,一圈人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大男人在这里打架,也不知道上来劝劝,万一出了事情咋办,谁管?他的目光一一掃过眼前的这些人,看他们站在那里个个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突然走过去抬起腿,照着大贵和文胜两个人的屁股一人踢了一脚,接着狠狠地骂着说,你们两个干活时间不干活,在这里打架,故意扰乱别人干活,纯粹是捣乱,每人扣十个工分!说完他冲大家吼了一声,有啥好看的,干活去,干活去!大家看着“浪八圈”发怒的样子,相互挤着眼,这才挥起手里的家伙重又干起活来。
当天晚上,有人在磨坊里议论白天发生在生产队大院里的这件事时,躺在旁边被窝里的长义心里说,文胜和大贵怎么会这样,都是三四十的人了,怎么能因为这种小事打起架来?真有点让人想不通!
五
在长义的记忆中,暑假是一年中最难忘的时光。终于不用去学校端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那些枯燥的数学公式,再也不用担心完不成作业时挨老师的打,只要不帮助家里干活,他几乎天天和伙伴们疯跑着玩。
豫西平原的夏天像面烧红的鏊子,到处都热得烫手,由于天堂村离山远,离河远,甚至连个大点的树林都没有,一马平川几十里,想找个玩的地方都困难,因此放暑假后,没地方去的长义不是到磨坊里看哥磨面,就是到油坊里看大贵他们打油。他至今还记得油坊里面的情景。三间东屋里到处油乎乎的,包括缸盆锅勺、打油的工具,还有窗台、屋梁房顶墙壁等处,不过油坊的气味很好闻,里边终天弥漫着一股香喷喷的油气,那是新炒熟的芝麻、油菜籽和浓得化不开的盛在油缸里的香油和菜油,以及堆在一边被榨干油后,看着像坨牛屎似的芝麻饼和菜籽饼混合着散发出来的味道。
大概是天气太热,快到中午时,油坊里的几个油匠脱光衣服,身上只留条看不出颜色的大裤衩,站在轧油机前轮番打大锤。简易的轧油机上边一个大漏斗,中间是各种过滤器和轧制板,出油口的下边是口半人深的油缸,在油缸和轧制板中间是个油槽,油槽一端并排放着七个用红柿木做成的楔子,楔子马蹄那么大,利用加塞高压的原理,把芝麻和菜籽里的油分给挤压出来,从而达到出油的目的。长义觉得油匠们打起油来很有趣。刚开始他们先是把三四个柿木楔子放进宽松的油槽里,然后把它们一个个敲进去,等发现里边有了空隙,这时再放进一个继续敲,就这样,直到把七个柿木楔子全部放进去轮番击打,就把蕴藏在芝麻或菜籽里的油给挤出来,小溪似的流进下边的油缸里。直到把七个柿木楔子全部击打进去撑得再无任何余地时,整个打油过程就算结束。
油匠们打油时,长义就站在旁边观看,每次看到他们抡起大油锤轮番击打在柿木楔子时,随着一声沉闷的锤声,长义心里就会像柿木楔子一样随之一紧,他知道这是油匠们在用力。不过只要一听到随着有节奏的击打声,卡在油槽里的芝麻或菜籽就会紧缩着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张嘴把满肚子的油分吐出来淌进下边的油缸里时,他的心里就会感到一阵欢快。
哈,出油了,终于出油了!他在一边跳着脚叫。
叫啥叫?你说你这孩子有啥好叫的?王德文走过来驱赶他,去去去,到一边玩去,别在这里碍事!王德文是油坊负责人,经常唬着一张脸。长义有点怕他。不过他这天却没有在王德文的斥责下离开,而是在继续站在一边观看。
看长义不走,王德文没再强求,而是穿上衣服出去了,看到这里,长义不觉放松下来。他知道这时自己就可以安心地在那里看油匠们打油。别看打油是个力气活,其实也是个技术活。比如抡锤击打楔子这道工序就有一定技巧。炒熟的芝麻或菜籽在大锅里蒸过后,被放进轧油机的油槽里,就开始要求油匠们不断击打油糟一端的柿木楔子。柿木楔子又重又硬,而且一头粗一头细,样子看上去像炮弹,粗的一头顶端加了圈铁箍,长二十厘米,用时把细头放进轧油机一端的木榫里加紧,起初放进去一个,随着缝隙的不断挤紧扩大,挤压出来的油也就不断增多,接着放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全部放进去击打,才能把芝麻菜籽里的油全部挤出来。木楔子要一个一个地加,而油锤却要在摆成一排的木楔子上一下下挨个平均用力地打,既不能厚此薄彼,也不能只照一个木楔子打,这就是技巧。
几个油匠打累了,开始停下来歇息,看到扔在一边的油锤,想起刚才他们打油时喊着拍子从容不迫的样子,长义不由心里發痒,趁几个油匠歇息之机,他走上去抓住大油锤也想抡几下,没想到碗口大的油锤竟然很重,害得他用尽力气才能勉强把它提起来,可是要像油匠们那样从容自如地抡起来打油就不行。正在他累出一头汗拎着油锤时,穿着大裤衩的大贵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鼓励,小伙子,加油啊,用上吃奶的劲儿就能把油锤提起来了。可是长义努力几次,仍然没把大油锤抡起来。大贵看得兴味索然,这时他突然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从长义手里抓过大油锤炫耀似的冲他说,来,小家伙,看我是怎么抡油锤的!说着他毫不费力地抡起油锤,站在轧油机一端的木槽里沉着有力地打起来。看他在自己面前如此卖弄,长义心里马上涌出一种不快,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冲他做个鬼脸,相互吐了下舌头飞出生产队大院。
没有一丝风,外边热得像个大蒸笼,不但蝉们在门前的箭杆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就连早上还支支棱棱的树叶这会儿也蔫儿吧唧地像睡着了一样垂下去,狗们趴在树荫里,把肚皮紧贴住地面,伸出半尺多长的舌头只顾在那里抖着身子“呼嗒”“呼嗒”地喘气,鸡也卧进房子的阴影里眯上了眼睛,天热得到处像下火似的,到处找不到一个凉快的地方。
日他奶奶,天咋恁热!害得咱连找个凉快的地方都没有。彻底说。
不如我们去坑里洗澡吧!这时一个小伙伴在旁边提议。
好,咱洗澡去!
长义和几个小伙伴只好到离生产队大院不远的村边水塘里洗澡。水塘是口泥塘,面积有一亩多地那么大,一人多深,里边脏糊糊的,水面上长年飘着一层油黄色的大水泡,一到热天就散发出一股怪怪的腐烂味道,尽管这样,大家还是在里边玩得很开心,扎猛子、打水仗,学着青蛙的样子在那里游泳,在水里玩足玩累了也不管周围有人没有,一个个从水里爬出来,光着屁股在水塘边站成一排,拍着自己湿淋淋的屁股凹着腰在那里大声地叫,拍,拍,拍麻秆,你的不干我的干……拍完了又扎到水里继续玩。
那天中午吃过饭后,长义和几个小伙伴正在水塘里玩得起劲,突然听到油坊里有人惊叫起来,不好了,这里出人命了——
嗯,怎么回事?大家一下停在那里,一个个面面相觑地问。
不知道,要不咱跑去看看?
走,咱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们从水塘戏里爬出来穿好衣服,这时就见村里不少人往那里跑,一看这情况,长义和几个小伙伴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就往油坊跑。等他们挤进去时,大院里已经涌满了人,面三间油坊里更是乱成一团,长义扒开人缝好容易挤了进去一看,原来是光着身子的大贵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再细看,他额头上一个碗大的窟窿正在向外汩汩冒着血,他身边围了不少人,大家正在那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大贵的名字。
长义在大家的议论中明白了。原来大贵这天打油时思想不够集中,他抡起油锤本该像平时那样平均用力地打击柿木楔子的,可他那天像中魔似的只照着一个柿木楔子打,没想到把其中一个楔子打飞了。那个碗口粗的木楔子在其他几个木楔子的重力挤压下,像枚炮弹似的从油槽里射出去,一下飞到了屋顶,就在大贵仰头寻找打飞的木楔子去了哪里时,那个飞到屋顶的木楔子突然细头朝下地落下来,不偏不斜,“啪”地落在大贵的脑门上,结果大贵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砸倒在地。
大贵,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呀!王德文蹲在大贵旁边着急地叫着,你可别吓我,再说你还没娶上媳妇呢,如果你就这样走了,对得起谁呀?
旁边的人也在那里附和着叫。可是大贵仍然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躺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动也不动。
一支烟的工夫过去了,大贵还没有醒来,这可急坏了屋里的人,大家又是叫又是抓住他的胳膊在那里摇晃。有人说看他被砸成这个样子,要赶快送镇里卫生院抢救,不然就晚了,这时马上又有人劝阻说,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能动,一动就没气……
这可咋办?打油时把自己的命都丢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德文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的人说,汪医生呢?他来了没有?
就在这时,大队赤脚医生汪春林背着药箱子赶来了。一看眼前的情景,他急忙在地上打开上边画着“十”字的红色药箱子,从里边拿出听诊器放在大贵的胸脯上听了听,然后又蹲在地上抓起大贵的手腕子号了会脉,摸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摇着头对围在身边的人们说,心脏上听不到声音,现在来看他脉都没有,恐怕是不行了,还是赶快给他准备后事吧!汪医生站起来拍拍手,然后拎起药箱子走了,留下一圈子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浪八圈”那天不在家,据说是和大队书记一起去公社开会了。家里没人负责,大贵又是单身,考虑到他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因此在生产队主要人员不在场的情况下,大家只有继续等下去,只有王德文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贵是油坊里的人,而且又归他管,出了事是要由他负责的,所以他显得很焦急,不时看门外的天,嘴里一连声说,这这这,这可咋办……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又过了抽支烟的工夫,就在大家都认为大贵已经死去,考虑着如何处理他的后事,这时有人发现大贵摊在地上的手抽搐着动了一下,紧接着,他伸在地上的一条腿也跟着抖了一下,于是有人大声叫起来,快看——大贵的手会动了,他的腿也动了,听到叫声,大家马上围上去看,果然发现大贵的手和腿正在那里抖动着,于是不由跟着说,这个大贵,大难不死,他竟然奇迹般地又活过来了。
在大家的叫喊声中,大贵的嘴里开始有了低低的哼哼声。一看他活了过来,大家急忙连声叫他。过了一会儿,大贵这才睡醒似的睁开紧闭的眼睛,气若游丝地呻吟说,我这是在哪儿呀……围在他身边的人急忙凑上去告诉他说,这是在油坊里,大贵,刚才看你要死的样子,真是把我们全吓坏了,这下好了,你终于又醒过来了。看着大贵慢慢活动起来的身子和四肢,确定他已脱离危险,于是有人告诉他事情发生的经过,听大家这么一说,大贵这才突然醒悟似的挣扎着坐起来说,哦,我想起来了……我的魂已经跑出去二里地了,听见你们在叫我,于是我这才又急忙赶着回来了……
大贵的话让大家吃惊不小,他们一个个在那里相互望着小声谈论说,大贵死是没死,可是已经神经了。你看他这样子不是神经了是啥,嘴里不是在说胡话吗?唉!好死不如赖活着,不管咋说,活着总比死了强……
文胜这时也站在油坊的人群里,看到大贵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他起初是幸灾乐祸,可是后来看见大贵竟然又从地上挣扎着坐了起来,他不由惊讶起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被砸得这么重的人竟然还能活过来?文胜瞪着鸡蛋大的眼珠子在大贵的身上扫来扫去的,仿佛要从大贵的身上找出什么答案。可是大贵真的活过来了。现在他就坐在那里,正左手撑着地面,右手捂着头上的伤口和旁边的人说话呢!
事后,当文胜向别人描述大贵当时的惨状时悻悻地说,你们大概谁也没见过吧,一个头上被砸出碗口大的窟窿的人居然还能活过来?真是让人开了眼了。
六
村里有人给长明介绍了个对象,不过不是怀有家介绍的,也不是怀有家娘家那个村的,而是邻村的。
长明的对象长得很漂亮,个头虽然不高,但皮肤很白,脸圆圆的像个红苹果,说话慢声细语的很讨人喜欢。由于两村相离很近,平时只要有机会,他对象就会来找他。她一来就到磨坊里和长明說话,有时还帮他磨面。闲下来时,两个人头扎在一起不知道在悄悄说些什么,因此只要她一来,长义就不能到哥哥的磨坊,只有一个人到别的地方玩。
那天吃过午饭后,父母和姐姐妹妹们都睡午觉了,可是长义却不想睡,为此遭到了父母和两个姐姐的责怪,于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找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们玩,他先去找的是桂萍家的大儿子小强,可是小强正在家里写作业,不能陪他,他只好又去找别人,然而他没想到另外几个小伙伴不是被家长强制着窝在家里睡午觉,就是被家长盯着不准出去玩。没办法,他只好一个人去磨坊里看看,可是他刚进磨坊门就被哥哥给支了出来。原来是他对象来了。
磨坊去不了,长义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可怎么办?他站在大院里东看看西瞅瞅,发现东屋的油坊锁着门,就知道自从大贵头上受伤后,现在油坊就很少加班了,不用说,作为全队财物重地的仓库的门也是锁着的,只有西屋的门没有锁。长义知道文胜就住在里面。文胜是单身,家里没有其他人,所以平时只要不回家做饭,他几乎整天都是在牛屋度过的。按说不经允许牛屋是不能住人的,可是文胜却以看门为理由找到“浪八圈”提出要求,经过同意,他这才搬了进去。
真不知道文胜咋想的,放着家里好好的房子不住,却偏要住牛屋里!他究竟图啥?
管他呢,只要他愿意,他想住哪儿住哪儿。唉,住在里边臭烘烘的,真不知道他夜里是怎么睡觉的。
文胜也不管这些议论,把家里的一张单人床往里一搬,被褥往上一铺,躺上去依然睡得酣声四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长义决定去找文胜。尽管他不喜欢文胜,但是为了找个说话的,他现在什么都不顾了。长义来到牛屋门前,用手推了推,发现门從里边拴着,他不死心,于是就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希望能看见文胜是不是在睡午觉。结果却让他看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文胜裤头褪到膝盖处,正抱住一头拴在槽上的小母牛后胯,把自己裆间的东西往母牛的屁股里快速送着……
看到这里,长义一下子惊呆,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文胜竟会做出这种事情!长义趴在门缝上正看得认真,这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不等他回过头,福全伯就在背后说:
你这孩子,大中午的不在家里睡觉,跑到这里来干啥?还不快去找个凉快地方玩?
长义也不说话,回头看一眼像只大虾一样脚步蹒跚地走过来的福全伯,用手指了指屋里,示意他过来看看文胜在那里干啥,可是福全伯对此却毫无兴趣,只匆匆扫了他一眼,继续低着头向北边的仓库走去,他边走边劝长义,里面有啥好看的?你个孩子,小小年纪看这可不好,还是赶快找个凉快地方玩去吧!
听他这么一说,长义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被别人看穿了自己的秘密,只好红着脸跑了出去。
由于看了刚才牛屋里的情景,长义觉得自己下边胀得难受。跑出生产队大院,刚转过墙角,他就急忙抹下裤头,掏出自己的东西看,他发现自己的小东西被憋得通红通红的,而且硬得像柴火棍儿似的,哎,这是咋回事?正当他低着头仔细看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于是吓得提上裤头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口喘着粗气……
七
秋天是农村最忙的季节。既要收秋还要誊地种麦,所以一到这时,凡是能下地干活的,全被“浪八圈”吆喝着赶进地里进行大生产劳动,只有那些老弱病残和丧失劳动能力的才被允许留在家里,比如五保户大贵就是这样。自从他在油坊因工受伤致残后,大贵就成了优抚对象。而他好像也以此为荣,头上顶着碗大的疤,就像盖在上边的大标记似的,天天在大街小巷里走向人展示。念及大贵是单身,加上又是因公受伤,经“浪八圈”推举,在大队公认下,他被上报公社批成了五保对象。从此他工不用出,地也不用上,彻底被划到老弱病残的行列,成了一个标标准准的闲人。可他偏偏又闲不住,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天天像巡逻似的在村子里转悠。
为协助生产队秋收,学校放了秋忙假,可是放假那几天,长义却没去地里干活。大概吃多了新下来的玉米和红薯,他开始拉肚子,后来又发展成痢疾,一连几天下不了床,虽说后来吃了几副药轻些,但身子仍然软得像面条,没办法,他只好被留在家里休息。可是他待在家里又觉无聊,便趁着村里没人到村街上溜达,转着转着来到怀有家的大门前,他抬头一看,突然发现怀有家院子里有棵弯腰大枣树。此时正是农历八月份,满树的大枣红得像玛瑙珠子似的馋得人直流口水。长义歪着头便想,这么好的枣,如果能摘些吃味道一定不错。可是一想到怀有家是个吝啬鬼,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摘她家的枣,这可怎么办?他再次抬起头来看了看,心里马上有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半晌时,长义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像个地下党似的贴着墙根悄悄来到怀有家大门外,看左右无人,纵身翻过院墙,然后悄悄爬到枣树下边的柴垛上,可是还没等他站起来动手准备偷枣,这时突然听到柴垛后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长义不由吃了一惊,急忙伏下头躲藏起来,刚想弄个明白,这时就见大贵手里提着两包东西,从胡同里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原来大贵无事可干,这天上午正在街上闲转,忽然想起怀有家,他听说怀有家病了,一连几天都没下田,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于是就想去看看。在大贵看来,怀有家是全村众多女人中唯一一个对自己有意的,这个过门没几年的小媳妇长得水灵灵的,给人一副没心没肺似的样子,说话时翘着舌头,看人的样子有点媚。过去自己在油坊时没少给她好处,每次只要她一去,不是背着人给她一块芝麻饼,就是给她弄二两香油,这女人好像对自己也有意,虽说一直没让自己睡过,可她让自己摸过屁股,这就说明她对自己有意。大贵经常在心里想,我啥时候能和她睡一觉就好了!平时没机会,现在她病了,这不正是表现自己的时候吗?于是就在心里作出了决定。
大贵来到村代销店称了两斤点心,考虑到怀有家有个四五岁的孩子,于是当即又买了五毛钱糖果,这才提在手里向怀有家走来。大贵一路上都在想,如果怀有家看到自己提着东西去看她,心里一定会感激的,加上自己过去一直对她不错,说不定她今天一高兴,就会让自己挨她的身子,这么一想,大贵心里特别畅快,嘴里不由哼起了小曲。
怀有家住在村东头,一个五包三的院子围了圈半人高的土院墙,大门是个木栅栏。大贵推开木栅栏跨进去后,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只有屋门虚掩着,他想怀有家这时可能正在屋里床上躺着,便兴冲冲地走上前去。可是当他提着糖果点心刚要去推门时,突然听到院墙西边的一堆柴垛后有两个人在说话。听声音,他认出女的是怀有家,那个男的是谁却一时没听出来。大贵不由疑惑起来,这男的会是谁呢?这时只听怀有家说,你不在田里看群众们干活,跑到我这儿来干啥,难道就不怕别人发现?男的接着回答说,谁敢?再说老子是生产队长,他们即使知道又能咋着?何况大家都在那里干活,谁敢半晌里回来?几句话说得女人不由嘻嘻笑起来,你这个“浪八圈”啊,胆子咋就这么大呢?
接下来就是男人嬉皮笑脸地提出要和女人干那事儿的声音。女人不答应,男人就缠她,缠了一会儿,女的这才妥协说,要弄也中,不过得去屋里床上,这里离厕所太近不说,又脏又臭又不安全。可男人不让,非要就地解决,女人拗不过,只好勉强同意。紧接着是两个人在柴垛后边解裤子的声音,干事儿的声音,男人如牛一样的喘气声,女人的呻吟声,和着秋天的阳光在院子里响成了金灿灿的一片……
听着这激情澎湃的声音,大贵杵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他突然听到柴垛后边的男人嘴里“啊啊”地叫起来,女人嘴里也在“浪八圈”长“浪八圈”短地叫着,接下来就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此时大贵才意识到自己撞见了不该见到的事情,于是马上就向外走,可是他转过身还没走出院门,就听后边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接着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大贵,你既然来了干吗要走呢?
大贵一下僵在那里,等他慢慢扭过头时,看见怀有家站在那里吓得脸都白了,可她旁边的“浪八圈”却若无其事地抽着烟看着自己。
我、我、我是路过这里……大贵看着“浪八圈”那张平静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用解释,其实我啥都知道。“浪八圈”吐出一口烟雾,你不就是想来看看水莲嘛,这有啥?
我、我、我啥都没干……
我知道你啥都没干,不过你既然来了就说明有想法。再说你手里不是提着东西吗?
回来吧大贵哥。怀有家红着脸看看旁边的“浪八圈”对大贵说,你既然来了,还是到屋里坐坐吧……
你还愣在那里干啥?“浪八圈”冲他招招手,来吧大贵,过来说会儿话!
我……我也没啥事,就不进去了吧……大贵看着两个人结结巴巴地说,再说我啥都没看见……
看不看见你过来说说话有啥?“浪八圈”说着扭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看事情到了这一步,大贵知道自己走不了,只好提着东西硬着头皮走过去。
看见也好,没看见也好,总而言之你還是来了,对不对? “浪八圈”坐在一把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边抽烟边对进来的大贵说,大贵,凭良心说,这几年我对你怎样?
你对我好,这没说的,我心里清楚。
要知道,你的五保户指标还是我给跑成的,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怎么会忘呢?大贵急忙点着头,你对我的好处,我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
好,这说明你还有点良心!“浪八圈”又抽了一大口烟吐出来,大贵,你走吧,我今天不难为你,就是今后也不会难为你!不过不论你出去咋在背后说我,我都希望你能多想想我以前对你的好处!
我知道,我知道,大贵低着头不敢看“浪八圈”的脸,站在那里惊恐不安地说,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到死都不会说出去!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浪八圈”冲他摆了摆手。
得到“浪八圈”的允许,大贵这才提着东西往外走。
慢着,你今天既然掂着东西来了,现在怎么又想把它们带走?“浪八圈”在背后提醒他,还是留下来吧!
对对对,我是该把这些东西留下……大贵说着急忙转回来,把东西往怀有家桌子上一放,然后逃也似的向外跑去。
我的妈呀,可把我给吓死了!看着大贵跑走的身影,怀有家捂住胸口,长出一口气地对“浪八圈”说。
这有啥可怕的?有我在你啥都不用怕!这时“浪八圈”又点上烟抽了一口,笑着说,咋样,我三两句话就把他摆平了,还用你去巴结他?来,快打开看看他掂来的是啥东西?
我不是没经过这种事嘛!怀有家嗔怪着打开大贵拿来的点心和糖果,和“浪八圈”两个人开始有说有笑地吃起来。
一直趴在柴垛上的长义,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由心里说,“浪八圈”怎么会是这种人。
八
桂萍的男人割腕自杀了,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其实桂萍的丈夫早就不想活了。自从双腿残疾后,他整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忙了田里忙家里,天天累得晕头转向的,此外,还要照顾自己的吃喝拉撒,他心里为此感到很惭愧。经常捶着床板在那里大声叫嚷,还是叫我去死吧!别再叫我拖累你们了……
安宁,你别再说这些胡话好不好?听到丈夫的喊叫,桂萍急忙跑过来安慰他,你啥也别说,再苦再累我都不怕,还有啥可说的?只要你不和我说这些要死要活的话就好!再说你是我男人,我伺候你是应该的,不论到啥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别说你活着,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再嫁人!
你、你、你咋就这么傻?桂萍的话说得丈夫鼻子发酸,他泪流满面地劝妻子,桂萍,你说我现在活着和死了又有啥区别?不还是个废人?与其这样拖累你们母子三个,我真不如死了干净!这样你们就可以过安生日子……
几句话说得桂萍不高兴起来,她丢下丈夫生气地说,我天天侍候你都不嫌麻烦,你为啥要口口声声地说这些话?真惹我生气,我抬腿就走人,谁都不管你们,看你还在这里说胡话!说着她赌气似的走出门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厨房里端来一碗刚烧好的鸡蛋茶放在丈夫的床头处,安宁,你别再说那些让人生气的话,还是赶快趁热儿把这几个荷包蛋吃下去,然后我要去下田干活。说着就开始给丈夫的身下换尿布。
桂萍,你为啥对我这么好?难道是你上辈子欠我的吗?看着妻子在自己身边忙忙碌碌的样子,丈夫禁不住哽咽起来……
然而桂萍的努力和劝说并没有打消丈夫自杀的念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安宁经常在心里思考着怎样去死的方法。自己下不了床,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要想去死还真不是件容易事。拿刀自杀不可能,上吊也不可能,喝农药也不可能,这可怎么办?思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这天午饭后,他把正准备去学校上学的小儿子小勇叫到面前说自己要用刀子削苹果,要他把刀子拿过来,刚刚八岁的小勇想也没想,就把家里的水果刀拿给了他。
过了一会儿,看到桂萍和两个孩子都走后,安宁拿出那把锋利的水果刀,照着自己的左手腕,两眼一闭,“噗”的一声刺了下去……
下午放学,桂萍的两个儿子背着书包回到家里时,突然发现爸爸的床前一片血迹,又看爸爸脸色苍白地闭着眼歪在床头,就知道不好,当即吓得惊叫一声就往外跑,他们边跑边喊,快来人呐,我爸爸死了——
等桂萍闻声赶回来时,丈夫因失血过多,经抢救无效已经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桂萍不顾大队赤脚医生汪春林在场,扑在丈夫的身上放声大哭,她边哭边埋怨丈夫不该走这条路,害得自己这孤儿寡母的今后可怎么活……
闻讯赶来的邻居们看到这里,一边安慰她一边禁不住摇头叹息,唉,桂萍的命真苦,安宁还不到四十岁就走了,真是走得太早……
父亲死后,桂萍的两个儿子好像突然懂事了,后来长义每次去叫他们玩时,桂萍的大儿子小强总是拒绝说,长义,你以后别再来找我玩,我要帮我妈干活,要不,你还是去找别人玩吧!
看着昔日和自己玩得很要好的小伙伴现在突然变成了这样,长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这时他注意到,自从丈夫去世后,桂萍看上去明显瘦了,脸虽然还是那样白,只是白得没有血色,看上去像一张白纸,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彩,整天蔫着,像是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丈夫死后还不到一个月,文胜就开始托村里经常给人说媒的老三婆找桂萍说媒。可是桂萍冷着脸,说啥也不同意。无论老三婆鼓起嘴坐在那里怎么劝,桂萍坐在她家堂屋的凳子上,头也不抬地纳着一双鞋底对她说,换个别人还可以考虑,如果是文胜,我说啥也不同意!老三婆问她为啥?桂萍在额头上篦了下针,继续纳着手里的鞋底斩钉截铁地说,啥也不为,理由很简单,我看不上他!要说文胜的条件也不错,你对他有啥不满意的?他条件再好我也看不上,我不但看不上他的光头,而且还看不惯他那副作派和总是使不完的“能”劲儿,仿佛全世界就他一个人“能”似的,都把别人当成了傻子,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听桂萍这么一说,老三婆就泄了气,瓷着身子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吃了文胜的饭,又收了文胜的礼,可是事情却没有办成,老三婆脸上有点挂不住。从桂萍家回去后,她在家里闷了两天,最后只好去给文胜回话。
我说文胜兄弟,你也别再催了,现在安宁刚走,尸骨还没寒呢,再说她还得为丈夫守孝不是?看文胜抽着烟坐在那里一脸期待的样子,老三婆不好明说桂萍的原话,而是委婉地劝他,要不你等段时间再说?
可是这一等就没了音信。文胜等不及,最后只好亲自出马。
那天晚上,文胜换了身干净衣服,到村代销店买了两斤点心,兴冲冲地提着去了她家。文胜刚一进门,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碍于两个孩子在面前,她不好发脾气,只好叫孩子给文胜倒了杯茶,她自己则进了灶房刷锅洗碗,却把文胜晾在那里。一直等到杯子里的茶喝完,又坐在那里抽了几支烟,仍然不见桂萍到堂屋来。文胜有些坐不住,他从堂屋出去进到灶房她,看着那里的活儿已经忙完了,可是桂萍还在那里没活儿找活儿地干,就知道她是有意躲自己。文胜也不生气,仍旧站在门口看她在那里收拾东西。
时间过得很快,看看已经不早,这时文胜忍不住,他扔掉手里正在抽着的纸烟,把身子靠在门框上结结巴巴地对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听着文胜的表白,桂萍也不说话,紧绷着脸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儿,问得紧了她就不耐烦地说,我的意思已经给媒人说过,你就别在这里缠我了好不好?有啥不明白的直接去找媒人。说完伸过嘴“噗”地一下把灶房的灯一吹就去了堂屋,灶房里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看桂萍这么冷落自己,文胜愣了下,又急忙不死心地跟到堂屋继续自己的表白。看文胜跟屁虫似的这么不明白事理,桂萍突然生气地对两个儿子说,小强小勇,赶快收拾作业整理书包洗完脚睡觉,我要关门!一看桂萍下了逐客令要赶人走,文胜只好讪讪着站起来,临走他还涎着脸说,桂萍,我说的话你再考虑考虑,至于两个孩子……我不会嫌弃。说完就要出门,这时桂萍急忙叫过大儿子,要他把文胜提来的点心带走,文胜哪里肯带?于是桂萍生气地冲他说,我们家的孩子不吃这东西,你还是赶快把它们拿走,不然我可要掂出去扔了喂狗!文胜也不管她说什么,嘴里推辞着人已经跑了出去,看文胜这么不识时务,桂萍让儿子小强提起这些点心跑到大门外,手一甩,就把它们丢在了大门外边的马路上。
几天后,耐不住性子的文胜又趁着晚饭后来找桂萍,可是这次他连桂萍家的屋门都没进去。原来一见文胜进院子,桂萍就急忙叫正在灯下写作业的小强把屋门闩上。吃了闭门羹的文胜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这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从桂萍家回来,文胜再没去找老三婆,他知道老三婆骗了他,不但吃他的拿他的,到头来还骗自己,他实在想不通。不过现在看桂萍对自己的态度,又想到老三婆对自己说话时闪烁其词的样子,他终于明白了桂萍的意思。
他奶奶的这个臭女人,她咋就不接受我呢?文胜心里恨恨地骂着,朱桂萍,老子这么真心实意地对你,你却不领情,反而冷落我,你为啥要这样做,难道老子就这么不值得你来爱吗?别看老子今年四十岁,要知道,我还是个童男子哩,你有啥可高傲的?不就是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吗?可是你带着两个孩子,就这一点,你今后要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好男人也难!哼,当初如果不是觉得你人可怜,老子才不会去找你,没想到你现在倒给老子摆起谱来,真他妈的不识抬举!
文胜躺在牛屋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一想起自己的热脸贴在她的冷屁股上,他就在心里愤恨不已。特别是想起去年冬天那个晚上,自己翻过院墙去找她试图占便宜被挖伤的事情时,一边捶着床板一边狠狠地骂,他妈的,我就不信,离了你朱桂萍,老子这辈子就找不到漂亮女人!
九
农历十月份,长明要结婚了。
那段时间长义家很忙,长明在磨坊磨着生产队的面,根本抽不开身,结婚的事情只有靠家里人张罗。一时之间,长义的爹妈和姐姐们忙得不可开交的,全都投入筹备婚礼中。农村人结婚不像城里那么简单,而是有着很多规矩和讲究,先是找人掐八字,看有无啥禁忌,定好日子,一面布置新房,一面再找人送“好儿”。送“好儿”就是男方给女方送婚帖、婚礼备用金和结婚时用来套被褥的棉花、被里、被面、单子等物品。大红的婚帖上用毛笔写着结婚日期和女方出嫁坐车时的注意事项以及禁忌之类的话,带有规范和约束的意思。而送“好儿”时则要找那些能说会道又有身份的人出面才好,而这个有身份的人往往又需要会抽烟喝酒,因为这是男方派去的使节,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選择送好儿的人选时,长义他爹首先想到的是“浪八圈”。 “浪八圈”是一队之长,又是村里的“光棍”人物,而且爱抽烟喝酒,是最合适的人选。加上他爱喝酒在村里是出名的,尽管他一喝就醉,可是如果你不让他在事上喝个痛快,他以后就会变着法子刁难你,所以一般人不敢得罪他。长义爹拿着烟找到“浪八圈”一说就成,当即定下由他去送“好儿”的事儿。
“浪八圈”去送“好儿”那天是个晴天,当他和另一名随从带着东西来到长明的对象家时时间尚早,不过酒席已经备下。女方请来的两个陪客也已到位,于是桌椅一拉,双方多猜拳行酒令地喝起酒来。对方没想到“浪八圈”的酒令不错,一圈下来他居然没喝几杯,看情况不对,女方父母又急忙请来两个喝酒高手和他过招,这样一来“浪八圈”很快招架不住,结果热菜和主食还没上,他就喝高了。“浪八圈”那天是真的醉了,回来时脚下打着绊子,像打虎前的武松,东摇西晃的连步子都迈不成,看上去随时都要倒下去。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喝醉的“浪八圈”居然还能从邻村摇晃着身子走回来。不过回来后他没有进自己家,而是直接去了长义家后院的花婶家。
“浪八圈”是花婶家的常客。这是村里尽人皆知的事情。
花婶的丈夫庆祥几年前患有胃出血,身子弱得像柳树,时不时就得需要卧床休息,但他是个有稳中有犟性的直正人,因此对“浪八圈” 骚扰自己老婆非常不满,却又没办法,两口子为此经常生氣。平时只要“浪八圈”到他家里找花婶。他骂老婆是贱骨头,于是老婆就拿他“身子弱不是男人”来刺他,男人气得吐血。所以花婶两口子每次吵架的结果总是以男人先失败而告终。因为生气,加上无钱诊治,就这样他的胃病越来越严重,结果熬不了两年,就丢下三个孩子撒手西去。
花婶年轻时长得水灵,虽然个头不高,但她长得小巧玲珑的,常常让村里不少男人垂涎三尺,因此过门没不久,她就成了“浪八圈”的盘里菜,想啥时吃就啥时叨。至今花婶的三个孩子中到底有没有“浪八圈”的种谁也说不清,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只要“浪八圈”进了花婶家的门,他就像老虎变成了绵羊,平时趾高气扬的样子荡然无存,和花婶说起话来也是陪着小心,生怕她生气似的。对此有人曾经私下议论说,真是奇了怪了,别看“浪八圈”在公开场合人五人六的,可是一到花婶手里就变成了老绵羊。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么多年来,不管“浪八圈”和生产队里哪个女人好,但就是没有舍下过花婶。花婶是他的克星,弄不好就会让他吃闭门羹,因此他心里一直怵着她。那天晚上趁着几分酒意,“浪八圈”哼着梆子腔进了花婶家,他一去,花婶家就变成了欢乐的世界。
长明结婚那天是全村最热闹的事情。长明人缘好,又是磨面的,加上父母为人不错,全村前来送礼贺喜的人很多。为了筹备那天的婚宴,长义家提前几天就开始忙,不但杀了两口大猪,还买了一百多瓶光肚儿宝丰酒,一下子带了五十多桌客,这在全村还是第一次。农历十月,正是一年中昼短夜长的时候,婚宴从中午十二点开始,一直吃到傍晚上灯时分,大家方才散去。不过这时已有不少人因为喝高被家人给抬了回去。
就在长明结婚的那天傍晚,福全伯和福全母因为“浪八圈”的事在自家院里打了一架。
长明结婚那天邀请的本来是福全伯,可来赴宴的却是福全母。当然这很正常,平时家里有了事情都是她出面,这次也不例外。也是因为高兴,福全母在婚宴上多吃了两杯酒,乘着酒劲儿,就和自己同坐一个桌吃婚宴的花婶拌了两句嘴。起因是同桌一个爱翻老婆舌头的女人。这女人平时嘴比较碎,结果翻来翻去就翻到“浪八圈”身上。她当着大家的面说,你们知道吗?最近“浪八圈”又和咱村谁谁的女人好上了……于是这就扯到“浪八圈”的生活作风问题,结果两个女人为此在酒席上差点儿动起手来,如果不是旁边有人解劝,真不知会闹到哪一步。可是这事不知怎么传到福全伯的耳朵里。福全伯本来并不在意这种事,可是那天却偏偏有点怪。福全母前脚刚从长义家吃婚宴回去,“浪八圈”后脚就跟到了家里。“浪八圈”是在男人席上喝的酒,因此并不知道花婶和福全母酒席上吵架的事。所以一进福全伯家,他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随手搬把凳子就坐在屋门口大大洋洋地抽起了烟。福全伯当时正坐在门口的旧木椅上,两手捧着脑袋,眯起眼睛在听旁边收音机里的豫剧《打金枝》。
那天的事情如果到此就好了,可偏偏起了变化——“浪八圈”不顾福全伯在旁边坐着,就在那里说道起长义家婚宴的安排情况,后来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花婶身上。也许酒喝得多,“浪八圈”大着舌头说花婶奶子真大,大得就像吹饱的气球一样,还说花婶身子真白,白得就像刚出锅的嫩豆腐……
你别再说这些好不好?听着就让人恶心!福全母绷着脸站起来,用指头捣着“浪八圈”的脑门生气说,怪不得你爱往她那里跑,原来是紧着去喝“牛奶”吃“豆腐”,吃死你个“浪八圈”!
看看,吃醋了不是?一看福全母生气,“浪八圈”知道自己话说得不对,急忙睁着一双醉眼赔不是,其实她哪有你好,漂亮、温柔、会体贴人,还懂男人的心……
“吞儿——”“浪八圈”的一番话把福全母逗笑了。她马上转怒不喜地坐下去,两个人又开始说起了悄悄话,说着嬉笑着,眼看就要黏糊到一块了。
正在那里听戏的福全伯觉得他们在自己面前做得有些过分,不由扭头看他们一眼,当他看到“浪八圈”正趴在妻子耳朵上旁若无人地说着什么,而妻子的脸上随着听话的内容露出狐媚的笑时,他再也忍不下去,一把关掉正唱得热闹的收音机, “呼”地站起来,趁人不备,走过去抬手给了老婆一个大嘴巴,嘴里骂道,不要脸的货,看来你真不知道啥叫羞耻,简直把脸都丢到家了!
你,你敢打我?福全母一下被打懵,她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瞪眼望着丈夫,等反应过来后,马上变成了发怒的母老虎,身子一弹,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抬手还了丈夫一嘴巴,嘴里毫不示弱地骂着说,赵福全,你说我丢你啥人了?你不就是一根蔫黄瓜吗?现在倒在我面前耍起横来?
我……我……我蔫黄瓜咋了,我蔫黄瓜也比你强上百倍!挨了耳光的福全伯怒气冲冲地指着老婆的鼻子吼,偷人不说,居然还把人带到家里来……
我愿意,谁叫你不像个男子汉气呢?妻子把脖子一梗迎上来,疯狂地叫起来。
好啊,你竟敢说我不像男子汉?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啥叫男子汉!福全伯的脸都气歪了,他边跺脚边发着狠,我、我就是一泡臭狗屎今天也该发发热了!说着挥起右手运足力气,抡圆后照着老婆的脸“啪”地又是一个大嘴巴。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福全母披头散发地冲上来叫着说。
打你咋了,你以为我不敢?福全伯高声骂着,老子我今天打的就是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
说话之间,两口子很快就在“浪八圈”面前扭打起来。
刚从长义家吃完婚宴出来,就遇到这种热闹事,没有散去的人们马上像看戏一样围过来看热闹。他们站在福全伯家大门外,隔着院墙边看边议论,纷纷打听两口子打架的原因。
福全伯两口子像两只斗鸡似的在院子里扭打着,只见福全伯扯着妻子的长发狠狠地向后揪着,福全母则在下边紧紧抓住福全伯裤裆里的东西不放,一个是上三路,一个是下三路,打斗场面一时被定格,看着两人僵在当院里相持不下的场面,这时有邻居看不下去,急忙上前拉架。刚把架拉开,两人马上向前一扑又互相骂着打起来,大家一时劝阻不住。正在难解难分之时,“浪八圈”突然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走上前去,一边拉架一边喷着满嘴酒气说,打,打,有啥好打的……再说都老夫老妻了,难道,难道还有啥说不过去的?说着就站在了两个人的中间,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趁别人拉架的机会,福全伯挥起手臂,“啪”地一嘴巴抽在“浪八圈”的胖脸上。大概是这一耳光下去打得过重,清脆的响声像晴空里突然炸开的鞭炮,“浪八圈”的脸上立时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头印。
“嗷——”“浪八圈”一下被打懵,他捂着自己的左脸像根木桩子似的戳在那里,看着福全伯凶神恶煞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他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福全伯和福全母两个人已经被邻居拉开,这时坐在地上的“浪八圈”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说,好,打得好!
大家不知道他是说福全伯和他老婆的架打得好,还是福全伯刚才打他脸上那一耳光好。“浪八圈”扫了眼院子里乱糟糟的场面,然后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而是捂住被打肿的脸狠狠剜了两人一眼,这才悻悻地走了出去。
十
有人给文胜介绍个对象,是陕西山阳那地方过来的。听说那女的在家里有丈夫儿子,不知为啥,被人千里迢迢地带到了这里。那女的长得好,比村里前两年那几个四川来的媳妇要漂亮得多,个头也有,皮肤也白,就是口音比较重,说话张不开嘴,就像上下两片嘴唇被胶水粘住似的。
那天上午,女人被邻村一个男人领到生产队大院找文胜。当时文胜正在给他喂养的那头母牛槽里加草,一抬头看见进来两个人。男的文胜认识,他以前经常来长明磨坊磨面,见了几次面,文胜就和他在抽烟借火时认识了。男的是个江湖手,名字有点怪,叫“圆圈”,经常在外面跑,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圆圈在攀谈中得知文胜是单身,便热心说有机会给他遇个女人,文胜当下很感激,并当场许诺如果事成之后要请他喝酒。事情过去了几个月都没消息,文胜早把他的话给忘了,所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几天前,圆圈的村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外地人,男的说女的是他表妹,家里死了丈夫,公婆虐待她,家里日子不好过,再加上那地方穷山恶水的,吃吃不好,喝喝不好,力气活又重,在那里实在过不下去,就想出来找个平展的地方过日子,于是几经辗转来到河南,本想尽快给他表妹找个婆家的,可是一连见了几个都不成,不是男方出不起钱,就是他表妹相不中,眼看手里的盘缠快花完了,正在他们进退两难时,可巧遇上了圆圈,圆圈就把文胜的情况讲了,那男的听后觉得可以,并表示先让妹妹见见文胜再说,就这样,圆圈带着那女的来找文胜。
牛屋里养了七八头牛,除了牛槽,一边还放着一堆草料,余下的地方像个屁股那样大,简直没法让人落脚,一看圆圈给自己领来个女人,文胜当即慌了,急忙给他掏烟,紧接着就把他们往家里领。路上,他一边和圆圈说话,一边扭头打量走在旁边的陕西女人。那女人年龄不大,看样子不到三十岁,个高腰细,走路时摇风摆柳似的扭着身子,虽说长相比不上桂萍,但很迷人,尤其是那两个兜在裤子里的圆屁股,一走一吊,让文胜看得眼都直了。这时他想起人们常说的话,大屁股好生孩子。文胜心里简直高兴疯了。
三个人说笑着很快来到文胜家,打开两扇薄薄的木板门,文胜把他们让到屋里凳子上坐了,接着就去桌子下边提茶瓶,茶瓶早在几天前就空了,他提起来装模作样地摇晃一下,只好歉意地笑笑放下,然后端起两个白瓷碗,快步出去到邻居家借茶。文胜刚走出门,那个被领来的女人就在屋子里前后左右地察看起来。
文胜家里很简单,两间破草房已经有些年头了,房顶上的草薄薄的,杵夯的板打墙也掉了皮,早到该修整一下的时候。此外屋里也没啥像样家具。再看里间一个粮食圈,细细的只有半人高,凭眼力估计不会超过一千斤。看来也不是什么殷实之家。正在这时,文胜端着从邻居家借来的两碗热茶回来了,他满脸堆笑地把茶放在两人面前的一把旧凳子上,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瘪下去的烟,抠出一根递给圆圈,然后坐下来说话。
纸烟点上后,房间里马上升起一团烟雾。全是文胜和圆圈在说,那女人也不说话,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骨碌着眼睛听。文胜还算有眼色,他看女的坐在那里有点无聊,急忙起身从里屋拿出一捧平时自己舍不得吃的花生招待她。可是文胜这时却犯了个忌,他把拿出来的花生全放在女人面前,并没让圆圈吃,这还不说,他一边和圆圈说话一边剥着花生,把剥好的花生仁全都殷勤地送给了女人。圆圈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满,但他并没有发作,而是坐在旁边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大概说了有一支烟的工夫,两个人要走了,文胜急忙站起来去送他们,临走时文胜没忘给那女人抓了把花生塞进她口袋里,叮嘱她路上好吃,然后一直望着两人出村走遠了,他还站在那里踮着脚往前看。
第二天上午,女人和她表哥来了。文胜见那男人四十多岁,长弧脸,一脸憨厚,说话不像那女人那样听不懂,像是经常出来走动的样子。进门后,男人抽着文胜递过去的烟,前后左右地转着观察一番,这才坐下来提自己的条件。他张着一口被烟熏黑的牙,先说文胜人不错,接着说表妹已经看上他,不过看上归看上,按时下规矩,需要文胜准备三千块彩礼钱。他解释说这钱是用来安置表妹娘家一家老小的,而且从陕西到河南,自己这一来一回的路费也花了不少,因此这些费用都应该算进去。
文胜听完他提的条件,不觉有些犯难地把头低下去。他知道当地风俗,农村人找媳妇一般都要出彩礼,只消过多少不同而已。如果男方条件好,女方就会要彩礼少;相反,如果男方条件差,女方就会索要巨额彩礼钱,本地人要彩礼,而对于找外地女人来说,就是花钱“买”媳妇,因此花上两三千块钱很正常。可三千块呐,自己去哪儿去弄?文胜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他知道自己省吃俭用这么多年,也就攒下一千多块钱。后来没办法,他就和男人“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双方把彩礼钱降到两千。
不能再少,再少就说不过去了。男人咬着自己的底线说。
可是就这两千块钱我也得找人凑!文胜仍然有些犯难地说。
毕竟一个大活人呢,你就是花再多钱也值!
想想也是,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文胜在村里跑了一圈儿,终于拿到了东拼西凑的两千块钱。按照双方约定的时间,第三天上午,当兄妹两人再次到文胜家取钱时,文胜手里拿着凑来的厚厚一沓钱还在犹豫,这时男的吐出一口烟雾对他说,我人都给你领来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我,我是想再考虑一下……文胜抬眼打量一下男人和善的面孔,接着又扭过头看那女的,此时那女的也正在迷人地冲他笑着。
如果你连我们都信不过,就不要娶媳妇,干脆打一辈子光棍好了!男人看文胜犹豫不决,有些不耐烦地对他说,这样吧,既然你还没有考虑好,我也不为难你,人,还是我的人,我现在就把她领走,钱,还是你的钱,你干脆把钱留下来自己花这样总可以吧!说着站起来就要领着女的走人。
别,你先别那么着急中不中?一看男人来真的,文胜急忙站起来阻止,算了,我也不用再考虑,咱们就这么说定!说着他咬着牙一狠心,就把钱递给了那个男人。
这还差不多,说明你还是个利索人。男人接过钱蘸着唾沫数了数,两千块钱一分不差,然后装进自己上衣左边的口袋里,接着跷起二郎腿,边抽烟边歪过头认真地对坐在旁边的女人说,妹子,你看这里条件多好,别再有其他想法,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吧!看女人不说话,男人顿了顿又说,你也别太记挂家里,你就放心吧,家里的事我回去会安置好的!听了这话,女人这才放松下来。
第二天早饭后,男人要回陕西了,文胜和那女的一起去公社汽车站把那个男人送上了车。
家里有了女人,文胜欢天喜地地把行李被褥从牛屋提回去。光棍汉娶老婆没啥讲究,他把生产队长“浪八圈”和几个邻居叫在一起吃顿饭,就算举行了仪式。
自从结婚以后,文胜像换个人似的,白天去牛屋喂牛,夜里就在陕西女人身上“犁地”,快活得像个神仙。那几天,文胜心里乐开了花,连走路都像在云里,嘴里经常学着豫剧名角唐喜成的声音,捏着细嗓子唱豫剧《南阳关》中的段子:“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被窝还没有暖热,这个陕西女人却偷偷地跑了——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吃过早饭后,女人说是要去镇上赶会,想给文胜买件衣服。想到女人对自己这么体贴,文胜也没多想,甩手给了她三十块钱。考虑她人生地不熟,文胜就叫她跟着几个邻居一起去。没想到下午了也不见女人回来,他找到去镇上赶会回来的邻居一打听,都说不知道。她们说,那女人本来是和大家一起的,可是后来她说要去给文胜买衣服,就独自一人走开了。剛开始几个人还能看见她在赶会的人群里挤来挤去的,可是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到后来再没看见她的影子。文胜听邻居这么一说有些慌了,急忙撩开腿就往镇上跑着找。这时镇上的会都散了,只剩下一些做生意的在那里整理着东西收摊,会上的人已经不多,顺着空荡荡的大街望过去,哪里有女人的影子?在镇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直到天擦黑时,文胜才垂头丧气地从镇里回来。
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坐在凳子上的文胜一边喘气一边寻思,外来女人不牢靠,看来女人是偷偷跑了!这么一想他很快明白过来,原来这女人和她“表哥”是早就扣好的“局”,故意用演双簧的办法来骗自己,等钱一到手,先稳住自己再设法溜掉,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一想到这里,文胜急忙去里间找自己放钱的墙洞,却哪里也找不到那个装钱的红布包,他脑子里不由“嗡”地响了一下——红布包里是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三百块钱。那是自己平时省吃俭用准备应急的,即使半个月前给女人凑彩礼钱时他也没有露出来。现在这笔钱却不见了,他的头一下大起来。这可怎么办?文胜当即像抽去筋骨似的瘫在凳子上,他用力抓着因着急和紧张而红起来的头皮,后悔莫及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说,陈文胜啊陈文胜,你这么能,没想到还是被两个外地人给耍了,要不咋就被人给放了“鸽子”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真是个傻蛋!
文胜躺在床上一夜没有合眼,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攒的两千多块钱就这么没了,他不由捶胸顿足,恨自己没有提高警惕,结果害得自己现在人财两空,真是得不偿失。事到如今,自己该怎么办?后来他突然想起了圆圈,对,当初是他给我介绍的媳妇,现在女人跑了,我得去找他要人!
第二天上午,文胜就去圆圈家要人。可是圆圈根本不认这个账。
你自己没本事看住老婆,现在她跑了你找我要人,我又去哪里给你找?圆圈生气地指责他说,你当初又没把钱交到我手里,这都是你自觉自愿的事,现在怎么能怪到我头上?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再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在家好好反思自己,反来找我,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我操你妈!一看要人没有要钱无望,又听圆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文胜一下子急了,扑上去就打,可他哪里是圆圈对手?圆圈个大,文胜个小,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大概是文胜的破口大骂激怒了圆圈,圆圈和他家人一起,狠狠地揍着躺在地上的文胜……
十一
第二年春天,就在大家准备进行春耕生产时,上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农村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尤其听说要分田到户,生产队也要解散时,大家不由个个面露恐慌之色,不知道这样一来预示着什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又过段时间,上边的政策和文件就一级一级地传了下来。丈量土地,分发财产,村里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
分财产的会是在生产队大院里开的。会场上没有安排桌椅板凳,也没有架设高音喇叭,全队群众围坐成一个大圆圈,听生产队长“浪八圈”站在中间,一手叉腰,一手像伟人那样挥着,用带些沙哑的声音在发表演说。
他前边坐着几个中年妇女,福全伯和福全母则远远地坐在会场的后边。自从打过那次架后,福全母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不但和“浪八圈”断了关系,而且还主动辞去妇女队长的职务,老老实实地就成了一个贤妻良母,两口子的关系也慢慢好了起来,如今她和福全伯两个人正亲亲热热地坐在一条长凳上。怀有家分到生产队仓库里一套种田打麦子的东西,此时正心满意足地坐在那里。如今已经没有丈夫拖累的桂萍,家里日子好过多了,她过去菜叶子似的脸上现在变得红润起来,此时坐在几个妇女中间,一边听“浪八圈”在那里高声演讲,一边不时低下头和几个女人说上几句悄悄话,看得出她现在心情不错。花婶手里拿着针线,独自坐在会场一边纳着手里的鞋底……大家坐在那里,都在等着处理生产队大院的结果。
谁都知道生产队大院是块肥肉,那么大的院子,外加一圈配房,谁得到它都是一大笔财富。于是人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希望把它弄到手。长明在家人支持下承包了生产队的磨坊,油坊被原来的负责人王德文给包下来,余下的还有生产队的几头牛。听说牛也要分,几个牛把式抢先下手抓住牛缰绳不放,另有一些人去争生产队其他东西。可是文胜这时却没去抢牛,而是木着脸站在会场一边,看着大家在那里争抢,他就像在看着一场滑稽可笑的闹剧。
被陕西女人骗了后,加上那次在邻村挨了打,文胜现在不仅精神失常。而且还瘸了一条腿。他逢人就呆着眼说,你还我媳妇,你还我钱……看他痴呆的样子,没人再去理他。他只好整天瘸着腿在街上瞎走,看到谁家的狗在面前路过,也会立住脚痴痴地盯上两眼,挥舞手臂做出怪异的动作,惹得狗们冲他“汪汪”狂吠。不过每次只要一看见桂萍在面前走过,他就会流着口水跟在后边说,你是我媳妇,你是我媳妇,你当我媳妇好不好……吓得桂萍后来只要一看见他,就急忙躲得远远的。
生产队里的财产都分好了,唯独那个大院还没有明确归属,因此成了队里那些孩子多的人家竞争的焦点。为了把它争到手,早在几天前的晚上,就有不少人掂上礼物到“浪八圈”家里走门路。
看着他们一个个带着礼物来到自己家,又听他们坐在面前一口一个“东海哥”地叫,“浪八圈”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只顾塌蒙着眼皮抽烟,就是不说话,听他们催得急了,这才吐出一口烟雾不慌不忙地说,急啥?再说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该咋弄我心里有数,难道还用你催?还是等到时候再说吧!
从“浪八圈”家出来,那些送礼的都觉得生产队大院归自己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就有些暗自得意。可是“浪八圈”那天在群众大会上的宣布结果却让人大出意外,那么大的院子带房产没有分给自己,而是给了不声不响的花婶。得知这一结果,大家纷纷在那里议论起来,与此同时,不少人还生气地拿眼睛去看坐在会场边上的花婶。此时花婶正一脸平静地纳着手里的鞋底,知道大家在看她,故意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见她一会儿把针放在自己额头上篦一篦,一会儿低着头把手里的锥子用力刺进鞋底尽力地纳着,给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到这里大家马上明白了,这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几年来不走不嫁,原来是在用自己的身子给生产队长做投资,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结果。
嗨!难怪她不动声色,原来人家早就稳操胜券了,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呢!于是有人在那里忿忿发着牢骚,啥鸡巴事,说好这个大院给我的,弄了半天早就有主,球,你“浪八圈”为啥不早说?早说我还能省下几块礼钱,害得老子猫咬尿泡空欢喜!
群众会开过的第二天,长义家开始往外搬磨坊。那两天,长明在媳妇幫助下,一直在磨坊里叮叮咣咣地忙着拆机器,直到把磨小麦和碾玉米的两台机器给拆卸完毕,才在全家人的努力下,用架子车把它们搬回家。看着摆了一院子的机器,长义爹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眼里露着兴奋的光,然后郑重地对全家人宣布,从今以后,咱家就有了自己的生意,虽说眼下没地方安装,但是我们也要把它保护好,等过这两天,我们就动工在院子里盖两间房子,争取把它们早点安装起来!
就在长义家忙着从磨坊里往外搬机器时,东屋的油坊也开始搬家了。王德文和他老婆孩子齐上阵,只用两天时间就把油坊的东西搬完了。西屋的牛也被几个牛把式们牵走了。不过文胜喂的那头母牛最后却分给了桂萍。
桂萍去牵那头母牛时,母牛却躲在牛屋里不愿走,任凭桂萍怎么拉它就是不出牛屋。桂萍没办法,只好狠劲拽着牛缰绳,直到鼻环把它鼻孔都拽得裂出了血也不走。看到这里,桂萍只好对围观的人们笑着说,看这头牛,在这里待了几年对牛屋有了感情,现在居然不想跟我走哩!她说着叫过大儿子小强,要他从旁边杨树上折了根树枝抽它,一连抽打几十次,直到牛背上被抽起一条条指头粗的血道道,它这才极不情愿地迈动步子跟着向前走去。
这时大街上一片欢声笑语,就像过年似的,到处都是奔走的人们。
十二
生产队的大院已经空了。
这天中午放学后,长义背着书包跑进去看时,除了仓库的东西没分好,屋门锁着外,其他地方都是屋门大开。磨坊空了,油坊空了,西边牛屋除了几架破牛槽,里边也是空荡荡的。站在磨坊门口,他的目光顺着东西两边的草房看下来,落在面前的空地上,他突然意识到,大院中间的土堆也没有了。那座像山一样高的大土堆呢,那个以往自己和伙伴们放学后经常在上边争江山的大土堆呢?
长义急切地寻找着,可是他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大院,一个落寞而寂静的院子,但是他却分明看到磨坊、油坊和仓库都在原来的位置上,隆隆的机器声、沉闷的打油声、“哞哞”的牛叫声,都在耳边清晰地回响着……
啊!一个美好的春天终于来了。
站在生产队的大院里,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长义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长大了许多,就像春天里疯长的箭杆杨,突然爆发出了勃勃的生机!
责任编辑 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