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2017-05-19何英华
何英华
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
大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地吹着,和偶尔一两声狗的吠叫,空旷的街道是寂静无声的。夜幕,好像天空泼洒下来的浓墨,寒气把月光也阻隔了。月亮努力地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倒使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瑶水镇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磷磷的瓦房像墓碑一样矗立着。月光下,一条灰色的大路延伸到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远处的路牌阴冷地发出金属的幽光,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几年前,瑶水镇中突然闯进一伙人。他们好像着魔了一般,到处扎堆,在地上划着,商量着筑一条大路。过不了几天,就看见他们其中几个小伙子带着黄色的圆帽子,拿着一罐罐涂料,在镇里人家的房门上,墙上写字。涂的什么字,还要用红笔圈一个圈圈在外面?镇里教书的吴先生告诉大家,这字是“拆”——谁家被写了字,要不了几天,家就会被拆掉。镇里的人,谁不讨厌这些人?巴不得他们快点离开,不要祸害镇里人的财产,不要散布可怕的留言。
“张镇长,您看怎么办呐?这一伙人就是人民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赶他们出去,房子马上就要被毁喽!”姚二爷颤颤巍巍地说着,用干瘦的手指铛铛地敲着桌子边,脖子也伸长着,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小溪留下的印记。
人们都信姚二爷,让姚二爷来找镇长。姚二爷会说话,明事理,能把事情办利索了。更何况,这位老人年过古稀,镇长才五十出头,就凭这个辈分,镇长也该听姚二爷的话。
“姚老先生,您的话我明白,不就是劝他们走吗?我还不懂?可您不知道,这一队人马,是来造福咱们人民群众的。他们要给咱们建一条公路,让交通更方便。您想一下,外地人来咱们这做生意,咱们去外边做买卖,这样一来经济发展,人人都富裕,到时候能买多少个这样的房子,这样的家具,谁还在乎现在自己的房子被砸了哩?我说的有没有道理?”镇长脸上的肉堆到了一起,从中间的小缝中隐约露出黑亮黑亮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姚二爷,嘿嘿地笑着。
“哎,您这样说,我也没办法了,我回去转告您的话,让大家自己琢磨吧。”姚二爷明白镇长的意思,叹了口气,起身,背对着镇长的目光,无奈地说。
果不其然,一个月之后,镇外面就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好像打雷,吵得瓦房上的枯草都在摇头。夜晚,钻子、凿子一开工,成家成户的小孩子就害怕得大哭。狗也狂吠,还有施工队工人醉酒唱歌的声音,让本来寂静的夜,掺进了很多杂音。每天都有人家的房子被机器铲平,人们怨声载道。
“挨千刀的施工队,毁了我的家。我还有老婆孩子,还有一个瘫痪的老娘,就发给我50块钱,还不够几口人一个月生活的,这叫我怎么活啊!”茶馆里,一个汉子红着眼睛,端着一碗热酒,大声嚷嚷着。
“就是,我家也……”人们诉苦声此起彼伏。
“老王,你还不算最坏的,听说镇西边的刘家,半夜房子被拆,只有一个女人跑了出来,其他人都受伤了。”端茶的伙计在柜台后面忙着,但也没忘插嘴。
“姚二爷跟张镇长提议,好像什么效果都没有啊。那个姓张的也不管我们死活。说大家可以去外头做生意,可是咱们连像样的车都没有,修路有什么用?只是他自己有车罢了。”那汉子脸烧的通红,抹了一下鼻子,又嘬了一口酒。
正讨论的火热,突然店里安静了。那汉子也不说话,闷闷一扬脖,喝下了酒。
店里走进来一个年轻人。他穿的西装革履,头发抹了油,锃亮,和他脚上的皮鞋一样亮着光。他眼睛眯着,打量着茶馆里的人们,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老板身上。“老板,来一壶好茶,还有瘦牛肉。”
“张少爷,好茶没有,只有土产的花茶。”老板低着头,应声道。
那年輕人皱了一下眉,挥了挥手,径直上了楼,也不应答。皮鞋蹬蹬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茶馆里格外突兀。老板盯着他傲慢的背影,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路修好了。从镇长的家直通外面的县城。水泥的路面在炎热的阳光照射下,斯斯地冒着白烟。远处的杨林模糊了影子,唯有几团深绿晃动着。
时不时地,就会有大型卡车,小轿车疾驰而过。轿车,每次还都只是同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只有两个半步长,座椅上精心包裹了真皮座位套,车屁股的天线上还挂了一个拳头大的金佛挂坠:车一开动就,左右晃着,明晃晃的,甚是扎眼——这就是张镇长的车,也是镇里唯一的一辆机动车。人们不往马路上走,只是站在路崖子上远远地观望来往的车,多半是觉得危险,也觉得恨。这灰灰的路下原来是多少人的家啊。只有张镇长,穿着新西装,一个劲地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嘴里还念叨着:“好路啊,好路!”
渐渐地,也有人开始用骡拉着车,走上这条路,载着一些土特产,往外面去销售。人们逐步发现,这路也并无坏处,便都不那么反感了。
“老板,来个馒头。”一个人冲进茶馆,尖着嗓子喊到。老板一看,急忙说:“哟,小七,发生什么事了?”小七是镇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一切小事大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虽然他是个大闲人,可是人们可喜欢他。他到哪里去,人们都款待他,给他吃,给他喝,就为听听新鲜事。小七啃了一口馒头,斜依着门框,慢悠悠地说:“姚二爷家出事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人有没有事?”人们纷纷回头,望着那个干瘦矮小的身影,惊诧地问。
“姚二爷没事,只是……”小七卖了个关子,老板急忙端过去一杯水,“姚正义,他二儿子,被车撞死了。”
老板正走着,猛然驻步,好像被石化了一般。人们小声议论着。
“没错,我看见姚二爷家里挂着正义的遗照。”一个声音确认了消息,店里鸦雀无声。
“哎,几十年了,大家知道为什么镇长不调查吗?”小七又絮絮地说着,饶有兴趣地看着茶馆里的人们,“因为是镇长犯的事啊!”
“混账! 该死!”人们纷纷骂道。
下午三点钟左右,镇长家门前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群人,他们嘴里嚷着要替姚家讨公道。
不一会,镇长出来了。他又穿着新衣裳,这一次是一件新定制的皮子外套。
“朋友们,我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你们不要听信谣言。”镇长微笑着,挥了挥手,但他始终站在自家的台阶上,不肯下来,“我对姚正义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但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与这场事故无关。不过,明天我会亲自拜访姚家。”
“就怪你修的路,不然谁会有这样的麻烦?我们房子被毁,你自己拿着钱,买车买佛买衣服,根本不管我们死活!”一个雄厚的声音从人群中跳出来。
镇长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撇撇嘴,说:“朋友,这就不对了。我建路是为了造福大家,你问问别人,这条路有没有用?你们又没掏钱建路,你们还用着我的路,我说什么了吗?倒是现在来骂我。”
“你杀了人,还有理?”又是一个声音,充满了愤怒。
镇长瞪瞪眼睛,却没说话。
“乡亲们,快看呀,这不是镇长车上的佛吗?怎么会在路边的草丛里!”小七边跑边嚷嚷。
“镇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人证物证都在。除非你给我們看看你的车。”人群前面站着的王大婶叉腰盯着张镇长。
“不行!你们这些刁民不要随意诬陷好人,滚!”说罢,镇长一扭头,回屋了。再也不出来。
人群嚷嚷着,渐渐散了。可谁都没去姚家。
“二爷,那镇长就是个混蛋。咱们报警吧。”在茶馆里,老板看到了姚二爷慢悠悠的身影,急忙说道。
姚二爷没说话,摆了摆手,坐在店的最里角,独自静静地呆着。
“报警?镇长的女婿是警察局的人,警察敢来吗,那姓张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一个穿着麻衫中年人走进店里,趴在柜台上愤愤不平地嘟囔着。
“就是。”人们纷纷附和道。
店长目光瞥到姚二爷——他背对着人们,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石像,还想说点什么,被中年人阻止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人们也渐渐忘却了这件事——毕竟越来越多的人走在了这条路上,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这条路而致富。姚正义的死,也就被埋没在金钱和利益的灰土中了。
前不久,又听见小七在茶馆里骂这公路。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搭理他,店长也不给他送茶了。
“你们知不知道,昨天夜里又发生了一条命案?”小七看到没有人理他,急急地嚷嚷着,“你们绝对猜不到是谁! ”
一刹间,这句话好像吸铁石,吸引无数目光聚拢过去,投在那个洋洋得意的身影上。
可只是看着他,没人说话。
小七得意地说:“我昨天夜里正在路边的草丛休息, 看到镇长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路上走,结果,被开过去的一辆车撞死了。”
“不信。”店长头也没抬,忙着自己的事情,人们也回过头继续吃饭。
“真的!不信你们看外面!”小七慌了,跑到店门口指着路上的白色旗子。
人们稀稀拉拉地走出去,几声惊叫后,人一下子就全部涌了出来。小七满意地看着大家,说:“镇长自己杀了人,现在也算是偿命了。还是有天理啊。”
“谁撞的?怎么没有警察来?全镇应该只有镇长自己有车啊?”人们纷纷议论着,左顾右盼着,吃着手里的酒。
镇长死后三天,镇长家的一个保姆就偷偷跑了出来,告诉了小七,是镇长的儿子夜里偷偷开父亲的车出去厮混,结果碰巧遇到镇长在路边搜集自己上一次撞死姚正义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巧,被自己儿子撞死了。是他儿子杀了他。
怪不得警察不来,警察敢来吗?
人们又饶有兴趣地议论着。
路上没有了轿车,镇里的人们依旧每天用骡子拉着货去镇外做买卖,外乡人也络绎不绝地进镇做生意。后来,人们集资给路建了个大铁牌子,还在正面漆上了红色的漆,又拿金色的油彩在牌子上写着:“富贵路。”
人们渐渐忘了这条路上被镇长撞死的姚正义,和被自己儿子撞死的镇长本人。
人们只知道,这条路是致富之路。
人们只知道,建这个路的人是救世主,是诸葛亮。
可是没有人再去回想这里发生的故事,也没有人记得谁建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