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我诚
2017-05-23宁生
宁生
在这个城市生活已经三年了,我不知道是短是长,或许对于还在漂泊中的我而言,它算长了,可想象起我或许要在这里待上几十年。那么,这三年,是何其短啊。
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下过决心,说什么要在某个城市生活一辈子,这于我而言,难以想象。我不敢设想,如若在这里待了十年之后,我是会习惯这里的一切,还是再过几年就要厌倦它?从我以往的经历来看,三五年肯定要厌倦一个地方的。
这不,我本下定决心安心在这里待下去的,可是,一切又瞬间变化。过去的一年,我像做梦一样,经历了一场繁华。最近,一件事情发生了,我梦醒了。繁华已逝,我心冰凉,我在重新考虑一个问题:广州,谁的城?我该怎样描述它?离开和坚守,成为新的问题。
说起离开,在过去,我太习惯了。习惯毫无顾虑地远离家乡,习惯毫不犹豫地离开哈尔滨,习惯义无反顾地离开福州。可是,轮到广州时,我犹豫了。我发现,我爱这座城,我迷失在这里了,我舍不得了。
是我年龄到了不想再折腾了吗?或是这座城真的契合着我?我思虑了很久,真不知道。我心其实并没停止过流动,我其实还想着,再换一个城市,去到另外一个环境,让自己再充实一点、再丰富一点。可是,广州把我缚住了。我需要一个更大的诱惑来引领我。
在广州也就三年多吧,为何就给了我那么大的诱惑?我还记得,2013年的春天,第一次来广州时的感觉。从福州过来的火车,慢得很,头天下午出发,到第二天早上才到。下车后,我买票乘坐地铁,要到一个朋友那里去住。出地铁时,那些风是清爽的,没有寒气,也没有暖意,就是那么自然的清爽。我在出口处等着朋友来,我看着道路上刷刷而过的车辆,看着脚步匆匆的人群,很熟悉,很新鲜。每个城市的马路上,都是车水马龙,都是繁杂喧闹,但那个早晨的那条道上,车流声却不聒噪,反而是清脆的。一辆车过去、两辆车过来、三辆车交叉而行,迅速、轻脆,没有谁打扰谁,一切都干脆得很。
朋友来后,带我走了一段路,穿过一些小街小巷,顺便在其中一家吃了早点,那粥、那肠粉,都是第一次吃。我至今记得。那味道,尤其是那恰到好处的清淡,一下子把我俘虏了。我始终郁闷,以往生活的城市里,要么味道太重,要么太淡,重到只有调料的味、淡到毫无胃口。而这第一顿、口味就合上了,岂不是造化?
食在广东,这话一点也不假。但于我而言,最喜的一点,不是食物样式的多,而是口味的适中。不厚不淡,所下的调料,刚好是逼出菜味的分量,恰到好处。而其口味的丰富,不是调料的丰富,而是做法上,让各种菜味真正保持着菜的味道。菜品当然比料品繁多,保持菜的原真味道,口味自然也就比只重调料的重口味菜系更为丰富了。喜欢菜本身的味道,这观念在我到广州之前就有了,只是,在广州我才发现,这里就是这样生活着的。对此,很多朋友说我天生就该是个广东人,很多时候,我也这么觉得。回到家乡,我早已不习惯那些辣的、油腻的菜。每次过年在家,母亲总是每道菜分两盘装,在放辣椒前,先盛出一小碟清淡的来。这种分置,像是时刻提醒我,我已成外地人。
自然,广州并非只有吃的,它所招揽的人,不都是吃货。我是一个胖不起来的人,对食物不挑剔,却也并不觉得,非得吃什么才行。有人问我最爱吃什么的时候,我也想不出答案。我没有最爱吃的,喂饱肚子后,再好吃的东西也都是一种味道了。为此,对食物的喜爱,不是我去留的考虑。广州城,它还有着更多的魅人之处。
广州,它最为外来人所津津乐道、欣欣向往的,还是它的现代化,那些高楼大厦、旖旎灯光,吸引着一波一波的人流。现代建筑,现代艺术,在这座城里也遍处可见。我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我喜欢古朴、典雅的过去之物,却也欣赏现代的事物。经常,我也被那些雄伟的建筑捕获。不对,广州的建筑标志,性质是阴柔的。广州塔是“小蛮腰”,金融中心也被传为“丝袜”……魅惑的建筑,其实更接近“现代”的本质。光鲜亮丽、性感无比,而实际上,钢筋水泥决定了她们的内心特质:坚硬、冷漠、高傲。每次看着小蛮腰和丝袜,我都可能举起手机,为她们的魅惑吸引,不自然地要为她们拍照。
这些现代化的事物,只提供一种美感,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而言,她们也并非无比重要。比如,我们每次清理手机空间时,也都会毫无恋意,毫不犹豫地删了关于她们的照片。她们的价值,不是提供照片,而是提供象征的欲望。藏在手机、网络里的照片,是可以被编辑的虚拟镜像,是已然死去的存在,那里没有欲望。现代的观看,本质上是一种内心欲望的折射。每一次對她们的观看,都是充血的时机。她们的高傲,本身就招引着人的征服欲。人们观看这些或者魅惑或者雄威的高楼大厦,冲天的塔尖,直入云霄的高楼,她们被瞻仰的时候,就是人们欲望膨胀的时刻。高一点,再高一点,继续高……楼群在比拼着高度,背后是人在比拼着内心的狂野度。
比拼欲望,比拼满足欲望的程度,这是现代人最普遍的生活。比拼的背后,有着无尽的情绪。我不知道,隔江呼应的小蛮腰和丝袜,是喜欢热闹,还是乐意孤寂。每个傍晚,每逢周末,节假日就不用说了,无数人簇拥在她们足边,以灯火辉煌作为背景,拍照、喧哗、亲吻,浪漫得不得了。可是,我也在凌晨见过她们的容貌,小蛮腰上灯光依然闪烁,丝袜也一如既往魅人,可没有了观众,再明亮的灯光也显得暗淡。我常想,这时候她们是倍觉寂寞还是归入歇息般安然?又或者白天,炎热的季节,或者酷寒的时候,她们身边全是宽阔的马路街道,车流迅速,行人匆匆,并不会抬头看看,甚至忘记了某个夜晚曾经到此一游。这时候,她们是觉到冷清,还是看尽人世沧桑式的傲慢?
可以不去猜测标志性建筑的情绪,仅就我们身边的那些楼房而言,从高空看,这些现代建筑,或许都像是人间的奇迹,但从我们日常的活动所在地去看,更经常的感受还是生活的牢笼。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坚硬,一座比一座新颖……而我们自身呢?穿梭在它们的内部,受其庇护,也被其拘束,为它迷惑,也因它愁闷。比如我们所寄居的公寓,狭小或宽敞,都离不开它们作为公寓的宿命。即使不是房奴,又有谁能够超离那些硬质天花板、享受无限的天空?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光与玻璃互相照应,谁的心灵又真正可得安宁?甚或,我们可以摆脱作为建筑的城,又怎能摆脱现代化深深刻印在我们内心的城?
城就是欲望,欲望就是城,城市集聚起来的,本质上不是个体的人,而是共通的欲望。个体的人,在高楼大厦底下,并不重要。一个个体的到来与离去,对于城市而言,无关痛痒。在广州三年多,实话说,我对这座城并不熟悉,它太大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我没去过,我的脚步永远追不上它扩张和变化的速度。我们生活在这个大城市,而实际上只是活在自己的小城市里。比如我的生活,比起广州的大来,我更是生活在一个由书籍围起来的小房间里,那才是我真正的城。
过去的几年,我是待在这个城市,还是守在我那小小的书房?我很怀疑,没有这个房间——小城,没有这一堆又一堆的书,三年是堪比十年,还是会短如三天?我习惯了身边有书,且是堆得满满的、高高的,随手可拿、侧头即见,它们给了我最好的安慰,是我的习惯性归宿。每次,从外头的喧闹里回来,看见它们,我瞬间感觉到寂静,随意翻看点什么,即可甩掉一身的风尘。
前段时间,乘飞机去了趟上海,飞机离开地面的时候,我的心在往下坠,我总免不了幻想:这会不会是跟广州永远告别?还好一切顺利,我也就可以继续写下这些文字。不过,这种将永远告别的片刻想法,似乎正是现代人的不安征象。我们寄居的公寓能给我们安宁吗?我们每天都要乘坐的交通工具必定安稳如常吗?我们走在高楼大厦底下时谁又能保证头顶永远不会有坠落物?城市,它在抵挡某些灾祸,也在制造种种不安。
我还是愿意回到我的小城。回家后,我迅速把自己扔进那个小小密室里,心也在坠落,是从高悬中坠落,这才是安心的感觉吧。我知道,走出这个房间,心又必然高悬起来。外面的诱惑,总与危险相伴,走出去需要勇气,甚至需要信仰,我们每一天都经历着信与不信的选择。
我的城在统治着我,大城和小城,一个在束缚我的肉身,一个在辖制我的灵魂。它们的关系并不融洽,所谓现代人的分裂感,也许这就是吧。
分裂,我們需要这样的内心分裂吗?我时常想,我要是哪一天抛开这些大大小小的城,我会到哪里去?离开广州,要进入的,不又是另外的城吗?离开书房,我是不是就难以安生?我时常困惑,害怕离开、恐惧失去。
这不,我们终究逃离不了自己所畏惧的事物。命运就是这样,你害怕什么,什么就找上门来。半年前,我离开了学校宿舍,搬到另一个公寓,后来又搬到新的房子,本来以为可以安顿多年的,可是,新的变故,导致我马上又得搬家。不到一年,得搬四次家,无法想象。这所有的搬,我都以为会持续一段时间的,都曾相信,我马上可以有一段时间的安定,可以好好地读书、写作了。可是,每一次都是假的。所谓的安定,不过就是自己虚构的、希望的。现实就是,你刚刚建好一个城,生活又会将你推到新的起点,你要再次推倒重建。你所建构的城,不过就是一堆给你幻想、又让你感觉繁重的东西。至今我才明白,原来,我所建造的每一个城,都是牢狱。坐在其中不觉繁重,站起来要走的话,它们就是枷锁。
其实,在建起我眼前这书房时,我瞬间就感到了虚无。我努力建构的这些,难道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依赖于它,不是等于埋葬了自己吗?没建好的时候,我为了建好而费尽心思。建好的时候,刚好又是情感变故发生时,本来可见的将来,就这样消逝而去。本来以为会很坚固的小书城,就这样陷入了索然无味。
梦醒,我又要重新开始了,搬迁、新建,可这一房间的书怎么办?我感觉疲惫。此刻,我多么羡慕那些习惯于阅读电子书的人,也羡慕那些早已扼灭理想、在小城里安顿余生的人。可我回不去了,人不可能回到做梦前的夜晚,那就只有趁着黎明,寻找真正的自由之城。
责任编辑 刘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