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艺的方式解决文艺的问题
——延安文艺座谈会历史精神再解析
2017-05-23朱鸿召
文|朱鸿召
用文艺的方式解决文艺的问题——延安文艺座谈会历史精神再解析
文|朱鸿召
75年前的春天,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是为了化解当时延安文艺界内部团结问题,以及文艺队伍与军政队伍的矛盾对立情绪,具有明确的问题导向和目标导向。以毛泽东、凯丰个人名义,邀约延安文艺界一百余位知名人士座谈讨论,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批评有之,争论有之,交锋有之,回应有之。一次会议不够,延期两次;两次会议未尽兴,延期三次。围绕问题,集思广益,用座谈会这种内部自由公开讨论的方式,尊重个人意志,鼓励思想碰撞,经过充分民主协商,锁定目标,求同存异,形成共识。这是用文艺的方式有效解决文艺问题的成功范例。
问题找上门,正视倾听求对策
1942年初,抗日战争处于战略相持阶段,国民党对共产党领导的陕甘宁边区实行军事封锁和经济封锁,延安自由进出的环境不复存在。在整风运动开始之初,延安文艺界存在的问题和矛盾逐渐显示出来,主要表现为文艺界内部文化人之间的矛盾和纠纷,以及文艺队伍与军政队伍之间的矛盾和对立。前者以萧军为矛盾纠纷的焦点人物,后者以丁玲、王实味等人的文章引发贺龙、王震等军政人物的强烈不满为代表。两种矛盾问题,先后都找到毛泽东的窑洞里寻求得到解决。
萧军是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简称“文抗”)驻会作家,享受供给制条件下专业作家的待遇,其日常生活就是日常工作,日常工作就是自由写作。从杨家岭后沟搬迁到蓝家坪半山坡的“文抗”,集聚了一批来自五湖四海的专业作家、诗人、剧作家和画家。不同的出身和经历,不同的个性和脾气,不同的门类和流派,不同的意见和主张,他们之间文人相轻多于彼此敬重、相互谦让。
一次周末晚间的生活检讨会上,萧军在发言中突然情绪激愤,顺手掏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猛一用劲,“唆——”的一声,刀尖立在桌子上,刀柄系着红绸带在灯影下激烈地摇晃着。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全场顿然肃静。据萧军日记交待,他当时的心里已经准备兵刃相见。“我是决心,如果真的冲突了,我决定要用刀对付他们。” 同事之间,拔刀相向,其矛盾纠纷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他不仅威胁着同事,更直逼着组织给个是非结论,以个人生命荣誉挑战着革命组织纪律。“文抗”党组织、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都不能给他满意的答复。他找到中央分管文艺和文化工作的最高领导张闻天,得到的结果是,乐于倾听,给予抚慰,免于干涉。张闻天主张文艺工作有其自身特点和发展规律,其矛盾纠纷也应该任其自行化解。正如后来他在总结教训时所描述的那样:“过去我们对文化人谈话,对党员文化人谈话也是一样,多半只着重于客客气气,即使见到他们有原则上的错误时,也不严正的诚恳的坦白的批评,而只是委婉曲折的带一二句,这一方面固由于怕文化人受不了,另一方面也由于我们自己采取放任态度。”萧军需要的不仅是自由和客气,还表现出个人意志对于组织原则的穿透与颠覆。
毛泽东致萧军书信手迹
按照当时中共中央集体领导、分工负责的组织原则,文艺和文化工作由中央书记处书记兼中央宣传部部长张闻天负责分管。1941年9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开始党内高层整风运动后,张闻天离开延安,率领农村工作调查团到陕北晋绥地区开展田野调查,历时一年多时间,中宣部工作由副部长凯丰代理部长职权。文艺界迫切需要解决的矛盾问题,在中央文委(主任周扬、秘书长艾思奇)不能得到妥善解决,萧军绕过中宣部,直接找到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军委会主席毛泽东。毛泽东雅好文艺,无论是诗词创作,还是看演出、听朗诵、参加文艺晚会,此前基本上都属于个人兴趣爱好范畴。现在,文艺问题找上门来,需要代为管理,就属于工作范畴了。“我本来不管文艺的,现在文艺的问题碰到鼻子上来了,不能不管一下。”
在生活供给制条件下,延安文艺界以专业作家艺术家的身份组成单位制,形成一个个山头,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两个阵营、三大系统、四个山头”。
“两个阵营”是指鲁迅艺术文学院(简称“鲁艺”)和“文抗”。1939年11月周扬调任鲁艺副院长,主持日常工作,逐渐形成了以周扬为核心的一个文艺群体。他们有自己的文艺刊物、文艺演出团队、文艺创作团队,更有文艺课堂,队伍整齐,有理论有实践。“文抗”有驻会作家,组织关系相对松散,大多数人个性鲜明,内部矛盾也比较突出。“三大系统”是指中共中央文委系统、陕甘宁边区文化系统和部队文艺系统。中央文委系统下辖“文抗”“鲁艺”青年艺术剧院、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文化俱乐部等;陕甘宁边区文化系统下辖陕甘宁边区民众剧团、西北文工团、陕甘宁边区艺术学校、陕甘宁边区大众读物社等;部队文艺系统下辖部队艺术干部学校、中央军委直属队政治部宣传部文艺室等。“四个山头”是指“鲁艺”“文抗”、青年艺术剧院和陕甘宁边区文协,后者主要是陕甘宁边区民众剧团。于敏回忆说:“当时延安有大大小小四个山头,两个大的是鲁艺与文抗,两个小的是青年艺术剧院与边区民众剧团。虽然四个单位之间都不至于有明显的矛盾,但在平时工作中暗暗较劲的情绪是有的。”彼此之间并没有吵架这种事情,就是在关系上互不相睦,你搞你的,我搞我的。青年艺术剧院排演曹禺话剧《雷雨》,邀请“鲁艺”的人去观看,看完后谈意见。孰料“鲁艺”的老师们故意不说好的,找了一大堆批评的、否定的意见。事后,青年艺术剧院的吴雪总结说:“我们是将门打开,让别人打屁股来了。”
毛泽东的讲演带有浓郁的湖南口音,但是深入浅出,幽默生动,对于延安革命青年魅力十足
整风运动前,那是一段草长莺飞、杂树生花、百鸟争鸣、万物生辉的日子。围绕着文学艺术问题,延安文艺界先后开展过关于文学才能问题的讨论、关于新诗创作的论争、关于文艺与生活的辩论、关于文学批评的论争、关于何其芳抒情诗的讨论、对于讽刺画展的意见,等等。这些在报纸杂志上公开发表的文艺争论,指名道姓,直言不讳,活跃了延安文艺生活,提高了延安文艺水平,也增加了文艺界的意见纷争和批评者与被批评者之间的个人义气隔阂。
为化解延安文艺界存在的矛盾问题,毛泽东先后走访并约谈了“文抗”“鲁艺”、中央研究院、青年艺术剧院等单位20余位文艺界代表谈话,广泛听取他们对于延安文艺工作和革命工作的意见和建议。
文艺界内部矛盾纠纷越演越烈,引发更严重的问题是文艺界与军政界的矛盾对立。
最初是《解放日报》“文艺”栏发表的三篇小说:严文井的《一个钉子》、鸿讯(朱寨)的《厂长追猪去了》、马加的《间隔》,引起有关军政人士不满,算是有惊无险。接着,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揭示了初到延安的知识青年与环境的矛盾和冲突;莫耶的小说《丽萍的烦恼》,描写一位知识女性嫁给一位工农干部后,因为人生观念和生活习惯的差异而冲突不断,都引起军政界的争议,尤其是军队老干部们的强烈不满。
小说是曲笔,姑且可以用虚构创作来抵挡对号入座者的恼怒和指责。但到1942年3月,《解放日报》连续发表犀利的批判性杂文,文艺家们直接对延安革命队伍里存在的不合理现象进行批判时,激起了部分高级将领的反对态度,并将矛盾意见反映到毛泽东面前。这些杂文包括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罗烽的《还是杂文的时代》、萧军的《论“终身大事”》《续论“终身大事”》《杂文还废不得说》、草明的《希特勒的自画像》,等等。其中,反响最大的是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应当说这些杂文中所写的都是客观存在的实情,没有主观杜撰的虚构。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革命事业更健康发展。问题是公开发表的文章,具有将局部问题聚焦放大的功效。
1942年3月23日,延安中央研究院为配合整风出刊墙报《矢与的》。王实味在其中发表数篇杂文,对革命队伍里存在的问题进行尖锐批判。有几期墙报被黏贴在红布上,走出中央研究院,拿到闹市区的延安南门外悬挂起来,招来观看者川流不息。王震看过墙报,当即表示不满,“前方的同志为党为全国人民流血牺牲,你们在后方吃饱饭骂党”。据说,陪同观看的范文澜觉得很惭愧。毛泽东得知后,也在一个晚上由卫士陪着,提着马灯打着火把看了《矢与的》墙报,随即指出:“思想斗争有目标了。”
3月31日,在《解放日报》改版工作会议上,贺龙、王震在发言中都批评了《“三八”节有感》。贺龙质问丁玲:“你是我的老乡呵,你怎么写出这样的文章?跳舞有什么妨碍?值得这样挖苦?”批评很尖锐,话说得比较重。胡乔木担心影响会议气氛,出来打圆场,建议说:“关于文艺上的问题,是不是另外找机会讨论?”第二天,毛泽东批评胡乔木:“你昨天讲的话很不对,贺龙、王震他们是政治家,他们一眼就看出问题,你就看不出来。” 此中意思是,胡乔木还是就文艺看文艺,而部队将领们是从政治观点来看文艺。
另据王首道回忆,《野百合花》分两次在《解放日报》发表,毛泽东读过后说:“这是王实味挂帅了,不是马克思主义挂帅。”当军政领导对延安文艺界表现出强烈不满和激进情绪,毛泽东的态度也在发生变化,文艺观点问题被放大升格为政治立场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在4月10日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上,正式提议并获准通过关于召开文艺座谈会的决定。
从问题到目标,畅所欲言讨论之
1942年5月2日、16日、23日,延安文艺座谈会分三次召开。这是名符其实的充分自由讨论的座谈会,与会者就文艺的立场、态度、对象、材料、生活、学习六个问题,先后有40多人次发表意见,相互争论,畅所欲言。毛泽东作主旨讲话和最后总结,也是以平等的身份、商量探讨的语气出现的。会议没有如期结束,经由与会代表激烈争论,欲罢不能,临时决定延长会期。会议预设议题在热烈讨论中被不断修订,目标导向在问题破解中逐步趋于明朗。
5月2日下午,在杨家岭中央办公厅小洋楼一层会议室,召开第一次会议。没有会标横幅,主席台就是一张普通的条桌。毛泽东、朱德、凯丰坐在条桌边,凯丰主持会议。大约百余位文艺工作者代表应邀出席,中央有关领导也参加会议。
凯丰宣布会议开始,请毛泽东发表主旨讲话。毛泽东很风趣地说,在我们为中国人民解放的斗争中,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朱(德)总司令的,一支是鲁(迅)总司令的。要取得革命的胜利,这两支队伍必须团结合作,协同作战。后来正式发表的文本中,改为我们“有文武两个战线,这就是文化战线和军事战线”,“手里拿枪的军队”和“文化的军队”。“今天邀集大家来开座谈会,目的是要和大家交换意见,研究文艺工作和一般革命工作中间的正确关系,求得革命文艺的正确发展,求得革命文艺对于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协助,藉以打倒我们的民族敌人,完成民族解放任务。”开宗明义,会议形式是座谈讨论,主要内容是文艺工作与一般革命工作的关系,会议召开的目的,“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为此,提出六个问题:文艺立场、文艺态度、文艺对象、文艺素材(写什么)、文艺工作(如何从生活中取得材料)、学习问题,“当作引子,希望大家在这些问题及其他有关的问题上发表意见”。讲话整理后正式发表的文本中,毛泽东在“引言”部分提出的六个问题归并为五个,即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对象问题、工作问题和学习问题。
这次会议气氛一直很活跃。照合影时,坐在前排左二位置的刘白羽,大个子,身量重,一下子将小马扎坐塌了,引起大家哄然大笑。站在一旁的郑景康用自己的私人照相机抢拍下这个精彩的瞬间(摄影/郑景康)
第一次会议从下午1:30开始,会间晚饭,继续讨论到晚上10:30结束,持续大约9个小时。毛泽东主旨讲话后,与会代表开始讨论。一时有些冷场,毛泽东提议请萧军先说。丁玲鼓动道:“萧军,你是学炮兵的,你就第一个开炮吧!”萧军从座位上站起来,习惯性地摞了摞衣袖,第一个发言,足足讲了约40分钟。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对于每个问题,我给了自己的说明,同时阐明了政治、军事、文化应该如何彼此接近和理解。” 其中,谈到文艺与政治、军事的关系,他认为:“红莲、白藕、绿叶是一家,儒家、道家、释家也是一家,党内人士、非党人士、进步人士是一家,政治、军事、文艺也是一家。虽说是一家,但它们的辈份是平等的,谁也不能领导谁。” 他引鲁迅为例,表示要用自己的一支笔,监督国共两个党。这种文艺独立的观点,显然是与中共主张相背离的。于是胡乔木起来反驳:“文艺界需要有组织,鲁迅当年没有受到组织的领导是不足,不是他的光荣。归根到底,是党要不要领导文艺,能不能领导文艺的问题。” 萧军毫不示弱,马上回应,双方当场就争执起来。两个回合后,胡乔木照顾大局,没有再接茬,让更多的人发表意见。
据胡乔木晚年回忆,第一次会议后,毛泽东叫胡乔木到他那里去吃饭,庆祝斗争胜利。表明毛泽东不同意萧军的文艺独立观点,但在与萧军频繁交往过程中,没有当面指正,而是启发、鼓励别人与之斗争。
看到双方争得不可开交,时任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主任的欧阳山,觉得自己有责任给大家阐述清楚文学艺术的基本概念和范畴,避免不必要的无谓争吵,让大家站在同一个认识平台上进行交流。于是,他主动发言,从什么是文学艺术的定义讲起,谈到文学现实主义、阶级性、形象性、典型性等一系列问题。开始人们还静静地听着,慢慢地会场上就出现了窃窃私语。大约一个小时后,就有人高声喊道:“主席,我们这里不是开训练班!”“他大概是怕我们中央的同志不了解文学概论,来上课的。”这么一叫,会场上顿然就揭开了锅,欧阳山中止发言,尴尬地坐了下去。
第一次会议上,鲁艺音乐系教员向隅,发言批评周扬有宗派主义,说自己提交入党申请已经有三年了,至今都没有得到解决。坐在一边的周扬没有马上应答。
在这次会议上发言的还有李伯钊、何其芳、艾青、吴亮平等人。其中,何其芳讲话特别快,带有四川口音,情绪非常激动地说:“听了主席刚才的教诲,我很受启发。小资产阶级的灵魂是不干净的,他们自私自利,怯懦、脆弱、动摇。我感觉到自己迫切地需要改造。”他的发言,赢得了毛泽东会心的一笑。但文艺界当时的反应并不一致称赞,在回到各单位组织的小组讨论会上,有人开玩笑地说:“你这是带头忏悔啊!”
鉴于时间已晚,要求发言的人多,争论非常激烈,凯丰悄悄地征求毛泽东意见,大会决定休会期间,与会代表集中的单位或驻地,可组织小组讨论,并要求将各小组的讨论情况汇总到毛泽东那里。
5月16日,第二次会议全天讨论。毛泽东全程参加,认真听讲并作记录,偶尔插话,没有正式讲话。
丁玲首先发言,结合自己主编《解放日报》文艺栏时的工作,谈对作家立场问题的认识,表示“我虽然参加革命时间也不短了,但是从世界观上来说,还应该脱胎换骨”。
曾经是创造社、狂飙社成员,到延安后长期率领陕甘宁边区民众剧团在各地乡村巡回演出的柯仲平,介绍该团坚持走通俗化道路,在延安文艺界热衷演大戏,“关门提高”受到批评的舆论环境里,他颇为得意地说:“这两年在演大戏的过程中,好些人把给老百姓看的小戏给忘了,我们民众剧团就是演《小放牛》。你们瞧不起《小放牛》吗?老百姓却很喜欢。剧团离开村庄时,群众都恋恋不舍地把我们送得好远,并送给很多慰问品。你们要在哪些地方找到我们剧团?怎么找呢?你们只要顺着鸡蛋壳、花生壳、水果皮、红枣核多的道路走,就可以找到。” 柯仲平留着一把大胡子,喜欢喝酒,热衷于倡导街头诗歌,讲话嗓门很大,时常陶醉在酒的微醺与诗的沉醉境界里。他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情,逗得会场上许多人都哈哈大笑。毛泽东也乐了,插了一句:“你们吃了群众慰劳的鸡蛋,就要更好地为群众服务,要拿出更好的节目来为群众演出,不要骄傲自满。你们如果老是《小放牛》,就没有鸡蛋吃了。”
接着,是八路军一二○师战斗剧社社长欧阳山尊发言。他上次会议没有发言,当时既感到有很多话要说,又觉得自己懂得太少,水平太低,在这么多中央负责同志和文化名人面前,没有勇气发言。开完会回到自己住的窑洞,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经过几天的思考,终于鼓起了勇气,把自己想到的一些意见写了出来,寄给毛泽东。主要内容是建议加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和动员作家艺术家们到实际斗争中去,到抗日的前线上去。没几天,他接到毛泽东的回信,正文只有一句话7个字:“你的意见是对的。”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于是,这次会议就大胆地举手发言了。
“鲁艺”戏剧系主任张庚发言中,直言不讳地说:“我不赞成主席的有些意见,提高是非常必要的,我们共产党的文化运动搞了那么多年,难道不要提高吗?”因此,他主张普及与提高来个分工,像文工团、演出队,去做普及工作;像“鲁艺”这样的学府,能不能主要去做提高的工作呢?
吕骥、伊明、塞克、何思敬、萧三、博古等人相继发言。第二次会议前半程基本上按预期进行,丁玲、艾思奇、周文等人发言都是会前组织安排,专门有准备的。
中场休息后,周扬作长篇发言,对毛泽东提出的六个问题作正面阐发,带有明确维护毛泽东的观点,有理论,有例证,言辞之间努力显示着一种权威性,也裹夹着对其他与会代表给予自己批评的回应与辩解。这个带有总结性的发言,是会议预定议程中的最后一个代表声音。出乎预料的是,“周扬的发言似乎令人意想不到地引来了整个文艺座谈会上最为激烈的争论,其中甚至包含着一种带有人身攻击色彩的指斥”。萧军不等周扬话落,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尖锐地指出:你们共产党现在又开文艺座谈会,又在整风……你们现在整“三风”,将来总有一天会整“六风”。你们为什么不在十年以前就提出来呢?意思是说,你们早就应该整了,而且还要整得厉害一点,但这样整风能不能整得好,他表示怀疑。
周扬的官腔、萧军的尖刻,激起胡乔木、吴亮平、罗烽、李又常、李又然、艾青、向隅、杜矢甲、李雷、公木、郑景康、吴奚如、朱德等人的回应,或针锋相对地反驳,或旗帜鲜明地赞同,唇枪舌剑,烽烟四起。会场秩序基本失控,笑声、掌声、争吵声不断。轮到军旅作家吴奚如发言,激起朱德从座位上站起来点名批评。据温济泽回忆:“毛主席就坐在那里听,不动声色,骂到那种程度,也没有说什么话。” 此次会议发言中,有人提出文艺的基本出发点是人类之爱;有人认为人性是文艺的永恒主题;有人说还是杂文时代,需要鲁迅笔法;有人提出文艺和政治都是为人民大众谋福利,为大多数劳苦人类而奋斗,彼此殊途同归;有人说学习马列主义辩证法,老是觉得影响创作情绪……
第二次会议后半程没有达到预期结果,现场欲罢不能,主持人趁着总司令发脾气之后的片刻沉寂,宣布当天的讨论告一段落,下次开会再通知,算是草草结束了。
为问题寻答案,求同存异谋大政
延安文艺座谈会是延安整风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为了达到让“笔杆子”与“枪杆子”同向同行,让“拿笔的队伍”和“拿枪的队伍”团结一致,形成精神合力,在自由争论所充分显示出来的多元思想中求主导,在多样艺术中求主流,在多重声音中求主调,会议举办者求大同存小异,为问题寻求答案,实现了会议如期目标。
5月23日,第三次会议召开。下午继续讨论,鲁艺美术系教员江丰、力群,音乐系教员张贞黼,八路军总政治部电影团摄影队长吴印咸,“鲁艺”文学系教员严文井,陕甘宁边区文协秘书长吴伯萧等相继发言。文艺家中周立波、王曼硕、天蓝、王震之、刘雪苇可能也有发言。陈云、徐特立、朱德等党政领导都先后发表意见。尤其是下午会议临近结尾时,朱德再次发言。他不点名地批评萧军的观点,然后现身说法,参加革命,思想就要有转变。“岂但转变,我说就是投降。就拿我来说,也一样。我是一个从旧军人出身的人,我原来不是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代表的是真理,我就投降了无产阶级。我投降无产阶级,并不是想来当总司令。我只是替无产阶级打仗、拼命、做事。后来仗打多了,事情做久了,大家就推我做总司令。”针对歌颂与暴露的争论,他说:“共产党、八路军,就是有功有德,为什么不该歌,不该颂呢?” 平时和蔼可亲的朱德,这次发言却颇有些疾言厉色。他用通俗的大白话,一语道破了文艺界整风的实质,就是要实现知识分子和文学艺术家由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工农兵大众的根本转变。
会议讨论到朱德讲话为止,晚饭前全体与会人员集体合影。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留存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合影照片,并非会议全部正式代表。有的代表没有参加第三次会议,有的代表在前方没有及时赶上会议,还有代表接到邀请拒绝出席会议,也有不是会议代表却赶来旁听而参加合影的。晚饭后,会议移至中央办公楼外边的空地上,临时支起一盏煤汽灯,由毛泽东作总结发言。
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处速记组成员合影,延安文艺座谈会曾安排现场速记,他们承担着为重大会议作现场速记的任务
据参加会议的罗工柳回忆,他个子小,当时就席地坐在临时放置的小讲桌旁边,听到毛泽东拿出提纲讲稿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哎呀,这个文章难做啊。”
仲春时节的延安夜晚,清爽宜人。会场静悄悄的,一百多人都在屏息倾听。毛泽东用他那柔绵细长的湖南腔抑扬顿挫地说:“同志们,座谈会开了三次,开得很好。可惜座位太少了,下次多做几把椅子,请你们来坐。我对文艺是小学生,是门外汉,向同志们学习了很多。前两次是我出题目,大家做文章。今天是考我一考,大家出题目,要我做文章。题目就叫‘结论’。”然后,他接着说:“朱总司令讲得很好,他已经作了结论。中央的意见是一致的,有些问题我再讲一点。什么是我们的中心问题呢?我们的问题基本上是一个为群众的问题和如何为群众的问题。我的结论就以这两个问题为中心……”
这段话没有写入后来公开发表的正式文本,从中透露了召开这次座谈会,不是毛泽东个人的偶然行为,而是经过中央政治局集体讨论通过的决定,是延安整风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此前5月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就文艺座谈会的结论报告作了汇报。会议同意毛泽东对于延安文艺界存在的偏向问题、党的文艺政策的基本方针是为群众和如何为群众的问题等意见。
文艺座谈会期间,博古受命组织《解放日报》特设“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专栏,选译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论文学》、恩格斯《论现实主义》等经典文章,在5月14日、15日、20日分三次刊出,配合座谈会的召开,也为会议代表的讨论学习提供理论材料。发表这一组文章的意义,就是要参照苏联的经验,将文学艺术和新闻出版当作革命事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通过文艺界整风运动,使之成为革命这架机器上的“齿轮与螺丝钉”。
毛泽东把这次座谈会讨论的所有问题,归结为一个中心,就是革命文艺“为群众与如何为群众的问题”,又称“文艺是为什么人的”与“如何为法”的问题。然后,针对三次会议讨论发言中提出的普及与提高的关系、文艺与生活的关系、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文艺批评中的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等问题,以及人性论、人类之爱、杂文时代、鲁迅笔法、歌功颂德、暴露黑暗等等,一一作出自己的解答。他在演讲最后表明观点:“我们延安文艺界中存在上述种种问题,这是说明一个什么事实呢?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就是文艺界中还严重地存在着三风不正的东西,同志们中间还有唯心论、洋教条、空想、空谈、轻视实践、脱离群众等等的缺点,需要一个切实的严肃的整风运动。” 其观点是明确的,其态度是谦和的。演讲结束时,他还提醒说:“有不同意见,可以写信,可以面谈,我可以补充。”会场上响起一阵长时间热烈的掌声,划破陕北春天繁星闪烁的夜空。
所谓“三风不正”,是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讲话,发动全面整风运动时提出的革命队伍里存在着的学风、党风、文风问题,主张“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文艺座谈会上再次强调,非常明确要在文艺界开展整风运动,用群众性政治运动的方式方法解决作家的立场、观点问题。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式文本,是由胡乔木根据自己的会议笔记,并参照中央办公厅安排的四位会场速记员轮班记录稿,整理而成,经过毛泽东本人修改审阅。距离座谈会结束一年多以后,1943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七周年纪念日,在延安《解放日报》上公开发表。同时,采用通改报版的办法,以解放社的名义出版32开本的铅印单行本。
次日,延安整风运动最高权力机构中央总学习委员会发出通知,指出《讲话》“是中国共产党在思想建设、理论建设的事业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是毛泽东同志用通俗语言所写成的马列主义中国化的教科书。此文件决不是单纯的文艺理论问题,而是马列主义普遍真理的具体化,是每个共产党员对待任何事物应具有的阶级立场与解决任何问题应具有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典型示范”。
1943年11月7日,中宣部做出《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指示“全党都应该研究这个文件,以便对于文艺的理论与实际问题获得一致的正确的认识,纠正过去各种错误的认识”。并强调,《讲话》“规定了党对于现阶段中国文艺运动的基本方针”,其全部精神,“同样适用于一切文化部门,也同样适用于党的一切工作部门”。
这些文件把延安文艺座谈会用文艺的方式解决文艺问题,转化为用政治的方式执行文艺政策。参加文艺座谈会的文艺家们和延安文艺界,在整风运动中都纷纷接受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阐发的文艺观点,并自觉贯彻执行党的文艺政策。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