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
2017-05-22李铭
李铭,男,原名李民。辽宁省艺术研究所作家、编剧。小说作品两次获得辽宁省文学奖,两获《鸭绿江》年度小说奖,及首届《星火》优秀作品奖、广东省期刊优秀作品二等奖。获得辽宁省第七届青年作家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辽宁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
编剧的电影作品获得第十五届电影百合奖优秀影片一等奖、第二十二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低成本影片奖、第六届中国影协杯优秀作品奖、法国巴黎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等。个人曾获优秀编剧奖。
编剧的舞台剧获得第九届全国话剧金狮剧目奖、金狮编剧奖,辽宁省艺术节剧目金奖第一名,优秀编剧奖,东三省小品大赛剧目一等奖、编剧奖。编剧的广播剧获得全国广播剧专家银奖。先后四次获得辽宁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核桃峪的十月,午后的太阳还是很毒。核桃树布满了山谷,眼下正是核桃成熟下树的季节。青青的核桃果子挂满枝头,核桃皮被里面的坚果鼓撑得马上要绽裂一样。整个山谷里飘荡着果子成熟的荷尔蒙气息。
枪在半夜哒哒地响起,断断续续地响了后半夜。
酒爷一骨碌爬起来,把哑巴儿子朵儿提拎起来。朵儿睡得迷迷怔怔,好像在梦里摘核桃。酒爷掀开做饭的大锅把朵儿塞进灶底。灶底下还有余温的灰烬,朵儿在灶底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天亮后爷俩才敢开门出去看个究竟。朵儿腿脚快,很快用衣襟兜了一堆宝贝回来,抖落给酒爷看,那些金灿灿的东西是子弹壳。
核桃峪发生了战斗,枪炮声震落了一地成熟的核桃果子。这样也好,酒爷就省得叫朵儿上树摘果、省得拿棍子打果了。
山坡上、石缝间,还有核桃园边上,歪歪斜斜地躺了一些打仗的死人。那些落地的核桃果子就是被他们折腾下来的。不过,现在他们都消停了,地上的血也凝固了。
酒爷和朵儿不喜欢这些兵打仗。谁跟谁有多大的仇呢?动不动就刀枪相见,杀得你死我活。这些死尸也不能总摆在这儿,时间长了就会有尸臭的味道,不挪走会影响酒爷的核桃果子下树。要是山外面的人知道核桃树下死过人,人家会感觉晦气不买的。
酒爷带着朵儿挖坑。爷俩商量了,两个人一个坑。这些打仗的兵其实好辨认,看身上穿的衣服,一样的就是一伙的。酒爷数了数,一边是十一个,一边是三个。酒爷知道这两拨兵的来路。死十一个这边的叫“遭殃军”,最能祸害老百姓。那边穿靴子的不是跟前的兵,是靴子兵。
死了的是三个靴子兵,十一个遭殃军。朵儿眯着眼,搞不懂他们是怎么互相打死对方的。
埋到靴子兵的時候,朵儿舍不得他们脚上的靴子。朵儿用眼神询问,意思是反正人也死了,靴子这样埋了怪可惜的。酒爷默许了朵儿的想法。朵儿蹦进坑里扒靴子,没有想到那个小靴子兵竟然往回抽了一下脚。朵儿吓得哇哇叫起来。
酒爷把这个小靴子兵抬到房子里,这小靴子兵还有气,没死透。酒爷掐巴几下,小靴子兵睁开了眼睛。酒爷笑了。这小靴子兵十七八的样子,跟朵儿差不多大。酒爷院子里有口大缸,里面是毒太阳晒热的水。扒光了害羞的小靴子兵,用木桶往小靴子兵身上泼水,洗去血渍和污秽。酒爷看了,小靴子兵的小鸡鸡边上跟朵儿一样,也有了稀疏的毛毛。
酒爷说:“就在这儿安心养伤,当我的儿罢!”
小靴子兵用迷茫的眼神看着酒爷,显然这孩子是被昨天夜里的战斗吓坏了。唉,也真是的,大老远的跑到这核桃峪来打仗,才多大的孩子!还有,这遭殃军也是,祸害本地老百姓也就罢了,还打死人家靴子兵,真是太过分了!
朵儿累了半天,总算埋好了死人。返回家的路上,被路边沟渠里的呻吟声吸引。朵儿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耳朵不聋。朵儿趴在沟渠边上往下看,发现沟渠底下有个大胡子兵在呼喊救命。朵儿看了看,大胡子的一条腿受伤了,全是血。
朵儿回来呜啦着比画着,酒爷明白了情况。酒爷跟着朵儿去看了,大胡子在沟渠底下喊:“老头,我是国军长官,救我,老子给你钱!”
酒爷认出了大胡子,这家伙确实是国军的一个连长。酒爷在桃花吐遇见过大胡子抢夺老百姓的粮食,抓老百姓的鸡猪。
酒爷不管大胡子的死活,回去继续给小靴子兵炖野鸡汤。
这核桃峪不缺野物,酒爷有猎枪。猎枪里面装着火药铁砂,瞅准了猎物一扣扳机,猎物就会应声而落。酒爷现在睡不踏实,小靴子兵酣酣地睡了,核桃峪里不断传来大胡子的声音。大胡子先是咒骂、恐吓,然后是求饶、许诺。最后是呻吟,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听起来像垂死挣扎。
朵儿听得烦了,征求酒爷的意见:要不活着埋了算了!
毕竟是一条人命,扰得酒爷耳根子不能清静,喊了朵儿出门。酒爷拿打水的钩子往沟渠下丢,钩住了大胡子的衣服,爷俩用力往上拽。大胡子疼得连喊带叫地被拽了上来。
大胡子上来便破口大骂:“老东西,你他妈的是不是找死?赶紧给老子找吃的,把伤口给老子包扎一下!”
朵儿瞅酒爷,酒爷点头,嘴巴里呲出俩字:“捶他!”
朵儿就冲上去一顿“捶”。
捶完以后果然有效果。大胡子说:“爷爷,爷爷,救救我吧!”
朵儿腋下夹了大胡子回到院子里,往地上的石板上一搡,扒光了大胡子的衣服,转身拿水桶泼水。酒爷瞅了瞅大胡子的伤腿,叫朵儿摁住,拿烧酒往伤口上一喷,大胡子惨叫一声。酒爷拿了刀子在伤口的腐肉里一划一拨,一粒弹片滑落出来。
大胡子嚎叫一声,昏死过去。
阳光从核桃树的缝隙里穿射而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核桃的青皮正在悄悄褪去,风一刮,有果子瑟瑟坠落。
酒爷和朵儿在采摘核桃。山外的老夸说要收购核桃,采摘完酒爷就赶着牛车送出山去,换回来酒啊肉啊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这些东西储存起来过冬用。
小靴子兵的伤势外面看不出来,酒爷查看了一下,他的内脏受了损伤,暂时需要休养。耳朵也被手榴弹震坏了,酒爷大声说话他也听不到。其实听到听不到都是一样的,小靴子兵一张嘴,咿啦哇啦的话听不懂,还不如哑巴朵儿“说”得中听呢。
小靴子兵身子很虚弱,他坚持帮着酒爷采摘核桃,这叫酒爷和朵儿都很欣喜。酒爷就叫小靴子兵捡拾地上的核桃果。
晚上大胡子有了自己干的活。朵儿拿给大胡子一把小刀,示范着给大胡子看。朵儿轻轻拉一下核桃果皮,然后一捏一挤,把青涩的核桃果皮弄掉,露出一个光溜溜的核桃蛋来。
大胡子斜着眼睛说:“我堂堂的国军长官,在这给你剥核桃皮,成何体统?”
酒爷往嘴巴里吸一口酒,对朵儿呲出俩字:“捶他!”
捶完以后,大胡子就老老实实地剥核桃皮了。
晚上大胡子起夜,瘸着腿回来,发现朵儿的旁边躺着一个兵。大胡子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头皮发炸,身子激灵了一下。是,这身军装大胡子一辈子都忘不掉。大胡子嗷地一声,忘了伤腿,抓起一根木棒冲向了小靴子兵。
一棒打下去,小靴子兵惨叫一声。朵儿被惊醒,一把拽住大胡子,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酒爷赶来,七手八脚把大胡子捆绑起来。
大胡子喘着气,胸口咻咻地起伏着。
酒爷说:“你想做啥?”
大胡子嚎叫:“他是坏人,是牲畜!”
酒爷呸了一口,不理睬。
大胡子懵了,说:“他来中国杀人放火抢东西,你们还帮他?”
酒爷冷笑:“他一个孩子杀谁抢谁了?我倒是看见你抢老百姓的粮食和鸡猪了!”
大胡子辩解道:“那能一样吗?我抢是咱们自己家的事,他是外国的人,是鬼子!”
酒爷盯着大胡子问:“你看见他抢了吗?他一个毛孩子能抢啥?他天天跟我去摘核桃,也没见他抢一个核桃。”
大胡子朝着靴子兵骂:“他们三个鬼子,那俩被我们用手榴弹炸死了,他一个人拿枪干掉了我们十来个兄弟!等着,等我腿好了,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个小日本!”
小靴子兵躲在朵儿的身后,不敢看大胡子。大胡子得意地大笑起来。
朵儿搬了一大筐核桃过去,重重地蹾在大胡子的脚下。大胡子的笑声就像被掐了回去一样,嘎嘣一下断了。
酒爷不喜欢打仗,这仗一打起来就耽误了核桃的采摘。核桃卖出去,才能购置其他的东西。日子富足了,好给朵儿说个媳妇。
酒爷警告大胡子,别想打小靴子兵的主意,再想杀人就把他重新丢到沟渠里去。大胡子开始不听,被朵儿捶了两顿,长了记性。
小靴子兵现在身体虚弱,手里没有枪,弄不过大胡子。大胡子除了一条伤腿,其他的地方健康。酒爷给小靴子兵啃野鸡腿,被大胡子夺了去。大胡子惡狠狠地说:“早早晚晚我得把你弄死!”
小靴子兵敢怒不敢言,出去撒尿都得提防着大胡子。稍不注意,大胡子就扑过来,摁倒小靴子兵又撕又咬像个疯子。
酒爷看不惯大胡子欺负人,晚上给小靴子兵蒸了野鸡蛋羹,不给大胡子吃。大胡子为了一碗野鸡蛋羹,伤心地哭了起来。
核桃很快就装了几大筐。酒爷等着秋风再劲些,树顶上的核桃不好够到,风劲了成熟的核桃就该脱离树枝,坠到地面。
酒爷也曾经想调解一下大胡子和小靴子兵的矛盾。调解不成,主要原因就是大胡子飞扬跋扈。这边话还没说,他就梗着脖子喊,说要为弟兄们报仇,说那十一个弟兄死得太惨了。
酒爷耐了性子劝导,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们也打死了人家。你们十二个人打人家三个,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为了他们和好,酒爷特意把靴子兵和国军弟兄埋在一起。
这话严重刺激了大胡子。大胡子说:“我跟鬼子势不两立!”
小靴子兵一直眼神怯怯地看着酒爷和朵儿。朵儿和小靴子兵年龄相仿,两个人一个聋、一个哑,交流起来却没有障碍。俩人一起到核桃峪里采摘核桃,一起回家吃饭,睡觉也在一个被窝。
小靴子兵的身体在恢复,大胡子的腿伤却不见好。腿伤得不轻,伤口溃烂。酒爷从山上采了干马粪包给大胡子敷上。虽有好转,但是大胡子时常伴有高烧。大胡子恢复得慢,主要是他心术不正、杀心不死。
有天晚上,大胡子半夜拎着剥核桃皮的刀子爬向熟睡的小靴子兵。不想朵儿在小靴子兵身旁埋伏了套野兽的夹子。大胡子一声惨叫,一只手被夹子夹住了。大胡子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后来峪口又传来了零星的枪响。大胡子紧张起来,侧耳细听。听过之后掩饰不住惊喜。他哈哈大笑说:“国军的队伍来了,哈哈,小日本,你死定了!”
果然,不一会儿一队国军端着枪聚拢过来。
酒爷和朵儿先一步绑了大胡子,往大胡子嘴巴里塞了破布。酒爷掀开做饭的锅,把大胡子和小靴子兵都塞进了灶底。
国军骂骂咧咧地在院子里砸核桃吃,一个当官的拿枪托砸破了朵儿的头,逼问酒爷前几天战斗的情况。酒爷慢悠悠地指给国军长官看,那边埋了死尸,一个坑俩人。国军长官派人跑去挖开了一个坑,果然看到两个死尸。
长官点点头,对酒爷提出了表扬。然后带着兵把酒爷家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还拎了两筐核桃走了。
看国军队伍走远后,酒爷掀开锅,把大胡子捞出来,叫朵儿先一顿捶。
从这顿开始,大胡子每餐只能吃核桃。核桃吃多了,大胡子打饱嗝都是一股核桃味。
本来攒够的核桃被国军一顿祸害,酒爷只好继续等树顶的核桃成熟。
大胡子不再说话,拒绝跟酒爷和朵儿交流。他看小靴子兵的眼神愈加凶狠。小靴子兵照例跟酒爷到核桃树下捡核桃。
秋风渐凉,两个人的身体都好了很多。小靴子兵的脸蛋由原来的惨白到现在的红润,那都是野鸡肉和野鸡蛋的功劳。耳朵听力虽然没有恢复多少,但是大声喊他小靴子兵的时候,他还是能够感觉得到。
大胡子这段日子的情况也好了很多。腿伤好了起来,大胡子有时候感觉受伤的地方痒痒,一直想挠。酒爷知道,大胡子的伤口开始长新肉芽芽儿了。
酒爷从山上逮了只野兔,剔了兔子肉吃。
酒爷喝了几口酒,也倒给大胡子和小靴子兵喝。大胡子也不说话,一仰脖喝了大半碗。小靴子兵尝了尝,辣得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看着他的狼狈样,朵儿和酒爷笑得很开心。
酒爷说:“明天我拉核桃出山,先把小靴子兵送出去。”
大胡子瞭一眼酒爷,问:“那我呢?”
“你后走!”
酒爷的话算是決定。
晚上峪口又响起了零星的枪响。大胡子马上紧张起来,侧耳细听,焦急地喊酒爷:“快,他们的队伍来了,把他捆起来一起塞锅底下!”
没人听大胡子的话。大胡子扑向小靴子兵,被朵儿绊倒。
接着,大胡子就看到火光映照下的刺刀闪闪发光。大胡子疯了一样朝着酒爷喊:“枪呢,那些枪呢,你放哪了?”
酒爷安慰大胡子说:“没事,我跟他们说,人家不像遭殃军不讲道理。”
大胡子绝望地呜咽着。
暖阳照在核桃树上,有落叶簌簌而下。
靴子兵一共有二十几个,领头的官戴着长长的军刀。他们先是听了小靴子兵哇啦哇啦的讲述,频频地点头。然后几个拿枪的兵开始挖埋在地下的那些死尸。他们搞不清楚哪个坑里埋的是靴子兵,所以一个接一个地挖。直到把所有的坑都挖开,把那两个死的靴子兵挖出来。所有的靴子兵站成两排,神情严肃地敬礼。
看来这两个死的靴子兵是挺大的官。接着他们就在核桃树下生火,把挖出来的靴子兵烧成了灰,放到坛子里。他们说着什么,情绪很激动。那个佩戴着军刀的人把刀递给了小靴子兵。
小靴子兵没接,而是奔到酒爷的院子里,拿了那把剥核桃的刀子。酒爷慌了,上前拉住小靴子兵,劝:“孩子,有话好好说,可别害他性命啊!”
小靴子兵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诡异的笑,这丝笑跟他的年龄不相符。他推开酒爷,刀光一闪,大胡子在惨叫声里咒骂着……
朵儿看呆了,他冲过去阻止。枪声响了,朵儿惨叫一声回头看酒爷。那眼神似乎在询问酒爷:“捶吗?”
“捶他!”酒爷红了眼睛。
然后四周就响起了枪炮声。酒爷搞不懂又是谁和谁开始打仗了。他感觉自己胸前一热,然后就仆倒在地上。
酒爷躺在地上,看着核桃峪里那个猩红的午后。核桃落了一地,鲜血也流了一地。酒爷看见那个小靴子兵了,他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温顺。他端着一支枪在核桃树旁瞄准,一枪一个,他的对面相继倒下很多人。小靴子兵在疯狂地嘶叫着杀戮着……
战斗一直在打。
酒爷被一粒核桃砸醒。酒爷睁开眼睛,看到这场战斗结束了。
一个稚气未脱的战士给酒爷喂水,酒爷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包扎上了。酒爷瞅着眼前的这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
大男孩说:“老乡,俺们是打鬼子的游击队,你是核桃峪的酒爷吧?”
酒爷点头。
大男孩说:“俺爹叫老夸,俺最爱吃你们这儿的核桃。”
核桃?对对,这几天应该出山给老夸送核桃去。酒爷踉跄着起身,他到处找朵儿。朵儿哪去了呢?赶紧套车去山外送核桃。酒爷看到核桃树下倚靠的大胡子。大胡子垂着头,一动不动。这个懒人,不去剥核桃皮,又在这里偷睡!
酒爷奔过去伸手去抓了一把,大胡子轻飘飘地被酒爷抓了下来。酒爷仔细看,发现手里拿着的是大胡子的一张皮!
秋风劲了,树顶的核桃被风刮落,砰砰地砸在脚下的土地上。酒爷浑浊的眼球里充满了愤怒,他咔嚓一声攥碎了手里的一只核桃。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