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笔新题画姑苏

◆ 姜龙飞

彩笔新题画姑苏

◆ 姜龙飞

一

时过午夜，早秋时节的江南水乡已是户户归巢、家家入眠。白天残余的一抹淡淡的暑热早已被厚实的土地吸附殆尽，田野间弥漫起如水的凉意。

瞌睡不期而至。张健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尽管当治安民警也有些年头了，上夜班早已是家常便饭，但人类随进化而形成的生物钟却仍在起着不可违拗的定点作用。该睡则睡，当起便起，抵抗会让人很难受。

张健是苏州市公安局所属的吴江市盛泽分局的一名派出所民警。在庞大的公安网络中，属于最深入，也最突前的触须，是可以直接感知春江凉暖的鸭蹼。

滴铃铃……值班电话突然响起，在这寂静的午夜间显得分外突兀。张健一凛，快速抄起电话。前跃村两名巡逻辅警报告，在村外一处桥洞旁，发现一名形迹可疑的男性夜行人，其随身携带的物品中，有雨伞、假发、乳罩、化妆品、现金等等，但他对自己带了多少现金却说不清楚。张健回话，看住他，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张健直奔目标而去。

眼前的夜行人个头不高，偏瘦，黝黑的肤色浮出一层紫酱红，这是长期被紫外线过量关照的标识。从外表看，似乎并无异样。当他按照张健的要求把头抬起来的瞬间，上唇人中处的一粒黑痣立刻引起了张健的极大关注。

仅仅两天之前，浙江舟山刚刚发生过一起重大命案。

2015年10月8日早上5点左右，停靠在舟山普陀东极海域附近的一艘渔船准备起锚捕鱼。往常素来跟妹夫彭海芳一道出海的“船老大”老潘，见对方船上没有任何动静，心头先自生出一丝恼意，“懒骨头，困懒觉困扁头了”。他先用对讲机呼叫，对方没有反应；再打了好几个手机给妹夫，还是没有回应。

好像不大对嘛？老潘隐约觉得可能出事了。开船靠近，派四名船员登上浙普渔68291号查看。船员进入船舱，发现六扇房门全部敞开，但听不到任何声息，阵阵海风穿舱而过，挟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进入一间房，看见一人倒卧在血泊之中；再进入一间房，再看见一人倒卧在血泊中。挨个进入每个房间，情形都和第一间一样。数一数，倒在血泊中的多达五人，其中四人为亲兄弟，年纪最小的是老潘妹夫彭海芳的侄子，他的脖子明显被人砍过，头都快要掉下来了。

眼前的场景太过惊骇，吓得船员们大气不敢出一声，统一的表情全部是傻掉。

上下搜寻一遍，唯独没有找到本该睡在楼上的方忠岳，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条救生筏。

闻讯赶来的浙江普陀警方对嫌疑人的妻子及亲属进行了询问。据供称，10月8日凌晨3点多，方忠岳先后打电话给他的妹夫、妻子、小姨子。他在电话中问妹夫，船的轮机怎么开，妹夫迟疑了一下说：“你叫海平(遇害人之一)开一下。”而在给妻子和小姨子打电话时，方忠岳则明明白白放话：我杀人了。由于跟方忠岳同时失踪的还有船上的救生筏，警方推断：船员方忠岳有重大作案嫌疑，现已乘筏出逃。当即悬赏5万元通缉犯罪嫌疑人。

接到浙江警方的协查通报，张健认认真真反复读了两遍，还特别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嫌疑人的照片，其中最容易辨认的面部特征，就是他上唇人中穴偏右一点的地方有一粒痣。

张健顿觉自己心跳加速。

半个多小时之后，夜行人的心理防线崩溃，张口交代：我就是舟山方忠岳……

以大巡防为突破口的警务机制改革，是苏州市公安局早在2008年下半年就已开始的一项勤务创新，“以防为主”“以防促打”“警力跟着警情走”，经过多年磨合，新模式再一次显示出锐利的锋芒。

二

说来也巧，就在方忠岳落网的几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位于苏州相城区的市公安局。刚刚在小会客室坐定，闻讯而来的苏州市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张跃进，便快步走了进来。

中等个，寸头，椭圆脸，颐丰目秀，两道浓眉形赛卧蚕，微微一笑，放射出满脸慈意。我不由得暗自嘀咕，堂堂公安局长怎么长一张菩萨脸？按当今网络语言，这也叫暖男脸。

2008年4月，张跃进从无锡市公安局局长的任上，被交流到苏州市担任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张跃进到任不久，适逢公安部在全国开展执法规范化建设，提出了公安执法的八字要求：“理性、平和、文明、规范”。其中，位列第一的就是理性。张跃进是一名逻辑学爱好者，长于逻辑思维、理性思考，还在无锡工作期间，就业余担任了江苏省逻辑学会和当地分会的主要负责人。2009年6月，苏州市逻辑学会警用逻辑分会又在他的直接推动下成立。这在当下的领导干部中是极为少见的，也使他非常鲜明地区别于那些靠拍脑袋办事的任性官员。逻辑学是一切理性思维的基础工具，而理性，则是社会赖以生存的基础。理性建设要凭借全社会的共同努力才可能善成，但张跃进认为，理性建设并非由全社会每个人均摊，尤其在现阶段，责任主要在社会管理者，在拥有更强实力、更丰富资源的组织和个人。一切社会理性、民众理性，首先都要从政府理性做起，以政府自身理性的强化来带动全社会理性素质的提高。公安机关作为政府部门，与人民群众的接触面既宽且广，对群众心态影响很大。有鉴于此，培养理性精神，强化理性素质，已成为新时期公安民警必备的基本素质之一。

伴随着“倡导理性思维，践行思想强警”的规范化建设，苏州市公安局党委很快便形成共识，明确提出了坚持以人民群众的满意度为工作导向和根本追求，切实将公安工作好坏的评判权交给人民群众的工作理念，先后制定出台了包括“五度”考评机制在内的一系列新的措施和规定，形成了一整套完备的工作模式和发展路径，并且综合提炼为高度浓缩的四句话：发案少是硬道理，控警情是硬任务，强打处是硬功夫，群众满意是硬追求。坚决摒弃以往围着（统计）数字、（领导）面子、（奖励）牌子转的官场积习，一步步朝着警察围绕百姓转，警务围绕民意转的新格局推进。

三

2008年7月1日，依托公安内网，张跃进开设了“局长信箱”，此时，他踏入苏州刚刚一个多月。新官上任，为什么急吼吼开设这样一个信箱？作为资深的公安局长，无论从经验的层面还是从理论的角度考量，张跃进始终确信一条，“在公安工作中，队伍建设是根本，是保证”。除此之外，别无蹊径。上任伊始，他首先把保持与警队警员的声息相通、了解基层民警的所思所想、关注队伍的动态信息放在了突出的地位，以确保他的“知情权”可以一竿子插到底。

自从开设了“局长信箱”，每天晚上的9点到12点，都是张跃进在网上和广大民警交流通信的时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即使一天工作忙到深夜，凌晨上床之前他也要把当天的来信回复掉，从不间断。除了有一次他出差到东北满洲里的一个边疆小镇，实在找不到网络信号，才偶尔耽搁了几天，回来赶紧全补上。

信箱开通之初，有民警认为不过是“作秀”，很快就会冷场。局长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来跟咱扯淡，肯定有人“代笔”。因而旁观的多，参与的少；发牢骚的多，建言献策的少。即使有人偶尔上传了一回言辞犀利的建言信，作者本人还没怎么样，旁人倒先替他操上了心：昨天那个叫“相城民警”的小子，胆子够大，真让人为他捏一把汗，万一上面查他的IP地址，还不是一查一个准……

对此，苏州市公安局党委专门制定了局长信箱管理规定，对诸多事项进行了细化，其中规定：写信人一律使用匿名，不得使用真名；未经市局党委批准，任何人不得调查写信人的IP地址，谁查谁违纪，追究责任。

有民警发帖，点名道姓，直指张跃进，以为所谓信箱不过是“作秀”“出风头”。此言一出，网上哗然，围观者数千。张跃进不愠不恼，首先肯定他的质疑精神，然后与之交心，和盘托出自己的治警思路，全无敷衍之心，绝无搪塞之意。几个回合下来，满腹真诚，句句实打实，赢得了围观者的频频点赞。最初发帖质疑的那位民警，也终于认可了局长的真实与真诚，终于不再疑窦重重。

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在一个人人都可以键对键的全媒体时代，所有的回避或打压都可能适得其反。民主需要真实的表达和倾听，而不能搞虚头巴脑的那一套。在张跃进的积极倡导下，苏州市公安局以党委的名义，鼓励每一位基层民警说三道四、畅所欲言，为公权力的行使，再设一道言论监督的屏障。有一位素昧平生的网友在中国共产党新闻网上发文评论：以“局长信箱”等形式架设的亲民桥梁，是推动法治社会建设的坚实之基，是加强执法队伍战斗力、向心力的必要之举，是促进和谐关系的良好之举。

据统计，截至2014年12月,“局长信箱”已先后回复民警来信20000余封，涉及的话题遍及队伍建设、工作思路、创新改革、警务运作、科技信息、警营文化等等,几乎无所不包。与此同时，市局要求各部门长期仿效“局长信箱”，开通各自的信箱或沟通渠道，形成中层领导与基层民警的广泛联系。

四

“公安工作好不好，人民群众说了算”，其核心说穿了就是如何对公安工作进行考量与考核，如何从中真正体现出人民群众的意志，它需要通过具体的评判体系来呈现。在以往一个较长的时期内，“以打开路”“震慑犯罪”，一直是苏州公安机关奉行的理念和模式，由此而形成的考核体系重打击，轻防范，重数字，轻实绩，以打击破案的数量论英雄，对基础工作失之淡漠。许多领导干部一脑门子GDP式的政绩观，特别看重面子活儿，影响到广大警员也无不把抓得住、看得见、叫得响的政绩放在第一位。久而久之，造成一连串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一位署名“虎丘日月星”的民警给“局长信箱”来信，直言不讳道：“再也不能以打击处理数字为考核重点了，这种考核机制的弊端相当大，甚至可以说有相当大的危害。说大点，现在这样复杂的治安环境也有这种考核的一份‘功劳’。自从将打击处理作为重点后，所里没有人再去抓防控。为什么？因为你防得好，案件少，对象自然也少，那一年沉甸甸的指标如何去完成？如何出成绩？”

问得好！开诚布公，一针见血。这种决策的偏差、考核的失误，坐在办公室里恐怕是难以看明白的。

经过调研，市局党委发现，不科学、不合理的考核制度对工作层面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在打击越多，绩效越好的指导思想下，哪个地方的治安越乱、违法犯罪越突出，哪个地方越可能取得好成绩，导致防范工作不想做、不愿做；打得越重，绩效越突出；为了追求绩效，工作急功近利，只顾当前，不谋长远，只重显绩，不重潜效，热衷于突击式的“大呼隆”，基础工作、全局利益动辄被忽略……

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调研，苏州市公安局设计制订了新的绩效考核体系。整个体系紧紧围绕公安部提出的“发案少、秩序好、社会稳定、群众满意”的核心目标，朝着五个向度全面展开，简称“五度”考核法：一曰人民满意度，二曰治安掌控度，三曰警营和谐度，四曰资源整合和能力提升度，五曰党委政府和上级公安机关认可度。

“五度”之内，重点是人民满意度和治安掌控度，权重分别达30%和20%，突出公安机关保境安民、打防管控主业，同时也不忽略其他三大向度，权重分别占18%、16%、16%，力求各项工作全面协调发展。

新的考核体系出台后，全局上下应声而动，呈现出一系列深刻变化。首先社会面防控发生质的变化，2008年以后，全市违法犯罪警情出现历史性拐点，总警情连续三年以两位数幅度下降，严重影响群众安全的八类案件和“两抢”案件连续七年下降；执法水平发生质的变化，改变了长期以来依赖口供办案的模式，证据获得能力和打击处理质量大大增强，彻底杜绝刑讯逼供，2009年至2015年，全市零口供捕办犯罪嫌疑人800多人……

五

和各地众多的公安内网一样，苏州市公安局政治部原先也在内网上办了一个“政工论坛”，但办得了无生气，大家兴味索然，论坛处于半瘫痪状态。于是有民警给“局长信箱”写信，呼吁领导多关心这个载体，“为我们的业余生活增添色彩”。

这封信对市局党委班子的触动很大，遂于2010年7月重启思路，在原有政工论坛的基础上，改版创办了新的“姑苏警苑文化论坛”，将时任国务委员、公安部长孟建柱提出的“快乐工作，幸福生活”定为宗旨，开设了活动大厅、公安文联、快乐工作、幸福生活、论坛管理区共5个板块、19个栏目。试图通过线上线下交流，倡导健康生活方式、提升警营文化品位、引导警队理性思维、培育积极生活态度。

新论坛改版后，版主们的积极性嗖嗖上蹿，队伍迅速扩大，人气不断提升，呈现出一派血酣脉畅的润通景观。吸引的目光不光来自苏州，还有全国各地的公安网友，纷纷上传下载，文档、言论、视频、图片，应有尽有，场面煞是闹猛。仅仅一周年庆的时候，点击率已达470万余次，拥有注册会员4万多人，日均发帖700条以上，组织线上线下活动200次，起到了对内凝聚警心，对外展示苏州公安形象的窗口作用。

与开通“局长信箱”、改版创新“姑苏警苑文化论坛”几乎同步，2009年，苏州市公安局又出台了“警营恳谈制度”，确定每月最后一天为“警营恳谈日”。要求通过集体交流、个别谈心、专题座谈、重点恳谈等形式，不设任何门槛，任何人都可以谈，无论谈什么都可以。截至2014年年底，警营恳谈已举办了二百多期、计两万余场。正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恳谈中，一种被称之为“坦诚”的文化元素，像血液一样，慢慢的、暖暖的，流入了许许多多人的身体。

有沟，才会有通；有交，才会有流，点点滴滴，润物无声。失去了沟与流，细水也会堰塞，堰塞而致满溢，水流就可能泛滥成灾。想方设法，在13000多名警察和35000多名警辅人员之间开凿管道、清除屏障，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调适到最舒服最自然的位置，把隔阂、冷漠、猜忌、背弃等等坚硬的芒刺挤压出我们的生存空间，才可能最大程度地释放并开创生动高效的警务空间。

事实证明，以开放包容为特征的文化建设，是充满向心力和感召力的。截至2015年上半年，苏州市局为推动文化建设而搭建的创意警务平台，登录数已达1350万余次，金点子论坛发帖近13万余条，市局级精品点子3500多条，近3000个点子在全市公安机关各个层面得到推广应用。一个创意集成平台、一张创意组织网络、一条创意应用工作链、一套创意表彰工作机制，已经在姑苏警苑崛起。

警营文化，何尝不也是一种生产力！

早在2009年12月10日，时任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的孟建柱就曾在一份材料上批示：“……苏州市公安局率先提出创意警务，发动广大警员用创新创意的理念，解决实际工作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这个思路好。”

六

现代警务是相对传统警务的低效、滞后、脱离实际等等官僚气十足的弊端而提出的，现代警务建设的本质是实现警务工作的科学发展，着眼的是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而其中最为突出的，则是以人为本。苏州市公安局从2012年开始启动的第一轮现代警务建设，也正是始终围绕这一关键点，从谋求突破起步，进而带动全局，初步勾勒出了警务现代化的大致轮廓。

近年来，苏州市公安局在警力基本未增、数量大大少于其他省区同类城市的情况下，保境安民的能力不仅丝毫没有减弱，相反大幅提升。在上海亚信峰会、南京青奥会、国家公祭日等重大活动期间，控防并举，先后抓获各类涉恐对象15人，占全省抓获总数的78.9%；在预防和处置群体性、突发性事件（如昆山“8·2”粉尘爆炸）时，处置果断，措施有效；在打击和防范犯罪中，有针对性地组织开展了“猎狐行动”“百城禁毒会战”等多种专项行动，2014年的破案数同比上升12.6%，抓获在逃人员总数以及六种追逃对象的数量排名全省第一；全市违法犯罪警情保持平稳可控，抢劫、抢夺和盗窃案件发案同比分别下降22.2%、25.9%和6.6%；执法主体能力明显提升，张家港市局被公安部命名为新一轮“全国公安机关执法示范单位”；不断完善选人用人制度，促使一批德才兼备的优秀民警脱颖而出；率先为警辅人员立法的创新经验，被全省及全国推广。2015年9月18日，姑苏警务智库宣布成立，一批专业学者被聘为特约研究员，一个为苏州城市管理决策提供警务思想和智慧的创新机构正式投入运行。全市公安工作得到人民群众和上级党委政府、公安机关的充分肯定，先后荣获“平安苏州建设先进集体”“法治苏州建设先进集体”等一百多个市级以上集体荣誉。

2014年1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江苏时说:“像昆山这样的地方，包括苏州，现代化应该是一个可以去勾画的目标。”总书记所说的，不仅仅是指经济社会的现代化，还包括国家治理体系特别是法治体系的现代化，警务体系则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彩笔新题画姑苏，理应为此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