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家二三事
2017-05-20陈谦
陈谦
鲁姆姆一家是我儿时的邻居之一。说是一家,其实只有老两口:姆姆和鲁伯,虽然那时姆姆总跟我说,她有一儿一女:你杏荣姐——她提到她在柳州一所中专教书的女儿时总是用这样的口吻跟我说。还有鲁金,她那英气逼人的儿子。但在我儿时最初的记忆里,姆姆的儿女很久都未出现。
鲁姆姆可以说是我儿时所见过的最胖的人,胖到走路双手都没法正常地前后甩,而是要在身后左右摆动,很像一只大鹅。在我的记忆里,她不只是胖,还有一对巨乳,这在我儿时的中国是罕见的。关于这一点,我曾认为是我童年的记忆在误导,后来向长辈求证,她们都说我没有记错,还补充说鲁姆姆不仅胖,骨架还很大,高高的,在广西人里也很少见。她的五官也是大的,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总像瞪着,金鱼一般,这让她的面相看上去有点凶。不知是买不到合适的文胸,还是她压根就没想过要穿文胸,她的胸前永远是像晃着两团肉山一般。广西的夏天极是湿热,她干脆只穿件蚊帐布质的无袖T恤——当然那时那叫汗衫,胸前的就更是波浪汹涌起来。那时我们从未闻有“性感”一词,就算有,也绝不会想到该套到她头上。她总是穿一条松紧带裤头的宽腿黑色七分裤,春秋就穿那种斜卦襟的唐装布衣,铁灰或灰蓝色的居多。姆姆那时应该未到六十,可在我的印象里,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老人,皮肤松弛,头发花白,像那个时代的中老年妇女一样,剪个齐耳短发,再用两只铁质发夹在耳边夹起。
我们平时都叫她鲁姆姆。“鲁姆姆”这三字要用桂林话念,全平声,非常顺口。我儿时生活在南宁西郊的广西农学院,母亲在院里的植物保护系昆虫教研室工作。农学院之前在桂林,1958年成立广西壮族自治区时,农学院从桂林郊外的雁山直接移到南宁郊外。由于这段历史,我们大院的“官话”是桂林话,也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母语。我长大后到桂林,才发现我一口流利的“桂林话”其实是走调的,并不为桂林本地人认同。当然,姆姆和鲁伯的桂林话却是很正宗的。
再回来说鲁姆姆。我们小孩子如果当面用我们的桂林话叫她,免姓,只姆姆长姆姆短地喊。她本名叫刘珍——这是我上学识字后,她告诉我的,还拿户口本给我看,一边叹气说:有好多事,慢慢跟你讲,等你将来会写字了,帮我记下来。鲁姆姆告诉我说,她小时不爱读书,只得高小文化。我听得心里生出小小的自豪感,说好啊好啊,我将来帮你写,但没想到问她要写下来给谁看。
姆姆的先生叫鲁纯,我们小孩随周围的大人叫他鲁伯。我后来才听说,姆姆和鲁伯并没有生养过的,姆姆甚至告诉我,鲁伯早年在桂林当警官时娶过一房小老婆,但那二房也没能生下个一男半女。姆姆跟我说这些话时表情很自然,好像面对的不是个小孩。我那时对“小老婆”这词半懂不懂,根本没想起追问那女子的下落。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鲁伯是个“历史反革命”,这当然是因为他过去在国民党的警局里当过警察,好像就在当年广西大学农学院所在的雁山镇上的警察分局里,大概1949年后给就近遣送到农学院当了小职员,之后又随农学院从桂林搬迁到南宁。小时候,我听到“国民党”,跟听到“砒霜”的恐怖程度不相上下,何況还是国民党的警察。后来知道鲁伯当年不过是警局里的小股长,那真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官阶了,薪资不会高,可当年还娶过二房,看来是与生养有关。
鲁伯虽然很瘦,但腰板总是挺得特别直,这让他看上去确实有点警察的派头。但他的形象跟红色样板戏中反派人物的造型非常像,有只眼睛是坏的,眼里总有白白的一层雾。他的脸是长形的,却不细,看上去总是有点浮肿,脸色暗中带点黄绿,总像在病中。在我的记忆里,他也从一开始就是个老人。在我刚明白他的“历史反革命”身份意味着什么时,我很有些害怕,有一阵总是偷偷地观察他,想象他是个潜伏的敌特分子,总在准备搞些颠覆活动,特别是后来读了反特小说,有段时间甚至怀疑他那有问题的眼球后面装了发报机。他不仅看上去像个瞎子,而且几乎无话,与邻里也没来往,下班回家后基本就不出门了。我那时经常在他们的小屋出入,他不可能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却给我留下个哑巴的印象,可见他连跟老婆也不怎么说话。记忆里,鲁伯总是穿着有洞的老旧月白色背心,阴丹士林布做的短裤,沉着脸静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抽烟,吞云吐雾。他们家里总会有不少晒干的烟叶,由姆姆拿去菜市场找人切成烟丝,然后拿回家自己卷成烟码好,那个卷烟的工具是个长匣子,很好玩,我经常要求姆姆让我帮她卷,所以鲁伯应该抽过不少我卷的烟。我儿时从未好奇过鲁伯静静地坐在那儿抽烟时心里想什么,他的感受是什么。相对于姆姆而言,他在我眼里就是个透明人。而我们这些到他家如入无人之境的小孩子,于他大概也是透明人,两不相干。
话说农学院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筹备从桂林迁往南宁,整个学院在南宁西郊的乱坟岗上开始大规模基建,大院里的生活和教学设施在当年属于相当先进的。我记事起住在学院西区的教工宿舍区,那是一片两层楼的房子,每栋上下两层,每层本来是按住三户人家来设计,每家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两个小户型的是三居室的,顶头的大户型则是五居室,一个楼层上的几家共用一条开阔的大走廊,楼梯在中厅处。从我记事起,我家和鲁姆姆家、喻老师家合住在二楼顶头五居室的单元里,三家人共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卫生间用的是抽水马桶。我从记事起到高中毕业,在农学院里住过的房子都是用的抽水马桶,这肯定是受苏联建筑的影响,只是马桶的水厢全都坏掉了,院里也不给修,所以虽有马桶,却是要另接了水来冲马桶的。
我们三家住的单元有个公用的门,它通向外面与同楼层里另两家共用的开放式走廊。进了门里,我家占套间里的两房,分别在小过道两侧。我住在家里当吃饭间用的小房里,单元里这侧只有我这一间房。我的房里有个圆饭桌,一张大竹椅。窗前放着一台上海牌缝纫机,我平时就在上面写作业,房里放的是架床,我睡下铺,上铺放着樟木箱皮箱之类,床下也塞了不少东西。在寂寞的童年里,我无数次爬到架床上翻看那些箱子,里面多是父母的信件、记事本、相册、书之类的东西,我竞百看不厌。窗外有棵两层楼高的白玉兰树,夏天一树的花香袭人。房里还碗柜,碗柜上放着热水瓶等,也有茶杯水杯。父母总是很忙,没人不停地往那瓷水壶里加烧好的开水。大人可用热水冲茶,可我们小孩一是不爱喝茶,二是总是在玩疯到口渴得实在顶不住了才想到要喝水,哪里喝得下热水瓶里的热水?那年头又没有软饮料,所以总是去姆姆家蹭凉白开喝。我屋外的小过道两边挂着各家的洗脸巾之类。
单元里的喻老师一家住在大门进来边上直套的两间房里,后来他们家添了老三,院里又在一层的另一套里分了一间房子给他们。喻老师是学院附小的语文老师,四川人,从家乡的师范学校毕业后,随她那四川大学毕业的先生夏叔叔来到广西。夏叔叔在农学系教植物分类,小时我跟他还过如何认中草药。他们那个漂亮的女儿长我一岁,并不很爱带我玩。如今他们的外孙胡夏成了知名偶像歌星,暂且不表。
鲁姆姆和鲁伯住在最靠里的那间约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里,与我的小屋斜对着,紧挨着厨房。厨房不小,灶台上并排放着三个煤炉,有个洗菜用的水池,从厨房拐进去则是三家共用的卫生间。
进得姆姆家,左边是一个圆饭桌,永远罩着个防苍蝇的罩子,里面有时是上顿留下的剩菜,有时是她刚刚烧好的晚餐。姆姆是家庭妇女,不用上班,总是早早就将饭菜做好,有鱼有肉香喷喷的,看得我总是流口水,她偶尔就让我尝两口。饭桌边有两把椅子。一屋的家具都是深色,看上去又没光泽,很是老旧,让小小的屋子显得沉闷拥挤。饭桌边有个脸盆架,鲁伯一回来就在那儿洗脸。边上靠床那侧垒着几只木箱和皮箱。房里最大的家具是那张大床,直顶着靠到窗边。跟我们一般人家里不同的是,鲁姆姆家的蚊帐每天都会认真地收卷起来,再用塑料布搭上,以防灰尘,这个细节在我眼里真是太讲究了。床的一头靠着窗,边上那把椅子,就是鲁伯经常坐着抽闷烟的地方。从窗子看出去,能看到一棵番石榴树,侧边是成排的芒果树,前方远处是园艺系的荔枝园,那里有我们常去玩的防空壕,更远处就是荒野了,广西大学在围墙的那边。床的对面,沿墙直排着两张桌子,一高一低,最外面则有个不矮的柜子,也是黑黑的。靠着柜子的那张桌子上摆着几只热水瓶,还有两个有盖的大搪瓷缸,里面永远盛满了凉开水——它们便是我和小伙伴们随时冲入他们家里的原因。在外疯玩跑得气喘吁吁,只要口渴了,拔腿就会往回跑上楼,直接冲进姆姆家,不由分说,打开搪瓷杯盖“咕咕咕”地往肚里灌,这时,她会用她那一口标准的桂林话不停喊:渴死鬼投胎啊?慢点慢点,等下呛到了又哭又喊,造孽啊!姆姆开始肯定只是为自己盛凉水,大概我们小孩子来多了,她就弄出两个大瓷缸,随时添满待我们享用。水是室温,四季不断,随到随有。这儿时的习惯,养成了我一年到头都习惯喝凉白开的习惯,后来随父母搬了家,年纪也大些了,就懂得了自己随时往家里的大茶壶里盛开水凉上。我后来来美国,对喝凉水和冰水都很适应,就是因为从小喝惯了鲁姆姆一年四季为我准备的凉白开。
小小屋里塞着这么些东西,活动的空间就非常有限了。他们的大床下也塞了很多东西。虽然卫生间出门一拐就是,鲁伯却总是在自己的屋里用痰盂大便。每到这时,他家的门就关上了。便后由姆姆拿痰盂去卫生间倒。对我而言,他们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就是床底的那只大铜盆。姆姆总是从厨房里打来烧好的热水,倒到铜盆里,再兑好凉水,让鲁伯在屋里洗澡。洗好了,姆姆就搭上个搓板,扯来张小凳一坐,在屋里洗起衣裳,然后晾到窗外的晒衣架上。这样一来,除了姆姆用厨房,可以说鲁伯是基本上不与邻居共用公共空间的。
姆姆是旧社会过来的家庭妇女,无班可上,更无麻将可搓,也没扑克可打,跟我们小孩子相处的时间便很多,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的看顾人。我小时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学院里的幼儿园、托儿所度过,有是半托,有時全托,从无与祖辈们共同生活的经历。可长大后与生活中碰到的老人家总容易谈得来,相处自然而愉快,从不觉得听他们说话不耐烦,这应该跟我儿时跟鲁姆姆的密切往来有关。
我那时常去姆姆家喝水,喝完水没人玩了就在她屋里盘桓,听她东讲西讲,也很乐意帮她千点穿针引线之类力所能及的活儿。姆姆看上去粗眉大眼,说话声音也粗,但我很爱听她说话。她并不完全把我当个孩子,也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什么讲,有问必答,不像周围的其他大人,对我们小孩以打发为主。姆姆常给我看她抽屉里的旧物什,有时我自己去翻,她也并不介意。那时鲁家已被抄过,家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可铜制的掏耳针,粗大的老式顶针之类,在我看来还是很有意思。记得她竟将包得好好的拔下的牙齿打开给我看,说都要留好,将来要带着一起走。我问你走去哪里?她就“啪”地关了抽屉,说:“去棺材里呗!”——她总是爱讲与“死亡”有关的事情,这确实让她更像个老人,但她说这些话时,不显得特别悲伤。她还总说自己有高血压,说倒就随时可倒的,若能死在丈夫之前其实是福气啊一“死在夫前一朵花,死在夫后黑麻麻”,她强调着。“麻麻”用桂林话念平声,“黑”则念“和”,“黑麻麻”是漆黑一片的意思。南宁在“文革”中大力推行火葬,这也是她告诉我的。她那与她弟弟同住在南宁城里的老母亲去世了,就是“被烧的”,她强调说。然后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整个过程,听得我毛骨悚然。我后来在学院或街头的布告栏里看到宣传火葬的图片,总忍不住踮了脚仔细看,想要印证姆姆讲过的细节,回去还找她再问。长大后,我对生活中各种细节有特别的兴趣和敏感,想来与儿时跟鲁姆姆相处的经历大有关系。
鲁姆姆的娘家人仿佛都在南宁城里,一到周末,她和鲁伯就穿戴得很整齐,一摇一摆地晃去坐公车,进城去看她弟弟一家。记得她弟弟一家住在中华路一带的南宁汽车总站里。她的侄女有时也来看他们。她是怎么嫁去桂林的,这点我不记得她讲过。鲁伯在旧社会里当个低级小警官,却有钱娶小老婆,可能跟姆姆娘家过去有钱有关。有次去学院里的大字报棚乱窜,撞到一幅配文字的漫画,我那时并不认得几个字,但靠漫画一眼就认出了那画的是鲁伯和姆姆夫妇,可见那大字报里的漫画水平还是有两下的。漫画中的鲁伯穿着一套黑色的制服,扎着皮带,穿的是绑腿的马裤,手里拿条警棍,表情凶煞。姆姆则被夸张地画得更胖了,脖子上吊着一串巨大的首饰,那是我生活里从未见她拥有过的。我请大人读给我听,说的是历史反革命鲁纯是国民党警察,老婆出身于有钱人家,好吃懒做爱打麻将。我的小脑袋完全无法将这些描写与我认识的鲁伯和鲁姆姆对上号。既然上了大字报,鲁伯被批斗的日子就开始了。他有时上下班会提个纸糊的高帽,高帽拿回来就放在箱子上,我去喝水时见到曾想拿下来看,被姆姆喝住,说千万不能动,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姆姆虽然看上去凶,但绝少讲话那么严厉,我当时被吓住了,从此再不敢去碰。后来我父亲也有了一顶上书“牛鬼蛇神”的高帽,我远远地躲着它,从不敢碰一下。农场在学院的边缘地带,主要是教学实验用的农田和果园,从我们宿舍走过去近半小时。鲁家没有当年人们常用的交通工具自行车,鲁伯总是步行上下班,想起他拎着个高帽穿过半个校园而行的样子,真不知他当年心里的感受是什么。他从此就更像个哑巴了。我上小学后,孩子间曾流行一个游戏,当拍手念道:“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大家就要做出定格状。不久,我们班主任便出来制止说:不要再玩这个反动游戏。这其实是阶级敌人在指桑骂槐,他们不满自己被革命群众剥夺了发言权。我便想起鲁伯沉默地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地吞云吐雾,真是很像个木头人。
说到这儿,要讲到鲁姆姆的儿女了。前面说过,鲁姆姆和鲁伯没有生过孩子,鲁伯娶过的二房也没有生过孩子。这就是说,他们的一双儿女都是接养的。具体是什么时候接养的,在什么情况下,又是从哪儿接养的,我相信以姆姆那样健谈的性格,肯定给我讲过,我却一点没记住。只依稀记得她有一次跟邻居家的阿姨说起儿子鲁金,鲁金是在桂林郊区捡来的。
我不知道我们三家人是什么时候成了邻居的,我只知道大人们都认识鲁姆姆的儿女,那就该是我有记忆之前的事了。在我见过姆姆的儿女前,我只是不時从姆姆的口中听到他们的名字。姆姆告诉我她家女儿叫杏荣,很懂事,帮做好多家事,帮忙带弟弟,姐弟俩感情特别好。杏荣还特别会读书,鲁伯最爱她了,父女感情最好。姆姆每次跟我说到女儿,总是“你杏荣姐”长,“你杏荣姐”短的。她又告诉我,杏荣姐在“文革”前考上了在武汉的华中师范学院,把鲁伯高兴坏了,给女儿从里到外买了很多新衣裳,上学用的被子蚊帐提桶脸盆等,是崭新的一套。我想象不出终日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鲁伯高兴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笑了吗?他笑起来会是怎么样呢?姆姆拿过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给我看,那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合影,可能因为不习惯面对镜头,大家看上去都有点紧张。我的注意力落在那对儿女身上。杏荣姐扎着两条短辫,个子好像很小,儿子鲁金那时还像个小孩,但看上去很机灵,眉眼很清秀,与照片里的另外三人完全不同,也很不像。那时我没有什么“帅哥”这类词汇,只懂得讲他好看,姆姆有点不太满意,不悦地说:是英俊!说着就将照片从我手里拿回去,小心收起来。我又问那么他们现在在哪里呢?姆姆说,你杏荣姐大学毕业后分到柳州,在一个中专教书。我那时想不到问她为什么杏荣姐不见回来这样的问题。就只知道他们有个女儿杏荣姐在柳州教书,偶尔有信来。那时从南宁坐火车去趟柳州要五六个小时,在我听来真是远在天边,所以觉得她回不来也正常。
姆姆又告诉我,他们英俊的儿子鲁金在读水电专科学校,好像是在南宁东郊的长罡岭那边。鲁金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一次。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当时他穿了一件深杏色的带毛领的皮夹克,很像画报里见过的飞行员穿的行头,这在我周围的人群中是从来没见过的,特别显眼精神。鲁金留着分头,举手投足很有派头,我觉得真是很英俊。在我的记忆里,我是要抬头仰望他的,仿佛我在他的腰以下,可见我那时很小。按说在南宁要能穿得住皮夹克,最晚也得是在早春,因为一近“五一”,气温就急升了,单衣穿着都会热。那样算来,我应该是在1968年的早春见到他的。记得鲁金是提着个小箱子回来的,对我们跑来围观的小孩子很友好,给我们分了糖,分糖的时候笑得很灿烂,从表情上看,他显然是认得我们这些围上来的小孩子的,还叫得出我们的小名。按记忆的样子,今天想来他那时不过二十岁。姆姆后来告诉我,鲁金专科毕业了,分配在水电厅的一个单位里。我说到他的夹克,姆姆就有些自豪地说,那是你杏荣姐给她弟买的,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呢。
就在那一年夏天,鲁金在武斗中被打死。正是从这个夏天开始,我的记忆可以连接的碎片多起来。
我记得鲁金的死讯是在夏天的黄昏里传来的。我刚被家里从幼儿园接回家,正要兴冲冲地去姆姆家中打个转,就看到他们家里来了黑压压一屋子人——那肯定是因为屋子小给我的错觉,当时来的应该不过三四个人,我认出其中一个是我们宿舍区里胖胖的山东人迟伯伯,他是学院的人事处长。那些人拎着个皮箱,表情都很严肃,我在门口一出现,就被大人扯着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人走了,我出门一转,就听到楼下空地上三三两两站着的大人正小声议论着什么,又听不清楚,就又折回到家里,好奇地往鲁姆姆家看去,只见平时白天里几乎从不关门的鲁家关上了门,我和喻老师家的孩子在单元里的小过道玩起来,喻老师那漂亮的女儿悄声告诉我:“鲁金死了!”我半懂不懂,甚至也没问怎么死的,只觉得情况有点严重,难怪大人们的表情都这么难看。很快我就忘了,又在过道里跑动起来,弄出不小的响声。这时,鲁家的门开了。姆姆一出来,随手将身后的门又带上了,她挪着自己胖大的身子朝我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晃了晃,压着声跟我说:你们出去耍耍吧,不要吵闹,鲁伯想安静点。她那两只金鱼眼有点发红,说话带着鼻音,表情却看不出有特别的变化。因为平时跟她说话很随便,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你鲁金哥死了,刚才他们单位送来了他的遗物,鲁伯很难过。姆姆说得很直接,“遗物”这个词,跟她说的“英俊”一样,对我而言非常陌生。她说完转身,摇摆着回自己的屋里去了。我感到周围的空气很凝重,就踮着脚也躲回自己的小房间里了。
到了第二天,鲁姆姆家的门又敞开了,我趁鲁伯不在家时又窜进去,看到家里多了一只皮箱,想来那就是鲁金的遗物之一了。从那天起,鲁伯抽烟更凶了。我从没听说过鲁金遗体的下落。一个生气勃勃的英俊小伙子,说没就没了,死不见尸。
由于鲁金的死,我终于见到了姆姆嘴中念叨不断的“杏荣姐”。杏荣姐是什么时候到的,是接到了谁的通知而来的,我已无从知晓。我那时应该没被全托在幼儿园里,所以夜里会在家。听大人讲杏荣回来了,就很想去看。杏荣姐显然没有时间和心情搭理我们。我远远看到杏荣姐个子不高,打两条短辫,比照片里显得老成多了,看上去普普通通。杏荣姐回来,鲁家的门又关上了,她跟父母是如何互动,无法得知。我只清楚地记得,那个夜里我起身想去卫生间,刚走近厨房,就听到喻老师和杏荣姐在里面低声说话,卫生间和厨房里的灯瓦数很低,夜里显得特别暗。我探了个头,看到杏荣姐在卫生间里,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是一只木盆,里面是一大堆泡在水里的衣服。喻老师靠在卫生间的门边,背对着我,小声地跟杏荣姐讲着话,我听到了鲁金的名字,洗衣服的响声就没了,我在厨房门外缩回头,就听到了压抑的哭声,喻老师的声音愈发轻下去,显然是在安慰杏荣姐。杏荣姐的啜泣声越来越急,变成了抽泣,努力压低着,不敢放声。我的心跳在加快,躲在门外,又忍不住小心地探头往里看,只见黑暗中,喻老师已在门边蹲下来,杏荣姐坐在小木凳上,手还泡在一盆衣服里,喻老师的声音带上了浓重的鼻音。杏荣姐说一句后停顿久,重而低沉的“呜呜”声,可能是压抑得太狠,带着呼呼的低鸣,好像哭一声,咬住一团布,又因乏力而没咬紧,听上去非常怪异。作为一个孩子,我之前从不知道人是会这样哭泣的。我第一次见到杏荣姐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她是鲁伯最爱的女儿,她心爱的弟弟死了,她却不敢放声痛哭。
我悄悄地退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我再从托儿所回来,就不见杏荣姐了。我去问姆姆,她说杏荣姐已回柳州去了,从姆姆家的窗口望出去,晾衣竿上搭满了衣裳,我知道那是前夜里杏荣姐洗出来的。姆姆自语道:她的孩子还很小,她要赶回去照顾的。从那之后到“文革”结束,我没有见杏荣姐再回来过。我听到喻老师跟大人们讲,杏荣姐的丈夫出身好,很上进,入了党,还当上了学校的领导,他坚决反对杏荣跟她那“历史反革命”的父亲来往。杏荣姐在那样的天平中做出无奈的选择。
接下去的日子更差了。整个学院里乱成一团。我看到很多小朋友的父母也戴上了高帽被游斗。父亲被隔离审查去了,身体很差的母亲也被弄去农场劳动,家里也被抄过了,连我最喜爱的一对玻璃糖罐也被抄家的人收走了。喻老师被打得流鼻血。有一天我突然听说前楼的秦科长自杀了,跟着人们跑去看。到了那楼下,听说火葬场的车已经来过,秦科长的遗体被拉走了。大孩子说他们看到秦科长的舌头长长地掉出来——他们比划着,将我吓得直哆嗦,从此记住了,上吊的人舌头会掉出来好长好长。再后来,我亲密的小伙伴阿康的父亲也“自绝于人民”了。
鲁伯这时更是无声无息,铁青着脸,与身边的世界不做任何交流。可他仍在劫难逃。姆姆哭丧着脸告诉我,鲁伯因被定性为敌我矛盾,开始被扣发工资,按每人十三元的标准给他们发放生活费。那就只够吃饱,没法像往时那样能经常吃鱼吃肉了,连鲁伯买烟的钱都很难挤出。他们先是砍掉周末去城里走亲戚,姆姆叹气说,你想想嘛,坐公车要买票不讲,每次见到侄儿侄女的小孩子也不能空手啊,现在荷包都空了,就不去了。大概见他们一连几周没去,姆姆的侄女就来了,走时还给她留了十五元钱。从那以后,他们周末又进城走亲戚了。他们还是像过去那样,每回出门都要换上自己最好的衣裳,头发梳理得清清爽爽,像姆姆说的,马要鞍装,人要衣装,两人这时果然看上去很是体面的。那城里的她侄女每回都会塞个十块八块给她,她就讲是借的,要一笔笔记下来,将来有机会要还。有来自兄弟和侄儿侄女们的关照,应该是姆姆和鲁伯在那段日子里最大的安慰。姆姆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为宿舍区里的人家带小孩子,以贴补家用。
日子过到1974年夏天,母亲分到了宿舍区里另一楼里的一套三居室单元,家里有自己单独的小厨房和卫生间了。我已经上学多时,世界一下显得大多了,开始还不时会去姆姆那儿转转,慢慢地就稀疏下来。
到“文革”结束,由于忙于准备高考,我就基本没再得空去找姆姆了。忽然有一天,听说鲁伯查出了胰腺癌晚期,吓了一大跳。我在宿舍区里见到了专程从柳州回来照顾鲁伯的杏荣姐。她比我当年见时显得更年长了,个子小小的,剪个运动头,搀扶着鲁伯进进出出去看病。鲁伯的脸色更瘦了,脸色蜡黄,很热的天里还穿着厚厚的外套,听大人们说鲁伯已没有希望康复了,大家叹着气,又说,最爱的女儿毕竟回来尽孝了,陪他走人生最后一程,对他是很大的安慰啊。
鲁伯不久就走了。鲁姆姆看上去一下就老了很多。杏荣姐隨后就将她接到柳州跟他们一起生活了。我忙于准备高考,越来越少有时间想鲁姆姆一家。等到了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忽然听说鲁姆姆回来了。我在宿舍里撞到她,看上去瘦了不少,头发很白了,但说话还是中气十足,穿着浅灰色的短袖斜襟唐装,步子比过去慢多了。她见到我很高兴,唤她的一双外孙过来叫我“姐姐”。他们看上去应该比我小几岁。姆姆由杏荣姐陪着,回来落实鲁伯“平反”的事情,院里给她补发了当年扣的鲁伯工资。杏荣姐话很少,只看着我浅浅地笑,说我长大了很多。她的声音是清亮的。我已经晓得告诉姆姆,我为她感到高兴。她晚年终于能跟女儿一家在一起了,又有两个可爱的外孙儿女,以她当年对小孩子的那份热情,她一定会很享受这份次迟来的天伦之乐。她给我带来一包水果糖作为礼物,一如当年的鲁金那样。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姆姆。之后的人生,便是一路飞奔,越跑越快,越跑越远。偶尔会想起姆姆,也总盘算着等有机会要到柳州看看她,后来就听到了她在柳州去世的消息。按她早年担心的,她是走在了夫后。我只希望她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是“黑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