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之歌(外五首)
2017-05-22如妍
如妍
生而为女
快睡着的时候,我见到了
成年百古的事情:站着,
等母亲洗好澡。浴室越来越暖,
我的肠胃涌起了米粥的香甜。
我想起母亲圆润的身体,
和沐浴后背脊上丰富的抓痕。
我就卡在了那儿,临睡的时刻。
豌豆般大小的记忆横卧着,
勤劳的农人赶在每日日出时分
浇灌它。我像个刚浇完一块地的人,
与直不起的腰骨僵持不下。
水不是我想去浇的。我喜欢
那些鲜嫩的植物,但是无所谓。
是母亲,提着竹斗耐心传授我
戽水的技巧。可惜还没几下,
我就开始气喘。看着我弓着的身子,
母亲开始低声地咒骂自己
生了一个不合格的女人。
所有母亲都将在生育后变蠢
——只有这一点是公平的,
否则我与母亲的差距還将更远。
米香和流行病在街上互相遭遇时,
母亲把灌溉的工作全部交给了我。
铁色禾苗没能长成可口的形状,
日头却茁壮如滚烫的石灰。
山坡为主我为客。当母亲决心
供养这片山时,我就宿命地
多了一项志愿。逐渐地,
一切抽象活动都疏远了我:
流泪,争辩,服药……
我和山头终日寂静如干净宽敞的
候诊大厅。我有着母亲赐给我的
性感肚皮,却一再放弃生养。
九月之歌
九月的下旬,一切开始收缩。
一些表皮组织正在离开我的朋友。
我们故意互称“朋友”,
似乎是个恰到好处的拖手理由。
我们都在荧幕上观看过别人
急切寻找的模样,有点可笑。
但当自己面对舵轮并且毫无线索时,
许许多多个“不可切割的短暂”
把我们精准地卡在浓稠咽喉。
今天,我的朋友,你说起了
一样家乡的食物,这让我也很馋。
我想到那些缘溪生长的村庄,
在没有我们的语境里簌簌地落叶。
等到再冷一些,就会有人
套上高领毛衣。此时,空气
也会更加轻薄。我的朋友,
把以往的日子挂起来吧,
它们即将干瘪,就像此刻的我们。
老奶奶发动机
当我们穿行在湖底隧道时,
我周身温润,对你所说的事情
也毫不挂心。但你一个劲地道歉,
疲软如一些浮游生物。
发动机他老了,每次咬合
都像你的奶奶在炒菜。
傲慢如我们,是不会去探索
自己在食物链中的位置的。
你驾着老发动机上拉索大桥,
好像是忘了如何适时地切换档位,
草莽地领我,驶向锋利的深秋。
摄氏四十度,一些热带访客
给U.Roy
晚餐后,他坐进一方暹罗沙发,
开始剥食一种叫做黄皮的小果子。
热带的气候寄居在毛剌剌的皮下,
像一个习惯,一种粗粝的生存主义。
奇特的酸涩驱使他本能地刻画出
浑水中的短吻鳄和人们湿润的吐气。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样将这把小果子
和他们的女儿一并带到这里的。干旱。
果皮泛皱,女孩的不适感显然更甚。
炙热像一把剪子,排除任何多余的行为。
人们囿于室内,这才开始打量自己的身体,
计算始末,考察宏细。
他感到自己三十岁,与一个热带新娘对坐,
一无是处,不知所措。
汗液汇集成珠从肩胛骨间滑落的感受
令他想起一些吐着信子的斑纹球蟒。
修长的黄皮籽在地毯上纷纷脱靶,
用肾上腺素自我武装的日子终了了。
松针少年
松树把自己的时间
包裹成一个坚硬的礼物,
芬芳的纹路不设保鲜期。
大多数人没有机会了解彼此,
人们敲打他,点燃他,
仍然无法窥探到他喑哑的爱情。
温和的天气孕育着一场秘密:
龙卷风始于唇部。
然后电流逆行,迫使
手掌趋于湿润。
在地铁站攒动的人群里,
他望向我,像目睹一片黄色的云,
以难以确证的身体穿行。
炸酱面
“那些日子里,唯一能让这些天作的
生物果腹的……”
半夜油光光的木桌,没有带花的餐布,
又一次呈上这样一丘。素碟装盛着,
映射着猎户整饬的腰带,
却没那么有精神:过了水的麦子,
苟且得像天桥上的行人,面红耳赤,
又无动于衷。简单不能更甚,
多余的辣椒在视线里隐匿,
却在口腔里郑重地点开一颗火炮。
年就快过完了。母亲倚在灶头边,
木然的,像足了一个妇女。你知道
还有三分钟,这碗廉价的口粮就能出锅,
而今晚,你还将卧睡在母亲的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