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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日

2017-05-22

东方剑 2017年3期
关键词:师娘张大妈王奶奶

◆ 李 佳

冬 日

◆ 李 佳

1

南方的冬季,多雨;今年入冬之后,连下了一个多星期。

“鬼天气!”

杜少飞坐在写字台前,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放下笔,烦躁地望向窗外,一只手揉了揉他生疼的左膝。最近这条腿越来越不争气,一到阴天就疼得不行。在他左手旁的烟灰缸里,已不知积累了多少个“烟屁股”,看起来都曾被狠狠摁压过,全呈现着扭曲的姿态。

杜少飞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提笔写“辞职信”了,说来也怪,写了那么多次,就没有哪次成功递上去过。有一回,是他上班时忘了带,后来一忙就给忘了,等再想起来,竟然找不到了,像插上翅膀飞了一样;还有一回,他把信妥妥地揣在外套口袋里,可还没等交上去,就遇上老人落水的警情,他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人,那河沟可是他管段里有名的臭水沟,结果人是救上来了,可整件外套都扔了;还有……还有两次,绝对怨他自己,都走到领导跟前了,快要递出去的手,硬生生被他收了回来。

难怪老婆跟他吵。他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的,说:“这警察肯定不当了!”怎么说也得找个清闲点儿的差使,多陪陪老婆,结婚都快七年了,也该添丁了。老婆听了这话,朝他笑了笑,未置可否,他觉得那笑容里藏的全是问号。果不其然,他话是撂下了,就是不见行动。这不,刚经历了一次大型安保,又连续40多天没休息,几乎天天加班。安保工作结束后,调休两天,昨晚他回家倒头便睡,睡得像个死人,一直到大清早才醒,惺忪着睡眼,刚问了一句“早饭吃啥?”老婆就开腔了。

“你把这儿当旅馆了吧?吃、吃!这些天,你除了问我‘吃啥’,还说过别的话没?你忙?!不是说要去找个闲点儿的事儿干吗?也没见你找!加班可越来越起劲了,从年头就没消停过,这都快年尾了!你说,家里的事情,你关心过吗?我,你关心过吗?……”

近半个月来,这大概是他们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没办法,安保工作总是昼夜颠倒,难得才“碰上”,话还几乎都被老婆说了。在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他一顿后,还没等他张嘴,老婆头也不回地去娘家了,留下他对着一桌子早饭发呆。在吃着这顿不知啥滋味的早饭时,杜少飞又下了决心。

虽说现在做了警察,很少动笔,但怎么说杜少飞当学生那会儿也是个“笔杆子”。可这小小的“辞职信”却“逼倒英雄汉”,都写半个上午了,连份像样的东西也没拿出来,总是写了没几行,就被他揉成一团扔进屋角的废纸篓。“这个开头不对”“哎呀,这句不该这么写”“唉!这理由连我都不信,哪能说服领导呀?”……话说,写封“辞职信”有这么难吗?人家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就搞定了。可他杜少飞,到底想啥呢?

说真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2

曾几何时,杜少飞的世界也挺大的。名牌大学法学系毕业后,他带着满腔热情和抱负,选择了自己儿时的梦想,通过社会招警,顺利过关,成为一名警察,还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刑侦队,从此就要一展宏图了!跟着师父办案的那几年,真可谓天大地大。在师父的带领下,他和同组的兄弟们没少办大案。像那起碎尸案,悬了3年呢,他刚进队里不久,忽然有了一点蛛丝马迹,师父就带着他跑遍“小半个城”地挖线索,有的小路车根本开不进去,全是靠步行,那可是7月的“三伏天”,天天跟“蒸桑拿”一样,浑身湿透好几遍,就这样,“死案”被他们翻成了“活”的;还有轰动小半城的金店抢劫案,作案的是一伙事先预谋且训练有素的劫匪,查案的速度哪怕慢一点儿,就会被他们“溜之大吉”,于是大家不眠不休地与劫匪较劲,看监控、找疑点、查轨迹,终于在劫匪准备“跑路”的前一晚,将他们“整窝端”……桩桩件件,不知有多少,哪件拿出来不让人跷大拇指?做刑警的日子,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是条汉子,估计他老婆——当时的女朋友,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咋能义无反顾地嫁给他这个“穷小子”?

没想到,一切就因为一场意外,就一场意外!全毁了。

那是5年前一个冬日,天儿像今年冬天一样冷,雨水却没有这么多,一连半个多月都是大晴天,正是办案的好时候。他们探组好像开足了马力,一下端掉两个“飞车抢”团伙。战果让人兴奋,可后续工作也忙得不可开交,这边要审讯、做笔录,那边又要指认现场,都弄好了还得“送对象”,探组里就那么几个人,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开了两个夜车后,有一名主犯要送往看守所。他主动请缨,师父跟他一起去的。师父开车。师父说:“你小子,两宿没睡了,这方向盘交给你,我不放心!”他知道师父是疼他,这些天加班,师父哪天没在?昨天他扛不住、打了个小盹儿,师父带着另一个徒弟做了笔录,等他一觉醒来,笔录都做好了。

一路平顺——师父开车一向是稳的。眼见再过两个路口就到看守所了,突然,车上押送的那个小子发作起来。早就查到他吸毒,可怎想到他毒瘾突然发作?而且特别猛!朝着杜少飞和前面驾驶座上的师父,又是踢、又是撞,脑袋不时往车窗上、座椅靠背上碰得梆梆响,嘴里歇斯底里地叫嚷,眼红得像着了魔……这是场噩梦。对它,杜少飞从来都不愿再想,连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也不行!警车狠狠地撞上了路边的树,左边的车头瘪了进去,面目全非。师父当场死亡,他和嫌犯受了伤,他的左腿被嫌犯压在身下,粉碎性骨折。后来听处理事故的交警说,当时路上突然跑出来两个孩子,师父急打方向盘,就是为了避开他们。事发后很久,孩子们的家长都没有出现……

师父追悼会的那天,他去了,坐轮椅去的,妻子在后面推着他。一进大厅,抬头便是师父那张被放大了很多倍的工作照:深蓝色制服,眉宇间英气逼人、目光炯炯——原来师父也曾如此年轻过。年轻得有些不真实。突然,他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这是别人的追悼会,而师父还在队里研究案情,等着他回去呢。刚调转头想走,发现自己已经被一个悲伤的人群“包围”,而他恰恰也是其中的一员。

那天,跟他一样坐着轮椅去的,还有一个人、一个70多岁的老人。她脸上看不出表情,与谁都不说话,谁对她说她也不答,自始至终都在流泪;那双眼就像两口常年不干的泉眼,除了泪水,便是岁月的沧桑。杜少飞认出,这是师父的母亲。推轮椅的是师娘,也在默默流着泪。在向师父的遗体告别时,师娘突然冲过去,抱着遗体大哭,队长过去劝、政委过去劝、局长过去劝,谁也劝不走。她边哭边说:“你倒是也睁眼看看我呀!这么多年,你老是不回家,多久没好好看我了。天天案子、案子,没完没了的案子,去吧!去办你的案吧,现在再也不用回来了!可妈还瘫痪在床,又得了老年痴呆,儿子在上学,学费越来越贵,让我怎么办?你咋就这么狠心,走得这么早呢……”

杜少飞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再后来发生了什么,追悼会何时结束的,他是怎么回去的,竟然全记不得了。只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一遍遍地念着一句话“车,应该是我开的”。

这话,至今还烙在他心底。

3

杜少飞的腿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可在他心里,腿伤是小,他的世界似乎不一样了。

自打从追悼会回来,妻子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担心,还带着几分复杂,平时跟他说话也少了,好像总心事重重的,有一次他听见妻子跟岳母通电话,没说几句竟然哭了。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养了一个多月伤后,他可以下地、跷着脚走了,听说队里有个大案子,缺人手,他架上拐就想去。妻子却坚决拦着他,他刚讲了句:“放心吧,我过去一下,没啥事儿就回来。”妻子竟然跟他吵起来,说:“回来?我真怕你哪天回不来!自己的腿瘸了,都忘不了办案,我看你为了案子啥都能舍下,包括我!……”说着说着,声泪俱下。弄得杜少飞非但队里没去成,心里也堵得慌。

好不容易熬到腿伤痊愈,想着终于可以回队里舒展一下拳脚了,杜少飞却发现自己的左腿吃不得力了,忙一会儿就必须坐下歇歇,不仅如此,若加班一多、累得狠了,这腿就用一股股“丝丝拉拉”的疼跟他对着干。他可是队里的骨干那,总这么“弱不禁风”的怎么行?杜少飞正烦着,局里督察队的同志找上了他。督察同志们面无表情,在他们一板一眼的话语里,他知道了原因。原来他和师父出事那次所押解的嫌疑对象家属过来闹,说,因为你们警察失职,让我们的亲人残废了!犯罪嫌疑人也是人,也有人权!你们必须负责到底,还我们老百姓一个公道!别以为弱势群体好欺负,告诉你们,要是没给个满意答复,我们就在公安局门口睡下了!——什么?!那嫌疑对象受的伤,应该比我还轻吧?怎么就残废了?师父为了保护我和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方向盘打向了自己那边。殊不知出车祸后,死亡风险最低的就是司机!若不是为了我们,师父何至于死?!

听着督察同志们的话,想着事故那天的一幕幕,杜少飞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心坎里生生的疼,不知怎么的,突然间爆发了:“人权?公道?狗屁!我师父死了,谁给过公道?他是怎么死的,你们知不知道?不知道去查呀!自己同事出了事不查,有几个人闹事,你们倒查上了,这是什么?这叫‘怂’!……”是队长闻讯过来把他拉开的,不然真不知道他那天该如何收场。

后来,督察同志们再没来过。不过有一天,杜少飞被政委叫到了办公室。政委还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见他进去,连忙让他坐下,问了他的身体状况、生活情况,让他心里热乎乎的。在谈话即将结束时,政委跟他说:“小杜啊,你业务能力强,我们都很器重你。可是自从你的腿受了伤,便吃不得力了,作为同事,我们有义务照顾好你。为了这事,队领导商量过好几次,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让你调到派出所。我们已经和局里、以及派出所那边打好招呼了,你准备准备就过去吧。等到了派出所,你就下下社区,跟群众打打交道,虽然也不见得轻松,但肯定比现在好些。”话不多,但字字都砸在杜少飞心里。他马上提出反对,但被政委和蔼的笑容轻描淡写地给弹回了,在那笑容里,他读出:此事已无转机。

就在那天,他写了第一封“辞职信”。

他杜少飞是谁?大学苦学了4年法律,什么刑法、治安管理处罚法、诉讼法都滚瓜烂熟,又跟着师父办了4年案,以他的业务水平,在队里绝对称得上骨干。做刑警一直是他的梦想,现在师父不在了,他身上又肩负了师父的抱负。如今却要去社区管鸡毛蒜皮?不仅壮志难酬,而且是大材小用!所以,那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到家后跟谁也没说,很快写完了“辞职信”。想不到,当天晚上,他失眠了。

一闭上眼,全都是师父。

第二天起床时,杜少飞顶着一对“熊猫眼”,脑袋昏昏沉沉的,出门连“辞职信”也忘带了。对,就是后来找不到的那封。

4

信丢了,杜少飞也犹豫了,索性“暂时”在社区安顿下来。

警组里跟他搭档的是位老同志,姓刘,被大家称作“大老刘”,五十出头,平日里也没啥爱好,就喜欢跟人开开玩笑,具体讲的啥,杜少飞不知道,反正他不爱听,觉得都挺无聊的;还有嘛,就是抽口烟。“大老刘”这人爱笑,总是没说几句,就笑得露出半口牙来,牙缝全都让烟熏黄了。说真的,对这个“搭档”,杜少飞真不太待见,总觉得他没水平。是,听说他调解个纠纷还可以,社区里的居民——不知为啥——也都特别喜欢他。可他电脑不会、书也很少看、说话也“大老粗”,再说真让他办案子行吗?幸好他们不是真“搭档”,平日里杜少飞管“一村”,“大老刘”管“二村”,各干各的,非得出了“疑难杂症”,才能轮到两人联手;再有就是赶上谁调休,对方帮忙代一下,说白了,就是“AB角”。所以,对于这个“搭档”,虽然有些不满,杜少飞并未马上再生辞职的念头来。

真正让他再动念头的,是工作。说来也怪,越讨厌鸡毛蒜皮,鸡毛蒜皮就越喜欢找他。杜少飞接管一村以来,事儿就没断过。张大妈、李大婶,楼上楼下住着,为洗手间漏水的事,吵了一个多月,都觉得自己占理。开始,住楼下的李大婶只是抱怨:“张大妈,你家洗手间又漏啦!这个月已经第三回了,不是说修好了嘛。我家洗手间新刷的墙面、新砌的瓷砖,花了好几百呢,现在全完了!再说我孙子刚出生,媳妇正坐月子,受不了潮,洗手间又得天天用。”一提到媳妇和孙子,李大婶有些激动,“你说,你家天天漏水,给我们添了多大麻烦?她娘俩真有个大事小情,谁负责?”

见李大婶一激动,张大妈不乐意了:“呦!这么说,是要讹上我们喽!我家洗手间以前是漏过,可已经找物业修好了,连浴缸都是新换的,你现在又说漏水,是不是找茬呢?我们给你添麻烦,你呢?你家小棚子搭出来两年了,说是养狗,现在狗没了,棚子还在。害得我家春节里都进了贼。要不,让大伙儿评评理,到底该谁先负责?”

陈年旧账一翻出来,两家就“没完没了”,什么李大婶家以前养的狗,随地排便,天天臭得不行啦;什么张大妈家趁楼下没人,拿东西砸狗,有一次还砸碎了李大婶的玻璃啦……账越翻越多,架越吵越大,杜少飞光上门调解,就去了七八回,可双方都不让步。一来二去,他也大致明白了,问题应该出在“修理费”和“小棚子”上,毕竟张大妈家洗手间刚修没多久,花了不少钱,她家在使用上也没出问题,现在不知怎么的又漏了,钱还得花,算谁的呀?再者说,李大婶家的那个小棚子也确实是张大妈心里的一个“梗”。可是症结找到了,人说不通呀!张大妈不愿意出钱,李大妈不愿意拆棚。都是些什么事儿呀?吵得杜少飞头都大了。

可这边“葫芦”还没按下,那边瓢又起来。那天,杜少飞刚说服张大妈和李大婶到居委会来谈,居委干部们也都“摩拳擦掌”地要跟他一起做“老娘舅”。她们人还没来,古稀老人王奶奶倒来了。老太太一进门就哭,说宝贝孙子被人绑架了,惊得杜少飞汗毛差点竖起来。自己的小区里出了绑架案,那可是大事儿!惊讶的同时,暗暗地,他那颗沉寂多日的“刑警心”有了小骚动。

顾不上张大妈、李大婶了,马上着手查案!

他想跟着王奶奶去她家里看看,王奶奶当即拒绝了:“使不得的,小警官,绑匪说我要报警,他们会撕票的。我来是想让吴书记他们帮忙出出主意,要知道你在,我就不来了!”王奶奶,原来是苏州人。这时候,吴书记悄悄告诉杜少飞:“王奶奶是独居,‘宝贝孙子’没跟她住一起,你去了也白去”。听了这话,杜少飞突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来。“王奶奶,您是怎么知道孩子被绑架了?”闻言,王奶奶神秘兮兮地望了望四周后,才像宝贝一样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来,是老年人专用款,只能接电话、收短信的那种,屏幕上的字特大。杜少飞定睛一看,被点开的那条短信上写着“你孙子在我们手上,马上把5万块钱打到62************银行卡上,见钱我们放人。不许报警,否则撕票!”王奶奶说,她收到短信后,给孙子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肯定出事了。

“果不其然,是骗子的把戏!”像绑架什么的,都是电信诈骗老手段了,一点儿也不新鲜,杜少飞轻易就能看破。印证了自己“不好”的预感后,他的心算放了下来,虽然案子是破不成了,但王奶奶可以安心了。为此,他问了王奶奶孙子的学校,查到电话后打过去。今天居然放假。“捷径”不通,他只好跟王奶奶讲明这是骗子的手段,又详细分析了其中的“道道儿”,劝王奶奶别放在心上,把孙子的电话留给他、先回家去歇着,等联系到了人再通知她。可“宝贝孙子”的事王奶奶哪能不放心上?她抓着杜少飞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说:“你怎么就能确定是骗子干的?这么长时间,我跟孙子都联系不上,肯定出事了。那孩子很乖的,若是看到我电话肯定回的。哎呀!我的宝贝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奶奶怎么活呀?……”没办法,杜少飞只好开上车、带着老太太满世界找去。整整一天哪!才在这孩子的同学家里把他给找出来。要说现在的孩子们真够贪玩的,打起游戏来什么都忘了;孩子的父母也忙,工作起来也什么都顾不上。等把王奶奶送回家,他整个人累得像要散架似的,突然想起张大妈和李大婶的事儿还没解决,头不知道有多疼。

第二天走进办公室时,杜少飞都还打不起精神,心里又泛起辞职的念头来,正想着呢,迎面就碰上“大老刘”的笑脸,唉!不知又有什么玩笑在等着自己,还没等“大老刘”开口,杜少飞便忙不迭地跑去了居委会。刚进门,竟然有好消息,吴书记说,“大老刘”昨天过来办事,正好和张大妈、李大婶遇上,当时她们吵得正凶呢,谁也劝不住,他就顺便跟她们“聊了聊”,现在两位阿姨握手言和了。“这个‘大老刘’还有两下子嘛!”突然间,杜少飞觉得他露着半口黄牙的笑容也没那么讨厌了。

5

一晃干了4年多,社区里琐琐碎碎的事就没断过,而且样样都得找他:谁家小夫妻吵架了、哪家的孩子跑丢了、东家的狗吓坏了西家的猫、邻居家的音响声大吵着人了、楼上那家又乱朝下丢东西……更有甚者,去年冬天——又是冬天,小区旁边有幢租了一年都没租出去三层小楼,听说要租给一家“夜总会”。不知谁的消息这么灵通?结果半个小区都闹翻了天,忙得杜少飞半个多月没睡上一个安生觉。

其实,忙点儿倒没什么,做刑警那会儿绝对更忙,可现在这日子,杜少飞觉得没味儿,心里憋屈得慌。他不停地追问自己: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为了这点儿“婆婆妈妈”的事?这些事,离自己想做的“事业”,可差得太远了。也就只有“大老刘”这样的,才能整天乐呵呵。杜少飞把原因归结为“没心没肺”。真没冤枉他,就说“赖皮猴”那件事儿吧。

“赖皮猴”,是人。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姓候,就住“大老刘”他们二村,因为人懒,游手好闲,谁家的便宜都爱沾,被左邻右舍取了个外号,叫“赖皮猴”,不知咋的竟传开了。那还是在3年前的夏天,这家伙突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邻居们松了口气,可“大老刘”却紧张起来。原来“赖皮猴”被查实参与聚众吸毒,跑路了,“大老刘”正想方设法抓他呢。家,是个突破口。“赖皮猴”家里有位寡居多年的妈,为了争取“赖皮猴”浪子回头,那阵子“大老刘”没少登门,无奈不是吃白眼儿,就是吃闭门羹。后来,倒是“赖皮猴”熬不住——可能钱用光了吧——自己回来了。那会儿,“大老刘”盯得正紧呢,人一回来便知道了。抓捕的时候,是带了社保队员去的,可进行得并不顺利。本来已经制服了“赖皮猴”,刚要带走,他妈“护子心切”,一头躺在地上撒起泼来,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后来看热闹的人多了,她索性大声哭喊:“警察打人了!”……

总算,“赖皮猴”是抓回来了。可从那之后,他妈就成了派出所里的“常客”,几乎天天来,说“大老刘”打她,要讨回公道,次次都是所长亲自接待的。她振振有词,说:“那天邻居们可都在,有人录了像,你们要是不还我公道,这录像我就给挂到网上,到时候别说‘大老刘’,连你所长的‘皮’都得给扒了!……”听得杜少飞火气一股股地往上蹿,“公道”?又是狗屁的“公道”!他起身就要过去理论——想当年,他可是连督察都“骂”过的人。“大老刘”却拦住他说:“公道自在人心,正的斜不了,真的假不了,她儿子犯事儿被抓,她心里憋屈,毕竟就这么一个依靠嘛!闹闹,就闹闹吧。”嘿!说得倒轻巧!不过杜少飞察觉,那些天,“大老刘”心事重重的,虽然见人还是笑,但半口牙却看不到了。好在他说得对,假的真不了!就这么闹腾了一个多月,真相查清了,还给“大老刘”一个清白,大家心里也畅快多了。

就在那年冬天,“赖皮猴”他母亲出门时没当心跌了一跤,腿骨折了。因为身边没人,只在社区医院草草处理了一下,就回家躺着了,班是没法上了,家务活也干不了。消息很快传到居委会,接着就进了“大老刘”的耳朵,把他给急坏了。放下手上的事就要过去,杜少飞劝他:“人家咋待你的,忘了?帮她,她也不会念你好。”“大老刘”一听,倒乐了,说:“你这小伙子咋还学会记仇了?那事儿我都快忘了。咱做民警的,图啥?不为谁说咱好,但老百姓有难处却不能不管。”说完就过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杜少飞直摇头。

听说“大老刘”过去后,又是垫钱带“赖皮猴”他母亲去大医院看病,又是请社工帮助照顾起居……对了,连她家的米、面,都是“大老刘”给扛上去的。结果怎么样,杜少飞就不知道了,主要是懒得打听。只是从那之后,每年快过年,“大老刘”都能收到一份手工制作的贺卡,寄信的地址,正是“赖皮猴”他家。

6

杜少飞有一回忍不住问“大老刘”:“社区里,净是张家长、李家短,为这,咱吃苦受累不说,还没少受委屈,你能忍得下?再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做了,有意义吗?”

“大老刘”听了,还像往常一样呵呵一乐,说:“我怎么没觉得受委屈呀?小杜,你还太年轻,有些事会想不通。要知道咱做的事,处处与老百姓的日子相关,真有些碰擦,也不是冲着咱们。你觉得什么有意义?能做让自己心安的事,就挺好!”

唉!跟“大老刘”真谈不得“意义”,他哪里懂?正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杜少飞堂堂一个“热血青年”,怎么能活成“马大姐”呢?这要是让那帮同学知道,他都得抬不起头来!

要说那帮同学,可真争气。毕业还不到10年,已经有不少混得有模有样了:几个当律师的,在业内已小有名气,有两个甚至做了律所的合伙人,月入动辄几十万;有个女同学,以前不显山不露水的,现在成了一家大型跨国公司的“高管”;那几个考进中央部委的,有人都提处长了;还有两个兄弟回老家发展,当初他还笑过他们“没志气”,可人家现在是局长……他呢?稳稳坐在“科员”俩字上,如果这俩字是蛋,准能孵出一窝小鸡来!而且又做着这么婆婆妈妈的事儿。想当初,他杜少飞在学校里,是“尖子”,成绩好不说,在好几个社团都是骨干,那般意气风发、心比天高啊。现在呢?他除了心还高,其他?像什么收入啦、地位啦、成就啦,似乎全矮人一头。

前年,他们毕业后,同学第一次大规模聚会。那叫一个热闹,老同学多年不见,重聚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虽然当被问到工作时,他脸上有些“热热”的;听到别人的风光发达,心里也难免有点酸。大家聚了一天,才恋恋不舍要散去。买单时,本来说好了AA的,有几个同学却争执起来。这个说:“老同学一场,今天这聚会我包了,算是尽一点微薄的心意!”那个说:“‘赵大律’,你打一场官司多不容易,赚的全是辛苦钱,哪有让你包了的道理?服务员,来!记在我账上!”另一个又说:“诶,‘孙处’、‘孙处’,你咋能抢到前面?要我说,大家都别争了,这买单的事,还是我来!”……总算,胶着了好久,单算买了。记得不错,是“孙处”签的单。不管是谁,这么多人一天下来,又是吃饭又是唱K的,开销没一万,也有七八千吧,这单买的,大气!也让杜少飞不禁咂舌,都快顶他两个月工资啦!

也许是那次受了刺激——这人呐,就算再豁达,也难免有心里不平衡的时候;也可能是真“无颜见江东父老”,去年说好的同学会,杜少飞找了个理由推了。他心里有苦,老婆都看在眼里。所以当他把辞职的想法说出来时,老婆没有反对,让他“自己决定”,只是眼神里充满了疑惑,还有几分复杂。于是,为坚定决心,他拍了胸脯。

老天爷似乎也支持他的想法,那阵子,几个“铁哥们”找了他好几次,希望他加盟他们的律所,劝他说:“少飞,你就别推辞了,哥儿几个还不知道你嘛,你法律功底扎实,嘴上功夫又好,加上在公安系统里打磨这么多年,真干了律师,肯定是把好手!”开价就是年薪30万。他动心了,又写了“辞职信”。

7

写信那天,是周末,杜少飞难得不值班,也不加班。信写好后,不知咋的,竟突然想起师父,于是他决定去看看师母。师父的追悼会后,他就没去看过师母,虽然在心里不知对师父“承诺”过多少遍要好好照顾他们,但是这么多年了,一想起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庞、想起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想起……他就怎么也迈不出“第一步”。人生,总有些地方,明明就在你心里,可你总是到达不了;更是,不敢面对。杜少飞不知道,真见到师母,该对她说什么,难道说“车,应该是我开的”?他更怕看到师母他们过得不好,那会是比见面时的尴尬更刺痛他心的东西。

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去了。师娘见是故人,非常热情地让他进去。师父的家还是那般熟悉,几年来,这间不到60平方米的小屋,不知多少回出现在他梦里;今天再见,竟还是“旧时模样”,而且处处都散发着师父的气息。电视柜上、沙发边的小茶几上的相框里,摆放着师父的照片。诶?茶几上这张,不是他给师父拍的吗?就出事前不久的事。他跟师父出差,在几千公里之外抓回一名逃犯来,回来的时候,队长和政委都去机场接了,还送给他们一束花,师父一个魁梧汉子捧着花,笑着露出腼腆来,看着特“新鲜”,出于调皮,他抓拍了这张,发给师父。没想到师父竟然如此喜欢。

恰似昨天;恍若隔世。

杜少飞问师娘:“过得还好吗?”师娘说:“啥好不好的,都习惯了。以前,你师父在,没日没夜的,难得回一趟家,早习惯了他不在。现在他真不在了,我就对自己说,他出差了,这一回要去很久。久而久之,连自己也信了,左右跟以前也没多大区别。”师娘还说,“倒是你,虽然年纪轻,可也别太透支自己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师父以前常说起你,说一有案子你就精神,跟个‘拼命三郎’似的。唉!他又何尝不是?你师父现在是能歇歇了,可我知道,他在心里说不定多羡慕你呢!”说着,师娘的手下意识地伸向茶几上的相框、抚摸起来。顺着师娘的手看过去,杜少飞才发现,这个茶色相框的边缘,竟已有些发白了……从师娘家出来,已近傍晚,虽然师娘说跟他讲话开心,但是毕竟人家家里还有老人孩子,所以他不敢过多叨扰,不舍地告辞出来。

从师娘家回去的路上,杜少飞想了很多:从照片想起师父,想起他们在一起办案的时光,想起师父和师娘间的种种好,想起师娘以前的开朗,想起自己的老婆……忽然,他好像明白了老婆眼神里那种“复杂”的含义,那是一种迷茫,对未来、对生活的迷茫;还有一种纠结,是放弃、还是成全的纠结。是啊,生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呢,是“踏踏实实”的柴米油盐,还是“虚无缥缈”的希望与守候?师父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若是他知道有今天,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一时间,杜少飞的脑海里冒出许多问号来,竟然迷茫了。

带着一堆问号,那天晚上杜少飞又没睡好,不过转天上班,他没忘带“辞职信”,而且差一点儿就递上去了。都怪“大老刘”!

那天杜少飞揣着“辞职信”,已经走到所长室门口了,刚要抬手敲门,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大老刘”。电话那头,“大老刘”说,他们小区那个“孤僻老头”——邻居们起的别号——的女儿念念就是不肯见父亲,电话里劝不通,他要上门去试试;小区的新保安队刚上岗不久,不知道会不会遇上麻烦,想让杜少飞帮忙照看下。没办法,辞职的事只能缓缓了。别看“大老刘”在电话里说得轻巧,但他一般事都不会找杜少飞,能找到杜少飞的肯定不是小事。杜少飞不敢耽搁,挂上电话就奔二村去了。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大老刘”的多管闲事,这个“念念”就是被他自己“管”出来的。那“孤僻老头”杜少飞也有所耳闻,七十多岁的人了,总搅得四邻难安,大家都不待见他,可“大老刘”却偏偏笑吟吟地上门,而且三天两头去一次,似乎相谈甚欢,聊着聊着竟聊出一个30多年未见面的女儿来。据说当年是因为家庭纠纷,老婆与老头决裂,带着女儿走得无影无踪。“大老刘”说:“这就是老人家的心病!”那之后,在他工作笔记的日程表里又多出一项:帮老头找女儿。——是!做社区民警,有记工作笔记的要求,可“大老刘”也太认真了吧?不管大事小事都记,总是每天记得密密麻麻的。后来,忙了好几个月,总算“大海捞针”般地找到了念念,可念念却不念旧情,死活不见。看到“大老刘”一次次打电话、苦口婆心地讲,杜少飞都想劝他放弃了,可还没等说出口,他竟要上门。如果杜少飞没记错,念念住的地方离这有40多公里吧?

不过“大老刘”那次去,碰了一鼻子灰,念念的工作挺难做的。

8

“后来‘大老刘’又去过几次,不知道工作做通没有。唉!管他呢?他这个人,就喜欢操心人家的家长里短。我年纪轻轻,怎么也越来越像他了?再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出息?”

一想到这,杜少飞突然来了灵感,在空了半上午的纸上,刷、刷、刷……写出小半页来。对于自己的决心和进度,他很满意。幸好调休两天,不然哪有时间写?可调休归调休,“大老刘”估计是没歇成。前几天,他盯上了一伙老是半夜出入二村的“小青年儿”。为了查明情况,带着社保队员连蹲了好几宿呢,听说挖出一个聚赌窝点来,事不宜迟,应该就要收网了吧?“唉!反正有治安组的兄弟们帮他呢。我怎么又溜号了呢?”每次想到这位“搭档”,杜少飞总会溜号——好在就要跟他说“拜拜”了。正打算埋头继续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他只好不情愿地接起。

电话里,传来教导员的声音:“小杜,你现在有空吗?能来所里一趟吗?”不知为啥,他觉得教导员声音挺怪的,有些涩。

是“大老刘”带人成功地端掉了团伙,就在昨晚他睡得“像个死人”的时候。团伙22个人悉数落网,关押在所里等候审讯。“大老刘”呢?怎么没见“大老刘”?带着这个疑问,杜少飞忙开了,20多个对象呀,要抢在24小时内审讯好、做出材料、送去看守所,时间不等人。杜少飞是“老”公安了,明白这一点,跟同事们一起忙得马不停蹄。就在他忙着的时候,一个中年妇人来了,旁边搀扶她的是个20岁出头的小姑娘,都哭得眼睛肿肿的——杜少飞看了她们一眼,不知咋的,突然想起师娘,教导员接了她们进去;后来又来了几个同事,据说是局里政治处的;接着,又来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感觉怪怪的。

那天很晚,杜少飞才忙好;也是很晚,他听说了这个消息:“大老刘”走了,昨天半夜在岗位上走的,心梗。

那一刻,他四肢冰凉冰凉的,不知怎么离开的大家,等发现时,已经站在他和“大老刘”共同的办公室里,整个人似乎没了知觉。突然,两声清脆而短促的“叮咚”惊得他回过神来。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来自“大老刘”的工作手机,此刻它正习惯性地躺在“大老刘”办公桌的右手边。手机屏幕亮了,杜少飞缓缓看过去,是来了一条短信:“刘警官,今晚我与父亲见面了,我们都很开心。您说得对,父母之恩不可忘;我想若不与父亲相见,我会悔恨一辈子的,幸亏有您,谢谢!念念。”果然,“能做让自己安心的事,就挺好”,真的挺好。转过头,一旁摆着“大老刘”的工作笔记,翻到今天那页,又是密密麻麻的,在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念念与父亲见面,情况不知如何,记得要问”。此刻,若“大老刘”读到这条短信,想必又要笑得露出半口牙来。可他杜少飞,怎么哭了?

回到家,已近凌晨。老婆回来了,给他做的晚饭还摆在桌上。杜少飞径直进了书房,对着那封还未完成的信,又点燃一根烟,发呆。等快要烧到“烟屁股”时,眼前的这张纸被他攥成一个团、扔进了废纸篓。有些东西,就像人身上的肉,长着的时候总想方设法要减掉,可真让你动手去割,会疼、钻心地疼。

这一夜,杜少飞又要失眠了,一闭上眼全是“大老刘”。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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