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窗一抹红
2017-05-19崔杰
崔杰
红色的“雪花”一片片窸窸窣窣四散飞落,好似一只只美麗的蝶在灯晕下轻舞飞扬;银色的剪刀在祖母那只苍老却敏捷的右手操控下,于大红色的纸间蜿蜒穿行。一张张薄薄的红纸在被赋予灵性的剪刀下涅槃,化成一幅幅姿态万千、春意盎然的美丽窗花……
——这是每年除夕之夜的团圆饭前必定上演的一幕大戏。就像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它贯穿在我儿时有关“年”的记忆里。
光阴荏苒。如今,祖母的这双手已不复当年的稳健与灵活,但那颗心却依然痴痴地钟情于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剪纸。逢年过节,祖母都要亲自操刀,为明窗着上一抹艳红,添上无限春色。
两年前,祖母患上帕金森症——颤颤巍巍地端碗,颤颤巍巍地走路,颤颤巍巍地生活。
为了便于照顾和治疗,父母将祖母从乡下接到城里。临行前,她只收拾了两套衣服,可那只盛放剪纸用具的雕花木箱却被装得满满当当——各式剪刀,长柄的、短把的,尖嘴的、凹槽的……一把把都磨得锃亮;一沓沓出产于江南的红纸,普通的、镶金的、稍厚的、绵薄的……都叠放得整整齐齐;画稿样的铅笔,钉画的纸捻儿,还有各种成品、半成品……都被分门别类、齐齐整整、恰到好处地码放在箱子的旮旮旯旯。木箱沉重,祖母搬运起来有些吃力,但她却宝贝似的偏要自己拿着。“妈,这些您就别带了,多少年的古董了,您还守着啊?”父亲皱了皱眉催促着。祖母小声嘟哝:“我跟不上你们时髦的喜好,还不能守着我的剪纸?”
转眼间,年意渐浓,我们领着祖母去商场购置衣物。她对外面的世界有孩童般的好奇,走着走着,在文化用品柜台前停住了脚。“这,这是剪纸吗?”她摩挲着货架上陈列着的光滑厚实的电脑刻制的铜版纸质的“剪纸”,讶异得合不上嘴。“这一色的图案,这呆板的刀工,这厚重的纸张……这还是剪纸吗?”祖母的嘴唇轻轻地颤动着,那痛苦的神情就像谁将她精心收藏的一箱珍珠偷换成了一抔鱼目。为了让她眼不见心不烦,也为了不影响人家的生意,我们生拉硬拽地将她拖走。可人拖离了,那颗伤痛的心却永远落在了那儿。
回家的路上,祖母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那还是剪纸吗?作孽呀!”
从那天起,她便充当起一位守护剪纸阵地的大将,爸爸的书房则被她开辟成了“战场”。
书房有一扇朝西的窗户,祖母静静地坐在藤椅上,面朝明窗。午后的斜阳,透过洁净的玻璃落满了屋子,染红了她满头的银丝,填满了她满脸的沟壑,跃动在她手中那殷红的剪纸上……这简直就是一幅遗世独立的圣洁的画像!祖母是在与帕金森症抗争,她要极力控制住她颤动的双手;她更是在与那冰冷的机器和千篇一律的“机械艺术”抗争,她要将她一世的才情和满怀的激情注入手中这一张张薄如蝉翼的剪纸……
一周之后,她的第一批作品完成。她兴奋地带着她的作品来到那家商场,她要让喜欢剪纸的人们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剪纸,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艺术。可是,她完全失望了——人们似乎更欣赏那“电脑剪纸”的光洁和柔韧,而对她手中那单薄、纤弱的剪纸几乎不闻不问。
祖母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她独自端坐在窗前,面前是那只打开着的雕花木箱,剪刀、剪纸凌乱地堆放其间。她的手不停地哆嗦着,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
我们完全能够理解老人家此刻的心情。一家人便瞒着祖母商讨着应对之策。
晚上,母亲走进书房,柔声道:“妈,您也真是的,怎么能把您的剪纸带到商场去?您这叫艺术!那里的人懂艺术吗?明天我们带您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最懂行的专家!”
祖母回头,满眼都是将信将疑。
第二天,我们一家人带着祖母以及她的作品和她的那只雕花木箱,来到了市博物馆。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戴着老花镜的头发花白的长者。他一见到祖母带来的宝贝,就像一位勘探者发现了一座富矿,顾不上与我们攀谈,就蹲下身颤着手抚摸起那些剪纸、剪刀和画具……
此后的每天下午,博物馆都要派车来接祖母过去。他们聘请祖母担任他们开设的“传统艺术讲习班”的兼职教授,他们要高价收购祖母的剪纸稿样和每一幅作品,他们请祖母向学员们传授她精湛的技艺……
祖母一下子成了我们家的大忙人。说来也怪,她的帕金森症似乎也在一天天减轻……
又是一年除夕至。
窗外,瑞雪纷飞,银装素裹。室内,红色的雪花一片片窸窸窣窣四散飞落,好似一只只明丽的蝶在灯晕下轻舞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