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故城天山北麓的丝路明珠
2017-05-19刘小方
刘小方
火车过了达坂城,绿色开始逐渐替代一路而来的土黄。空气干净清爽,亦感受不到烈日的灼热,早晚间凉风习习。火车上几位上海过来的乘客开始转换腔调,用浓浓的乌鲁木齐方言交流。这些当年支边的知青们早已两鬓斑白,最美的年华奉献给新疆,最美的季节再回到新疆,这是多美的人生际遇。他们交谈中频繁提到一个地名,疑是金满或者吉木萨尔。“我们当年来的时候,县城很小,只有一条街,街道也很短,人们开玩笑说,要是从东街栽个跟头,翻起身已经是西街了。”县志上说,那的确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吉木萨尔,当时县城的人口不到1万,城市破败,百废待兴。那时的人们有谁能想到,这里曾是汉代金浦城、唐代北庭都护府、元代别失八里的所在地呢?
金满与吉木萨尔,北庭的前世今生
2006年“五一”黄金周,31名徒步爱好者在穿越新疆车师古道时突遭暴风雪失联,直至三天后才被安全找回。这一事件引发人们对户外安全的思考之余,不禁也对这条“五月飘雪”的神秘古道产生巨大兴趣。其实车师古道是勾连古丝绸之路北线与中线,即今吉木萨尔县泉子街乡和吐鲁番鲁克沁镇之间的古老通道。历史资料显示,自汉代至元代这条古道都被频繁使用,因这里曾隶属当时车师国而得名。由于吐鲁番与吉木萨尔县之间隔着天山,即使在今天,两地之间的交通也要绕行乌鲁木齐,如选择行走车师古道则比绕行节约150千米。
在生产力水平落后的古代,人们为什么要跨越横亘的天山从吐鲁番到吉木萨尔县呢?拨开历史的迷雾我们发现,曾经的北庭都护府就坐落于今天的吉木萨尔。东汉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汉明帝于此建金满城,设戊己校尉,屯田养兵稳定西域。唐初,太宗于此设立庭州,辖金满、轮台等四县;玄宗时为了确保万里丝路的安全和领土的完整,专设北庭节度使,统率瀚海、天山、伊吾三军,统管天山南北。武则天长安二年,唐政府于此正式设置北庭大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广大地区。有唐一代,这里成为岑参等著名边塞诗人歌咏的对象。那时的北庭丝织业兴旺发达,畜牧业迅速发展,农垦面积不断扩大,是丝路上最红火的节点城市。从中原东来的粮食、铁器、丝织品经吐鲁番在这里汇集;从天竺、大食、波斯西来的毛织品、香料、奇禽异兽也由车师古道向这里输运;突厥的皮毛、手工银器等则径直来到这里,那时的北庭多么热闹和辉煌。
宋代政权孱弱无暇西顾,北庭失去中原经济文化的补给开始衰落;元代经略西域重心南移,北庭再次失去生机,这座丝路名城化作“别失八里”之名,偶尔现身于史籍或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耶律楚材的《西游记》等地理记之中。元惠宗至正六年(1346),控制新疆的成吉思汗第七代孙子秃黑鲁帖木儿对北庭、高昌等地发动“圣战”,北庭自此损毁。明代国力不及北疆,只能任之荒废。清初随着北疆建设的西进,伊犁尤其是乌鲁木齐等城市的崛起,北庭的地位极速下降,逐渐远离人们的记忆,被长久地遗忘。明至清中期的史书甚至很少能准确描述出它的位置、范围、大小或空间布局。与丝路南线的吐鲁番、库车、阿克苏或喀什這些地区或重点或核心等城市相比,北庭故城所在地吉木萨尔县的近代城市影响力着实有限。它甚至都没有引起20世纪初前往新疆考古的西方探险家们太多的兴趣,瑞典的斯文赫定、英国的斯坦因等都只是以测绘为主,没有进行大规模的盗掘。
倒是风流才子纪晓岚心思细腻,在发配乌鲁木齐时(1770)考察了北庭遗址,并将其记录在自己的《阅微草堂笔记》之《淮西杂志三》之中。这篇名为“古城营记”日记写到:“特纳格尔为唐金满县地,尚有残碑。吉木萨有唐北庭都护府故城,则李卫公所筑也。周四十里,皆以土墼垒成。每墼厚一尺,阔一尺五六寸,长二尺七八寸。旧瓦变广尺余,长一尺五六寸。城中一寺已圯尽,石佛自腰以下陷入土,犹高七八尺。铁钟一,高出人头,四围皆有铭。锈涩模糊,一字不可辨识,惟刮视字棱,相其波磔,似是八分书耳。城中皆黑煤,掘一二尺乃见土。额鲁特云,此城昔以火攻陷,四面炮台,即攻城时所筑。其为何代何人,则不能言之。盖在准噶尔前矣,城东南山岗上一小城,与大城若相犄角。额鲁特云,以此一城阻碍,攻之不克。乃以炮攻也。”从记述内容来看,纪晓岚不仅亲自到遗址现场进行了测绘发掘,而且还对古城损毁的原因进行了研究和推测。但纪晓岚下笔略显仓促,他将北庭的修筑者认定为唐李卫公即李靖实与史实不符,因为李靖从未到过新疆。对于北庭的考察,历史还在等待另一位学者。
约八九年后,湖南籍文人徐松一路风尘仆仆,正自乌鲁木齐向东沿天山北麓考察巴尔库勒淖尔水系,为完成自己的巨著《西域水道记》而实地探访。这位清代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在当地人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叫“护堡子”的遗址,此地离保惠城即今吉木萨尔县城仅二十余里。那日抵达遗址时日已西斜,夕阳的余晖中,徐松发现这里城池面积辽阔,一座古刹虽破败但形制宏大,寺中残存铁钟已斑驳无文,似乎曾有鎏金,稍稍发掘,他就发现了唐代铜佛两尊、高一尺一寸的唐代造像碣一尊和刻有番字的元代造像碣一尊。更让他惊喜的是,一块断为两截的唐《金满县残碑》展现在他眼前,碑上文字清晰,有“惠敬泰摄金满县令”字样,这无疑铁一般证实此地就是唐代北庭故城之所在。这一天在护堡子的点滴发现都详细记录在《西域水道记》中,一座消失了数百年的历史之城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
北庭故城,穿越时空的西域印象
从谷歌卫星地图上看,古城东临东河坝,西接西河坝,位于两河之间略高的台地上。向南是高耸的博格达雪峰,向北是冲击平原和低山丘陵林区,周围景色多样优美。城有内外两重,外城为南北走向,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南北长1.5千米,东西宽1千米,实测周长约4600多米。城外有护城河相绕,四个城墙角都设有高耸的角楼,东西南北城墙中部各设城门一个。整体城池布局体现了《周礼考工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的思想。内城位于外城偏东北方向,周长约3000米。由于北庭古城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曾接纳过汉、突厥、回鹘、蒙古等民族的居住和使用,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以及不同的筑城技艺与思想都在城内留下印记,这成为北庭故城最大的特点。
据薛宗正教授《丝绸之路北庭研究》一书记述,北庭故城是由可汗浮图城等粟特五城(柔然汗国时代)演变而成,入唐后,进行过大规模的重建和扩建,定型为今天的规模。其中庭州时期主要重修了中城,基本上泯灭了原粟特五城的余迹,北庭都护府创立及其晋升为大都督府之后,又将原有诸城统一为外城,并兴建了子城和西延城;进入北庭节度府或北庭道时期,盖嘉运又进行了最后一次重修,仍然保留了5个城堡,唐之五城虽然已非粟特五城原貌,但仍与别失八里之名长期共存。
走进北庭故城,满眼尽是高大夯土厚墙遗存。外城南、北、西三面城垣尚存,过梁式木构城门结构犹在,城墙上的夯线和夯窝痕迹犹存。走进残墙,贴耳细听,似乎还能听到那久远之前施工者们粗重的喘息,彷佛能看到有人不小心将衣兜的一枚开元通宝遗落在地。外城内的街巷以民居为主,商业用地向南分布,内城则为衙署,建筑遗存较外城高。土墙之内的房屋平面或紧凑或宽阔,留存着曾经居住者对生活的期许与希望。
考古学家证实了薛宗正教授的研究,认为古遗址多为唐代所筑,但历史告诉我们,早在西汉时,苦于经略西域时军事后勤补给线过长的问题,政府就已经开始在西域就地屯田,并设立戊己校尉作为西域最高屯田兵長官,下设屯长直接领导田卒生产和战斗的基层工作。东汉时期,戊己校尉分化成戊、己两校尉,其中主管天山南麓的屯田长官己校尉治所由高昌东迁柳中,主管天山北麓的戊校尉治于山北金浦城,中心在今吉木萨尔县,但屯田范围已扩展至奇台、木垒县内,《后汉书耿恭传》载“始置西域都护、戊己校尉,乃以恭为戊己校尉,屯后王部金蒲城”。那时的金浦城内的汉家子弟是否也曾站在今天故城的位置东望故乡呢?他们中有人回去过吗?
故城西侧有处高大的土墩,土墩立面呈梯形,东临水池,阳光下倒影与水草相叠,颇有柬埔寨吴哥大寺的感觉。土墩上中下三层各有若干穹顶形门洞分布,彷佛时光穿梭机的入口。走进大寺,抬头是残缺的屋角,脚下地砖均为褐红色,并以“人”字形铺设,寺内讲解员说这些都属于回鹘建筑风俗,取意步步高升。寺内正殿高约14米,西、北两侧坍塌严重,与黄土黏为一体,等待发掘,隐约间似乎能看到佛龛或木柱的印记。南侧配殿基本发掘完毕,十八尊罗汉像以结跏趺坐式两两相对,造像头部损毁缺失,甚为可惜。配殿墙壁上留有壁画,但大部分模糊不清,一副名《高昌王子出行图》却依旧色彩明亮,画面上的高昌王子正率领军队在山谷穿行,人物面容饱满,衣衫上红色的衣领或飘带尤为绚丽,白马、红马、黑马皆膘肥体壮、精神抖擞,整幅画动感十足,画面尾部的古回鹘文字也清晰流畅,生动再现了千年之前的北庭生活样态。
据悉,为了更好地向世界呈现北庭故城,近年来昌吉州和吉木萨尔县加大了对古遗址的保护力度,相信随着考古发掘的深入和文物保护资金的相继投入,北庭故城在未来将会为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