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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萸的告别晚宴

2017-05-23李一楠

广州文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江涛

李一楠

吴萸正站在六楼家里客厅的窗前,望着外面。这天早晨,天一直都飘着雪,灰暗阴郁的天色仿佛将雪花也染成了鸽灰色的,带着些沉重感,雪不太像雪了。但午后不多时,天忽然就放晴了,破云而出的淡淡的阳光斜照着整个古城,这里,那里。到了傍晚时分,地面上虽有一层薄薄的积雪,人行道上有的地方略显得滑,但并没有预料中的冰冻迹象。这就已经很好了,吴萸想。

过了没多久,吴萸在儿子、儿媳和几个孙侄辈的簇拥下,从家里走了出来。大家轻声说笑着,陪着她乘电梯慢慢而下。她是一位刚过了六十八岁生日的风韵犹存的女人,不胖不瘦的身材,身姿依然相当挺拔,穿着件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领子竖立着,腰身略略收紧。她浑身上下素雅的灰色中的一大亮点,是围在脖子上的那条花色典丽夺目的丝绸围巾,它将这一切——她这个人,她身旁的亲人,以及他们身处的古城和夜晚都照亮了。

从电梯里走出来后,就有人伸手将她小心搀扶,提醒她当心脚下路滑。她却高高地抬起头,不看地面,放心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走进停在路边的汽车里。在车子里坐定后,她习惯性地看看车窗外面。雪后古城的夜晚,多少显出些繁华过后的冷寂,街灯的亮光,生硬地映照着路面上的积雪。她心里却只想着,其他被邀请去参加晚宴的人,肯定也都离家上路了,都在路上了,谁也不会怠慢,这一点自信我吴萸还是有的。

城北面的西府饭庄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近年被翻修一新,就什么都有了:老饭店的声名与气度,现代餐厅的便捷与簇新。一进店门,吴家一众人报了姓名,就被领着径直走进电梯,往二楼的预订单间走去。

单间不小,屋子中间是一张能容纳下二十来人的大圆餐桌,圆桌的中央,摆放着插在宽口绿玉瓷瓶里的一束鲜花,花茎被剪得很短。吴萸一看见那花,就笑了,说哎呀,怎么搞得这么隆重!话虽这么说,她心下其实是相当满意的,这一辈子,她就爱花,也始终爱一定的仪式感。她又朝屋子四下打量,发现贴着墙纸的四壁,墙上的油画,华丽的顶灯,和几张供客人休息的软沙发都不算稀奇,但在屋子的整面东墙前,立了个一人多高的装饰橱柜,错落有致的格子间里,摆放着一些十分古气的瓷瓶。她走过去仔细地打量着那些瓷瓶,显得专注又在行。过了一会儿才说,嗯,好东西。说着又若有所思地站着看了一会儿,才在橱柜前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这样,那些色泽温润的古瓷瓶恰好就立在了吴萸的身后,做了她这晚在晚宴上的背景。吴萸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其实很明显,脸上也有些斑斑点点,但她掩了一层和肤色相近的薄粉,抹了一点似有似无的腮红,涂着鲜亮的桃红色口红。那口红就像上下两片桃红色的柳叶,粘在她造型依然好看的双唇上,既妥帖,又好像随时有可能飞走。这般的讲究,对于内地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妇人来说,实在是不常见的,但对于吴萸,却显得那样自然而然。事实上,她若不这般讲究,倒有些令人奇怪了。

大年初六的这场告别晚宴,是吴萸的儿子江涛一手安排的。两个月前,在家人和亲戚为她庆祝生日的餐桌上,吴萸对大家郑重宣布,她要移民美国,投奔早已定居那里的女儿一家了。十年前她在美国住过一阵,那时女儿就要为她申办绿卡,她拒绝了。没想到她六十八岁时,竟又动了移民之心,这一次,她说得很清楚,是永久移民,只会回来短期探访,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探访也会越来越少了。这样一个决定是很突然的,吴萸的话,也让人听出了伤感的意味。江涛望着她,好一阵无语,半晌,才说了句好吧,随你。那天他表面上这样说了,很尊重她的样子,背地里趁无人时赶忙与她沟通,却发现,吴萸并不愿意多说此事。她只是淡淡地说,国内如今的雾霾实在是太严重了,美国的大环境好一些。江涛见此状,没再说什么。当下他就决定要为她举办一场隆重的告别晚宴。这完全是一瞬间蹦出来的想法,但事后他寻思,那是他与吴萸心有感应的结果,潜意识里,他太明白吴萸需要什么了。随后的日子里,他又就晚宴的规格、来宾、地点、菜谱等细节与吴萸仔细商讨了一番。只是,为了给她一点惊喜,还有个别安排他向她保密了。

晚宴定在七点钟开始。在那之前,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一番问候寒暄之后就先落座,喝茶。大家都对吴萸说,儿子真孝顺啊,为你操办这么隆重的晚宴……只是吴萸你这一走,让人舍不得呀,再见面就难喽……吴萸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却是很受用的,而那些不舍的话语,说得她竟也有点难受起来。好像是屋子里的灯光太亮了,她笑的时候微微眯眼,目光有些回避大家,慢慢地眼窝里就有了点水汽,闪闪的。她拈起手边的餐巾纸在眼角上沾了沾,嘴上说,眼睛里老觉得有东西,心里却对自己说:吴萸你今晚可不能失态呀。放下餐巾纸她又恢复了自如,一边和客人们寒暄着,一边留意着谁已经到了,谁还没有出现。这晚来赴宴的客人,除了同城的亲戚,余下的全是吴萸自己的朋友,有当年与她在同一中学教书的同事,有住轻纺大学时候的老邻居,也有退休后老年书法班和舞蹈队的同学。朋友们全都是老年人了,年纪都与她相仿,她亲热地拉着他们的手,用另一只手在对方起了老年斑的手背上轻轻拍着,嘴里说道:“你呀,又见老喽。不过还是那么精神!”坐一旁的年轻晚辈们笑看着她,只觉得她说的其实是自己。

老朋友当中,当年向明中学的语文教师方先生是最早到来的几个宾客之一,他坐在了吴萸的左手边。他比吴萸年轻了五六岁,但人看上去更显虚弱、衰老。他的两鬓已泛起了一片烟灰色,头发也变得稀薄,但依然梳得一丝不苟,依然偏分。他还是喜欢穿中式领的衣服,这一晚,咖啡色的中式领上衣被熨烫得平平整整。他坐在那儿不时给吴萸添茶,和大家寒暄不了几句,眼睛就往吴萸的茶杯里瞅一瞅,看是不是又需要添水了。好像他一晚上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吴萸添水。有一刻吴萸和众人说得正欢畅,低头间,忽然抬手从他的右袖口上拈起了一根短短的灰发。她看了一眼那灰发,手转到桌面下,悄悄把它丢掉了。然后她又转头看着方先生的袖口,在那上面轻轻地掸了掸,仿佛袖口上落了些灰尘,她都看见了,看见了就必须为他掸去。她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那么自然而然,就像一个老姐姐在关心自己的弟弟,根本不回避其他人。方先生脸色有点红了,窘的,是老年人特有的局促和敏感,在她做那一系列動作的时候头始终低着,眼神跟着她的手走,却不敢动,任由她摆布。

当年在学校时,同为语文老师又气质卓然不群的吴、方二人,就很有些惺惺相惜,但方先生性情内敛、拘谨,吴萸却不然,吴萸三十七八岁年纪,正是美丽不可方物的时候,傲气,自信,又有能力,是学校的业务骨干,有什么好收敛的呢。只是她容貌气质虽出众,在男同事们面前却从不显轻浮,这一点倒让羡慕嫉妒她的女同事们不满。她们相当矛盾,既想看到她轻浮,又不想,就只能在别的方面挑拣她的毛病,比如,在课堂上个性张扬,讲课像表演;再比如,业余参加市话剧团的演出,几十岁的人了还梳个大辫子扮演四凤。话剧《雷雨》在市里上演是古城文化界的一件大事,许多认识吴萸的人都去看了,包括她的一些学生。学生们还只是初中生,是被自己的父母带领着去的。父母原以为吴老师参演的《雷雨》是很含蓄的,她扮演的可能是鲁妈或者繁漪的角色,但没想到吴老师在台上演少女四凤,并在高潮戏的时候,跪在了鲁妈面前,哭着哀求她原諒自己和周萍的私情。当那些隐晦但依然少儿不宜的字眼飘进学生们的耳膜时,学生们感到羞愧难当了,好像台上四凤做出来的事情,既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又是他们的吴老师做出来的,如此一种令人尴尬的假想,又偏偏被揭示开来,袒露在大家面前。这样的局面显然超出了少年们的经验范围,他们不想去面对,就把头低下,但自觉不妥,又抬起来,手心里尽是汗。他们的父母也感到难堪,坐在自己孩子的两侧浑身燥热,心跳加速,心想自己孩子的老师,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吴老师,怎么能这样呢?!

可是吴萸不管这些。她似乎生来就是属于舞台的。十八岁那年,她就被电影厂看上了,要不是长兄极力反对,认为女孩子当演员不是个稳定稳重的职业,她的人生肯定是在银幕上演绎度过的。或许有一种刻骨的遗憾吧,她后来就始终被一股子精神气支撑着,对外的时候,处处按照一个女演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容貌、神情、身姿、步态,都丝毫不马虎。在语文课堂上,她像朗诵台词一样朗诵那些单调的课文。在向学生们提问时,她喜欢用书遮住一点下巴和嘴唇,而后双眼含笑,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不急,不催,意味深长并有一点挑逗地看着大家,意思是你们谁会,谁会?旁听她课的老师们都认为,她是在表演,或者说,她在利用教室那个场所,培养自己演员般的气质和风度。

不过这晚的告别宴上,江涛原本建议邀请吴萸当年的几个学生,被吴萸一口否定了。她说,他们来了我倒要紧张了,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上。江涛听了,笑笑,心想你吴老师什么时候在课堂上紧张过?只不过是人老了,任性一下,不想请谁就不请了。那一刻坐在江涛斜对面的吴萸和方先生两人正交谈着。方先生看上去真是个矜持且又自尊的人,吴萸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在专注地听着,嘴唇轻抿,流露出一丝适度而又耐心的微笑,不时点点头。即便伸手给吴萸的茶杯里添水时,他也没有忘记保持住自己的体面和得体,手下的动作尽量轻,不干扰吴萸说话。吴萸说着她女儿一家定居的旧金山,绘声绘色的语言将那里描述得格外诱人,方先生点头附和,心下却想:再好的地方也是异国他乡呀。再说,老了老了,何必又折腾。但同时他又觉得酸酸的,毕竟,吴萸这辈子最终比他见多识广,她后来辞职去了深圳,如今又要去美国定居终老。不过,方先生想,吴萸毕竟是吴萸,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就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她注定非凡俗之人呀。

的确,当年,在当教师之余,吴萸是那样地迷恋舞台和表演,她实在太像一个专业演员了,只是,坐在台下观看的同事、邻居和熟人们,在欣赏四凤一角的同时,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不适。他们都是很平凡的普通人,没有谁像吴萸那般出色、耀眼,就只能接受作为同事、邻居和熟人的吴萸,那个吴萸尽管也漂亮,但其美貌和魅力并没有被放大到舞台上,而一旦被放置到舞台上,就等于是逼迫着众人公然承认了。被迫承认的过程是尴尬别扭的,女人们不愿意承认,尽量不承认,并且还得想法阻挠自己身边的男人们承认。男人们的承认本来是放在心底的,不过是一份私密的想法或臆想,而这下,私密被昭然天下了,他们的心思便无处搁放、躲藏。这其实真的是很冤枉的,对吴萸本人,对认识她的男人们来说,因为吴萸的心思和追求,还真不在男女之事上。

方先生本来会是个例外吧。方先生来自外乡,会吹长笛,喜欢文艺,写一手潇洒漂亮的毛笔字,玉树临风。当初刚进向明中学时,他多次旁听过吴萸的语文课。听课的时候,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里像模像样地握着笔和本子,偶然,在上面匆匆地写下什么。吴萸站在前面的讲台上,离方先生相当远。她几乎不看方先生坐着的位置,只偶尔,顺带向那儿瞟一眼。她依然声情并茂,依然喜欢用书掩着一点下巴和嘴角,而后含笑的眼神飘过整个课堂。方先生有些走神了。恰恰这个时候,吴萸按惯例在下课前十分钟给同学们介绍一首宋词,那几天她讲柳永,这天就是柳永的《雨霖铃》。这首缠绵悱恻的宋词对于满教室里的初中生来说,也许有点早熟了,但吴萸就是吴萸,她照讲不误,她有这个魄力,当讲到“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时,她忽然很反常地停了下来,没有对词句进行解读。她用书的一角遮着下巴,往教室里扫了一眼,又快速看向窗外。从教室的一排窗户望出去,校门外马路边上两排茁壮的梨树,高出了校园的围墙,正开满树的白花。千树万树梨花开啊,真好。等转过头来,她略微放低了声音说:“这句就不用解释了。有不明白的请举手。”学生们没人举手。坐在最后面的方先生忽然就有些心慌意乱。意识到这点后,他吓了一跳,赶忙用左手握住了右手,将它摁在了自己的胸前。他把头扭向窗外,思绪完全涣散了。但方先生是何等聪明之人,他克制住了自己,在二人之后的交往中,配合着她,做了她多年性情相投的同仁和老弟,他们惺惺相惜。当然这些,都过去了,如今又有什么好说的?方先生想。

到七点半时,客人们全都到齐,茶水也喝过了一回,晚宴正式开始了。包间的门被推开,两名女服务员推着餐饮车走进来,将各式头盘菜一一摆到了桌面上。紧接着,又一位个头高挑的女服务员带着一名穿制服的男青年走了进来,她和江涛悄悄耳语几句后,就对身旁的男青年点头。男青年将手中一个遥控器对着瓷器橱柜对面的那面墙,一幅和墙等宽的投影屏幕便从上到下缓缓而降。他对着屏幕又按了按遥控器,音乐便响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些油画作品,一页一页慢慢翻着。

“哎呀,”吴萸叫了一声,回头就找江涛,“你这是做什么呀,我这些涂鸦水平的画要让大家笑死了。”她对着江涛嗔怨道。大家这才知道,那些画原来都是吴萸这两年画的,大部分是风景,也有几张动物,一头月光下的蓝色豹子,一只雪地里的细瘦红狐。大家都赞叹吴萸的绘画才能,同时也被她的画风惊到了,要知道,吴萸这个年龄的人,退休后学画,一般只画画花鸟类的国画,少有人问津油画,更不要说画出她笔下那种略略变形的动物,它们看上去那么夸张,甚至怪异,且一律是冷色调的,画面上好像有丝丝冷风,直吹得人想往哪里躲去。吴萸笑着说,自己画功太差,才把动物都画变形了,而且还都是凭空瞎画的,比如那只狐狸,就是做梦梦到的。难怪啊……众人仿佛都明白过来,但同时又想,吴萸就是吴萸呀,她做什么都和常人不太一样。有人还想就绘画的内容和风格与吴萸探讨一番,人情世故老道的江涛站了起来,转移了话题。他说,非常感谢大家冒着雪后严寒赶来参加母亲的告别晚宴。为了酬谢大家的厚意,今晚的饭菜是让西府饭庄的特级厨师专门定制的,普通菜单上都没有,希望大家喜欢,也是为即将远行的母亲留下个美好的印象,这样妹妹就会常陪她回来。江涛说完,回头看向吴萸,带头鼓起掌来。吴萸笑了,但看得出,她在努力平息着情绪的起伏。到底是一场告别的晚宴呀,在社交场合一向潇洒的她,此刻也有点失态的意思了。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谢过了大家,说:“我看我们还是先开吃吧,一边吃一边聊。别光顾了务虚,饿着肚子可不好呀。”

桌上坐吴萸右边的,是当年轻纺大学的老邻居毓芳。吴家在轻纺大学的一栋宿舍楼里住了十年,有八年是和毓芳家做邻居的。吴萸早就搬出那个地方了,毓芳的丈夫前几年也过世了,但两个女人保持了长久的情谊。这天毓芳一出现在包间里,吴萸就旁若无人地与她聊开了,她在待人接物方面的周到和风度全都没了,将众人晾在了一边。众人便互相说话,年轻辈的心想,她其实还是老了啊,终于有点瞻前不顾后了。

毓芳性情随和、实在,她闪着老花眼看着面前的吴萸,就像姐姐看妹妹似的端详得那个仔细,先检查她的头发、皱纹,再看手脸上的老年斑,忍不住说:“你看你右眼旁边,怎么挤了这么一堆黑斑,是老年斑吗?我的还好,主要都在手背上了。”毓芳说着就要伸手在吴萸的脸上摸一下。这样的实在话吴萸自然是不爱听的,她头一扭,躲开了毓芳伸过来的手,说:“没事儿。长哪儿都是长,出门的时候我扑点粉就遮住了。”她依然这么自信,心气儿依然这么高呀,毓芳想。她还没老到真糊涂的地步,看出来吴萸不喜欢这样的话题,就赶忙说起别的。其实俩人年轻的时候做朋友,毓芳就始终迁就着吴萸。迁就加崇拜,可以说。吴萸是样样都好,不但自己好,家庭也是百里挑一:丈夫钟明长得高大英俊,是纺大教师队的篮球队长,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聪明有聪明。但是吴萸也有一样不如她,那就是做饭。吴萸不喜欢进厨房折腾。吴萸的清高,是渗透到骨子里的。吴萸那么个完美的人儿,竟然看得起她毓芳,和她热情地来往着,毓芳便很有点受宠若惊,作为回报,就常做些好吃的给吴萸家送过去。

做饭的联想让毓芳留意起晚宴上的菜肴来。这晚西府饭庄主厨的定制菜确实显得有些特别,光那些玄妙的菜名就让满桌子的老客人们心生纳闷,想,什么是“金线油塔”“泡泡山糕”“同心生结脯” “雪婴鲍”呢,也不叫个明白点的名字,比如传统的“葫芦鸡”“粉蒸肉”和“带把肘子”,一听就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这年头,怎么都这么喜欢玩虚的呢!”吴萸舞蹈队的一个老舞伴随口说道。吴萸面对一桌子的玄妙高深,却显得淡定而在行,她说:“这些菜我倒是都吃过的,味道也就那样了,但名菜就是名菜,样子做得好,不同于家常,吃的就是那个势嘛。”

毓芳在一旁埋头喝一小碗什么金贵的名汤。她听到吴萸说到“家常”二字,就接口:“你现在退休了,总该自己做做饭了吧。”

“嗯。也不太做的,”吴萸说,“儿子给请了个小时工,隔天过来帮着做顿晚饭。”

毓芳继续对付着小碗里的名汤。说实在喝的是什么她始终都没搞明白,也不好意思问。汤是浓白色的,里面有几片火腿肉,几枚说不出是肉是菜还是海鲜的颗粒,和一点极细嫩的豆腐丝。毓芳突然就想到了上海女人蓝青当年常做的上海名菜“腌笃鲜”。这念头刚一出现,她就有点紧张,觉得对不起吴萸似的。她悄悄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姐妹,吴萸也正一勺一勺地喝着同样的汤,左手扶着小金碗,右手握着小瓷勺,小拇指还都微微翘着,模样矜持又文雅,像个老姑娘。她低垂着眼睑,眼睛一直盯着小碗里的汤,脸上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许多年前吴萸第一次看到上海女人蓝青,是在一个春天的下午。她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到对面二楼的一处阳台上也站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纺织大学是五十年代从上海搬迁来内地的,对面楼里住的就几乎全是上海人,这吴萸知道,但她从没见过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人。女人穿着件淡蓝色的半高领紧身毛衣,正侧着身子往麻绳上晾衣服。吴萸家的阳台被一圈玻璃封着,对面看不到她,她便站在玻璃后面大膽地看着对面的女人。蓝毛衣女人身材高挑匀称,细腰耸胸,凹凸有致。她一头短发,微微卷着,看不出是烫过还是自来卷。吴萸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大波浪式的齐颈卷发。女人饱满光洁的额头也很自信地裸露着,不像吴萸,前额上有一大蓬卷卷的斜刘海。女人的肤色白润得似奶油,眉眼好看,一张上宽下窄的鹅蛋脸,窄下巴却不尖,圆润润的,很福相的样子。吴萸只觉得这个女人温润滑柔极了,浑身充满少妇般的气息,令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春水”二字。女人在专注地晾晒着衣服,手上的动作也是温温柔柔的。忽然楼下的阳台上有谁叫她了,她转身向下,看到是一楼的上海阿姐,就笑了。一楼阿姐抬头冲她说着什么,她听着,就笑开来,越笑越开心,身子随着笑轻轻颤动。一楼的阿姐说了半天,她就一直那么耐心地俯身看着对方,高耸的胸脯顶着阳台的栏杆,一会儿抿嘴,一会儿笑着摇头,似乎还回应着“好呀好”的。吴萸看得有点呆住了。她下意识地冲着屋里叫:“钟明你出来呀!”钟明走出来,她指着对面的女人说,“你看那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钟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愣了半秒钟,才讷讷地说,“哦,是个上海女人,好像叫蓝青。我们在院体育队见过面的。她打乒乓球。”听钟明这样说,吴萸禁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这样的一个女人,你已经见过面了 ,怎么不早告诉我?

凭吴萸的交际能力,她很快就结识了上海女人蓝青,并和她做起了朋友。知道了她和丈夫都是上海人,从前在校区另外一栋楼里住,新近才搬到了对面。她比吴萸小了几岁,没有孩子,在纺大的资料室工作。吴萸原来以为上海女人都是娇气又做作的,可蓝青不是。蓝青的性格也像她的外貌一样,谦和柔润,说什么都是“好呀好”的。不但如此,蓝青还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擅长烹饪,会织毛衣,能裁衣服,勾桌布。吴萸问,蓝青你这些都是哪里学来的啊?蓝青说没有啦,其实想做的话自然就会了。吴萸细细品味过蓝青的话,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面前的一小碗汤让吴萸想到了过去的这一幕幕,想到过去她心里一阵愀然。好一会儿,她不再言语,大家都以为她在专心喝汤。毓芳又悄悄瞥一眼吴萸,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当年,吴萸和蓝青交往,除了喜欢她的容貌性情,似乎更喜欢她是上海人这一事实。对于八十年代末的内地人来说,上海是洋气和高贵的代名词,而吴萸对洋气和高贵的喜爱与向往是与生俱来的,翻看着《大众电影》里沪上老影星们的旧剧照,她就将自己想象成她们中间的一个。她便手握《大众电影》,坐着市郊车去到省城,让那里的理发师给她烫了一个三十年代的周璇式卷发。之前,上海只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影子,现在生活里有了一个上海女人做朋友,她觉得自己忽然就和上海很近了,进进出出就自觉高贵、洋气了一些,她常年坚持说着的普通话里自然而然就带上了点沪腔,学着蓝青说“好呀好呀”“蛮好的”,还学她和声和气地叫自己的两个孩子:“涛涛”“燕燕”,而从前,她总是直愣愣地唤他们:“江涛”“江燕”。在学校里她连方先生都有一点怠慢了,只偶尔将蓝青送给她的上海麦乳精拿出来,给方先生泡上一杯。她在办公室里谈论着上海的这,上海的那,从麦乳精、大白兔奶糖到女人的丝绸衣服、男人挺括的西装,中了上海的邪不轻,却不自知。方先生将一切全看在眼里。他深谙吴萸的心性,嘴上不说什么,却到底以男人的智慧和老到诠释着吴萸的心态:她就是一个务虚的女人,能为哪怕一点点精神方面的追求和满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赴汤蹈火”这几个字可能有些言重了,方先生想,但大方向是对的。

方先生所想其实不算夸张。那个时候,吴萸和蓝青好到了几乎每天见面的地步。一般是蓝青来吴家,有时候还给他们做晚饭,吃得吴萸全家都幸福不已,尤其是钟明和两个孩子。钟明私下不止一次想过,他宁愿吴萸少一份美丽,而多一份女人的温柔情味。五岁的江燕有一次饭后失言,看着蓝青说:“你要是我妈妈该多好啊。”蓝青瞥了一眼旁边的钟明,白皙的脸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女儿的话惹恼了吴萸,她垂下眼睛狠狠地放下了一句话:“你的妈妈是谁都可以随便当的吗?”是啊,当年的吴萸多自信啊。只是从那以后,蓝青来吴萸家不像过去那么频繁了。但是有一天,所有人都在议论一件事情:吴萸的丈夫钟明和上海女人蓝青好了。蓝青和上海丈夫离了婚。吴萸主动离开了那个家。

毓芳到现在都记得她听说这场变故后的震惊。她马上以女人的本能回想着,之前是否就有了一些蛛丝马迹。很显然,那两年当中,一场特殊的关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展着、演绎着,只可惜她天性不够敏感,那关系之中的微妙之处,被她生生地忽视了,只有一回,一个场景,在她心中引起了一些模糊的触动,她一直记着,多年后都无法忘记。

是那年的夏天。一日午后,她去吴萸家,一进门,看到蓝青也在。蓝青那天头发上束着条天蓝色的宽饰带,穿件无袖的碎花短衫,配着碎花睡裤,凉拖鞋,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白皙光滑的皮肤一寸一寸名正言顺地裸露在可以裸露的地方,家常又惊艳的样子。她倚坐在吴萸家客厅的主沙发上,双腿斜搁在沙发面上,手中编织着毛线衣,显得随意、舒服、又慵懒。毓芳突然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到了蓝青的家里。在意识到蓝青整个人竟和吴萸家的客厅是那般相融相配的一瞬间,毓芳心里就起了层莫名的震动。她想为什么会这样?她再看吴萸,她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捧着一本书,与蓝青闲聊着。吴萸也看到了她毓芳看到的情景了吗?

毓芳在蓝青旁边坐定后,手上闲着,就抓了一小把茶几上的瓜子嗑起来。但嗑了几口后,她意识到只有她一个人在嗑瓜子,显得很俗气,就又放下,拿起茶几上的水果给大家削起果皮来。三个互做邻居的女人就那么闲坐着,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任由一股燥热的风,通过吴萸家的阳台和对面毓芳家敞开的门窗,在客厅里吹来荡去。毓芳听蓝青和吴萸说着蓝青小时候的上海。蓝青说,他们过去住在虹口区一带,附近有个虹口公园,她小时候一家人常去那里玩。吴萸说:“虹口区?那就是鲁迅住过的地方吧。”蓝青说:“鲁迅?他……住那里吗,不晓得呀。”鲁迅的名字毓芳是知道的,但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更不敢问。吴萸说:“你们上海人,有那么好的条件,和许多过去的、现在的名人同住一城,多幸运啊。”蓝青继续着手中的编织,随口说道:“谁管什么名人呀。我们只知道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毓芳觉得蓝青的话暗合了自己的心意,但又小心着不作附和,只抬头悄悄瞥一眼吴萸。吴萸眼睛低瞅着手中的书,再没接话,但神情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慢。毓芳后来回想,那个午后的情形,那个场景,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三个女人的小聚,可是一种微妙的东西在那个场景里存在着,她说不清楚是什么。它与吴萸家庭的变故有着某种必然的关联吗?

出事之后吴萸搬到学校的教工宿舍住了一段时间,她基本上闭门谢客,方先生不见,谁都不见。只有一次,毓芳去看她,她开门了。毓芳发现多日不见,吴萸突然显得衰老了。毓芳一个劲儿地叹气,说:唉,你真是“引狼入室”啊。按吴萸的脾气,这样的话她肯定要反击了,但那一刻,她没说什么。毓芳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后悔了。毓芳心想,吴萸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为了交往一个上海女人,将自己的丈夫和家庭都赔掉了。吴萸好像看出毓芳的潜台词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毓芳你知道,我这人做事第一随性情,第二不后悔。”说完她走过去想找抽屉里的麦乳精冲给毓芳喝,拿出瓶子后,才发现早已经空了。

晚宴进行到一大半时,包间的门又被推开,起先那个高挑的女服务员和穿制服的男青年又走了进来。女服务员在和江涛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用悦耳动听的声音对大家说道:“大家吃得还好吧。现在再播放一个特别的节目。”说着,那面投影屏幕上就出现了几个醒目的大字:母亲吴萸。紧接着,在抒情动听的音乐声中,一张张照片出现了,第一张是当年在斯坦福校园的拱廊下留影的吴萸,然后是一个胖胖的女婴的百日照。大家恍然明白了,这是一场吴萸的照片生平展。吴萸自己也呆住了,这个江涛!她扭头看向儿子,直摇头。江涛笑着朝吴萸作了个抱拳的动作,挤了挤眼,意思是老妈海涵。大家却鼓起掌来,吴萸脸都有点红了,“哎呀,怎么搞这么大的动静!”她说,说着还夸张地用手捂脸,好似娇羞的女孩子般,众人都笑了。江涛起身,来到吴萸身后,俯身揽住她的双肩,说老妈多包涵,的确都是我的错。大家便笑得更响。吴萸各个时期的照片从大屏幕上一张一张地慢慢飘过,就像秋天落下的一片片葉子,到了青春年华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大家一阵唏嘘,感慨时光的残忍,也仿佛回到了各自的青年时代。欠缺的是吴萸和钟明在一起的任何照片。孩子们出生后,只有几张吴萸搂着两个孩子在公园里的合影。然后就是在深圳的吴萸,在美国的吴萸,以及又回到了古城后近年的吴萸。

吴萸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她一手放在桌面上,一手按着下巴,有点失神,一失神,一份傲慢而又疏离的神色就又弥漫在她脸上,只不过没有谁留意。她眼看着记录自己生平的一张张照片,仿佛又回顾了一遍六十八年的人生。她心里感慨的是,江涛他们挑选的第一张照片,是她在美国的单人照,而最后,在美国,她势必也将是一个人。一丝不常见的凄然在她脸上隐约浮现了。她想起二十多年前婚变后,她辞了公职,南下深圳投奔孩子们的舅舅,在临行前,为钟明和蓝青一手操办的那个婚礼。是的,她最后对外表现得非常潇洒大度,没有像一般怨妇那般嫉恨结仇,相反,送给钟、蓝二人的是一番祝福,并主动为他们操办了一个热闹体面的婚礼。在那个婚礼上,她打扮得漂亮而得体,站在一对“新人”身旁,好像新娘的闺蜜,又像新郎的妹妹。她忙前忙后,周到应酬,因为忙碌,整个过程中就像一个透明的塑料人,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但她又始终都在笑着,微笑,朗笑,娇笑,媚笑;会意地笑,俏皮地笑,含蓄地笑,大度地笑,简直可以说仪态万方,风情万种。宾客们似乎都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看热闹的心态不知不觉就淡了下去,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是的,在九十年代的内地城市,中年人的婚变还是很具新闻效应的,吴萸深知她和钟明、蓝青面对的是什么,便争取了主动,演出了一场令人眼球跌落的“大戏”,堵住了人们的嘴巴。那一天,吴萸好像又过了一回在舞台上的瘾,但那一场“演出”,却是她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再回想的。在婚礼的最后,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钟明找了一个机会,走到她面前,向她敬酒,说:“其实,我一直还欠你一场婚礼呢。这辈子肯定没机会了。下辈子吧,都还你。”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显然已经很醉了。吴萸望着那个高大体面却不再属于自己的男人,想起他们在大学校园里的初相识,在婚前外出旅行时的初销魂,眼泪忽地流淌下来。但她一扭头,去了卫生间。现在,连那时都过去很多年了,一生终于快要走完了,她想。这一次,她的确是再三考虑之后才选择了移民的,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风光、得意、失败、挣扎……虽说都已经过去了,但还是留下了太多的丝丝绕绕、牵牵绊绊,她原本是不舍得走的。可近年来随着生命的老去,她越来越渴望能够远远地一走了之,躲到谁也看不到的她将终老的地方,那会是美国的某一个城市,某一处养老院里,在那儿,她不需要麻烦任何人,也不会让谁看到她最后的孤凄与不堪。是的,那是她心底里藏掖得最深的东西,她怕她太老了的时候,不能自控地流露出来。但是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她的真实意图,包括她的儿女,他们后来一直跟随钟明和蓝青生活,对于她这位远走他乡的母亲,责任大于情感,她知道。于是她对外人的解释一律是:国外环境好。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照片循环回放着,晚宴也渐渐接近尾声了,吴萸和其他老客人们显然都有点累了,他们放下了筷子,把打扫残羹剩炙的任务留给了好胃口的年轻人,相互之间又说起话来,坐得较远的甚至起身来到吴萸身边,把她围拢住,不住地说着,多是些殷殷叮嘱。方先生的话依然很少,只注意为吴萸添茶。大家围拢着吴萸,就将挨她坐着的方先生也围在了中间,方先生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其实整个晚上,许多时刻他相信连吴萸都忘记了他的存在。但他脸上的神情淡然,仔细琢磨的话,那似乎是一副很任命的姿态:不说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毓芳之前就和吴萸在电话上就她的出国之举聊了很长时间,起初她一直试图劝留,末了好像才恍然明白,吴萸一旦做了决定的事,谁还能再改變她?现在在吴萸的告别晚宴上,她心里自然是不舍的,但似乎又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一直在悄悄地对她说,其实吴萸走了也好。

十点多的时候,晚宴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主客都有些明显的意绪阑珊。可就在这时,包间的门又被推开,一位女服务员走了进来,给吴萸送来了一大束艳丽夺目的鲜花。那花束之大,一个人似乎都无法抱拢。大家都“哇”地叫了起来,以为又是江涛埋伏的小惊喜,可这次,江涛也是一脸茫然。笑语盈盈的女服务员弯腰对吴萸轻声耳语,旁边的人听到,是有人从外地给吴萸空递的鲜花,还附着一张信笺。

吴萸把花接了过去。但她抱得很是吃力。花束实在是太大了,又离她的脸那么近,那每一朵花,每一片陪衬的叶子,便都好像有容颜和目光似的,在与她静静地对望,仿佛有话要说。她定定地看着它们,想,一辈子爱花,只这一次,得到的比想要的还多,满足了。众人竟好像也读出了她的心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向她道贺,还是赞美这束花?最后实在是抱不动了,她才把花小心放在了桌面上。随后从包里拿出了老花镜,打开那张附信,读起来:

吴萸:

知道你要走了。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和钟明还在上海,他每周要做三次透析,实在走不开,我们不能前来送行,很是遗憾。钟明说你一辈子爱花,可惜年轻的时候他没有条件送花给你,后来就没有机会了,他心里很难过。我们去日无多了,说实在的,钟明还能撑多久就不好说了,我日日担心着,觉都睡不好。你这一走,倒也是解脱了,不用去面对那必将到来的时刻。钟明让我转告你,你跟着女儿我们放心,但那儿毕竟是异国他乡,离得太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你要照顾好自己。他还让我转告你,最后的最后,三个人再团聚吧,聚了就再也不分离。

蓝青

吴萸僵在了那里。随后她捧着信的手就开始不住地发抖。江涛赶忙走过去,也快速扫了一遍信,就伸手抱住了吴萸的双肩。这一次,他将母亲抱得很紧。江涛这一抱,让吴萸挣扎包裹着的内心像一包水一样“哗”地溃散开来,流了满地,但她顾不得收拾,一瞬间就泪如雨下,失态不已。她哭得浑身颤抖起来,眼睛闭着,已有了些老年斑的手在脸上抹着、抹着,可是流了满脸的泪水怎么也抹不完。她在心里哭泣着说道:你们,这不是又拿刀子往我的心上捅一把吗!

责任编辑 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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