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迷幻互为镜像的叙事(评论)
2017-05-19陈振华
陈振华
阅读没开始便被小说的题目所惊悚:阿姆斯特丹,不仅是荷兰的首都,更是世界著名的性都,极富异域风情,这个城市以开放的性态度、缤纷的性文化以及合法的红灯区让世界侧目。嫖妓,一个道德禁忌、有伤风化和违背情爱伦理的语词,还附上指南,作家究竟意欲何为?故意耸人听闻博人眼球,还是独具匠心非他莫属?阅读就在这样的期待视野中展开。
米兰·昆德拉曾言,小说是对“存在的勘探”。按照P·蒂利希的观点,“存在”分为物质存在和精神存在。因此小说不仅勘探人所寓居的现实世界,也要关注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是人的思想、情感、欲望、执念、信仰,当然还可以抵达人的潜意识的幽昧深处。这部小说,作家精心构建了“我”的现实存在和“我”的潜意识、无意识的存在,两者之间的叙述通道藉由迷幻而打通。真实中有幻象,幻象中更有生活真实的映射,两者彼此镜像,深度互文。
“我”是一个在读的药理学女研究生,在一次因失恋而吸食大麻的经历中,结识了杰西卡·李。在结识她之前,“我”不过是一个枯燥乏味,多数时间在实验室里和那些药理学数据打交道的留学生,甚至连所谓的爱情也乏善可陈。为了对抗生活本身的枯寂单调和内心的虚无,“我”偶尔的离经叛道也在一定的限度之内,是杰西卡让“我”的生活对外部世界无限地敞开。“我”和杰西卡满世界的“浪游”,构成了对日常循规蹈矩生活的反叛。这种浪游带着深切的“体验”性质,在“我”和杰西卡的观念里,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体验,体验就是“在世”的最有价值的存在形式。体验少了,人生也就不完整不充分,生命太短,世界很大,体验是使人生完整的唯一方式。某种意义上,杰西卡就是“我”的另一面,“我”的欲望化的镜像,一个超越现实束缚的欲望化的“本我”。于是,很多时候,“我”和杰西卡一拍即合,即便一些体验是非道德的禁忌,“我”的犹豫也很难超过几秒。与其说是杰西卡的诱惑,不如说是欲望化的“本我”在控制、引导“我”的各种“浪”和“飘”的体验。这里,“我”和杰西卡互为镜像,现实理性的“我”和现实欲望化的“我”互为补充,共同构建了现实层面体验的完整性。后来杰西卡的一次次爽约,“我”的浪荡的体验因为欲望自我的缺席,从而导致现实层面体验的不完整,所以變得兴味全无。
小说主题的深邃不仅仅停留在现实层面的体验,而是深入到人的潜意识领域,去勘探显意识冰山之下的广袤的幻象世界。怎样才能进入这块神秘的领地呢?小说并没有采用惯常的“庄周梦蝶”般的叙述模式,糊涂了庄生和蝴蝶;小说也没有采用意识流、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现代性叙事手法,构造叙事圈套或叙述迷宫;小说是让主人公在类似迷幻蘑菇的强烈致幻药LSD的作用下直接进入到了人的潜意识迷幻世界,在虚拟的幻觉中体验现实之外的未知和想象。
在人的迷幻意识中, 叙事设置了六种不同的迷幻场景,分别以世界名著命名:《麦田捕手》《穿裘皮的维纳斯》《白象似的群山》《众妙之门》《傲慢与偏见》《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六种迷幻场景与体验多方位多侧面地映射了现实的种种欲念,也映射了人的精神世界的种种潜意识症候。在潜意识的幻象世界里,现实生活中的道德律令、伦理禁忌、政治规训和各种物质、精神的束缚解除了,人理论上完全可以回归到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本我”,按照欲望、快乐原则行事。幻觉中,现实中的“我”和杰西卡的种种经历与体验如幽灵般重新显现,只不过在迷幻世界里,小说中人物的体验比现实具有更多的可能性,也离欲望的渊薮更加接近。文本如此精心编织真实世界与迷幻世界的互文结构,实际上具有深度的题旨:逃离人的生存困境,寻找生命体验的无限丰富和可能,由于现实的局囿,这样的寻找注定是有限的,不彻底的,人的存在因选择的单一而必然陷入不自由的境地,因为存在的自由就是选择的自由。在幻象世界里,人可以借助幻觉实现生命的无节制体验和无限性可能。如此,人是不是就从此自由了呢?然而,幻象世界并非是独立自足的,而是“由我过去的记忆和所受到的影响主宰……它们全都是真实世界的碎片在旅程世界里的投影”,我们的幻觉世界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真实世界在迷幻意识中的投影,幻觉世界中, 人仍然摆脱不了现实世界的恐惧、颤栗等种种存在性体验,一样是不自由的, 这决然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最终归宿。这就需要“我”从迷幻世界中醒来,回到真实的时间,回到真实的世界,完成自我的现实救赎。
小说不仅具备了深邃的主题意蕴,叙事的艺术完成度也令人称道。首先,文本具有相当开阔的文化视野,借由“我”的旅程,世界各地的文化、风俗纷至沓来,非常融洽地组成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其次,真实世界与迷幻世界的互文结构为深入揭示主题提供了绝佳的支撑,真实与幻象之间的榫接与转换非常自然;再次,文本采用了多种现代性叙事手段,各种叙事手段融合无间,体现了作家深厚的艺术功力。比如小说中限制视角“我”的讲述,增加了文本的自我体验性和真实感。全知视角的无处不在,超越于限制视角之上,能时刻掌控叙述的走向。同时,第二人称限制视角“你”也恰到好处地介入其中,充分展现了叙述的摇曳多姿。另外, 小说还多处采用了“元小说叙事”技巧,虚拟起一种“叙述者和想象的读者间对话的形式”。比如“关于这位杰西卡·李小姐,以及那次被放鸽子的恶劣心情,我还能写出上百万字的东西,保证你绝对不想认识她。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更想听关于嫖妓的内容,所以,还是让我暂时打住——”。元小说叙事不仅是叙事技巧,更是公然导入叙述者的声音,展示故事的文本性和虚构性,这也非常贴合真实与幻象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文本主题。
毫无疑问,无论从思想主题,还是就艺术完成度而言,小说《阿姆斯特丹体验指南》都是一部非常难得的优秀文本。
责任编辑 李国彬