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志
2017-05-19黄丹丹
黄丹丹
一、白英
当我终于知道“白英”这个名字的时候,平静如水的心湖瞬时泛了涟漪。像历经长久暗恋后,最终得获对方芳名时的欣喜,忍不住,在心里反复捻着这两个字:白英。白英是这个漫长秋雨季馈赠给我的礼物。今年秋天一反往常,从九月底到十一月,整整一个月,几乎都没见过碧云天与秋阳艳。雨一直下,下得天地与人心都阴沉沉湿漉漉的。因为忙,也因为雨,我很久没有到楼顶花园去侍弄花草了。终于,天还是晴了。已过深秋,连阴天令秋意格外浓,饱尝“布衾多年冷似铁”的我,一大早看见晨光便慌慌地抱被子上楼,想请久违的太阳赐我一个温暖的梦。
一上楼,我就惊呆了。这个五十平方因植满花草而被我称之花园的楼顶,居然不知几时让陌生的植物盘踞了半壁江山。往年,那是牵牛花的天地,今年五月牵牛花让了些地方给金银花。此刻,牵牛花已凋敝,亦不见金银花的芳踪。倒是这些生着幽深绿叶的藤蔓,狂野繁茂得要把这一顶花阁打造成热带雨林。这些生长在对面党校教学楼后面的植物,曾经在某个夏天悄悄地将叶子搭在我后院的一扇窗上,我与它的交情不过如此而已,而它居然会在这个雨季慷慨地给我这么大的一个惊喜。我把被子顺手一搭,就跑下楼拿手机。手机的镜头对准藤蔓深处,在那里一串串樱桃大小的红果果如同红宝石般熠熠生辉,仔细看,还见着零星仰着无辜小脸的紫色花朵,我给这些花颜果影摄了帧帧照片,挑了几张图,发在朋友圈询问:有谁识得它?一天过去了,却没有人给出正确的答案。
问度娘,无果。翻《草木图谱》,无果。怅然不已。
今天上午,又给一个常发布一些植物讯息的公众号里发了这些红果紫花绿叶图求助。不时拿手机看着,依旧无果。九点半,再次看手机的时候,发现了朋友圈里王青姐给我的留言:“白英,我也才识得。”哇,白英!可不是,度娘里输了这俩字,立马出现了这两日我觅名寻宗的这藤影。自愧孤陋寡闻,它居然是味传统中药,最早见《神农本草经》记载,全株皆可入药。也真是有趣,我一个学医的人,花园还真像个中草药的苗圃。就在这不大的楼顶,就生着田七、七叶一枝花、天门冬、枸杞、三七、金银花等十几种中药。而今,又添了新药白英。“白英喜温暖湿润的环境,耐旱、耐寒、怕水涝。”哦?白英怕水涝。那么,它果然是这个雨季给我的馈赠。往年,雨水没这么多,它只在墙外地面匍匐生长,它也真会挑啊,没有选择去攀爬别家的庭院,而是挑了我家的。是因为那些年,它偶尔攀过我的窗,我从不拂它而任它自在攀爬的缘故吗?爱花草的我,对植物一贯宠溺,哪怕是落在花盆里的一株狗尾草,我都不舍得拔去,野草与名花,在我眼里没有多大的区别,它们都是生动而鲜活的美好生命。美是没有规则和规格的,尤其是植物。在得知白英怕水涝的习性之后,我更是对白英多了几分珍爱和感激。在它需要庇护的时候,它选择了我,这是一棵植物对我的信赖,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二、菊隐
菊与梅、兰、竹被国人冠以君子之名而频频出现在中国画家的笔墨里。菊也因东晋陶渊明那脍炙人口的《饮酒》诗而披上隐士飘逸的长衫。然而,菊在我心中却如同狗尾草和野蔷薇一般,是野趣自由而樸素的,它属于乡村,存于回忆,并且,菊于我,也不仅只是中药铺子里性味甘寒、平肝明目的药剂,与茶室里标示胎菊、杭白、贡菊的茶饮,我觉得,菊就是菊,无拘无束又无畏无惧蓬勃生长在乡间的植物。它昭示季节的轮转也显示村户的疏密。我总固执地坚持,菊是属于乡村的。
记忆中的故园,后院有蓬澄黄的菊,因花朵如豆,繁繁密布于花枝,而被吾乡人称黄金豆,实际上它是可制成为菊花茶,学名为胎菊的菊种,绽放时有浓郁的略带辛辣的芳香,花色明灿,花期绵长。那蓬菊,不在花期时,常常被人遗忘,然而一到深秋,当它那墨绿的枝叶间冒出挤挤挨挨欲吐璨颜的花苞,将已经萧条的后院染上几许亮色时,才令人意外而欣喜地想起它的存在。待到花残,它又会被连花带枝地被清理。与别的花类不同,它似乎没有春天,或者说,是没有人在意一株菊在春天的样子。
今春,下乡检查工作时,在那萧然得不剩几户人家的村庄,于一堵斑驳的墙角边看见了一蓬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青蒿”。我随手掐下一枝,回家后,收拾东西,看见那支夹在公文包里已经蔫了的绿枝,不禁心生愧意,于是,自我安慰般将它插进了案头的花盆。
今秋,因疾入院,月余返家,进门便看见案头缀满金豆般璀璨的胎菊!那一刻,我忽有故人重逢的惊喜与喟叹。原来,那么爱菊的我居然不识菊不开花的样子,而误将菊花当作了青蒿。但,也恰是这个误会,才有了与菊的不期而遇。只是,我完全没有料到,那瘦瘦一根菊枝,居然会默默生成一盆蓬勃的菊,那久违的浓郁菊香瞬间散发出一脉温情,我折下一枝插进好友所赠的寿州窑内,任那鲜亮热烈与古意朴拙撞出了诗意与雅韵。
菊宜入画亦入诗,女儿方满周岁就会用稚音背黄巢的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是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科举落第时愤然所作的诗歌。黄巢爱读书,擅诗文,亦精通武艺,因而,此诗便有了非同寻常的气势。一“冲”一“透”,尽显诗人雄伟气魄。而那句“满城尽带黄金甲”,诗人将菊花喻为披甲勇士,使得菊,染上了兵刃杀戮之气。不过,菊始终只是静穆的植物,所有的隐喻不过是人强加其身的负累。悠然南山也罢,披甲冲天也罢,染墨于案也罢,那只是人自心的写照。一如,菊花于我,充满温暖的回忆和烟火的记忆。
三、应知不染心
这些年,每每入夏,我便像儿时入了冬就惦记过年似的惦记着去探荷。一直都认为,荷不是用来赏的,而是,应该像走亲访友似的去探望。
从2006年7月去西湖,到今夏去焦岗湖,翻检相册发现,这十年间的每一夏,我都会奔往不同的地方去赴荷盛大的花事,说每年去不同的地方也不尽然,焦岗湖我倒是反复去的。三年前,第一次慕名来到焦岗湖观荷就被震撼。万千荷花浮在渺渺的水际,我立在嵌入湖心的栈桥上,周遭尽是荷。那些粉的、白的、单层的、复瓣的、待放的、盛开的、凋零的荷花,统统都是端凝的、静穆的,它们纷纷带着一种冷若冰霜的孤傲和落落寡欢的忧郁。若是别的花,别说铺陈如此规模了,即便只是一簇一丛挨着绽放便会呈出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可,这么一片荷海为何却令我感觉清幽寂寥?
一个月后,我再次来到焦岗湖,那是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我与好友一起,乘了冲锋舟去湖心的栈桥,那时已入了秋,湖面生起了凉意。一个月前涌满了荷花的湖面,而此刻,哪里还能觅着荷花的半点芳踪?整个湖面唯余深绿浅棕参差而生的荷叶与莲蓬。
我是满心笃定地来与荷花相会,却猝不及防地被失望撞了满怀。原来,很多时候,兀自盘算的一切都不能作数,即便是怀着一颗虔诚的朝圣之心。
归途中,与闺蜜相约,来年再到此处观荷。
盼来又一夏,不敢再贸然而行,不时向焦岗湖近旁的朋友打探荷的花期。探来探去,却得到焦岗湖水涨致荷被淹毁的消息。难名的心痛与怅惘。却执拗地拂了好友相邀去别处观荷的好意,因为我只念念那湖寂寥的荷花。
今夏,焦岗湖的荷又绽放了。偶然在师友的手机里看见他拍摄的视频,便按捺不住探荷的雀跃之心。周末,凌晨四点起身,与摄影家、画家朋友踏露而行,到湖边才不过五点半钟,欢快地跳上朋友提前安排好特来渡我们去荷花淀的冲锋舟,整个身心都融进了清新润泽的空气里……
这是一番别样的风景。整个湖面被清晨的凉薄水汽所笼罩,不时有鹭鸟朝行进中的冲锋舟挑衅似的俯冲,也难怪,偌大的湖面,除了我们这一叶舟,这几个人,并无旁的“入侵者”。好在,除了摄影家镜头偶尔的咔嚓声外,大家都保持着沉默。我贪婪地用瑜伽呼吸法深深地呼吸。好香啊,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清香缓缓而来。荷近了!抵达荷花淀的栈桥,我却莫名惆怅了。
木栈桥是新修的,荷也是新植的,水呢?当然也是新的。有什么不是新的呢?包括我自己,这三年,身体的细胞早已更新了数以亿计,所以,我也不再是过去来探荷的那个人,我也是新的了。
好在,即便一切都是新的,我的感觉还是旧的。在面对这片被万千齐齐绽放的荷花点燃的湖面,我读出的依旧是清欢寂美。荷是净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是古人早就给荷贴上并被世人一直认可的标签。荷更是静的,静,其实并不是对凡世的逃离,而是在一派繁华中依旧可以独伫听风的超然。不信,就细观每一支荷吧,每一支荷都不蔓不枝,它们不会交头接耳,不会抱团扎堆,更不存在谁去附庸谁。大家都各自安于自己的那一片天,耿耿直直地修然挺立,每一支都自成风景,每一支都傲然独立。
荷在淡淡的晨光中伫立,如同人在凉薄的光阴里行走。千万支荷共处一片湖,千万个人共走一条路,其实道理是一样的,那就是,每一个个体都终究还是那“一个”,所有的群聚都是一个肤浅的表象,真相是你必须要学会独立地面對一切,包括,那份亘古不变的孤独。
三年前,当我第一次在焦岗湖观荷时感觉到的清幽寂寥,我曾一度怀疑是我彼刻心情的投射。而三年后,我终于明白,其实,那是荷的禅语。一旦参透了这禅机,便会读懂荷的骄傲,便可获得不谙俗念的清心:如荷一般安然地面对孤独,如荷一般超然地面对天地,如荷一般悠然地释放骨子里的孤高。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