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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诗歌在日本的传播原因刍议

2017-05-22李光泽

北方文学·中旬 2017年5期

李光泽

摘要:作为中华文化的典范,白居易及其作品对日本多元文化的发展影响深远。考量白居易诗歌与日本古代文学的关系,探讨白居易诗歌在日本平安时代的传播,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文学在域外的传播状况,同时还能触及接受方的社会文化中最本质的东西。

关键词:中日文学观;白居易诗歌;平安时代

一、前言

作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天才诗人,白居易及其作品中所蕴含的思想及其诗歌理论,不仅在我国诗歌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东渐日本后,对日本文化和文学也产生了重要影响。特别是日本平安时代,白居易的诗文已经融合于文学和文化的各个领域,成为宫廷贵族必读书目之一,被奉为经典,出现了经久不衰的“白诗热”,日本人对白居易及其作品的崇拜达到了顶峰。相比之下,作为唐代文学的代表人物,李白和杜甫却几乎无人言及。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如果检索一下国内外学者的相关论文,就会发现一种普遍倾向,即那是诗人的表现力不同造成的。由于李白和杜甫的诗使用了具有高度象征化的表现手法,表现的是一种极其复杂晦涩的思想内容,当时的日本人无法接受。而白居易的诗歌对日本人而言,却显得平易浅显,通俗易懂。因而白居易在日本才颇有影响力。但笔者以为,外国文学的接受问题,归根结底是文化问题。如果只单单把这一论题归结为上述的“平易浅显,通俗易懂”,甚至单纯从白居易的生平境遇、文学思想、作品风格等去研究其作品在日本广为传播的原因,势必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主观臆断的境地。因而我们不能单纯地把白居易诗歌对日本文学的影响仅仅归之为“平易明白”这一特点。[1]中日学者们过分强调作品本身的影响力,而忽略了白居易诗歌传入日本后所发生的变异。变异恰恰就是日本古代文学在吸收中国文学后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新的文学形态,这种文学形态不是一种简单的文化融合,而是一种民族文学,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到大和民族的心态。研究白居易作品在日本传播的原因,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文学在域外的传播状况,同时还能触及接受方的社会文化中最本质的东西。

白居易是最早被介绍到日本的唐代文学家之一,关于《白氏文集》在日本流行的原因,颇受日本学者们的关注。最早对其展开评论的是日本汉学家冈田正之。他在《日本汉文学史》一书的第9章中对《白氏文集》在日本流行的原因提出以下观点:其一,白诗在唐时就已盛行;其二,白诗平易流畅;其三,白诗具有佛教思想。并且认为:“关于《白氏文集》在我邦流行的原因,还有其他众多观点,然而上述三点是最重大原因,这是毫无争议的事实。[2]

另一位汉学家青木正儿则指出;“众目所见,吾国之诗受白乐天影响最大。其流行的原因是,乐天之诗名当时在支那已颇高。另外,其诗平易,富于情趣,我邦人易解其中妙趣。”。[3]

其后,日本学者神田秀夫在《关于白乐天的影响的比较文学的考察》一文中对上述两位学者的说法提出异议:“在唐朝盛行,不一定意味着在日本也盛行。在本国流行和在日本流行是两码事儿,它有各自的原因,未必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 [4]122对于“平易流畅”之说法,神田则认为:“恐怕这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吧。一个是从语言能力来看,一个是从国民性来看,一个是从后宫的女官们易学的角度来看,我对以上观点也不存在异议,这是值得肯定的理由之一。”[4]122关于“带有佛教色彩”之说,该文指出,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自记作于69岁,六赞偈作于70岁,醉吟先生传作于67岁。作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明:“狂言绮语为过,转以赞佛乘之因,这是白乐天晚年的思想。在日本,这种思想除了在平安时代的《荣华物语》、《和汉朗咏集》中出现以外,主要出现在镰仓时代以后的作品中,因而这一点不能作为白乐天及其作品在平安时代流行的原因。”[4]108关于白居易诗歌的平易,在我国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老妪能解”。南宋初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写道:“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5]白居易也曾自称:“稂莠秕稗,生于縠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由此可见,白居易本人也有意识地追求平易,不避俚语,可以说这是他诗歌创作的价值取向之一。我们可以确信的是,白居易对许多早期作品反复修改,以达到他所追求的“鄙俚”的语言风格。就是说,单纯地把白居易诗歌的“平易流畅”作为其在日本流行的重要原因之一,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1943年,金子彦二郎在《平安时代文学和白氏文集——句题和歌.千载佳句研究篇》的《白氏文集受尊崇流行因由新考》一文中,首先列举了“世所流行的具有代表性的”冈田说的三大原因,并指出“第三个原因中的‘白氏应改为‘白诗,并在此基础上,以”从精神风土等方面值得更正的二三个见解“为题,提出如下观点:

其一,作为白诗背景的社会生活和我国平安时代的社会生活极其相似。

其二,白乐天的身份地位,与我国平安时代文学家的身份地位极其相似。

其三,白乐天的性格、兴趣、为人等,又恰与我国平安时代的日本人相吻合,是日本人喜爱的那种类型。

其四,《白氏文集》70余卷,从量和质这两方面来看,对于我国平安时代的文学家们而言,是一部较为完备的文学大辞典。[6]97

神田秀夫把金子说的第一,二两项以同样的原因加以否定,关于金子彦二郎的第三个原因,神田对此还进行了批驳,他认为没必要进一步限定非白乐天莫属这一特殊性,武断地认定唐人中只有白乐天的个性符合平安朝贵族的性格,这本身就有些牵强,不过这一点又特别重要。白乐天的性格爱好,以及他的生平,作为我国平安时代的日本人立身处世的典范,只能说这是一种巧合。神田只对第四项给予了认同,认为:“日本人对白乐天采取了‘断章取义的接受态度,这种倾向性极强。”[4]109他在该文的第三节“断章的吸收”中,进一步对此加以阐释:“日本人对于偶然传来的《白氏文集》这一个人的诗集,狂热追捧,并以之取代《唐诗选》,这是很牵强的,是造成句题和歌和《和汉朗咏集》以及其他作品断片化的一个要因。”[4]110如果只是把《白氏文集》作为一本词典加以利用,把它断成一句一联加以理解,那么就没必要对白乐天这个人进行整体评价了,也就失去了触及其思想体系的机会。人们甚至还把《白氏文集》的地位降到了参考书的位置。我们不应该把作者和读者对立起来思考,应该放在榜样和学习者的关系上去思考。白乐天一身兼备平安朝人所崇拜的諸多优点,因而他才被当时的人们视为争相模仿的对象。神田最终把以下六项作为文集流行的原因:

(一)七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没被杀害或自杀)。

(二)晚年获得相当高的地位。(没有落魄)

(三)一身兼容儒释道三家之学,是一位希世之才,为人为学都十分圆满。

(四)正如他的《长恨歌》一样,他本人也是一位受民众爱戴的诗人,其具亲和力。

(五)诚如冈田正之博士所言,其诗“平易流畅,自然妥帖,如行云流水,恰似诗人的性情。”

(六)正如金子彦二郎先生所言,其文集恰似一本“百科字典”,是诗人一生经历的真实写照。它指导人们应该如何更好地歌颂自己的日常生活,如何明哲保身,从善如流。[4]125-126

1984年5月角川书店发行的猪口笃志著《日本汉文学史》的第三章“平安朝的汉文学”,对白诗的流行情况及其原因进行了以下五个方面的阐释:

其一,白诗通俗晓畅,朗朗上口。

其二,好像在发源地中国也颇为流行。

其三,白乐天清廉高洁、忠心耿直,不判附权贵,不结党营私,乐天达观,风流倜傥。

其四,白居易拥有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当时的日本人笃信佛教,认为白居易是文殊菩萨的化身,《白氏文集》包含了佛法的真理,应该把它吸收到“神国日本”。

其五,白诗数量众多,取材广泛,涉及各个阶层的生活,此外词汇丰富,可以成为为诗为文的典范。[7]

以上几点虽然没有超越前人的观点,不过在此基础上还是为我们提出了以下新的见解:当时日本人欲学习中国,尚抱有知识宝库这一观念。不读《白氏文集》,就不能成为真正的读书人。就连培养高级官吏的大学所设科目中,也含有《白氏文集》,足以说明《文集》流行之广。

1986年11月,太田次男发表了题为《从〈千载佳句〉到〈和汉朗咏集〉——以白诗为中心》的论文,该文提出:“应该从日中比较文学的视角加以审视,以当时中国的情况为重点,与我国进行对比。”白诗传入我国以来,其势已经远超中国,太田先生认为其理由如下:

其一,白诗当时在中国已经颇为流行,传入我国后,风靡一时,其主要原因在于,白诗文风朴实,简明易懂,数量众多。

其二,我国文人在为官之道上,与白居易产生共鸣,对其诗也自然顶礼膜拜。

其三,其诗内容使人惊叹,让人倍感新鲜。[8]

当然,当初从唐国选书主要是作为商品,但同时也是基于白诗当时在中国已经颇为流行的缘故。这就意味着《白氏文集》以及散佚的白诗在中国已经广为流传。把自己身边的日常性的瑣事自在地表现在诗歌中,其作品竟多达3840首,这在唐代也是绝无仅有的。

以上是关于白诗在日本平安时代流行的原因,日本学者进行的诸多方面的考察。笔者认为,其中较具代表性的当属金子彦二郎先生的《平安时代文学与白氏文集——句题和歌·千载佳句研究篇》中的说法。先生对《白氏文集》在日本流行的原因,做了四点分析,内中最重要的发现是第四项,即“《白氏文集》70余卷,从量和质这两方面来看,对于我国平安时代的文学家们而言,是一部较为完备的文学大辞典。”白居易一生中共创作了三千八百多部作品,并且保存下来的作品也是唐代诗人中最多的一个。另外,白居易本人的经历曲折而丰富,其作品的取材范围甚至涵盖了中唐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当时的日本平安朝文坛崇尚汉诗文,每当文人相聚,大多吟诵汉诗,以展示自己的才华。而对大部分初学汉诗的人而言,在没有任何参考资料的情况下,是难以作出好诗的,这就需要一种范例或辞典,以供借鉴模仿。当时流传到日本的《白氏文集》就起到了这样一个参考作用。金子彦二郎先生还对此作了如下说明:“白诗被摄取最多、现存文献中最古老的,就是上文所述大江千里的句题和歌,内中115首句题和歌中,白诗的借用多大74首。另外,继《和汉朗咏集》之后,大江维时编撰《千载佳句》,其中唐人约150人,收录千余联诗句,内中白诗占500余联,达半数之多,相当于其余150名诗人的合计诗句之数;更令人吃惊的是,其上下两卷中的258个部中,采用白诗诗句的部多达180处;其中有76部以白诗单独为部,接近总部的3分之一;包含白诗在内的所有部中的诗句排列,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白诗几乎都被排列在前面。(中略)翻开《白氏文集》,在多达3000多篇的诗作中,一年四季和日常生活皆称为其创作的源泉。从他16岁的处女作,至75岁这60年间,各个年龄段的经历,勤学为文,出世为官,宫廷、府衙、私邸、山居、登山临水、显荣贬谪、宿直退衙、游宴歌舞、哀伤欢愉、春夏秋冬、哲学、宗教无不涉猎,在《千载佳句》258部中,大凡我平安时代的文学家们的所有生活百态,在诗集中都有值得模仿的地方。此一人之作,却包罗万象,实为集大成之作也。”[6]98此说法与白居易本人在《醉吟先生墓志铭序》中的说法吻合:“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丧、所经、所逼、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开卷而尽可知也,故不备书。”[9]先生的更重要之发现,从以上观点中可以看出,如果通读选载于《千载佳句》中的535首白诗,就会发现:被称之为体现了日本国民性的那些淡泊、现实、乐天、热爱自然的特征,在白诗中都浓墨重彩地表现出来。正如白居易本人所言:“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为我师。”毋庸置疑,这明显流露出乐天淡泊的心性。但其诗最显著的倾向是,对自然和草木的热爱之情,令人一览无余。《千载佳句》正是应和白乐天的这种对自然和草木的热爱而选句的,笔者在此不揣冒昧,举例加以补正。例如《千载佳句》的开篇,即“四时部”的“立春”中所引“柳无气力条先动,池有波纹冰尽开”,“早春”中的“先遣和风报消息,续教啼鸟说来由。”,“首夏”中的“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以上名句中所见纤细的季节感虽平淡无奇,但却是靠敏锐的观察力才能够洞悉的自然界的细节。此外《千载佳句》中的“春兴”和《和汉朗咏集》上卷“春”中的“花”所收录的“池色溶溶蓝染水,花光焰焰火烧春”之句,《千载佳句》中的“莲”和《和汉朗咏集》上卷的“夏”中的“莲”所收“叶展影翻当砌月,花开香散入帘风”之句,《千载佳句》中的“诗酒”和《和汉朗咏集》上卷“秋兴”中所收录的“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之句,《千载佳句》“冬夜”和《和汉朗咏集》上卷“冬”中的“岁暮”所收录“寒流带月澄如镜,夕吹和霜利似刀。”之句,所有这一切都被置换成日本的风景供人欣赏,不仅诗人,就连和歌的撰者们也从中录求可用之句,白居易的《文集》善于选取柔和优美的自然之景进行描写,对于当时的日本人而言,这要比晦涩难解的《文选》更便于模仿,简直就像一部包罗万象的“文学辞典”。

水野平次著《白乐天和日本文学》一书中第98页引用了后中书王(即具平亲王)的《赠心公古调诗》中的诗句,“韵古潘与谢,调新白将元。”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元白的诗歌因为给时代注入了新风而颇受平安贵族推崇。水野先生在书中言道:“白诗传入我国,适得其时。”先生主要是从接受者的视角来阐明白诗传入我国这一文学传播现象的,此观点尤为重要。此外,太田次男先生对此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其选书主要是从商品流通的角度衡量,《文集》当时在中国就已经很流行了。这种观点也不无道理。元稹于长庆4年12月10日(824年)所载《白氏长庆集序》的原注:“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藤原岳守从《大唐人货物》中录得《元白诗笔》,敬献仁明天皇,此事在承和5年(838年)的记事中有所记载,可做佐证。

眾所周知,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有着悠久的历史传承,尤其是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其成果远远超过现代文学研究。作为以上诸说的集大成,猪口笃志的论述较为全面,在此不再赘述,只加以简单的增补和展望。

首先需要补充的是,白居易自编的《白氏文集》,进行了很好的分类整理,即“讽谕”、“闲适”、“感伤”、“律诗”、“格律诗”,从内容、体裁上分为数卷,而且同一卷中同一时期的作品都加以整理排列。《白氏长庆集》也有类似的特点,这是其他唐代诗人所不具备的编撰方法。《文选》收录作品共514题,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汉族诗文总集,大致划分为赋、诗、杂文3大类,又分列赋、诗、骚等38小类。赋、诗所占比重最多,又按内容把赋分为京都、郊祀、耕籍等15门,把诗分为补亡、述德、劝励等23门,这样的分类体现了编者对古代文学发展、尤其是对文体分类及源流的理论观点,但由于分类过于庞杂琐碎,因而也遭到后世一些学者的批评。 因而日本人对于《白氏文集》的分类方法更容易被接受,这也是《白氏文集》在日本广为流传的原因之一。

以上先贤们所举原因都不无道理,但未必充分。各种要素错综复杂地糅合在一起,才使《文集》得以在日本广为流传。前述神田秀夫的论文,文中抛开《文集》流行的复杂多面的原因不顾,而逐个地剥离开加以驳斥,这未免有些牵强。

笔者以为,今后我们有待进一步研究的课题是:“为什么白居易的作品在整个汉字文化圈内能够广为传播呢?《文集》中什么样的作品流传更广,又是怎样传播、如何接受的?首先是中国本土,其次是西域、朝鲜、越南,都要一一加以探究。尤其是朝鲜的接受研究更加重要。

参考文献:

[1]严绍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 1987:194.

[2]冈田正之.日本汉文学史[M].东京:共立社,1929:169.

[3]青木正儿.岩波讲座 日本文学 国文学和支那文学 奈良朝及其前后三和文勃兴时代 青木正儿全集第二卷[M].东京:岩波书店,1932:362.

[4]神田秀夫.关于白乐天的影响的比较文学的考察[J].国语和国文学,1948:(11).

[5]陈友琴.白居易诗评述汇编[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156.

[6]金子彦二郎.平安时代文学与白氏文集——句题和歌·千载佳句研究篇,福冈:艺林社[M],1995.

[7]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M].东京:角川书店,1984:142.

[8]太田次男.从《千载佳句》到《和汉朗咏集》——以白诗为中心[M].和汉比较文学丛书四 中古文学和汉文学2,东京:汲古书院,1987:217-240.

[9]白居易.白居易集[M].岳麓书社,1992:1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